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现代转型时期的特殊文体——中国报告文学起源论辨析
2013-04-02郭志云
郭志云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州 350007)
较之于中国报告文学创作界一直以来的丰收景象,理论研究界的寒碜无疑是令人感到苦涩而又无奈的。虽然已有多代的学者前赴后继地跋涉在这一块热土之上,但收效甚微。问题的症结就在于对报告文学文体的一些基本范畴的认知无法达成学术性的共识。不管采用什么样的理论方法对报告文学进行阐释与探究,都必须将之放置于历史发展的真实场域中予以客观地呈现,这点不容置喙。而历史的吊诡正在于,这一时间场域的设定一直以来都处于各抒己见的混乱状态。
对于任意的文体而言,文学本体性的研究都必然地要从其源头开始。毕竟,知识考古式的细致探究才能够明确该文体发生发展的来龙去脉。而恰恰是在正确把握并回答某一文体的基本特征、本质属性及其萌发的多重原因等重要问题的前提下,作为研究者的我们才能够确定这一文体发生的特定时域。仅就当前中国报告文学理论研究在关于中国报告文学发生时间问题的探讨中,观点的散乱与各自为营是比较明显的趋向。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四种观点:
第一种说法,“古已有之”说。最早提出这种观点的是我国著名报告文学作家刘白羽。在1958年出版的《文学杂记》中,他旗帜鲜明地提出:“只要我们考察一下我们的文学传统,就可发现,早已有这样一种体裁流传下来。……比如《史记》……我们就可以看到司马迁是怎样创造了把高度的艺术描写和深刻的评论结合起来的特写文学。”[1]1311959年,他再一次强调报告文学“自古以来就在中国文学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并不象有些人认为‘特写’是从外国传来的。其实,‘报告文学’、‘特写’,不过是后来加的名称。至于这种文学样式,自古以来就在大量发展着,诸如《左传》、《国语》、《战国策》、《史记》,以及后来的陶渊明、杜牧、柳宗元、苏东坡,更不知写了多少好的‘报告’、‘特写’。这种文学样式,早已形成文学上源源不断的一道长河。”[2]179在明确了自己对报告文学起源的态度之后,刘白羽以宽泛的包容之心将一系列古典文学作品都纳入到了报告文学的文体范畴当中。只不过,在他的论述当中,并未能够拿出令人信服的具体材料。所以这种提法仅是流于表面,未能影响学界的认定。虽然《左传》中的《郑伯克段于鄢》、《史记》中的《李将军列传》以及后来苏东坡的《石钟山记》等的确富含史学与文学的双重韵味,但具体的叙说则明显地偏安于作家个人狭窄的时空,自然也就谈不上报告文学文体特征的吻合。例证上的不够匹配使得他的这一提法在说服力上大打折扣。不过,正是在他的首次提出后,有不少研究者对“古已有之”的提法予以了积极的附和,并给出了看似合理的论证。
《人民日报》编辑部与中国作协在1963年联合召开了一次建国后比较大型的报告文学座谈会。本次会议汇集了包括邵荃麟、马铁丁、夏衍等在内的三十多位作家和评论家。会上虽然没有明确提出“古已有之”的观点,但明显地想把报告文学的源流往古典文学的传统去靠拢,“从我国古典文学的传统来看,也是有它的历史渊源的,虽然不一定称为‘报告文学’,但实质上是相似的”,“这个传统,一直继承下来,后来所谓的记叙文,其中有部分可以说是报告文学。”[3]350
张海珊1981年发表的《报告文学“最新输入”说质疑》一文重复并发展了刘白羽的观点:“我们中国文学源远流长,散文非常发达,实在不可能设想在它那浩浩荡荡的历史长河里竟会没有报告文学的浪花。只要真正掌握报告文学的性质和基本特征,仔细考察一下三十年代以前的中国文学史,就不难发现,……报告文学却是古已有之。正如刘白羽同志所说,报告文学自古以来就在中国文学中占有重要位置。”[4]92基于这样的立论,张海珊对中国的报告文学进行了历史源流的追溯,并将包括《尚书》、《礼记·檀弓下》、柳宗元的《捕蛇者说》、方苞的《狱中杂记》等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学作品均视为中国古代的报告文学作品。
台湾地区在探讨报告文学时,对“古已有之”说偏爱有加,他们倾向于将《史记》认定为中国报告文学的“先驱”。台湾报导文学的积极倡导者高信疆就在自己的文章中提出类似的观点,“它该是最古老的一种文学才对”,“一部《诗经》正是报导文学在中国的滥觞”,司马迁是“中国第一个报导文学家”。[5]181
《纪实:文学的时代选择》的主编高文升也奉持“古已有之”的相近看法。他认为,“骆宾王的《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可以说它是我国古代报告文学的先声”[6]12,“文天祥写于1276年的《指南录后叙》,应当说更具报告学性质”[6]13;而“到了清代,较为典型的古代报告文学作品便脱颖而出。方苞的《狱中杂记》,就是其优秀代表作”[6]14。
