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宏博丰赡的“文学西藏”史——评《中国当代文学的西藏书写》
2013-04-01罗执廷龙静颖
罗执廷,龙静颖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州 510632)
王泉教授出版了他的新著《中国当代文学的西藏书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这是他所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的结项成果,结项时被评为“优秀”。众所周知,获得国家项目“优秀”等级的评定是不容易的,能够得到结项评委们的一致首肯,则此书的学术价值是不容怀疑的。笔者对于本书的论题素无研究,但凭着多年的专业学习和阅读经验,仍能直觉地感到这个选题的价值和重要性。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地域广阔而且民族众多的国度,但少数民族的文学长期得不到重视。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后,才在民族团结和国家统一等政治诉求的背景下,开始了对少数民族文化与文学的发掘、保护与扶植工作。在这种努力之下,许多少数民族作家被培养出来,少数民族文学始有了长足的发展。“新时期”以后,尤其是国家实施“西部大开发”战略之后,政治化的诉求之外,经济(旅游)与文化心理的诉求等等又成为少数民族题材文学勃兴的强大动力。于是,除了有越来越多的藏族作家有能力从事文学书写之外,一批批外来的“朝圣者”、“探秘者”、“寻梦者”抑制不住好奇或炫耀的冲动,也来言说西藏。这种情形使得西藏成为一个巨大的话语场,成为当代文学中一个绚丽多彩的景观,纪实与虚构,理性与迷信,解密与误读,精神与商品……这形形色色混乱庞杂的西藏书写客观上需要有一个学术的清理。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们认为有关西藏题材文学的认真的学术研究实在是非常需要,也大有空间。
王泉教授研究“文学西藏”已有十余年,他最初是由一次偶然的机缘才对文学西藏产生兴趣的,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终有现在这样一部标志性的研究成果。这种个人学术背景让我们可以相信他选择这个研究课题的严肃性和动机的纯正性。他在谈其选题考虑时即说:“西藏书写超越了地域的限定,让中国各民族作家找到了共时性的话语空间,有利于相互取长补短,推动佳作的产生。所有这些都使西藏书写在文化日益全球化的今天,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1]15清醒的选题意识自然能够保证《中国当代文学的西藏书写》这本书的质量和成功。正像此书的出版介绍所言,“这是国内第一部当代西藏题材文学史专著。它将西藏和平解放60年间不同创作主体、不同观照焦点和价值立场的审美事实乃至文化现象同时纳入到研究视野……作者认真梳理既成的文学事实、创作渊源和审美态势,把‘西藏书写’作为一种可以被不断开掘的精神资源,并对不断变化的创作实际进行把脉,形成了全局性的有着编年史和原创性(品格)的学术书写。”[2]在笔者看来,用“宏博丰赡,心雄万夫”这个评语庶几可以形容王泉教授此书的成就和特点。质实点说,视野开阔、资料翔实、框架宏大、博取穷搜是《中国当代文学的西藏书写》的基本品格,而这背后则显示了著者的某种学术雄心。
翻开《中国当代文学的西藏书写》,最直接的印象就是它宏大的架构和不凡的气势。著者以时代为经,以文学体裁为纬,将60年间林林总总、数以百计的有关西藏的文学书写统括于笔端,可谓顺手拈来,如数家珍。著者首先分四个文学阶段(20世纪50至70年代、80年代、90年代、新世纪十年)设置四章来搭建全书架构,以动态审视的方式,在时代和社会的宏大背景中来呈现纵贯60年的西藏题材的文学发展轨迹。在此书所涉及的60年时间跨度里,共有210多位作家进入了著者的视野,其中,50至70年代部分涉及20位作家,80年代和90年代各涉及50多人,新世纪十年所涉及的作家则多达百人。