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卡洛·金兹堡微观史学思想——以《夜间的战斗》为例

钱芳华

（池州学院 历史与社会学系，安徽 池州 247000）

早在16、17世纪的意大利的弗留利地区盛行着这样一种非常奇特的宗教活动，一些生来有胎膜的人在一年中的某些特殊日子 （四旬斋的星期四）的夜间，灵魂离开身体去参加同巫师之间的战斗，为了祈求有个好的收成，这些人被称之为“本南丹蒂”。这些宗教活动逐渐引起了天主教会的注意，一系列的案件审判也一度展开，很多的宗教审判记录也完整地保留了下来，金兹堡对这些直观的材料进行密集的分析和研究，认为这一活动是一种广泛流传的祈求丰产的仪式，此书也重点刻画了这些“本南丹蒂”如何在教会的压力和暗示之下，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混淆，最终将自己归为巫师的这一心理变化的过程。《夜间的战斗》于1966年出版，比金兹堡的成名作《奶酪与蛆虫》（1976年出版）要早十年之久，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可以认为，《夜间的战斗》是金兹堡微观史学思想的最初尝试。

1 显微镜下的个案研究的整合

“大约从1955年起，历史学进入了一个迅速转变和反思的时期”[1]147。以兰克史学为代表的传统史学遭到了人们的不断质疑，新史学以新的治史理念登上了西方史坛，其中尤以年鉴学派的影响最甚。“从研究对象说，新史学突破了政治史（政治事件和精英人物活动）局限，强调研究人类社会生活的一切方面，强调历史的综合研究”[2]。《夜间的战斗》作为金兹堡的第一部著作，正是受到新史学影响下的重要产物，全书将研究的目标放在了这些有着奇特夜间活动的小人物身上。

全书是以1575年对保罗·加斯帕鲁托和巴蒂斯塔·莫杜克的审训开始，虽引证了很多其他的案例，但惟独对这两人的审讯是作了判决的，我们就从加斯帕鲁托开始了解下独特的夜间游行以及这些特殊的人群“本南丹蒂”。

本南丹蒂是一些出生时有胎膜的人，他们在成年时会受到一些人（常常是年长的本南丹蒂）的指引得知自己特殊的身份，并在一年中的某些特殊日子（四旬斋的星期四）的夜间灵魂会离开自己的身体出行，前往一块平地或田野。在那里，他们会遇到另一队人，即“巫师”。本南丹蒂与巫师均有各自首领和旗帜，双方进行打斗时本南丹蒂持茴香束，巫师则持高粱杆，如若本南丹蒂获胜，该年将会是丰收年，否则将会闹饥荒。聚会结束后，本南丹蒂的灵魂要回到躯体。但如果这时躯体有人拿着灯在看，或者被翻了个身，或者被认为死亡而被埋了起来，灵魂就回不去了。

当加斯帕鲁托被人告发后，神甫对他进行了问话，在1575年宗教法庭的记载中加斯帕鲁托坚持自己只是制止邪恶的本南丹蒂，然而到了1580年新的调查官重新对他进行审判时，加斯帕鲁托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不，神甫，我真不知道……我不是本南丹蒂，那不是我的名称”[3]9。一天的监禁让他在第二天的审讯中放弃了无益的否定，描述了本南丹蒂团。时隔三个月后，再次被审时，当调查官问道：“是谁带你加入本南丹蒂团的？”“是上帝的天使...”在金兹堡看来无疑是加斯帕鲁托极力从紧逼不放的审讯中脱身而加重了基督教的成分，审讯官们却巧妙地把恶魔的品性赋予了天使，诱导性的设问及审讯的压力，最终使加斯帕鲁托屈服：“自从您告诉我说那家伙能变成天使，我就相信那个天使的出现的确是恶魔对我的诱惑”[3]19。莫杜克在调查官们诱导性的审讯中承认自己轻信的错误：“是的，先生，在那人告诉了我关于天使的事以后，现在我认为是一件凶暴的事”[3]21。宗教法庭也对两人作了判决。

随着时间的推移，宗教审判档案中的记载涉及到更多的人，在调查官们的审讯过程中，他们没有把焦点集中在本南丹蒂口中的“丰产仪式”，而是关注着本南丹蒂治疗“中邪者”的本事，因而在审讯时这些调查官们也极力引诱出巫术、恶魔或异端为中心的供词。到17世纪早期，他们不论是在法官眼里还是在邻人眼里都是与巫师紧密相关的人，而法官在这个时期成功地使得本南丹蒂自己承认是巫师。

