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战争垃圾》中战争创伤的解读
2013-04-01李明娇
李明娇
(中山大学新华学院,广东广州510520)
迄今为止,哈金出版的很多作品获得了美国文学界重要奖项,《战争垃圾》获得2005年度美国笔会/福克纳文学奖。本文将通过对哈金长篇小说《战争垃圾》的文本分析,结合创伤理论,指出小说主人公“我”所经历和见证的战争创伤和政治创伤以及“我”的创伤治愈过程。
一 创伤概述
《韦氏第3版新国际英语词典》指出,创伤是指“外部暴力对人体造成的伤害,可能导致受害者行为或情绪混乱,以及由此而导致的精神和心理上的震惊。”[1]早期创伤研究者皮埃尔·热奈认为,自我意识是一个人心理健康的关键。一个人过去的经历与他对现状的准确的感知直接决定这个人是否能够对精神上的压力做出适当的反应。对过去经历记忆的合适分类和完善使得人们能够形成不同的认知框架,这些框架能够帮助他们面对相应的挑战。然而,在创伤经历和强烈情感的折磨下,人们无法把他们那些恐怖的经历与现有的认知结构一一对应。当创伤经历无法被融入到创伤幸存者个人意识的整体框架中时,他对过去的创伤经历会产生一种依恋,这种依恋将会逐渐腐蚀人的心理健康。Dori Laub以类似的方式对创伤做出了阐释。他指出,“创伤幸存者不是跟过去的记忆一起生活,而是跟一个没有结尾、没有结局的事件一起生活,幸存者虽然得以幸存,但是在日后的生活中仍然为这种创伤所困。”[2]创伤最常见的表现形式有三种:歇斯底里症,“炮弹休克症”——即战争中由于炮弹爆炸而导致的士兵的精神错乱或精神崩溃,以及由于强奸、乱伦或家庭暴力而导致的心理创伤综合症。对于创伤的治疗,热奈建议治愈创伤的关键在于把创伤的记忆转化成个人叙事。19世纪90年代中期,研究者们也发现当创伤记忆以及伴随创伤记忆的一些强烈的感情能够以语言的方式呈现出来时,歇斯底里症的一些症状也会有所减轻。Dori Laub在阐释创伤的同时,也对创伤的治疗提出了一个方案——“建构一种叙事,重建一种历史,使创伤事件得以外在化”。他认为,当一个人能先置身事外地清晰地用文字来表达这个故事而后接受这个故事时,这种创伤事件的外在化才能得以实现并产生效果。
二 创伤的见证
《战争垃圾》的叙述者“我”是一位退休英语教师。“我”经历了二十世纪中国社会的多次巨变,其中抗美援朝战争中为期三年的战俘营经历成为了“我”内心深处最痛苦的记忆,它就像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给“我”的身体和心理造成了永久性的创伤。小说通过主人公回忆录式的叙述,向读者讲述了作为战俘的“我”在朝鲜战争战场上所经历的战争创伤和政治创伤。
战争一开始,“我”就见证了战友唐晶所经历的“炮弹休克症”。“炮弹休克症”给“我”带来了强烈的心理震撼和冲击,作者叙述到:“唐晶张开了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全身颤抖着,说不出话。两个医生一致诊断他是患了‘炮弹休克症’。‘炮弹休克症,他精神错乱了。’李医生说。‘我不信,他的身体如此健壮,怎么会这么容易就神经错乱了?’”整个师的军官都因为死亡的士兵和损失的军需品而惋惜,而最让“我”震惊的却是唐晶的事。一个星期以来,他那张麻木的毫无表情的脸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我”从没想到一个身体如此健壮的军官在战争中是如此不堪一击,精神是这么地容易被打垮。如果说唐晶是亲身经历了“炮弹休克症”的话,那么叙事者“我”就是亲眼见证了这次创伤的起因和后果。对于这种创伤的见证也对叙事者内心造成了巨大的震撼。
在“我”看来,这场战争不仅让战俘饱经创伤的折磨,还把他们变成了战争垃圾。作者把小说的题目定为“战争垃圾”不仅表明了作者对这场战争的反对和厌恶态度,还揭露出了它的荒谬性和对人性的摧残。作者花了很多笔墨来描述战争给士兵造成的身体和心理上的创伤,“……新收容所的伤员比其他收容所的要多得多,缺胳膊的,瞎眼的;由于凝固汽油弹的轰炸而没了头发,缺了耳朵,少了鼻子的;借助手势语来进行交流的聋子;借着拐杖和木制的假腿而到处走动的瘸子……看到他们,我不禁黯然伤神:没有国家会收留像他们这样残缺不全的人,他们只是一堆战争垃圾……”这些士兵曾经怀着“保家卫国”的热情和信念参加了这场战争,然而结果却是,战争过后他们成了身心都不健全的战争垃圾。他们这样的人,对于他们自己的家庭、国家甚至整个社会,都将成为一种负担。没有国家愿意收留他们,即使他们回到中国,他们的生活也会因为自己身体的不健全而拥有诸多的不便,他们不仅要想办法去面对身体上的创伤,更要设法走出心灵的创伤。