除了益西单增、扎西达娃、马原、阿来、央珍、马丽华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作家外,著者专门为之设置一节来论述的就有乌·白辛、夏川、刘克、秦文玉、赤烈曲扎、冯良、爱琴海、党益民、高平、何马等当代文学史上少有人提及的作家,不专设小节而书中又详细论及的作家就更多了,其中伊丹才让、群宗、阿坚、唯色、平措扎西、阿卓、鲜明、龙冬、高叶梅、金志国、次仁玉珍、白玛珍娜、次仁罗布、多吉卓嘎、张祖文、乔萨、云上、刘惠等也多属人们较少关注的实力作家。至于全书所提到和评论过的作品,数量就更是庞大了。粗略统计,书中共提到318部作品,其中50至70年代有47部,80年代有103部,90年代是110部,新世纪十年主要以文集或系列出现,谈及了58部,其中著者展开具体分析的作品就有130多部。
在以时间为经考察西藏书写的时代嬗变和发展的同时,著者又以文学体裁为纬,全面扫描每一时期西藏题材的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戏剧、影视等等,甚至连旧体诗词这种一向为人所忽视的对象都在每个时期专设一节来详加讨论。著者所论及的有关西藏题材的旧体诗词,比如陈毅、萧蒂岩对民族团结和人生理想的颂扬,夏川等援藏情怀的抒发,陈奎元、陈汉昌的忧患意识与浪漫情怀,还有新世纪熊召政等人旧体诗的闲适与激情流露,都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料价值,填补了以往研究的空白。作者不只是简单地罗列各类作家和作品,还尝试通过对各体作品在不同时期的主题和意象、艺术等方面的分析来梳理其文学史进展。比如报告文学,作者通过对林田的《进军西藏日记》、郭超人的《西藏十年》、黄宗仁的《小木屋》、秦文玉和马丽华的《极地丰碑》、金辉的《西藏墨脱的诱惑》、徐剑的《东方的哈达》等等不同时期作品的系统整理,不仅让我们看到了不同时期的西藏面貌,更看到了报告文学的时效性、思辨性的加强,文体建设和审美形式的新的探索与尝试。作者对各种文体一一认真对待,不因材料搜集的困难和价值评价的高低而有所偏废或缺失,这种认真求全的写史态度十分难得。
在重视时代和文体的分析的同时,著者也比较注意作家身份的差异,力求兼收并蓄,无所偏废。著者眼中的“文学西藏”“不同于自然地理意义上的西藏,它是一个由多民族作家共同构筑的精神家园”。[1]1由于这一宏大视点,著者所讨论和研究的对象实际上包含了三种类型的作家和作品,一是土生土长的藏族作家的创作(如益希单增、降边嘉措、央珍、次仁罗布、平措扎西等),一是生活在西藏地区或藏文化区的非藏族作家的创作(如昌耀、马原、马丽华、杨志军等),一是与西藏地区或藏文化区关系极浅的外来作家的创作(如徐怀中、王蒙、李瑛、冯良、毕淑敏、裘山山、范稳、何马、宁肯等)。著者较多涉及的是藏族作家和非藏族作家的汉语创作,但也尽可能论及藏族作家的母语创作,专设了“藏语小说”这样的小节来论述。著者不仅关注汉、藏两族作家的西藏书写,也对其他少数民族作家的西藏书写加以关注,如白族作家景宜、陈永柱,回族作家摩萨,彝族作家冯良等。著者有意地将不同民族身份的作家放在一起作共时性的比较和研究,借此考察文化心理的差异与交融等问题,并暗寓促其竞争,可谓用心良苦。
除了宏大的研究架构和宏阔的研究视野,著者的理论视野也具有高屋建瓴的特点,让人印象深刻。著者不是就作品谈作品,就作家谈作家,或是就题材谈题材,而是有意从“生产机制及其民族性与现代性的交融”以及“文化全球化的发展态势”和“自己的独特风采”[1]1这样的制高点上对形形色色的西藏书写加以观照和论评。在具体的研究和论述中,著者注重从西藏书写的民族独特性和自觉的民族性追求和现代性追求角度立论,注意从宗教文化、民族习俗、民族历史、人与自然等基点上立论,还注意从东西方文化的交融及冲突这样的大背景中来言说,注意“发掘文化全球化背景下中国当代文学西藏书写呈现出的多元趋势”。总之,对著者而言,西藏书写不只是一个题材问题,也不只是单纯的地域文化或民族文学的问题,而是“各民族作家”所共创的一个“共时性学术空间”,这一书写空间涉及民族性与现代性、全球化等多重背景或诸多重大问题,因此,研究这一课题将“有助于推动现当代文学学科建设向更恢宏的境界发展”。[1]15著者还特别注意通过对文学史的梳理和对作品思想主题、艺术风格等的辨析来总结60年的西藏书写的文学成就。著者认为,60年来的西藏书写,主旋律文学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这些主旋律文学以其鲜明的思想性、艺术性和时代性深入人心;而另一方面,不少作家也热衷于艺术手法的探索,注意彰显民间话语。这两者交相辉映,让西藏书写大放异彩。同时,著者也指出,西藏书写的繁荣将使西藏文化中那种长期鲜为人知的“神秘”,通过文学作品与不同读者的视野融合,一一得以破解。这无疑是指出了西藏书写的知识传播与文化交流功能,为西藏书写的历史价值和现实价值作了准确的定位。
