高晓声短篇小说研究综述
2013-04-02钟颖慧
钟颖慧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高晓声是新时期文学的杰出代表。饱经苦难的他创造了陈奂生、李顺大、刘兴大等一批农民形象,并在他们身上凝结了自己对国家命运、社会发展、农民出路等问题的深刻思考。对高晓声小说的研究几乎与他的小说创作同步展开。本文希望通过对高晓声短篇小说研究的梳理,特别是对近年来高晓声短篇小说重新解读的成果的研读,试论其得失,并努力挖掘新的社会历史背景下高晓声短篇小说研究发展的诸多可能性。
一、人物形象及思想内涵方面的研究
高晓声以《陈奂生上城》获得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对他塑造的陈奂生系列、李顺大、刘兴大等人物形象的研究之后不断深入。陈辽、刘静生较早地概括了高晓声小说人物的一个共同特征,即“不管个人的生活命运如何,他们总是对党对社会主义忠心耿耿,对社会主义事业毫不动摇”①。谢永旺进一步提出“农村劳动人民勤劳淳朴的美德和坚强的生命力”,正是这种品质使人们在承担社会蜕变的痛楚时仍能坚信“社会的前途是光明的”②。严文井借用音乐名词“曲组”将高晓声的几篇短篇小说合在一起,展现出小说人物与旧时代精灵之间的拉锯过程以及最终新时代精神完全压倒旧精灵的结果,同时指出“物质和精神的两缺”是旧精灵横行的原因③。李纪则将封建文化因素纳入了对人物形象的分析中,认为“李顺大感恩图报的农民意识较重,忠厚老实里,涵有愚忠盲从的成分;单纯朴实里,带有温良恭俭让的味道,而这些都是封建意识”④。这一时期的研究以文本为基础对人物形象的特征、人物遭受苦难的原因等进行了分析与总结,为高晓声短篇小说人物形象的基本定位提供了一定的依据,但研究局限于对人物的简单归类和原因的笼统概括,带有浓重的政治气息。
80年代中后期至90年代,这方面的研究在深度和广度上都有了一定的突破,开始以文学理论为指导对人物形象进行分析,政治色彩有所消解。谌宗恕将高晓声短篇小说分为侧重写农村社会物质生活和侧重写农民精神世界两类,指出三十年来农村生活动荡的本质是“左”的路线和政策对农民物质和精神生活的巨大影响,“陈奂生式的农民不但应该而且有可能具有主人翁的本领”,但“作为小生产者的自私、狭隘和精神世界尚不适应飞速前进着的社会现实”⑤。王晓明在肯定高晓声短篇小说中人物形象的意义之后,进一步反思了作者在塑造这些人物中的缺失,认为高晓声和笔下的人物有一种“相当深刻的共鸣现象”和“深入到下意识领域的初级思路的相同”,这使高晓声不但能和陈家村的人心心相印,更能够居高临下去俯视他们,但是这种心意相通又在一定程度上使作者无法将小说创作与生活现实拉开距离,进而超越现实厉害关系去打量现实⑥。李园生认为“漏斗户”主这个人物形象“缺乏他自己的生命”,高晓声的描写缺乏了独特的、不可重复的感觉和动作,而这源于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太激动了”,忘却了艺术家的人物在于“在共同点中寻找不同点”⑦。在这一时期,也出现了一些对陈奂生形象的文化层面上的剖析。王干在生动形象的人物身上提炼出具有普遍意义的“陈奂生质”,这种蕴积在整个农民群体意识深层的心理情结是造成高晓声人物“善而不良、恶而不毒”的内在机制,也是其小说的整体精神动脉。陈奂生们的表象是忠厚本分,不作非分之想,不求非分之财,隐藏在这种表象之下的是卑微的奴性品格以及始终以小农经济的生活方式和心理逻辑来面对日益变化的世界,而这种表象与实质的差异源于历史文化的积淀⑧。在对高晓声短篇小说人物形象的分析中,研究者看到了透过农民反映出的传统文化的糟粕及其对农民在新时期寻求发展过程中造成的阻碍,还看到了作者独特的生活经验为其小说创作带来的利与弊。但是,深刻甚至苛刻的批判中缺乏对农民身上积极因素的挖掘,这与高晓声的创作初衷略有违背。
