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诗的意旨及优劣辨析*
2013-04-01仓林忠陈雪海
仓林忠,陈雪海
(盐城工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0)
古人作诗讲求锻炼。不少诗因其立意高远、感情充沛、描写细腻、辞章优美给人以心灵震撼或濡养而成为名诗。至于那些作诗的人,也因他们的诗成为名诗人。诗人因所作的诗出了名,之后凡是名诗人的作品,不论优劣,世人怯于鉴识,都看做好诗,且每常出现理解上的错误。其中过甚者,一些俗作甚至存在毛病的诗,也因是名诗人的作品而被世人看好,并因此成为所谓名诗。其实,诗人作诗的灵感有高潮,有低谷。名人名诗未必就是好诗,即使好诗亦未必没有可以斟酌之处。今不揣冒渎,下引几首常见的、世人普遍看好的诗,谈一点看法,以就教于通家。
一、孟浩然《春晓》诗句内容支离相左,诗题笼统有失精准
孟浩然《春晓》诗云:“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首诗只有四句,一句五字,句句浅近明快,清新活泼,读来朗朗上口,所以妇孺老幼都能熟诵,脱口而出。但合成一首诗,个人认为存在以下两个问题:
(一)诗句间的情景支离相左 刘勰论文,“义贵圆通”,“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1](P161)刘坡公也认为:“诗贵理由充足,不可牵强,否则即为理短。”[2](P78)《春晓》首句说春日渐长,人容易发困,觉睡得好。因为睡得好,所以诗人在不知不觉中天就亮了。这句诗,可让人推导出诗人整夜都睡得很香,从入睡起一直睡到大天亮从未醒来过的结论。据此再可以推出,由于作者处在熟睡状态中,对于夜间刮风下雨的声音,必然浑然不觉。但诗的第三句,却说诗人夜间听到了风雨之声。如果说诗人听到了风雨声,那就表明诗人夜间睡得并不熟,或曾被风雨惊醒过。现在诗人觉也睡得酣畅,夜间也听到风雨之声,显然,一、三两句在语境上发生了牴牾,即违背逻辑互相对立的矛盾。因为,若说诗人一觉睡到大天亮,夜间必然没听到风雨声;若说在夜间曾经失眠,或被风雨惊醒过,天亮更得入睡,则此夜觉必睡得不好。诗中当有以挑明,不宜隐晦脱略。刘坡公云:“触景可以生情。作此等诗,下笔须要灵活,不脱不粘,方为上乘。”[2](P58)所谓不脱,是指全诗在感情、状态、思想等描写上不脱节、不背离而致人费解。《春晓》诗中既未有失眠警觉的情节,则春夜“眠不觉晓”与听到风雨声之间就出现了难以弥合的罅隙,造成了义理上的差讹甚至悖反荒唐。
再者,作者既然清晨熟眠为鸟鸣所惊醒,不知风雨打落了多少花朵,表明诗人吟此诗时还在床榻之上,尚未起身出门。既然不在户外,诗人虽可听到房屋周围门户之外的鸟啼,却不可能听到“处处”的鸟啼。处处鸟啼,可以想象推测,也可以在起身出门随处走动时见闻,唯独不能“闻”于床几之上,家屋之内。现在诗人刚从睡梦中醒来,未曾起身出门,在担心户外花朵不知被风雨打落多少之时,却听到了“处处”的鸟啼声,不是言过其实,也是跳荡过甚,失于义理或层次上的过渡。
(二)诗题过于宽泛,有失精准 诗题,对于一首诗来说,是诗的眉眼,就如同人的头脸眼目,显露出来的是一个人区别于他人的显著特征和心灵情感。好的诗题,多提纲挈领,隐括全诗内容,点醒诗的主旨,做到鲜明性、独特性和不可更改性。孟诗以《春晓》为题,这是一个相当宽泛的标题,其中可以容纳的人、事物及其情致,可以说是成千上万。正因它过于宽泛,未能突现或诠释诗的内容,揭示或隐喻诗的意旨,就显得过于笼统,有失精准,缺乏特点和勾人眼目的亮色。以《春晓》为题,诗中虽置换百千内容,都不会出于题目之外。这样,有诗题等如无诗题,诗题成了一个摆设,自然显得平庸了。
二、《暮江吟》悲喜情感辨析及该诗标题与内容上的差讹
(一)关于《暮江吟》表达诗人悲喜情感的辨析 大约于唐长庆822年,白居易为避开朝中朋党之争,由中书舍人主动请求外放,赴任杭州刺史。经过襄阳、汉口,在江行途中作了《暮江吟》。其诗云:“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杨愚在《小学语文古诗注解与翻译》中注释为:“诗歌描写了秋天入夜时江上的美景,表现了作者对美丽山河的热爱。”[3](P31)而百度网载李济洲《全唐诗佳句赏析》认为这首诗从侧面反映了诗人离开朝廷后的轻松愉快心情;载吕美生《白居易〈暮江吟〉精辟赏析》,说该诗艺术地表现了诗人被自然景色所感染、所陶醉的审美历程。由于这首诗渗透了诗人被迫远离朝廷后轻松愉悦的解放情绪和个性色彩,因而又使全诗成了诗人特定境遇下审美心理功能的艺术载体。总之,一般理解,该诗表现的是诗人欣赏美景的愉悦心情。