在这些论述中,他们都将报告文学溯源到了中国文学发生的最开初,报告文学是同其他文学样式相伴相生的。同样持“古已有之”说法的还有王洪祥、王春春。在他们合作的《报告文学探源》一文中,他们将唐代玄奘的《大唐西域记》视为“中国也是世界上最早的报告文学”,在他们看来,这一作品“具有为政治服务的报告性质”、“写的真人真事”、“有鲜明的人与物的形象”等特点,体现了“文学上的再现与表现的统一”。[7]79
第二种说法,近代起源说。包括袁殊、阿英、周钢鸣、尹均生、朱子南、张春宁、章罗生、李白坚、丁晓原、王晖在内的许多研究者均持这一看法。在我看来,这一种观点的来源及其受众的广泛同海外报告文学研究的影响直接相关,包括川口浩、巴克等人都是“近代说”的忠实拥趸。巴克虽未明确表态支持“近代说”,但是他对“报告文学的物质基础就是报纸”[8]的看法无疑就指向了近代的工业繁荣。川口浩则说:“报告文学……始终是近代的工业社会的产物。”[9]
袁殊1931年发表的《报告文学论》虽然不是自己独立的研究成果,却是中国报告文学理论研究的开山之作。他在文中明确指出:“‘报告文学’这一名词在中国还是很新的。……这文学的形成,自然不会是古已有之的;它是一种近代工业社会的产物。”[10]阿英在1932年发表的《从上海事变说到报告文学(序)》一文中对袁殊的观点进行了发展,“所谓Reportage,报告文学,是什么意思呢?这种文学的形式,始终是近代的工业社会的产物。印刷发达之后,一切文书都用活版印刷的形态而传播,在此,产生了近代的散文,即一般的叫做Feuilleton的形式,报告文学就是这种文学的兄弟。”[11]6对于这种“近代起源说”,周钢鸣在其《怎样写报告文学》一书中同样表示了自己的认同。
长期投身于国际报告文学研究的尹均生在对国际报告文学的历史发展线索进行清晰勾勒的同时,也对中国自己的报告文学留意颇多,“报告文学不同于诗歌、小说、戏剧、散文、传记文学等文学形式,它不是古代早就产生了的,而是近代社会生活的产物,是近代社会政治经济生活需要的产物”[12]11。在凸显报告文学文体特殊性的同时,尹均生对“近代起源说”予以了必要的确认。
长期投身中国现代报告文学研究的朱子南也在其《中国报告文学史》中对“近代起源说”予以了明确的支持与肯定,虽然他认为“只能从总体上来考察,而无法认明某一篇作品为开山之作”,但在经过综合考虑了整个社会文化大背景的历史纵深之后,他还是将19世纪后半期到1918年界定为中国“报告文学的萌生期”,并将林鍼的《西海纪游诗》视为“目前所能见到的最早的报告旅行见闻的作品”。[13]31
张春宁1993年出版的《中国报告文学史稿》,在冯牧看来,“这是近年来我所读到的第一部比较系统地论述报告文学在我国从兴起到发展的历史的进程的学术著作”[14]1。在这一论著中,他将报告文学的诞生期明确定为1898-1919年,即通常意义上的中国近代文学阶段,并将梁启超1898年发表的《戊戌政变记》认定为“中国报告文学诞生的标志”[14]22。章罗生2002年写作的《中国报告文学发展史》对张春宁的观点予以了赞成:“我认为,此论言之成理,符合实际,可以认定。”[15]22
近二十年来中国报告文学理论研究的中坚力量丁晓原同样是“近代起源说”的忠实拥护者。在谈起中国报告文学的文体发生时,他毫不讳言地指出:“特性的文学孕育于特性的时代。近代就是一个沧海横流、风雷激荡的特殊时代。在从古代向现代的突进中,近代新旧文化的冲撞,衍化出不胜枚举的文化新景观。在诸多文化新景观中,就有新创的报告文学。近代文化的转型为报告文学的发生,提供了可能性的历史条件。”[16]35另一位新世纪报告文学研究专家的王晖也对近代说表示赞同,“当我们首先回首于19世纪末至1920年代中这一报告文学孕育期和发生期的时间域时,就会发现一些颇具另类气质的文本——它们似新闻又非新闻、似散文又非散文。其实,这正是尚未冲破朦胧与混沌的报告文学的萌芽”[17]26。
第三种说法,五四兴起说。周而复、田仲济、杨如鹏、赵遐秋、张瑷等都秉持这一说法。
在周而复眼中,五四运动期间刊登的包括《一周中北京的公民大活动》在内的作品“可以说是中国报告文学的滥觞”[18]。田仲济也在自己的文章中明确指出,“至少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期的前后已有了萌芽期的报告或类似报告的作品。《劳动音》、《劳动界》等马克思主义小组的刊物上就时常刊登着报道工矿生活的通讯,虽然在写作上这些通讯很相似于当时报章的新闻通讯,还缺乏形象化的表现,但它们已具有非常鲜明的目的性和倾向性了,这就决定了它们是属于萌芽期的报告或至少是属于报告性质的东西。如《唐山煤矿葬送工人大惨剧》”[19]211。
