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词心”研究述评
2013-04-01郑玲
郑 玲
(池州学院 中文系,安徽 池州 247000)
关于“词心”说,最早是清代学者况周颐在其论词名著《蕙风词话》中提出来的,他说:
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也。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此万不得已者,由吾心酝酿而出,即吾词之真也,非可强也,亦无庸强求。视吾心之酝酿何如耳。吾心为主,而书卷其辅也。书卷多,吾言尤易出耳[1]10。
这是词学批评史上第一次深入、详尽的论述“词心”,为之后的词学理论发展提供契机。之后,冯煦则将此“词心”独独冠之于婉约派词人秦观之首,其《蒿庵论词》中说:
“少游以绝尘之才,早与胜流,不可一世;而一谪南荒,遽丧灵宝。故所为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乱,悄乎得《小雅》之遗。后主而后,一人而已。昔张天如论相如之赋云:‘他人之赋,赋才也;长卿,赋心也。’予于少游之词亦云: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虽子瞻之明隽,耆卿之幽秀,犹若有瞠乎后者,况其下邪?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2]60。
这就为秦观词的研究增添了一个视角,即词心。现当代学者正是在况氏、冯氏理论的基础上对少游词心作了更深层、更具体的探寻,其争论颇多,故本文就这些争论作简要介绍。
1 词心
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对“词心”的阐释,即“江山之外”的“万不得已”者,正如其门生赵尊岳在《蕙风词话跋》中所说的一样:“心游万仞,卷之则退藏于密。此心吾所固有,善葆之而后为吾用,乃至并无用之迹,则近道矣。”这是对何谓词心的一种解答。后来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这样说道:“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也是对词心的一种阐释,即词人的“赤子之心”。
到了当代,学者对此进行了更具体的探寻:
方智范等在《中国词学批评史》[3]374中对《蕙风词话》进行分析时认为词心的构成在于性灵流露,在于感情真实。同时,词心是与词境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当创作个体“苍茫独立于寂寞无人之区”,“忽有匪夷所思之一念,自沉冥杳霭中来”,在这种境况下,词应运而生。即个人在外在景物的触动下,心有所感,写出好词。
吴惠娟在《唐宋词审美观照》[4]30中从西方文艺理论的角度来谈词心,其中第二章《词心》中有较详尽的阐释,作者认为词心是指创作主体的心理结构。在审美的过程中即指主体一系列的审美心理活动,在完成的作品中即是指主体表达的意绪,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出自于内心的真情实感。一个作家,当心有所感,挥毫泼墨,这种境况下成就的作品是饱含词心的。
而《宋词大辞典》[5]中诸葛忆兵先生认为词不同于诗,作词时的审美感悟、心境也就不同于诗,作家所能体会到的创作冲动也不同于诗,体现在词体中的精神境界也不同于诗。这种特殊的创作心境、创作冲动及体现出来的境界,称之为词心。词心与词人的天资、阅历、学养等都有关系。这种将词心与词境联系起来看的观点是直接从况周颐处而来的。
综上,词心当包括以下方面:
(1)词心指词人心中的“万不得已”者;
(2)词心要抒发的是词人的真情实感;
(3)词心是同词境结合在一起的,其中所包含的情感要能够打动和感染人心。
2 少游词心
对于淮海词的词心,争论颇多,主要有以下著作及论文中提及:
叶嘉莹先生指出,秦观的词心是心灵中一种最为柔婉精微的感受,这种感受能给人一种别样的力量,是喜怒哀乐未发之前的一种敏锐幽微的善感的词人之本质[6]。基于这种词心,叶先生认为秦观的词更增加了一层对词之原有的本质重新加以认定的意义。词作《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则最能表现词人的这种幽微心灵[7]。总之,秦观的这类描述词心之词,是不必有什么寄托,不必有什么理想的,仅仅是一种敏锐的感觉而已。正是这种体会入微的词人的感觉,才打动了读者,这正是少游词词心的本质所在。