大凡诗人作诗,都是触景生情,情起意动,发而为诗。写诗境,其实就是在写诗情。“凡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接触于吾人之目者,无往非情之所寄,而借诗以写之。虽山水草木,皆钟情于我。”[2](P88)细观《暮江吟》这首诗,前两句铺陈残阳落照,秋江瑟瑟,虽然写的是夕阳西沉、余晖落江这一极为常见的景象,但描写太阳用一“残”字,显现的是一派衰颓没落物象;描写秋江用“瑟瑟”一词,显现的是萧寒清冷色调。从这两句对晚秋日暮萧索景象的描写,折射出的只能是诗人漫步江边时索寞无聊甚至有些悲怆伤感的情思,而绝不会是什么“轻松愉快心情”。如此际诗人的心情轻松愉快,就不会看到落日用“残”,看到秋江用“瑟瑟”,而是如同叶剑英元帅和杜甫那样写出类似“满目青山夕照明”和“月涌大江流”之类的诗句了。
描写景物,须来龙去脉一气相生,方见感情的真切。诗的后两句写弓月半斜,夜露已深,虽然说的是深夜明月可爱,露珠晶莹,但如解释成诗人对江边夜景“轻松愉快”欣赏喜爱的情致,就会出现与前两句诗意境不同,从而反映诗人触景伤情与赏物娱情这一心绪情致也截然相反的情况。这是否如王夫之《姜斋诗话》中所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呢?个人以为未必。前人写景物反映思想感情变化,多用转笔呼应法,“转者,就承笔之意,转捩以言之也。其法有三:一、进一层转;二、推一层转;三、反转。总以能前后相呼应,活而不板者为佳。”[2](P40)若《暮江吟》中确实存在这一巨大的折转,但从中我们既看不到承递、过渡的痕迹,缺少一种将两种情感紧密勾连起来的内在呼应关系,又不属于“进一层转”或“推一层转”,更看不到作者因何转悲为喜这一“反转”的机轴或枢纽。这样就造成了前两句与后两句诗在内容与情调上的牴牾或跳脱。以白居易这样的诗坛高手,决然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显然,以上通行的解释,值得存疑。
其实,理解这首诗的内容,可抓住两个关键,一是写作背景,二是对“可怜”一词的解释。白居易曾因触犯权贵被贬江州司马,后回京任职更累次上书言事而不见用。为避开严酷的政治斗争,他在经过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和抉择之后,“被迫远离朝廷”,外放边州。作为一个政治家,白居易怀有大济天下苍生的宏大抱负和满腹才华,立身庙堂擘划国家的大政方针是他最基本的愿望或诉求。他连写诗作文都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怎会甘心自远于朝廷外放边州?但现实情况是,他在朝堂难以立足,有志难伸。在不得已远离京城的羁旅之途,白居易的心情只能是充满失意、郁闷和惆怅,又怎么可能产生“轻松愉悦的解放情绪”?当他天涯孤旅久久徘徊在江岸边,即使看到夕阳落照、粼粼江波、似珠凝露、如弓弯月等极其可爱的物象,也觉得充满了衰颓没落和萧条冷落的气息。故从白居易彷徨江畔的历史背景和他对自然界物象所引发的心理感受来看,《暮江吟》所表现的根本不是欣赏美景的愉悦之情,而是远放他州时失落、苦闷、无助而又万般无奈的覊旅之情。
再者,古人用“可怜”一词,不仅有怜悯、可爱等意义,还有“可惜”的意义。如唐诗人杜牧《阿房宫赋》中有“楚人一炬,可怜焦土”;《东周列国志》第三回中有“可怜一国贤侯,今日死于万镞之下”。这些“可怜”,都是“可惜”而非“可爱”的意思。如将“可怜九月初三夜”中的“可怜”,解释为“可惜”,义为“真是可惜了弓月、露珠”(这么美好的夜景),那表达的意思就是诗人伤感夜色虽好,但自己壮志难酬,身世漂流,独行江畔,缺少知音的那种孤寂、落寞、悲怆、凄清的心境。况且,九月初三的弓月,并不怎么明亮,天空与原野基本是一片黝黑昏暗;珍珠般的凝露,显现出一种夜深清寒使人凛然欲颤的氛围。这一氛围与诗人所处的严酷政治环境、茫昧莫测的政治前途以及远赴边州的悲凉情绪交融一气,相互映照,更与前两句所描述的衰颓、清寒景物浑然一体,略无隔阂,全诗内容及其所表达的意蕴也就相当顺畅显豁了。