杨如鹏则认为,“早在一九一九-二〇年,《每周评论》、《劳动者》周刊上就发表了《旅中杂感》(明生)、《一周中北京的公民大活动》(亿万)、《唐山煤矿葬送工人大惨剧》等通讯,……可以说是初具报告文学特征的作品。二十年代初,瞿秋白在旅苏期间所写的《饿乡纪程》和《赤都心史》,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可以认为已具备了报告文学的特征,也有理由称为我国最早的报告文学集”[20]179。
赵遐秋在其《中国现代报告文学史》中明确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五四运动的风暴给中国带来了春天的气息。在文学的百花园地里,报告文学破土而出了。《一周中北京的公民大活动》、《二十一日听审的感想》和《唐山煤矿葬送工人大惨剧》,作为我国最早的短篇报告文学作品,报告了这种新的文学样式在中国的诞生。”[21]37张瑷在其《20世纪纪实文学导论》中也对这一观点予以了回应,“中国的报告文学萌生于‘五四’时期,最早的作品也是脱胎于新闻通讯或记游散文,如1919年5月11日出版的《每周评论》上发表的《一周中北京的公民大活动》”[22]30。
第四种说法,20世纪30年代说。持这种说法的主要有以群、罗荪、理由、林非、李炳银等人。
以群在他的文章中说:“在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以前,中国还没有报告文学。那时,即或有少数类似报告文学的作品,也未被称为报告文学,因为当时‘报告文学’这一名词还未被确立起来。接近报告文学的作品的较为大量的产生,是在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北四省之后。”[23]蓝海的《中国抗战文艺史》沿用了这一说法。至少从这里,我们看到了蓝海在对待报告文学起源问题上的含混,这样的状态也是很多报告文学理论研究者持续的困惑。
当代著名报告文学作家理由在谈到报告文学的文体叙事时,也支持“20世纪30年代说”,“我国产生报告文学大致在三十年代,真正的繁荣是在五十年代”[24]92。林非在其《中国现代报告文学创作的一个轮廓》中坦言:“在现代文学史上,报告文学的正式兴起,已经是三十年代以后的事情了。”[25]210而罗荪 1982 年11月为《以群文艺论文集》作序时也指出:“报告文学是三十年代开始兴起的一种文学样式”,“报告文学是中国新文学当中的一个最年轻的兄弟,它的产生和发达,永远和中国民众的反日运动、抗日斗争密切地结合着”。[26]1
可见,持这一观点的论者都将报告文学的早期萌芽指向了它的战斗品格与阶级属性。李炳银一向追踪的是报告文学时下的演进,很少涉及报告文学的理论探源,他也明确反对报告文学的阶级性特征,但在《中国报告文学的世纪景观》一书中,同样有一番关于报告文学起源的论述:“在报告文学这个称谓出现之前,即使有多少类似或接近报告文学的作品,那它毕竟还不是报告文学。带有纪实特点的文章,描述真实见闻的作品,它可以是人物传记、墓志铭,可以是真实的生活札记、记事随笔,可以是旅行纪实等等,那就是不是报告文学。我们不能说它像而认定它是。”[27]14在这段话中,虽然李炳银没有明确提出30年代起源的说法,但称谓的指认事实上就潜在地传达了他对这种观点的认同。
理论的争鸣对于文学研究界来说本该是值得庆幸的,毕竟,这样的沸沸扬扬能够扩大报告文学理论研究的社会影响力。但是,就一些核心问题的不同观点恰恰让我们看到了中国报告文学理论研究自身的孱弱。应当说,不同报告文学理论研究者对报告文学发生期的不同指认,其背后的根源在于文体特性认知上的差异。作为一种叙事文体,报告文学所具有的时代性、纪实性与叙述性的文体特征无疑方便了我们对这一历史遗留问题进行合理的解答。
刘白羽等人所力主的“古已有之”说旨在找寻中国现代报告文学的传统资源,虽然它的提出与阐释明显地拓宽了报告文学研究的历史时域,但它的缺点也赫然在目——忽视了现代报告文学得以产生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及其对报纸等现代传媒的依赖性。中国古代文学中大量存在的非虚构性的纪实作品只是暗合了报告文学的“纪实性”特征,并未能涵盖它的全部内涵。古代的中国明显不具备报告文学产生与发展所需的具体条件,自然更谈不上容纳真正意义上的报告文学作品。
而“20世纪30年代说“则重“名”轻实,过分地夸大了事物命名对其发生与存在的重要性,反而因此忽视了30年代中国报告文学被命名前相关作家作品的客观存在。类比人的出生与取名,事实上,生命的孕育在我们获取姓名戳章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就已经开始萌发并延续。简单地以“名”的重要性而剔除历史的绵延性,显然也是对报告文学文体成长认识上的误区。任何的事物都不会是突兀地闪现在历史的场域中,它需要一个孕育、萌芽的时间与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讲,任何所谓“中国第一个报告文学作品”的机械指认都显得缺乏说服力。