近年来,王彬彬从文本细读出发,指出高晓声以算账的方式完成了对“漏斗户”主形象的塑造并进而完成对农民心理的揭示,另一方面,算账也是为引出话题、推动情节发展乃至让故事达到高潮的重要环节⑨。王尧认为高晓声始终保持着“历史责任感和人道主义情怀”,“将陈奂生的生存方式、精神特征与日益变化的经济生活密切联系起来”,在日常的世俗生活中捕捉细节,从而塑造了一个具有民族文化心理内涵的普通农民形象,并使“重构的艺术生活”更接近历史真实,但在后期的创作中,高晓声“操纵”起了陈奂生,这导致他的批判锋芒“钝化”了⑩。对于陈奂生形象系列的评价是值得肯定的,所指出的缺失也确实存在,但止于此而没有进一步挖掘作者这种创作思想转变的深处原因,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郭春林认为陈奂生和高晓声之间形成了“互文性”关系,对陈奂生的关注是为了关注高晓声和书写了高晓声的历史、时代以及与之密切关联的思想观念、情感结构、思想形态等等,这些书写了高晓声的东西也书写了陈奂生。台湾研究者黄文倩对高晓声1985年以后的小说进行了解读,认为此阶段高晓声作品有四大主题,分别为:农村与经济“现代化”转型问题及其新保守态度;“文革”历史清理的政治因素和寓言困境;“归来”知识分子的“生活”危机与自我安顿的矛盾;中美现代化参照、反省与思考的定型。在肯定高晓声不断寻求突破的探索精神的同时也指出他在社会意识固着化、历史性质抽象化、情感个人性窄化等方面存在的问题,历史“中间物”成为她对高晓声1985年以后小说的整体定位。
二、小说创作艺术方面的研究
高晓声小说艺术上的独特之处值得探究,这方面的研究成果主要分为以下几点:“系列小说”“象征性”作品与实验小说、现实主义风格、幽默与地方色彩。
“系列小说”指的是由多部(篇)中、短篇小说构成的一个互有关联的小说系列,它不仅有根据已有形象进行创造的便利,还可以根据社会反馈对作品的思想和艺术进行调节和深化,以便把创作推向新阶段。高晓声的陈奂生系列在新时期以来的系列小说中较有影响。《“漏斗户”主》《陈奂生上城》《陈奂生转业》《陈奂生包产》《陈奂生出国》等作品以时间顺序展现了一个典型的农民生活、思想发展过程。谢海泉从高晓声采用这种形式的创作初衷及系列小说的特点等方面入手分析其美学风格,认为“跟着这个人走一个长时期”暗合了人性发展的长期性这一特点,系列小说“不仅丰富了人物性格的‘认识论’,同时也充实了表现性格的‘艺术’”,“在‘篇意前后摩荡’的艺术整体中,他的整体大于各个部分的算术之和”。英国学者约翰·契纳雷将陈奂生形象系列放置到更为长久的历史区间中进行审视,他指出高晓声“描写了人们对待新形势——从大跃进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期间政策的曲折变化——的反应,从而填补了农村文学的一个空白”。这些论著从艺术效果、现实意义上肯定了高晓声系列小说的创作,但是没有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陈奂生转业、包产、出国没有获得上城那样高的评价呢?
在高晓声的短篇小说中《山中》《鱼钓》等篇,唐再兴、李昌华称之为“象征性”小说,栾梅健则称为“讽喻性作品”。前者认为高晓声的现实主义作品具有象征性,作品中直接出现的形象主要职能在于“暗示”,引起深广的联想、类比,从而使人得以感知、把握与之相对应的却未予直接表现的诸事物;后者在结合解剖作家创作思想和分析小说文本的基础上,肯定了这类小说所具有的立体感和丰富性。周至德以“实验小说”之名概括这类小说,认为其主要特征是内容的哲理性意蕴和小说背景的淡化,而在审美趣味艺术手法上则表现出“向传统学习”的努力。近年来一些研究者在这方面继续深挖,如刘蓓的《“探求者”的不懈探索——试析高晓声象征性小说的创作心态》。但总体来说,对这类小说的关注不够,相关的研究略显薄弱。