《中国当代文学的西藏书写》一书当然不只是以宏观的架构、宏大的主题和丰赡的内容取胜,在具体的文学分析上也自有其细腻、精彩和独到之处。著者本是诗人出身,其文学感受力之强某种意义上更胜过其逻辑理性能力。所以他对某些作品的分析和评论是非常到位的,也独具心得。如在分析阿来的长篇小说《空山》之时,著者别具慧眼地拈出“民间仪式”和“梦境的体验”这两个文学内容,详加分析。著者指出,《随风飘散》中兔子的火葬、《天火》中多吉烧荒时吟唱的颂歌、达瑟死后的天葬仪式,侧重表达了人们对自然的虔敬,并据此认为《空山》中的民间仪式衍生出了生态叙事文本的新气象。而《空山》中对让格拉不舒服的梦的描写,对达戈经常梦见熊的描写,对大火前后机村人对梦的不同解释等的描写,“体现了回归土地、回到生命之源的家园意识”。[1]226这些精彩的分析都令人服膺。此外,从“王蒙、昌耀新诗的思辨之美”、“海子等非藏族青年诗人的新诗:对神性文化与自我的审视”、“降边嘉措小说的民俗描写与史诗性追求”、“阿来小说意象的多重意蕴”、“冯良小说的游戏色彩”等小标题中我们也可体察到著者在分析作品时所坚持的“文学”的基准和眼光。在分析作家、作品时,著者还时时体现出文学史的敏感。比如他发现,从早期小说《阿古顿巴》到新作《空山》,阿来始终把目光聚集于流浪者形象身上。阿古顿巴、傻子二少爷、《空山》中的驼子林登全、达戈和拉加泽里等系列形象已向读者表现了“在路上”的精神——“这既是朝圣者的生存方式,也与现代人的漂泊感相吻合。”这是多么精妙的论述!
鉴于著者的上述努力及其取得的成果,我们十分赞同曾长期致力于当代文学研究的著名学者樊星教授的如下评价:“……好像一直还缺少一部从头梳理当代文学中西藏叙事的来龙去脉的、全面研究藏族作家与汉族作家共同打造当代西藏地域文学品牌的厚重之书。读王泉的这部书,我感到他成功地填补了一个空白。他不仅对那些广为人知的文学名篇作出了深入浅出的评论,而且对更多不那么有名(有时候,有名与否显然与时世或者运气有关)、但自有独特的文学价值的作品进行了‘抢救性’评点。……创新,不仅仅体现在从‘热门话题’中挖掘新的亮点,更体现在通过自己对不为人知的史料的发掘去打开新的局面的努力中。”[2]诚哉斯言!
当然,每个学者都有自己的学术个性与擅长的学术套路,学者自身的学养与才调也有差异。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们对著者处理这个选题的方式也并非毫无保留意见。如果换了笔者自己来做这个题目的话,也许不会以目前王泉教授此书的面貌呈现出来。从较为挑剔的眼光来看,我们认为王泉教授有些贪大求全了,这本身并无不当,只是以王泉教授个人之力,再加之时间有限,操持这么宏大的一个选题,涉及这么长的时段、这么多的体裁和这么多的作家、作品,终归是一件显得吃力不讨好的事。所以,即使精力过人、博闻强记,因为顾及了全面与完整,也就难免失之于严密与深入,许多很好的研究设想,诸如西藏书写的“生产机制”、“民族性与现代性的交融”、“全球化的发展态势”等问题并没有完全展开或深入下去。这不能不说是全书的一个弱点或是读者们的一个损失。当然,这只是我们的一孔之见,也许还是一种偏见,因为在学界也向来有“以史带论”的优良传统,重史轻论也一直是一个强固的学术信仰。按此标准,则笔者们的上述批评恰恰成了错谬也未可知。人文科学就是这样复杂,很难有统一的认识和标准,得失在己心,对错由人议吧!而且,王泉教授已做好了长期奋战的打算,决心继续在这个选题领域耕耘,这样,假以时日,我们所谓的上述弱点或损失当可得到弥补无疑。让我们耐心等待王泉教授的后续力作罢!
[1] 王泉. 中国当代文学的西藏书写[M]. 长沙: 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2.
[2] 王泉. 中国当代文学的西藏书写[M]. 长沙: 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2: 封底语.
[3] 樊星. 当代地域文化研究的重要收获[N]. 文艺报,2012-1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