邓乔彬则认为“风雨江山外”的“万不得已”者,即少游特殊的词心。具体说来,其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真切的深情;二是难以移易的独特性。这样的词心可以看成是宋代词史感情和思想、灵魂历史的组成部分之一。它是淮海词的生命之本、神理之变[8]。
蒋文倩则认为秦观的词心是一种愁绪,是词人的凄凉感、寂寞感、孤独感[9]。少游词心乃是其纤弱锐敏心灵与日常生活完美结合后的产物,其词心凝聚着作者对生命的彻底感悟。同时,秦观词的词心是在独特词境陪衬下显现出来的,即以寄慨身世作为全部词作的情感贯穿主线[10]。
陶尔夫[11]、黄拔荆[12]则认为秦观词不是表面皮毛的应歌应景之作,它是经过心灵震颤感发而得的肺腑之言。这正是少游词心所在,即抒写自己的独特心灵。
蒋蕊认为少游词是在写心而不是写情,“心”与“情”是不同的。写心之词是不会带有大众的、民族的、家国的、历史的、人生的情感的,而写情之词则相反。由此,秦词的词心具体指的是情爱意识与忧患意识的融合,展示出词人在历史命运中苦苦挣扎的痛苦深重的普遍心灵,“将身世之情打并入艳情”,在词中完全融合了心灵中的丰富情感,真挚而深刻[13]。
廖辅叔认为秦观词如 《蝶恋花·晓日窥轩双燕语》,其中的句子“可无时霎闲风雨”,指出风雨无情也无准,尽管词人很不满于此,仍却以十分婉转的口气传达出来,故而,这就是典型的“词心”[14]。对于词心的这种阐释则近于儒家论诗的 “哀而不淫,怨而不伤”,有待商榷。龙榆生认为秦观自遭贬谪,词境发生很大变化,即由和婉转入凄厉。如四十九岁在郴州,作《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寒初》及《踏莎行·雾失楼台》时,少游那千回百折的词心才充分表现在字里行间[15]293。由此可知,龙先生所认为的“词心”是要与特殊的“词境”结合在一起的,即当词人贬谪时所创作的词才会具有词心。
马良信认为秦观词心是与作者“寸心”紧密相连的,其中渗透了词人身世家国之感,饱含了词人对世道人情的敏感及对政治人生的独特体验[16]。
综上,对于秦观词心的具体所指,各人观点不尽相同,但是对以下方面的却能达成共识:
(1)少游词心是独特的;
(2)少游词心是深沉真挚的;
(3)少游词心要与独特词境结合在一起。
我认为,尽管少游词心是复杂的、独特的,但是如今的学者所作的探寻绝对不是没有意义的猜测,大凡“一种艺术品的全部意义,是不能仅仅以其作者和作者的同代人的看法来界定的。它是一个累积过程的结果,亦即历代的无数读者对此作品批评过程的结果”[17]36。正是由于这样,对于同一个问题的研究会产生如此之多的争论,这是不足为奇的。
上述观点有相重出的部分,其中不乏创新之见,但更多的是在前人的理论基础上稍加发挥的,甚至是跟在前人的后面亦步亦趋。如叶嘉莹先生认为秦观词心是内心深处的一种幽微感觉,无关家仇国恨的,这种用词与个体独特生命感悟结合起来研究词的方法,是前所未有的。无论其结论是否可信,关键是可以提供一种新的研究方法,能做到使人耳目一新也是很可贵的。而蒋文倩所认为的少游词心乃愁绪、蒋蕊所认为的写心非写情,实为叶先生观点的细化,是其观点的衍化。所以,我们在理解少游词心时,尽管参照前人是必须,但更重要的是将作者词心与自己的生命感悟结合起来,只有这样,我们所体悟到的词心才是与众不同的,且更为真切。
3 古之伤心人
冯煦在《蒿庵论词》中提出“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提出“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词乃心灵文学,词心即人心,故心中哀戚,词中自然伤心。所以,论少游词心肯定要绍介其为伤心人的。
综观当前学界的主要代表论著及论文,对于秦观为“古之伤心人”的讨论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1)为何独独将“古之伤心人“的称号给予了秦观,少游伤心具体指的是何物。
朱德才认为冯煦所指的“古之伤心人”是针对《淮海集》中的羁旅行役词而言,这类作品多为秦观晚年所作,如《踏莎行·雾失楼台》及《如梦令·遥夜沉沉如水》等词。这类词表现出来的情境凄苦,感情真挚,反映的是封建社会中一个正直的小人物受到排挤的悲哀,饱含感伤主义色彩[18]。
杨海明认为少游的“伤心”与前代婉约词人的“绮怨”、“离情”词中的“伤心”是不完全相同的,少游词有一定程度的突破,因为他接受了东坡以词“言志”的影响,在艳情词中贯注了自己深切、凄凉的身世之感,从而使他的某些词中出现了一定浓度的政治色彩和较为深刻的社会内容[19]148。
胡云翼认为秦观的“伤心”主要来自于其性格特征,即天生的情痴[20]103。
徐培均认为秦词发挥了词的抒情特性,不用故实,不发政论,抒情深挚,为词史上所少见。故而其“寄慨身世”之词能够打动读者,百代之下有知音[21]。
薛砺若认为少游是一个情种,加上落拓的宦途、羁旅的生涯和失恋的萦绕,使得他变成一个伤心厌世的词人[22]。