和众多同时代作家一样,高晓声始终坚持走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而陈奂生和李顺大两个农民形象,应当被认为是当代文学现实主义深化的形象标志。张玉珉认为,高晓声“善于思考和探索,注意吸收我国古代语言中有益的养分,并以优秀的外国文学作品开阔自己的眼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现实主义风格”。还有一些研究者则从表现手法上阐释高晓声小说的现实主义风格,探究其小说中的心理描写和细节描写。王家伦特别指出高晓声有一套技法,即“通过人物心理描写,打开人物心灵的窗子,深入研究人物的内心世界,细致地解剖人的灵魂”。心理描写不仅与人物的语言、动作描写相结合,还通过环境来烘托人物的心理,使环境往往成为人物心理的“外现”。唐再兴、李昌华则进一步指出高晓声在小说中熟练地运用心理描写使人物“染上某种色彩的、比较持久的情绪状态——心境”,从而使人物性格鲜明、形象挺立。特别是在一些哲理性较强的小说中,突出了心理分析,“把人物的心灵置于可以从多角度审视、观察和剖析的地位”,“活现了人物的性格”。有论者将高晓声的小说当作“心态小说”进行分析,认为他的小说是“寓心态于故事中,使心态为故事服务”,通过与“意识流”“感情流”比较分析得出结论:高晓声心态小说比前两者“更符合中国人的欣赏习惯”。在不断有新理论涌入的学术界的背景中,如何运用新理论更准确地分析高晓声短篇小说中的心理描写并给予更恰当的评价,应当成为研究者的一个方向。
钱文辉在《新时期小说的语言美》一文中指出:幽默、浑朴、简洁,是新时期小说语言的显著的审美特点。他以《陈奂生上城》为例进行了解析,认为正是在引人发笑的幽默效果中人们感受陈奂生、吴书记身上农民、干部的积疾。沈国芳、高虹从人物性格塑造、情节设置、语言等方面进行分析,指出高晓声小说在寓庄于谐、寓涩于笑中保持着乐观的情调,幽默也因此成为了作家评判生活的重要手段。沈、高二人以小说本身的创作技巧为研究对象,较少关注高晓声这个创作主体对这种风格的影响,范准则做了这方面的努力,他认为“幽默来自审美主体的心力”,具体而言,高晓声小说的幽默风格是其“阅历、识力乃至忧愤的产物”,因而他的幽默是与众不同的。继续在幽默风格上进行探索的还有贾忠良、刘利波等,这些研究在论述中虽各有侧重,但是都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了为什么高晓声小说能被知识文化背景各不相同的读者接受这个问题。叶公觉认为高晓声小说语言的“真”通过采用许多常州方言实现了,浩岭则指出高晓声提炼自农民日常用语的小说语言,既有浓厚的农村生活气息又不失文学语言的高贵华丽,特别是用南方方言比喻人物,贴切而合乎人物性格。
此外,还有一些研究者关注到了高晓声短篇小说的其他艺术特色,如大众化的艺术旨归、其短篇小说的结构艺术等。总体来看,研究大多是充分肯定了高晓声小说在艺术方面的独特性和贡献,对于其不足或瑕疵,涉及较少。不可否认,艺术上存在的某些问题也是导致高晓声后期创作的小说没有受到一致好评的原因之一。
三、比较研究
很多研究者将高晓声与鲁迅进行比较以探究前者在现实主义、“国民性”思考等方面对后者的继承。田中阳、李子龙、漆福刚等主要认为,鲁迅笔下的阿Q、闰土、祥林嫂等与高晓声笔下的陈奂生、李顺大等,虽然时代背景、社会环境、社会地位、思想观念、结局命运有很大的差异,但是他们作为中国传统文化孕育出的农民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可以说他们有着相同的精神内核,即勤劳、善良、淳朴的美德之后有着愚昧无知、逆来顺受的奴性以及只能聊以自慰的精神胜利法。特别要指出的是,有一些研究者梳理出阿Q们“看热闹”到陈奂生们“凑热闹”的发展过程,并着眼于当下物质文明取得更大发展的社会现实,提出国人的精神到底应该得到怎样的指引和重塑的问题。综合这些研究来看,首先必须承认高晓声在小说中寄予了他关于农民、农村的思考,从这一点来看,他确实和鲁迅存在着一定继承关系,但同时必须认识到,对农民问题的关注是自中国现当代文学发端时就存在于知识分子思维中的,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知识分子关于这一问题的探究也是各有侧重的。鲁迅和高晓声有相似之处,而两者的差异及影响又是什么呢?现阶段的研究并没有能给出答案。