关于巫术，金兹堡不是最早的研究者，也不是最早使用宗教审判记录的人，然而他对这些档案记载中的小人物的生动的描述和还原当时在宗教审判压力之下真实的心理变化的过程，无疑让我们对当时弗留里地区盛行的巫术有更好的了解。

2 宗教审判记录为主、民俗神话和文学作品为辅的史料选择

对于微观史学研究而言，史料的地位体现的尤为重要，史料的多样性选择也为研究提供了很好地前提。“除了有关政府、国家机构、经济、统计等通用的史料外,有关低层民众的史料、个人的和私人的档案、地方的档案、口述的史料、关于普通人日常生活、精神生活等的各类资料,都应特别注意,并应设法收集和保存。例如欧洲保存的宗教裁判所的大量史料就为微观史学在欧洲的兴起创造了史料上的良好条件”[4]。

宗教裁判所又称之为宗教法庭、异端裁判所，为专门审判那些信奉不符合天主教正统教义的思想、学说、规范和礼仪的教徒而设。到13世纪中叶，宗教裁判所的设立已经遍及欧洲各地，意大利亦是如此。这些宗教裁判所的审判记录资料相对来说较为丰富和完整，这为金兹堡进行史学的研究提供了独特的条件，此外金兹堡精辟的分析力也使得这些资料的史学研究价值得以更好地体现。

《夜间的战斗》得以顺利完成在很大程度上要得益于乌迪内宗教裁判所完整地保存了当时的审判记录，“这些资料的主要特点是它们的直接性。除了宗教法庭的公证人把证词从弗留利方言翻译成意大利文之外，说这些农民的声音毫无阻隔地直接传到了我们耳边是很公平的”[3]2。为了让读者更加直观地了解审判的过程，我们还能在该书的“附录”部分看到这些卷宗的原文。金兹堡对宗教裁判所的记录的钟爱在其成名作《奶酪与蛆虫》中也得以很好的印证，正是由于这些丰富的资料，我们才得以从金兹堡的笔下了解到麦诺齐奥世界观得以形成的过程。

在金兹堡的很多著作和文章中，常常会出现神话传说或是民俗活动作为其有力的论证，《夜间的战斗》也不例外。“尽管在蒂罗尔，特别是在所谓的佩希滕罗芬的民间传说中，可能发现本南丹蒂夜间习俗的一种变体。这些仪式如下所述：在特定的场合、两股农民排成方阵对垒，一边扮美丽的佩吉塔，一边扮丑陋的佩吉塔，挥舞拇指的棍棒——这无疑是古代仪式性战斗的一种残余。甚至连这种仪式的直接目的，即获得丰收，也令人联想起本南丹蒂和巫师的战斗”[3]103。这些活动的相似性，也让金兹堡认为存在一种关于本南丹蒂更为广泛的信仰。

除上述的史料外，金兹堡在文中还大量地引用了其他有关巫术研究的案例，例如1692年对利沃尼亚狼人的审判[3]56，并将其和文中的案例进行了比较。除此之外，很多的文学作品也成了金兹堡笔下有力的论证，在论证妇女们在四月斋夜晚的神秘出游是一个古老的主题，而不仅仅局限于弗留里地区时，文中引用了很多的文学作品，如《主教圣典》、《玫瑰传奇》、《神法训令》、《艾美斯》以及《教会史》等等，进而证明了自己的推论。

在传统史学家们看来，最适宜作为史料的无非是档案资料和权威的史学著作，文学作品和神话传说是不会出现在史家们的著作中，然而微观史学家们却颠覆了传统的观点，这些新史料的运用使得历史的著作增强了趣味性的同时也对史学的研究方法提出了更严格的要求。

3 多种史学研究方法的合理运用

首先，严格意义上的史学比较法。布洛赫认为：“比较就是在一个或数个不同的社会环境中选择两种或数种一眼就能看出它们的某些类似之处的现象。然后描绘出这些现象的发展曲线，揭示它们的相似点或不同点，并在可能的范围内对这些相似点和不同点做出解释”[5]461。“正像我们将看到的，我只是极谨慎地利用这一方法；或者，更加确切的，我本人只利用了M·布洛赫确认的两种比较法的一种：更严格的历史学意义上的一种”[3]7。