(二)诗句内容不能切题或扣题不紧密 刘坡公云:作诗“相题既准,斯所作之诗,亲切而有味,否则便如隔靴搔痒。虽极句斟字酌,而与诗之正意,难免有格不相入之意病。”[2](P63)白诗的弊病,不在诗句内容同标题存在隔阂,而在于扣题不准,小帽套大头。《暮江吟》中的“暮”,是傍晚的意思,按照诗题,当是傍晚时分诗人在江畔或江上的吟咏,然该诗的内容,既有傍晚景色,也有深夜景象。诗的后二句,对诗题来说,既不是顺点题意,也说不上是反托、侧衬题意。月夜露深的描写,在时序上显然跳出了诗题所规定的时区之外,造成了诗的标题不能笼括诗中内容的瑕疵。
《暮江吟》以其写景抒情每为人所称道,也常为小学课本所选用。吕美生文说该诗“构思妙绝之处,在于摄取了两幅幽美的自然界的画面,加以组接……分开看各具佳景,合起来读更显妙境。正由于它们显示了一个时空位移的运动过程,这就暗中点出了诗人游览时间之长和兴趣之浓。”我想如果将诗比成花,唯有那些在枝丛中特列秀出、显著地与其他花迥相区别的方能擒人眼球,称奇为绝。不然,湮没于万妍丛中,何以撩人眼目?《暮江吟》若为好诗,正所谓特定背景、特定景物、特定环境、特定人物、特定事件、特定思想感情,轻易一句一字,就不是此时此江景象和此人的情思了。而该诗的三、四句,任换两句写傍晚江边江上、江波江流、江面落日、江天江云、江月江风、江鸟江帆、江苇江树的景物及与之相涉的人物,都比它更加切合诗题。而弓月露珠,作乡村景也可,作集镇景也可,作繁华都市景也可,作荒山野岭杳无人烟处清冷景也可。就像一张狗皮膏药,人人身体各处关节都可贴敷。像这样与秋江暮景可异可同、可合可分的诗句,有什么好呢?其实在露月之外,薄暮江边的田野、山林、作物、牛羊、屋庐、舟楫、人物等,何处不可见、不可感、不可思、不可以为诗?“诗意须如联珠贯穿,一线到底。若一诗之中,上句谈天,下句说地,或前联吟花,后联咏草,即为意杂,是亦学者所宜深戒也。”[2](P78)今《暮江吟》赘此二句感叹语,既与诗的标题相牴牾,又与上两句吟咏在内容上脱节,难免有意杂凑句之嫌。
(三)用一“铺”字欠精当 刘坡公曰:“苟不知炼字之法,则易犯涣散之病。全句精彩,无由而见。”[2](P27)阳光是一种空灵明艳、轻无质量的物质,可视可感而不可捉摸。残阳的光线从西天边垂斜斜地射入水中,既有岸影遮掩,又呈散播之状,水中还有绿藻浮萍,光影必有疏密、明暗、红、黄、绿、墨等差异和轻灵摇曳、闪烁变幻等状态。若用一“洒”字,稍可显其轻盈明丽、疏密层次变幻的形态;用一“落”字,略可现其日薄西山、江面波光摇红渐暗的景况。今《暮江吟》用一“铺”字,铺为金旁,铺展一词使人思及铺路、铺轨、铺席、铺地、铺张等,以之比拟阳光,感觉上多了些粗粝重实,少了些轻捷空灵,犹如“撒盐空中差可拟,”[4](P64)在描写上失去了夕阳轻灵柔和、波光幻动的质感和特点,也就谈不上精彩了。明代杨慎《升庵诗话》评《暮江吟》,说:“诗有丰韵。言残阳铺水……可谓工致入画。”以为“铺”字用得好,个人以为是有失深鉴的。
三、《江南春绝句》立意步入俗套,诗句空乏,内容层次淆乱
杜牧《江南春绝句》诗云:“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首诗有三个毛病:
(一)关于《江南春绝句》主旨的辨析 凡为诗,重在立意。立意一者贵高远,以宏深博大、俯仰古今者为上;二者贵创新,新意迭出,别有丘壑,言前人所未言。相比较而言,立意与描写,是根茎同枝叶的关系。所谓师于心而得之气,深意衬之,曲笔达之,使立意既突出醒目,又发人深省,才是上乘之诗。考《江南春绝句》一诗的立意,落脚在诗的后两句。对它的理解一般有两种:一是南朝时的庙宇,到唐代还掩映在江南春天的烟雨中;二是讽刺唐统治者像南朝统治者那样崇佛,耗蠹民财在金陵等地大建庙宇。个人以为庙宇中虽有钟鼓楼、藏经楼等,但不属其主体建筑。古人诗中写庙宇,极少以楼台相称的,而楼台,多指帝王宫殿、苑囿、官宦居住的府第楼阁或茶楼酒肆。故本诗中的楼台,并非指庙宇中的钟鼓楼或藏经楼,而是指唐代金陵城中的繁华之地。据此,这两句诗实际上是说唐代兴筑的楼台,重建在南朝早已倾圮湮灭的寺庙之上,并由此产生国家兴亡的悲慨,意在忠告或规谏唐朝统治者汲取前代历史教训,改变媚佛崇教的统治政策,避免重蹈亡国之祸。从“多少”二字,隐约透露出此句是作者从心底发出的深沉感慨,并非实际看到了南朝遗存的寺庙。