在创作题材、风格等方面,研究者将高晓声与赵树理、陆文夫、王蒙、贾平凹等进行对比研究。谢廷秋指出赵树理、高晓声同样写农村、农民,但是由于地域文化、时代风貌与个人经历(赵:由喜入悲;高:由悲转喜)的区别,在创作心理上形成了明显的差异,因而两者的小说呈现着不同的风貌。朱庆华则以《小二黑结婚》《水东流》为例,比较研究赵树理、高晓声笔下新、老式农民形象。王岩《论王蒙、高晓声创作风格之差异》,刘伟馨《作品的构造——高晓声陆文夫小说比较研究之二》,董贵杰、李唐《相同使命感下的历时性挖掘与共时性剖析——谈高晓声与贾平凹在农村题材创作上的异同》等,将高晓声小说置于不同的参照系下进行观照,开拓了研究的思维模式,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总体来看,研究还是集中于小说本身的人物形象、思想内容、艺术特色方面,没有能拓展到作者独特的生活经历对小说创作产生的影响等更为宏观的领域。
还有一些研究者将高晓声的小说放置在乡土小说、农村文化小说的发展进程中进行研究。陈继会指出,以高晓声为代表的一批作家清醒地意识到“小农的思想意识”始终弥漫、影响着思想界,在“不无忧愤”地嘲讽“跟跟派”作风的农民时认为他们也应该对历史的坎坷前进负一点责任。贺仲明将高晓声作为“农民文化小说”创作因“内在的文化割裂而陷入深刻的两难”境地的典型代表,但因心灵真正归宿是五四文化传统,所以他不能突破自己原有的文化囿限而没有达到赵树理的高度。
四、研究发展的可能性
高晓声短篇小说研究至今已在人物形象、思想内涵、艺术特色等方面取得了不少成绩,为以后的研究者提供了良好的学术基础。在新的时代背景、学术环境中,笔者认为可以在以下几个方面进行深入探索。
20世纪50年代高晓声开始登上文坛,1954年以新的婚姻法为背景的小说《解约》引起了文坛注意。后因发起“探求者”文学社团而受到批判,遣送至武进农村“劳动改造”。70年代末重返文坛并凭借陈奂生系列小说获得赞誉,进入了短篇小说创作的旺盛期。80年代中后期至90年代,短篇小说创作走向萎缩,转而开始散文创作。以往研究者大多着力于高晓声70年代末至80年代中期的短篇小说的研究,对他早期创作和80年代后期的创作的关注度极低,这种情况不利于整体把握高晓声小说创作的思想路线。此外,高晓声后期创作重心转移到散文上面,对此间原因及其散文创作得失的深入探讨,尚有较大学术空间。
在人物形象研究方面,虽然以陈奂生为研究对象的成果已经很多,但研究者大多是将陈奂生以独立个体进行分析,并没有注意到与陈奂生发生关系的其他人,这就不利于分析出其人物性格的复杂性与丰富性。其次,对高晓声小说女性形象的分析几乎没有,实在是一项学术空白。
在作家比较研究中,比较双方(如高晓声与鲁迅、赵树理等)往往并不处于相似、共同的时代背景、文化环境中,这使得较为客观的横向比较变得困难。虽然有一些研究者将高晓声与同为“探求者”发起人的陆文夫等进行了比较研究,但还远远不够。研究者也较少将高晓声与新时期以来江苏本土作家放置在某一话题平台与理论背景中进行比较研究。另外,高晓声对江苏作家的影响,也是值得探究的问题。
注释:
①陈辽、刘静生:《这里有他自己的东西——评高晓声的四篇近作》,《钟山》,1980年第1期,第168页。
②谢永旺:《独树一帜——评高晓声的小说》,《文艺报》,1980年第2期,第5-10页。
③严文井:《听高晓声的“农民”组曲》,《人民文学》,1980年第11期,第498-501页。
④李纪:《涤荡人物灵魂中的封建污垢——读高晓声〈79小说集〉断想》,《雨花》,1980年第11期,第72页。
⑤谌宗恕:《对三十年农村生活的再认识——评高晓声描写农民的短篇小说》,《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2期,第92-97页。
⑥王晓明:《在俯瞰陈家村之前——论高晓声近年来的小说创作》,《文学评论》,1986年第4期,第56-65页。
⑦李园生:《高晓声和喜剧的自觉——论陈奂生系列小说》,《当代作家评论》,1987年第6期,第100-106页。
⑧王干:《苦涩的“陈奂生质”——高晓声新论之一》,《小说评论》,1988年第6期,第48-51页。
⑨王彬彬:《用算盘写作的作家》,《小说评论》,2011年第3期,第50-57页。
⑩王尧:《“陈奂生战术”:高晓声的创造与缺失》,《小说评论》,1996年第1期,第74-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