另外,在国民党操控的战俘集中营,存在两个政治党派——国民党和共产党。战俘营中对待两个党派战俘的态度和待遇有天壤之别。这种差别在“筛选”一章体现得尤为明显。坚守共产主义信仰的刘武深因为拒绝去台湾,被亲美派的刘泰安当众割去了胳膊上那块纹有国民党徽章的肉。这种因为国共两党之争而引发的变相的暴力不仅给“我”和“我”的战友带来了身体上巨大的伤害,也给“我们”的心理造成噩梦般的创伤,它让“我们”对自己的政治信仰充满了危机感的同时,还让“我们”对于未来充满了迷茫——到底“我们”该何去何从?跟刘武深一样,一直坚守共产主义信仰的“我”也因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转夜之间,“我”身上被人纹上了“(FUCK COMMUNISM)”的字样。这个纹身让同“我”一样有共产主义信仰的士兵遭受了永生难忘的政治创伤。“纹身让我不寒而栗。带着这样的纹身,我又怎么能回到中国?”这个创伤成为了“我”永生难言的秘密,成为一种无法言说的伤痛,伴随我的余生。这一点在小说结尾部分得到了充分的印证。“在我的肚脐下方有一排英文字母‘FUCK…U…S…’,这些点点所覆盖的皮肤看上去像烧伤的伤疤……它成了我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两周前我在亚特兰大过海关时,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生怕海关官员会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然后把我带到一个屋子里让我脱下衣服来检查。这个纹身是很有可能让我进不了美国大门的。我走在街上时,会时不时地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会掀开我的T恤,把我的秘密——纹身暴露给旁边的行人。无论天气多么酷热,我都不会解开所有的衣扣。当我洗澡时,我会很小心地锁上浴室的门,以防我出生在柬埔寨的媳妇会无意中瞥到我肚脐上的字眼。”虽然战俘营中的身体上的创伤早已忘却,但身上的纹身对“我”战后的生活而言就如同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我”时刻担心“我”的秘密会被人发现,更加担心会因为这个纹身而无法跟家人过上正常的生活。很显然,这个纹身不仅仅是战争给“我”带来的最直接的身心创伤,更把战争中的政治创伤表现得淋漓尽致。
三 创伤的治疗
心理创伤的核心经历是创伤者觉得自己被剥夺权利以及与外界的正常联系。因而,治疗创伤首先应该授予创伤者以权利,并帮助创伤者重新建立他与外界的联系。创伤的治愈应该以丰富的人际关系为背景,孤立的状态无法实现创伤的治愈[3]。纵观整部小说,虽然身为战俘的“我”身心备受战争的摧残,但家中老母以及未婚妻对“我”的牵挂和期盼,是“我”受到打击和经受创伤时的一种莫大的安慰。出征前夕未婚妻赠送的半根玉簪伴随着“我”度过了战俘营中的日日夜夜,对过去温馨的记忆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抚慰着我寂寞和痛苦的身心,一直鼓励着我坚持到最后。
另外,战俘生活中的友情也是帮助我走出创伤的一个非常重要因素。除了我与战友白大建、善明等的友情之外,小说还单独用了整整一章(第四章)的篇幅讲述了“我”与格林医生的相遇和相识。作者用小说最长的一章强调了友情在“我”的创伤治愈过程中起的非同一般的作用。在战俘集中营的医院,战友古树的受伤的腿在托马斯医生给动完手术之后因为溃烂而长满蛆的情景让“我”触目惊心,因此“我”坚持拒绝让托马斯医生给我的腿动手术。这才有了格林医生的出场:“新来的医生走过来拍了拍我的额头。我睁开眼睛,居然看到一个女医生。她看上去不到30岁……她淡褐色的眼睛盯着我,眼中充满了和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让我吃惊的是,她居然用一口漂亮的汉语说道:‘我是格林医生,可以让我看看你的伤吗?’……她的手指在轻轻的触摸、按压着我的伤口。我感到她似乎把某种凉凉的、缓解疼痛的东西放在了我的伤口上,我不再感到那么痛了。”对正在忍受病痛折磨和内心充满了恐惧的“我”而言,格林医生的出现就像是圣母玛利亚的再现,顿时给了我一种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不仅帮助我缓解了身体上的疼痛,而且还让我在绝望中重新看到了生存下去的希望。“她的出现让我感到很平静,似乎她就是被派来救我的……‘别担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腿,你一定可以重新站起来的!’”能拥有格林医生如此细微的关心和帮助,战俘营中的“我”慢慢走出创伤的阴霾!“看到我醒了,她对我笑了笑,说:‘一切进展得都很顺利。’她的话让我很放心。”动完手术之后,格林医生又帮助“我”练习走路,在她耐心的帮助和鼓励下“我”终于重新站了起来,终于能够走路了!“我”与格林医生的相遇、相识到深厚友情的建立,是“我”可以治愈自己身体创伤的关键。除此之外,与格林医生的友情也让战俘集中营中的“我”拥有了安全感,在残酷而令人绝望的战争生活中找到了生存下来的希望,这在很大程度上对“我”走出前后经历和见证的心理创伤奠定了基础。