反观第二、第三两种说法,虽然在具体的表述上存在着时间先后上的差别,但其内在的观念却是相通的。这就好比如学界对待“中国现代文学”学科自身的态度一样,套用《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中王德威的一句话,“没有晚清,何来五四?”和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所高举的轰轰烈烈的文化、文学大变革相比,晚清同样是个大变局暗流涌动的转型时代。如雨后春笋一般的出版社和报纸、杂志为文学的发展提供了更加广阔的发表天地,因之也彻底改变了中国文学的旧有面貌,只是,它没有表现为五四似的狂飙突进、青春无敌,而是俨然无形般地潜行,偶有突破。中国现代报告文学的发生是一个积累渐进的过程,而非突兀地出现在近代的社会转型期。传统文学资源的内化、时代与文体之间的双向互动以及外来文化营养的滋补对于中国报告文学的现代化进程都有着极其深刻的影响。这已是另一个话题,留待后文。
[1]刘白羽.文学杂记[M].北京:北京出版社,1958.
[2]刘白羽.白羽论稿[M].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5.
[3]报告文学座谈会纪要[G]//张德明.中外作家论报告文学.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
[4]张海珊.报告文学“最新输入”说质疑[J].上海师范学院学报,1981(2).
[5]丁晓原.20世纪中国报告文学理论批评史[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1980.
[6]高文升.纪实:文学的时代选择——新时期纪实文学研究[G].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1998.
[7]王春春,王洪祥.报告文学探源[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4(4).
[8]巴克.基希及其报告文学[J].张元松,译.国际文学,1935(4).
[9]川口浩.报告文学论[J].沈端先,译.北斗,1932,2(1).
[10]袁殊.报告文学论[J].文艺新闻,1931(18).
[11]阿英.阿英全集:第四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12]尹均生,杨如鹏.报告文学纵横谈[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13]朱子南.中国报告文学史[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5.
[14]张春宁.中国报告文学史稿[M].北京:群言出版社,1993.
[15]章罗生.中国报告文学发展史[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2.
[16]丁晓原.文化生态视镜中的中国报告文学[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
[17]王晖.百年报告文学:文体流变与批评态势[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18]周而复.谈报告文学——周立波周而复报告文学集·序[N].文艺报,1981(1).
[19]田仲济.田仲济文集[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
[20]杨如鹏.报告文学若干史料考辨[J].新文学史料,1982(4).
[21]赵遐秋.中国现代报告文学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
[22]张瑷.20世纪纪实文学导论[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
[23]以群.抗战以来的中国报告文学[J].中苏文化,1941(1).
[24]理由.文学这个灰姑娘[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2.
[25]林非.中国现代报告文学创作的一个轮廓[J].时代的报告,1980(2).
[26]罗荪.以群文艺论文集·序[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
[27]李炳银.中国报告文学的世纪景观[M].武昌: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