(二)诗句缺乏细致刻画,不能彰显诗题 写诗内容贵翔实而不浮泛。一经感触,寄托刻画,遂使景中有情,情中有景,如乳于水,情景交融。一般认为《江南春绝句》写出了春天烟雨江南的特色,但仔细看来,诗中虽然点出了莺啼、绿树、红花、山、水、村庄、城郭、酒旗、风、南朝、寺庙、楼台等许多事物,但皆如蜻蜓点水,走马观花,一掠而过。编排罗列,泛泛而写,像记流水账,缺乏深入细致富有特色的刻画。考此诗的诗题,当是写江南春色及其感受联想的。但试问:诗中的二、三、四句,哪里是春天特有的情景和意兴呢?即便将它们置于夏、秋、冬诸季节,难道有什么不可吗?可以说,依据诗题,可任意调换三句描述春光或春天感受的诗句来取代它们。诗句内容跟诗题若即若离,在可与不可之间,说轻点,是扣题不贴切,烟雨江南特色不显著;说重点,是题未挈诗,诗不入题,犯了作诗为文的大忌。
(三)视点来回扫视,写景失于层次 借物兴感,必须有层次。或由浅入深,层层推进;或进推反转,递相呼应。细审《江南春绝句》,首句一看千里,是写远眺泛陈之景。而能一看远处绿树红花的,作者立足点当在乡村旷野而非城镇。二句水、山、村、郭,皆为可以看见的实景。酒旗,尤为细微切实之景。风是酒旗与绿树红花被风吹动诗人亲眼看到以及肌肤切身感受到的景物。作者既见到“水村”,又见到“山郭”及城市 (可能指金陵即南京城)“烟雨中的楼台”,证明诗人的立足点当在城郊距城不远的乡村。而第三句写寺,如上所析,当是诗人脑海中遐想的前代景物。诗人自广阔景推及具体景直到细部景,递及联想景,再推及广阔景,如摄影机在旷野远近之间来回胡乱扫视,中间还插入诗人的联想,这就使全诗内容失去应有的层次。杨慎以为“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①百度.天涯问答 (wenda.tianya.cn)“古诗江南春的意思是什么”。其实无论是十里还是千里,在此诗中的区别并不很大。十里啼莺花树及金陵城的楼台,眼不能尽观之,耳不能尽闻之,都是实而虚、虚而实的浮泛景。四百八十寺,更是存在于意念联想之中而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空泛景。自泛陈景,推及细实感触景,再推及联想景,最终到浮泛景,短短四句小诗,竟周折如此,章法当然显得甚是淆乱了。
(四)立意、用字、造句步入俗套,缺乏创新 初看此诗,立意很高,但同类写法,早在前秦就很普遍,历代诗文作者也沿用不辍,司空见惯。如《诗经·小雅·正月》中就有“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矣,亦孔之炤。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从深藏水下的鱼得不到安乐,生发出对国家暴虐政治的忧伤之情。又如屈原《离骚》中有“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从路隘不平、危险难测,生发出对国君和国家倾覆的极度焦虑。故《江南春绝句》步入了古人吟诗咏物的俗套,在视角、视点上缺乏新意,在写作方法上缺少创新。
刘坡公云:“诗中下字,须有来历,尤以典雅为贵,否则为字俗。”[1](P77)凡作诗,多重诗眼。用字贵响挺,造句贵凝炼;宛转点题,避免率直,圆转活脱,不板不滞。故而一字不炼,全句皆弱;一句不炼,全诗皆弱。诗中没有凝炼响挺的词句,不归于劣,也归于俗。纵观《江南春绝句》,自首字至末句,实难觅典雅、响亮、颖挺、令人眼目一新的字词,也难以找到轻灵流转、蕴籍冲和、纡回曲折、情意缠绵、感人肺腑、震人心魄的锻句。可谓字也俗,词也俗,句也俗,意也俗。而它所用的韵辙如红、风、中等,也流于俗,遂至于俗满全篇。
总的说来,这首诗诗境空泛,层次淆乱,缺少深思熟虑,其实是杜牧比较差劲的一首诗。
四、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存在意义的词改为动态词意味更深
