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良俊对六朝诗的接受
2013-04-01方明霞
方明霞
(池州学院 中文系,安徽 池州247000)
何良俊(1506~1573),字元朗,号柘湖居士,明代华亭柘林人(今上海市奉贤区柘林镇柘林村人),明代中期戏曲理论家、文学家、藏书家等,著有《何氏语林》、《四友斋丛说》、《书画铭心录》、《何翰林集》等作品。
1 清丽婉约、自然天成的诗歌风格
何良俊诗歌作品大都收在《何翰林集》中第一到第七卷,其中咏物诗、仿六朝诗、写景题画诗、自我抒怀诗大都深受六朝清丽婉约诗风影响,加上其深厚的书画理论鉴赏功底,诗歌作品犹如画作,尽在眼前,选取几首摘录如下:
许询宅里看名花,浅白殷红映晚霞。羞脸似嫌华烛照,娇姿全赖曲栏遮。太真丰艳差能比,飞燕轻盈未许夸。寿酒惯教尤物劝,一年一度乐无涯。
——《许石城宅赏牡丹》[1]48
卜筑清溪上,春来乐事多。小桃红著朵,新水绿生波。晋代余文雅,吴宫旧绮罗。萧条唯故国,愁绝满干戈。
——《卜筑》[1]40
云路飘金气,星桥渡彩斿。华妆应促节,隆爱逐奔流。桂殿香氛合,绡帷黛色浮。情随此夜尽,恩是隔年留。灵匹匏瓜击,芳娥赤电遒。来欢藉雕鹊,归恨剧华辀。欲识相思处,龙梭时见投。
——《七夕咏牛女效齐梁体》[1]24
二月秦淮柳,青青映高楼。嫩色绊郎心,柔条系郎舟。
借郎手中刀,斫取江边树。莫遣杨白花,飞渡江北去。
——《秦淮柳色送郭道人次甫》二首[1]65
孤屿媚清涟,疏林带华薄。亭空人不归,夜雨幽花落。
——《题善权僧画云林小景》[1]63
第一首描绘花中之王牡丹,浅白殷红,在晚霞、曲栏的映照和遮掩中,如娇羞少女,半含半放,撩人心绪;如贵妃出浴,雍容华贵;如飞燕起舞,轻盈摇曳。以美人喻之,尽显花中之王的雍容华贵,宛如画作。描绘清溪景色的《卜筑》,鲜嫩的红色花蕾在绿叶的衬托下缓缓绽放,碧绿的溪水欢快地流淌着,一派春色。“春”、“乐”、“红”、“新”、“绿”等一连串欢快的音符,尽显作者内心喜悦之情,字眼艳丽,却并不俗艳,全诗充满清新雅淡、自然天成之美。在明确表明效仿齐梁体的诗歌《七夕咏牛女效齐梁体》中,“金”、“花”、“香”、“黛”、“灵”等字眼,色彩明丽,用词艳丽,但又不浓芜,尽显六朝婉丽本色。《秦淮柳色送郭道人次甫》二首仿六朝民歌,更是清新明快、感情真挚、韵味久远。《题善权僧画云林小景》中诗人用“孤屿”、“疏林”、“空庭”、“夜雨”、“幽花”等一系列的意象,诗情画意地为我们再现了一幅幽静的春夜细雨落花图。从何氏作品中不难看出,他喜爱并擅长清丽明快、婉约如画、自然天成的诗歌作品创作。明人胡维霖就称赞其诗作“清绝如曲涧流泉”[2]。
何良俊对于六朝初唐清丽婉约诗歌风格的接受在于其推崇自然天成、情感真实的艺术风格。何氏提倡情感真实,他认为“……然不知其要则在于本之性情而已。不本之性情,则其所谓托兴引喻与直陈其事者,又何将安从生哉……学者苟以是求之,则可以得古人之用心……若舍此而求工于言句之间,吾见其愈工而愈远矣”[3]卷二十四213。 可见,何良俊认为诗歌创作最重要在于性情,先有发自内在的真实情感,才可以发而为诗,外在辞藻只是其次,如果仅仅工于修辞,就远离诗歌创作的真谛了。所以何氏对于早期复古派们强调的“诗必盛唐,文必秦汉”是不以为然的,他不反对复古,但是学习古人诗文不能走向极端,而是在于学习古人作品的真实的情感,充实的内容,合理的结构和蕴藉自然的风格:
诗苟发于性情,更得兴致高远,体势稳顺,措词妥帖,音调和畅,斯可谓之诗之最上乘矣[3]213。
在何氏看来,强调诗歌创作情感真实的基础上,在加上讲究诗歌内容、辞藻、音律等,这样作出的诗歌才是上佳之作。重视情感,在评价前人作品时何氏常说:
余最喜白太傅诗,正是以其不事雕饰,直写性情[3]226。
盖《西厢》全带脂粉,《琵琶》专弄学问,其本色语少。盖填词须用本色语,方是作家[3]337。
观云林此三言,其即所谓自然者耶。故曰聊以写胸中逸气耳[3]卷265。
