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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论鲁迅诗歌之英文翻译

2013-03-31

关键词:旧体诗译文鲁迅

北 塔

(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现代文学馆,北京 100029)

一、鲁迅诗歌的英文翻译开始很早,译著不少

鲁迅曾对一位日本朋友说:“我是散文式的人。”[1]还曾调侃似地说:“我其实是不喜欢做新诗的——但也不喜欢做古诗——只因为那时诗坛寂寞,所以打打边鼓,凑些热闹。”[2]这种自谦还真影响到了别人对他的诗人身份的认同,笔者见过的中国现代诗选版本,只偶尔会有他的一两首诗,而在笔者见过的英语世界中十几种中国现代诗歌选集里无一包含鲁迅的诗作,哪怕有毛泽东,①也没有鲁迅。“诗人毛泽东”比“诗人鲁迅”似乎顺耳得多。

然而,鲁迅是全方位的作家,诗人气质极为浓厚。1936年,在燕京大学欧洲文学系任教的英国籍学者H.E.谢迪克写了《对于鲁迅的评价》一文,说《阿Q正传》中显现了作者“诗人的忧郁”。文章最后总结说:“鲁迅给我的印象是:战士,仁人,诗家,中国民族革命的英雄。”[3]而且,鲁迅也确实写有不少诗歌作品,既有旧体诗,也有语体诗,尤其他的散文诗集《野草》是现代中国最早的散文诗集,其水准至今无人超越。

在1950年之前,相比于小说,鲁迅诗歌被翻译成英文的很少。正如伊琳· 艾勃(以色列)所说:“到1950年,鲁迅的全部短篇小说已有了一种或多种的英译。他的散文诗、诗歌和杂文则没有受到足够重视,甚至王际真这位30年代和40年代鲁迅作品的主要翻译者,对此也不甚在意。”[4]

其实,鲁迅诗歌的英文翻译开始得很早。1931年11月5日,鲁迅就写了《野草》英文译本序,开头说:“冯先生由他的友人给我看《野草》的英文译本。”[5]也就是说,早在1931年11月之前,即离《野草》1927年初版仅仅4年之后,就被译成英文了。冯先生指冯余声,左联成员,其译本曾交给商务印书馆。可惜,“冯氏的英译在‘一二·八’上海抗战中毁于战火”。[6]这也是日本侵华战争造成中国损失的一笔旧账。

从1950年代开始,在各类鲁迅作品的英译本中,他的诗歌陆陆续续地有大量出现,在不少关于鲁迅的英语学术著作中,也夹杂着顺带翻译的诗歌。英译鲁迅诗歌的专著也有将近10种之多。

二、鲁诗英译的研究少,还有不少讹误

1979年卷《鲁迅研究年刊》附录有《英文鲁迅著作翻译及研究索引》(1930-1977),其中关于鲁迅的诗歌,只列了一项,即“鲁迅的诗 C L 谢诺尔特 斯坦福大学内部发表”。[7]那么,1977年之前,难道就只有这一个不是公开发表的译文吗?1977年之后又是什么情形呢?

陈漱渝的《鲁迅著作的国外译本》一文登载于《鲁迅研究资料》第17辑。关于诗歌的英文译本(包括含有诗歌并非全为诗歌甚至不以诗歌为主的译本),文章提到5处。1)“一九七三年,伦敦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戴乃迭翻译的《无声的中国》,内收鲁迅各种体裁的作品三十五篇”。 2)“在英国销行的鲁迅著作主要是北京外文出版社的译本……《野草》(1974年)”。3)“北京外文出版社还出版了詹纳尔翻译的《鲁迅诗选》汉英对照本”。 4)“1957年,纽约卡梅伦联合出版社刊行了《中国革命文学导师鲁迅文选》,收录鲁迅的小说、散文诗和杂文共17篇”。 5)“美国还出版了……《鲁迅旧诗英译注》”。[8]此文发表于1986年,在当时算是说得比较齐全的,但都几乎只是点到为止,有的甚至只是个书名而已,没有交代,也没有展开,更谈不上对译文的评论。况且,有个别地方的说法还有错误,如可能是因为陈根本没有真正见过《中国革命文学导师鲁迅文选》一书,在这段短短的介绍文字里,至少有两处错误,一处不妥,一处阙如,一处存疑。

错误之一,总共应该是26篇,而非17篇。其中来自《呐喊》的9篇(包括自序)、来自《彷徨》的 4篇、来自《野草》的6篇、来自《朝花夕拾》的7篇。错误之二,没有杂文。

不妥之处在于书名的翻译,原文为“Chosen Pages from Lu Hsun The Literary Mentor of the Chinese Revolution”。更好的译文是《中国革命的文学导师鲁迅文选》,如果在“革命”和“文学”之间不加“的”,则“革命文学”会被误解成为一个概念,而原文中“革命”和“文学”是分开的,而且更侧重于文学。

阙如之处是最起码的译者姓名这样的信息都没有。从译文来看,本书所有内容都来自大翻译家杨宪益和戴乃迭伉俪翻译的《鲁迅选集》,其长篇前言《鲁迅:生平与作品》出自冯雪峰之手,也可看作有力的旁证。“编者志”也说,本书内容“来自《鲁迅选集》第一卷,那卷只含小说和美文”。“美文”这个词用得好,既可指散文,也可指散文诗,尽管我们无从知道编者对这两种文体的关系的真正态度。本书可以看作《鲁迅选集》的缩编本。由于当时杨、戴的翻译工作属于单位分配的集体劳动的分内之事,所以被剥夺了署名资格,难怪本书编者在志语中说:“可惜,我们无法向如此好的英译的译者表达颂赞之情。”