在《夜间的战斗》中这种史学比较法运用的比较普遍，例如金兹堡将弗留里地区的案件和其他地区的案件进行了类比，提到了1692年利沃尼亚的一起狼人案。一些有着狼人特殊身份的农民也会在夜间出动，到地狱里与巫师和魔鬼作战，如果他们能从后者手中抢回谷物的种子，那么这一年他们就能获得丰收。这是一个类比。两者之间的相似性，也让金兹堡认为“这种崇拜必定曾经在一个非常广大的地域范围里，也许在整个欧洲的中部早为流传。……发生上述案例的两地都受到斯拉夫神话和传统的影响”[3]59。

其次，人类学方法的运用。金兹堡曾直言“用文化来定义历史某一时期某一阶层的行为、信仰和心态，是近年来向文化人类学学习的结果”[6]14。更为具体点而言，人类学家吉尔兹的深度描述理论影响不容小视。深度描述是指“研究者在大量占有调查材料的前提下，通过现代人的历史想象，为某一特定区域的文化构筑出一副解释性的图像，并力图从细小但结构密集的事实中引出重大的结论”[7]785。

在《夜间的战斗》中，通过对弗留里地区本南丹蒂的审判记录为基础，从调查官与本南丹蒂之间的审判对话以及本南丹蒂与巫师之间模糊的界限分析，本南丹蒂这一特殊群体在宗教法庭的压力之下、审判官的严刑逼供之下以及上层文化的影响之下心理状态的变化过程，最终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混淆，将自己归为巫师一列。同时也很好地展现了带有浓厚民间信仰特质的活动在宗教法庭压力下的脱变，最终以传统巫术的面貌告终。弗留里地区虽不能代表欧洲传统巫术活动的普遍性，但无疑为了解当时大的时代背景提供了很好地补充。

第三，颇受质疑的推测范式。将历史研究的目标从大而广的宏观构架转移到曾被史家忽视的小人物和小事件上，无疑也会遇到一些困境：小人物的史料记载是否完整而连续？面对有限的史料又如何去寻找合理的解释呢？

这些无疑要加入研究者的推断和想象，金兹堡认为：“历史学始终是一门非常独特的科学,坚持以具体为基础。……而且历史学家的知识，……是间接的、基于迹象和零碎的证据之上的、推测的”[8]。

在复原弗留里地区本南丹蒂心理变化的过程时，推测和假设性的语句多次出现在文中“迄今为止已考察过的各个证据片段之间的线索似乎仍有可能建立起联系来……”[3]97、“尽管如此，下面这样的假设似乎还是合理的……”[3]100。然而这些推测和假设并非是凭空捏造，而是建立在文献资料的基础之上的合理推论，这点虽常常受到传统史家们的质疑，然而在微观史学家们看来并不是要去证明某些事实或结论，而是给这些想象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

4 小结

《夜间的战斗》是金兹堡出版的第一本著作，书中用流畅的文字还原了当时以本南丹蒂为主体的下层文化在宗教裁判所的压力之下，最终被以天主教为主流的上层文化所同化的过程。无论在研究主体以及史料的选择上，还是在史学研究方法的运用中，都能反映出金兹堡微观史学思想最初的原貌，随着其代表作《奶酪与蛆虫》、《线索、神话及历史学方法》等相关著作的问世，金兹堡的微观史学思想也日渐形成更加缜密的体系，为史学界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同时也为史学家们从事微观史学研究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1][英]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学主要趋势[M].杨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2]陈启能.当代西方史学的演变与中国史学[J].史学理论研究，1995(2):67-79.

[3]卡洛·金兹堡.夜间的战斗:16、17世纪的巫术和农业崇拜[M].朱歌姝,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4]陈启能.略论微观史学[J].史学理论研究,2002(1):21-29.

[5]庞卓恒.比较史学[M].北京：中国文化书院，1986.

[6]Carlo Ginzburg.The Cheese and the Worms[M].translated by John and Anne Tedeschi.Londin:Penguin Books Ltd.1982.

[7]库珀.社会科学百科全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

[8]Carlo Ginzburg.Morelli.Freud and Sherlock Holmes:Clues and Scientific Method[J].History Workshop,1980(9):5-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