“不事雕饰,直写性情”、“须用本色语”、“写胸中逸气”本质上都是指提倡自然,何氏将“自然”贯穿于诗歌、戏曲、绘画等所有艺术评论中,在自己的诗文创作中也积极地寻求自然天成的艺术境界。何良俊推崇自然天成、情感真实的艺术风格体现在其对于六朝初唐清丽婉约诗歌风格的喜爱和接受。
2 诗学主张推崇六朝、初唐
何氏对于六朝诗歌的接受不仅体现在诗歌创作上,其在诗学主张上也是非常推崇六朝、初唐。在《四友斋丛说》他多次论及对于六朝、初唐诗的:
六朝初唐之诗,其落句可观而诸集不载者,聊出之以存其概:陈述《咏美人照镜》:插花枝共动,含笑靨俱生。衫分两处彩,钏响一边声。就中还妬影,恐夺可怜名……赵儒宗《咏龟》:有灵堪托梦,无心解自谋。不能蓍下伏,强从莲上游[3]卷222。
不过必须值得一提的是,何氏对于六朝诗歌的接受并不是全部,而是体现为对清丽婉约、典雅如画诗歌风格的接受,如何良俊说:“齐梁体自盛唐一变之后,不复有为之者。至温李出,始复追之”[3]228。而《〈唐雅〉序》中却道:“或者又以为唐初承陈隋之习,诗歌糜曼,君子盖无取焉。夫陈隋以偷安之君,竟事淫侈…轻绮浮艳,特委巷之下者耳”[1]72。看似矛盾,实则很好理解,因为在何氏看来,齐梁时期诗歌清丽婉约、自然真实,陈隋时期诗歌为作诗而作诗,轻靡浮艳。可见,何良俊对六朝诗歌的接受是接受其清丽婉约的诗歌风格,根源在于何氏的诗学思想。
3 情感论与复古论交织的诗学思想
明代社会,诗学思想主要体现在情感论与复古论两条主线上,情感论代表性人物主要有李贽、徐渭、汤显祖和以袁宏道为首的公安派等,他们都强调情感的重要性,如汤显祖在其作品《牡丹亭》题词中说道:“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为情而死,又为情而生”虽然有些夸张色彩,但是从另一个角度反映出在当时社会人们思想上的变化,肯定人欲,肯定情感,提倡个性解放,都是对卫道士们无视人性的不满体现。而复古论的代表人物主要有李梦阳、何景明等为首的前七子和李攀龙、王世贞为首的后七子等。情感论与复古论到了后期渐渐融合,师心与师古逐渐统一,在何良俊身上就得到了体现,表现在诗学思想中情感论与复古论的交织。其诗学思想具体分析如下:
首先,情感论。何良俊与所有读书人一样,深受先秦传统文艺观影响,提倡情感真实,在诗、文、曲、画等评论中都有具体体现。如:
诗以性情为主,三百篇亦只是性情[3]213。
其次,复古论。明代社会处于封建社会后期,宦官专权、政治黑暗、程朱理学的桎梏等等,这些日益引起人们的不满。知识分子在现实面前,对于汉唐盛世是充满怀恋和向往的,故而他们希望通过弘扬汉族文化,提倡宗经师古、经世致用、辅佐化民来达到以往的盛况。在高举复古大旗为主流思潮的明代,何良俊自然不可避免受到影响,对古人的诗文也是推崇备至:
古人文字自好,非后人所及。如《吴越春秋·伍员谏伐齐》云:譬犹磐石之田,无立其苗。甚为古雅,胜《左传》语[3]203。
当然,对于复古何氏也有自己的原则。他认为学古人诗文重在学古人精神,而不是词句上的模仿;要发挥主体的主观能动性,提倡“苦思”;诗文复古强调结构的整齐划一;诗文要蕴藉委婉、温柔敦厚,符合传统儒家诗文审美要求;重视诗文形式,主张文质并重。
从上面可以看出,何氏情感论与复古论相互交织,一方面何氏提倡学习古人诗文,贵在学习古人诗文内在精神和情感,诗文要蕴藉委婉、温柔敦厚,符合传统儒家诗文审美要求。另一方面,何氏提倡的“情”是指在文学艺术创作中要有真实的情感,深受先秦传统文艺观影响,提倡情感真实。六朝清丽婉约的诗歌情感真实、温婉蕴藉、自然天成,符合其诗学思想的复古与情感交织的特点,故而何氏喜爱、接受和推崇。何氏提倡的情感与复古融合符合明代中后期文艺思潮的发展趋势,深受何氏复杂哲学思想的影响。
4 儒释道三教合流的哲学思想
何氏诗学思想情感论与复古论交织所体现的复杂性归根结底源于其哲学思想的复杂性:
四友斋者,何子宴息处也。四友云者,维摩诘、庄子、白乐天与何子而四也。……余观维摩诘所说经,又名不思议解脱。庄子者,昔人谓其体醇白而家万物,观其绝圣智去,名物淑诡,博达自姿而独于天地精神往来……白傅,虽仲尼之徒,其学不专为儒,然能处世而不住于世,仕官而无官官之心,以声色自娱而不染于声色…何子见三人而悦之,以为吾之取友不能出此矣,遂从而友之[1]124—127。