此外,小说中多次提及学习英语这一事件,从“我”的叙述中,读者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学习英语知识对于治疗创伤的作用。战争刚开始不久,裴委员长就让“我”教我的战友们一些简单的英语,在漫天炮火的战场上,他们居然学得非常带劲,而且进步很快。“我很好奇为什么他们会这么用心地学这些他们可能永远也用不上的英语单词。我猜想学习对于他们而言肯定代表着某种希望。至少这对他们来说意味着还有将来,他们可以把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这个将来。他们对这个大千世界有限的认识和他们对死亡的迟钝反应给了他们求生的力量。他们强烈的学习欲望中折射出了他们对于生命的坚韧不拔的精神,我深深地为这种精神所打动了。”学习代表着还有未来,代表着一种希望。有了希望,有了对未来的那份信念,眼前一切的创伤和痛苦都会因为对未来的这种信念而渐渐消逝。战争留下的创伤会被暂时性地遮蔽起来,甚至逐渐被淡忘。对“我”而言,英语既是“我”学习的动力,也帮“我”度过了战俘营中很多难熬的时光,对“我”在集中营生活中暂时性地走出创伤甚至最后治愈创伤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与伍德沃斯神父的相遇让“我”很幸运地得到了一本《圣经》。《圣经》的出现很及时,它里面的英语不难,“我”没有碰到不认识的单词。这意味着从现在开始“我”每天都可以读几页《圣经》了!”“我”对英语知识的渴求和《圣经》的出现对于治疗“我”所经历和见证的创伤起了催化作用,它不仅抚慰了备受战俘生活折磨的“我”的孤独和寂寞,而且还让“我”在战火连天的令人绝望的战争生活中找到属于自己内心的一片净土,在这片净土中,找到了心灵的慰藉和寄托。最后,“我”甚至还用英语写出了自己三年战俘生活的经历,讲出了自己经历的创伤和见证的历史,从而为叙事治疗提供了可能。
创伤研究者指出,与所有的叙事一样,创伤叙事首先具有认识论的价值,我们在叙事中把握了生命中令人惊悸或疼痛的时刻,为它赋予了意义。对于创伤性事件的叙述往往包括对事件来龙去脉的呈现、对原因的探索和对内心的描绘,这其中包含着外部世界的丰富信息,和对人与世界关系的认知,并有可能指向人性的深处。创伤叙事也同时具有伦理学的价值,它可以是一种抚慰,还可以是一种治疗,说出是康复的前提[4]。整部小说以“我”对朝鲜战争经历的回忆来讲述了“我”亲身经历的创伤以及“我”所见证的战争给中国战俘带来的心理创伤。通过主人公“我”的叙述,建构了一种叙事,重建了一种历史,使得创伤事件外在化。小说的主人公“我”以回忆录的形式讲述了他深藏心底的最痛苦的记忆——“抗美援朝”战争中三年的战俘生活。这部回忆录他计划了大半辈子,在开篇的序言中,他便点出了写这篇回忆录的初衷,“我要用我从十四岁起就开始学习的英语来写,要用纪录片那样的方式说出我的故事,保留历史的真实。我希望有一天,坎迪和鲍比(他的两个在美国的孙子)和他们的父母读了这些事情,能感觉到我肚子上纹身的分量。”[5]对于“我”而言,通过回忆录方式讲出自己人生中这段创伤性的经历,是我治疗创伤、最终真正走出这段创伤经历的必然选择。很显然,最终“我”做到了,因为“我”通过自己的叙述,成功地讲出了“我”所经历和见证的创伤,重新见证了历史,“让自己的苦难有了出声的机会”[6],让自己的创伤得到了治愈。
哈金的长篇小说《战争垃圾》通过“我”讲述自己在战俘营中经历和见证的战争创伤和政治创伤以及“我”走出创伤的过程,不仅让读者看到一个战俘独特的生活命运,见证了历史和真相;而且还通过对“我”的战俘生活经历的描写,揭露了战争的残酷与荒谬,鞭挞了战争对人性的扭曲和摧残,再现了战争给人类带来的难以磨灭的精神创伤。
[1]韦伯斯特.韦氏第3版新国际英语词典[M].马萨诸塞州:梅里厄姆·韦伯斯特公司,1909.
[2]弗洛伊德.歇斯底里症研究[M].伦敦:霍加斯出版社,1962.
[3]Shoshana Felman.见证的危机:文学、历史与心理分析[M].台北:麦田人文出版社,1997.
[4]罗尔夫·泰德曼.阿多诺全集[M].法兰克福:休坎普·维格威公司,1970-1980.
[5]Ha Jin.War trash[M].New York:Pantheon Books,2004.
[6]Judith Lewis Herman.Trauma and recovery[M].New York:Basic-Books,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