邓乔彬认为之所以将伤心人许之于秦观,而东坡、山谷则无的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就政治境遇造就的身世之感而言,由于秦观与苏黄思想素养的不同,进而影响了性格、感情,并扩大了差距,使其迁谪之词充满了哀情思苦;其二,就个人经历的“艳情”而言,由于秦观久困场屋,非但不能同苏轼的早达相比,而且是“苏门四学士”中最晚中进士的,因此,他寄迹青楼,又颇为用情,故而在词中留下了不少伤心语[8]。
王林书认为少游之伤心在于其心灵被损害,其词正是这种伤害的忠实记录[23]。
综上可见,对于秦观为“伤心人”的具体原因及表现有较详尽的阐释,但是有争议:有人认为伤心主要是由少游天生情种的性格特征造成的,即纤弱锐感的词人特质。有人则认为主要是词人不一般的遭遇所造成的,即贬谪及失恋等境遇。当然,也有论者持比较中庸的观点,即性格与遭际各占一部分,具体说来谁多谁少又是有争论的。
(2)淮海词心与小山词心的比较。
关于小山、淮海孰为伤心人的争论肇始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引冯煦之言而表示异议的一段话:“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架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他们二人观点不同,叶嘉莹先生认为其论词的角度是不同的:冯乃就其外表之情事与文辞言之;而王是就其内在之意蕴言之。所以,小山之伤心仅仅是对于往昔欢乐的追怀,而淮海则不然,除了对往昔快乐的追怀外,更有对整个人生之绝望的悲慨,和对整个宇宙之无理的究诘。从此出发,由于晏、秦二人的襟抱、志意、身世、遭际之种种不同,其词作中之感发生命之质量也是不同的[7]。
郑骞则认为《人间词话》中的这种评价是“犹以寻常贵公子目小山矣”。小山词伤感中见豪迈,凄清中有温暖,与少游之凄厉幽远异趣。具体说来,小山词多写高堂华烛,酒阑人散之空虚,而淮海词则多写登山临水,棲迟零落之苦闷。二人性情、家世、环境、遭遇不同,所以词境亦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都写伤心词[24]。
杨海明认为秦观比小晏的命运更加不幸,同为伤心人,小晏的伤心在于个人的贫困和爱情的悲剧,而秦观则除此之外更遭到了政治厄运的打击[25]330。
何旭、钱毓英二人将晏秦词作了比较,认为从情感、身世和词之题材、内容和风格角度看,二人具有很多相似的“伤心”之处,即锐感多情、婉约纤柔的资质天性,坎坷的生活经历和悲惨的境遇。所以,晏秦的“伤心”更多的是相似之处[26]。
高峰、戴月舟二人则认为晏秦词作“伤心”的内涵意旨颇多相异,表达“伤心”情意的方式也各有千秋。小晏的伤心主要在于借男女伤离词作抒发个人、家世的悲绪,而秦观的词作则更多的融入了社会性的内容,流露初作者身陷党争之祸,横遭贬谪、流放打击的深重愁苦[27]。
除了对秦晏之间的比较,杨胜宽则将少游与东坡之间进行了比较。尽管二人在心性、感受、境界方面不同,但是从根本上看,二人的创作是相契合的[28]。
由上,我认为对于小山、淮海究竟谁更伤心不幸的争论,当以叶嘉莹与郑骞先生的观点为准。晏秦词所反映的情境是不同的,而这种词境的不同就造成了伤心的程度不同。同时,生长环境等的不同亦能造成二人伤心的质量不同。可能杨海明先生说的不错,秦观比小晏更加不幸,由此,从词作中来看则秦词更能打动人。
4 小结
对于秦观词心的研究,一定要先从“词心”说出发,词心与秦观词心的关系如同共性与个性的关系。我认为,无论是从中国传统文学理论出发,还是引进西方的文艺理论,对词心的阐释都不能不考虑到词这种文体的独特性,即词不同于传统文学形式的诗与文,乃心灵文学,词心也是不同于文心、赋心的,即它不用考虑国家的、社会的种种因素。词人的心灵当是纯个体的,正如叶嘉莹先生所说,“不用说他有什么寄托,有比兴,他没有破国亡家之痛,什么都没有,就是那纤细幽微的诗人的感觉,而特别是词人的感觉”。
同时,后代读者的解读也不是没有意义的。正如韦勒克、沃伦所说,“我们在批评历代的作品时,根本不可能不以一个20世纪人的姿态出现:我们不可能忘记我们自己的语言会引起的各种联想和我们新近培植起来的态度和往昔给予我们的影响”[17]36。对于秦观词心的解读同样如此。从人格角度来说,如果生性锐敏纤弱的性格是其伤心的主要根源的话,那么,外在的环境则是其伤心之催化剂;故而从词的创作角度说,抒写心灵占据了几乎全部的《淮海居士长短句》的篇幅,此时,词境则是其词心的特殊承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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