在《四友斋记》,我们可以看出何氏以维摩诘、庄子和白居易为友,在于三者都是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可见其哲学思想体现为儒释道三教合流,实质是以儒为主,释道为辅,据于儒,依于老,逃于禅。据于儒,强调经世致用,先秦传统儒家思想强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何氏身上体现地非常具体。依于老,逃于禅,推崇个性自由、心灵解放。作为明代有名的江南文人,何氏从小深受儒家传统思想的影响,希望能投身仕途、施展抱负,在其《四友斋丛说》中何氏谈及历史、军事、农业、商业等等,务实进取,实事求是,经世致用;仕途受挫,何氏与所有文人一样,在释道思想中寻求精神安慰,追求个性自由和解放。何氏哲学思想的产生和发展除了传统先秦儒家思想和隐逸思想的影响外,与其所处的社会思潮也是密不可分。
首先,阳明心学。明代弘治、正德年间,王阳明提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心外无物”、“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传习录》。抛开其主观唯心的外衣,不难看出阳明心学以人的内心代替了“天理”,打破程朱理学的僵化统治,在客观上突出人的主观能动性,有利于人的觉醒,使人们的思想、生活都发生了变化,张扬个性、提倡自我、肯定人欲成为主流思潮。何氏对王阳明非常推崇,曾“杖策渡浙江,欲走见阳明先生”。正因为如此,何氏强调个性自由和解放。
其次,商业的兴起。明代商业繁荣,尤其是江南地区更是经济富裕,经济的发展促使明代社会发生巨大变化,表现在民风的奢侈化、士商关系的密切化、文人的世俗化、文学作品的世俗化。出身商家的何良俊是明代新型的文人,他狂放不羁,追求世俗化的享乐,《四友斋丛说》就曾记载其以妓鞋行酒,王世贞作诗的轶事。
第三,佛学的复兴和道家思想的流行。明代中期以后,随着心学兴起和盛行促进了佛学的复兴和道家思想的流行。具体体现为心学思想提倡个体主观性与道家思想适心任性的人生态度、自然朴实的思想相一致。明代文人大多三教兼宗,何氏也不可避免。他认为“王者之刑赏以治其外,佛者之祸富以治其内,则于世教岂小补哉”[3]卷二十一187。
何氏生活在社会思潮复杂的明代社会,阳明心学的兴起和发展、商业的繁荣、佛道思想的复兴等等无一不对何氏产生影响,这些思想相互之间影响,三教合流也是历史必然的趋势。故而何氏三教兼宗,积极寻求入世和出世、进取与解脱之间的融合。由此出发,不难理解何氏在经世思想的影响下,推崇自然天成、艺术真实的艺术风格,对于六朝清丽婉约、自然真实的诗歌的接受与喜爱。
5 结语
何良俊是明代江南文人,研究其诗歌创作有助于研究其思想,有助于研究其所处时代的诗学思潮。有明一代,文人诗文创作大都推崇古人诗文,甚至“诗必盛唐,文必秦汉”,何氏不可避免地学习古人诗文,但是他推崇六朝初唐清丽婉约、自然天成的诗歌,对于六朝诗歌的接受体现在其诗歌作品和诗学主张上,这和其思想是息息相关的,故而从何氏对于六朝诗歌的接受角度深入探讨何氏的诗学思想和哲学思想具有一定的意义。
[1][明]何良俊.何翰林集[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邮第142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2]胡维霖.长啸山房丛稿[O].明崇祯刻本.
[3][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M].北京:中华书局,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