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诗,第三、四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运用反托题意法,表达自己思念兄弟的真挚感情,意旨倍深,确实是好。然“知”与“少”两字,都表示某种人物的存在状态,缺乏人物的活态动作。若进一步炼字,将前句诗中“遥知”的“知”改成“占”,将存在意义的词改为人物动态性质的词,诗的形象要显明生动得多。将后句诗中“少一人”的“少”,改成“询”、“唤”或“念”,设身处地衬度山东兄弟如何相互之间打听自己的消息,为什么不能前往与他们团聚;如何站在高处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或在各自的心中默默念叨自己,则所表现出来思念兄弟的情意还要增加几分。
五、唐温如《题龙阳县青草湖》“清梦压星河”句有理短的毛病
元末明初诗人唐温如《题龙阳县青草湖》诗十分有名。其诗云:“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5](P1385)全诗构思精巧,意境奇幻缥缈,笔调轻巧灵动。尤一“老”字,突现了诗人身在江湖、多愁善感、担忧或怅恨老来迟暮的悲凉心境。但末句中的一个“清”字,与一个“压”字,出现了悖理的毛病。“清”,通常会使人联想到清澈、清静、清朗、清明、清香、清幽、清晰、清新、清闲以及清淡、清寒等意境。“清淡”本指事物的颜色或气味浓度不够。梦的意味清淡,必然无关作者主观情绪,不会对诗人的心境构成压力。而据前九个词的意义,多应是轻松、轻灵、令人愉快的梦,同样不会对作者心理构成压力。若此,用“压”字或不如用“入”字,更加切合诗人与“星河”的关系。“清寒”本指外界环境“清朗而有寒意”。[6](P930)做梦而现清寒之意,似乎隐约透露出作者心中怀有忧思。因这种忧思中尚有“清朗”的亮色,所以是淡淡的、浅浅的,若隐若显、缥缈惝忽的,而绝对不是过于沉重的,不会对作者的心理构成重负,令之心情抑郁,窒息难受。但按照“梦压星河”来理解,此梦既能够或者正在“压星河”,必当与重力、压力、压迫、压制、镇压、重压、积压等意义密切相关,从而对作者的心理构成压力。梦做得相当沉重,它就只能是一场噩梦。这样,“清梦”与“压星河”之间在意境上就出现了背离或矛盾。通观全诗意境,重在悲凉,由此说“清梦压星河”就不恰当了。鄙意若将“压”字改成“入”字,义可投合,诗趣略差;改成“漾”字,有梦境中的惝恍迷蒙之感;改成“荡”字,则有一种身不由己、在星河天水间随风波飘荡的意境,与前两句诗旨较为切合。我想必有会家,有更好的词语来置换,只有翘首以盼了。
综上所述,虽名诗人如孟浩然、白居易、杜牧之辈,不免有平庸之作、荒失之句;即如王维、唐温如的名作,也有可修葺增色之处。所以对于古人作品,虽不必一切怀疑,亦须独立思考。即对古今那些诗文成就卓著者,也不必过于迷信,妄加推崇,爱屋及乌,而须以辩证法这一显微镜和手术刀加以观察剖析。成就归成就,缺失归缺失,莫可以成就掩蔽其缺点,庶几乎从中获得启示,有所进步。
[1]刘勰.文心雕龙·论说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刘坡公.学诗百法 [M].上海:上海书店,1987.
[3]杨愚.小学语文古诗注解与翻译 [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9.
[4]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 [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5]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 [Z].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
[6]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 [Z].北京:商务印书馆,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