存疑之处在于《中国革命的文学导师鲁迅文选》的初版年份。笔者在中国国家图书馆看到的是《中国革命文学导师鲁迅文选》的复制本,版权页或者说本书别的地方都没有标明年份。国家图书馆的目录里写的是“19--?”,审慎地存了疑。著名的网上图书馆“Recollection Books & Horizon Books”的共享目录“A Shared Catalog”中也有此书的信息,但关于年代的说明也是存疑:没有日期[大约1957年](no date [circa 1957])。陈漱渝径直说是1957年。不知所据何在?杨、戴翻译的四卷本《鲁迅选集》陆续出版于1956-1960年,即《野草》所在的第一卷初版于1956年。问题是:远在纽约的卡梅伦联合出版社是否在次年就刊行这个缩编本呢?当时的交通通讯手段可没有现在这么快捷。笔者从更多的别的资讯渠道,如知名翻译网 (http://www.renditions.org/renditions/authors/luxun.html)和知名网上图书馆(http://openlibrary.org/authors/OL891032A/Lu_Xun)了解到此书初版的年份更可能是1959年。当然,要得到确切的最终答案,还有待于进一步扎实的考证。但至少现在还应该存疑,而不是武断为1957年。

王家平所著《鲁迅域外百年传播史》沿用此译本说:“《中国革命文学导师鲁迅文选》,收录鲁迅的小说、散文诗和杂文共17篇。其中散文诗有四首,即《一觉》、《狗的驳诘》、《淡淡的血痕中》和《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可能是因为他也没有见过此书,在承袭了陈漱渝的诸多错误之外,又产生了一个新的错误,即说散文诗只有四首,事实上有6首,另外两首是《复仇》和《立论》。

《鲁迅域外百年传播史》煌煌近五十万字,但关于鲁迅诗歌的英文翻译,只有干巴巴的寥寥十数条,大部分也都是点到为止(只标出索引目录),至多是最简单的介绍,谈不上评论和研究(有一些是引述别人的观点)。

在这一话题下,称得上是真正研究性的文章的,是汉学家寇志明(Jon Eugene Von Kowallis)写的专文《鲁迅旧体诗注释和英译略述》(汉译见《鲁迅研究月刊》2004年4期)。寇志明“介绍了吴均陶、詹纳尔、陈颖以及他本人等的翻译,对各种译本进行对比,直言不讳地指出了某些译本翻译上的错误,论文中随处可见精微细致的阅读能力”。[9]但此文写于1990年代初,最初发表于《中国文学:短论、论文和评论》“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 Articles, Reviews”(第13期, 1991年),现在已经过去了20年,这20年里又有一些新的译文;况且,即便拿20年前的标准来看,寇志明也有说得不全的地方和评得不公的时候,有补充和修正的必要。如,他只涉及旧体诗的翻译,没有说到散文诗、语体诗(包括民歌体和新诗)的翻译。再如,他只谈到了三家(吴钧陶、詹纳尔和陈颖)的翻译,没有顾及1979年7月就出版的黄新渠的译本,对他自己的翻译评论也甚少等等。另外,正如文章的题目所示,他对注释的兴趣明显高于翻译。而笔者更集中要讨论的恰恰是翻译。

三、杨宪益、戴乃迭所译《野草》及其他鲁迅诗作

1954年左右,“杨宪益曾经通过李荒芜的关系,结识了中国‘左联’时期党中央的代表冯雪峰”。[10]杨、冯一起选编鲁迅作品,选好篇目后,由杨和戴译成英文。这就是从1956到1960年北京的外文出版社陆续隆重推出的四卷本《鲁迅选集》。这套书“为他们带来的国际声誉不比翻译《红楼梦》小”。他们“对鲁迅作品的海外推介起到了关键作用,随手翻阅英语世界鲁迅及现代中国文学研究著作,常见引用他们的译文”。[11]在《中国革命文学导师鲁迅文选》的《编者志》中,说“这是首度用英语系统译介鲁迅”。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因为冯余声的译文从未曾出版。[12]但从诗歌而论,这套书又不够“系统”;因为鲁迅大量的旧体诗和少量的语体诗都没有被选入;所选入的只是散文诗,即第一卷第二部分,总共19首,全部来自《野草》,占那部集子(总共23首)的几乎83%,只有4首未译。其实那时出《野草》的英译本的条件完全成熟;但不知何故,要等到1974年,外文出版社才推出杨宪益和戴乃迪的《野草》的英译全本。黄乔生说:“20世纪70年代以后,杨先生夫妇还翻译了鲁迅著作的单行本,如《野草》、《朝花夕拾》、《呐喊》、《彷徨》等。”[11]其实《野草》大分作品的翻译工作是1950年代就完成的,1970年代,他们只是对原来的译文进行修订,并且补译了一些,然后出版了单行本而已。

黄乔生说,《无声的中国——鲁迅作品选》“选了鲁迅的旧体诗5首、散文诗7篇,全部都是从杨译《鲁迅选集》中选出来的”。[11]就这么一句话有三处瑕疵。

旧体诗确实是5首,即《哀范君三章》、《惯于长夜》、《悼杨铨》、《无题》和《亥年残秋偶作》;但散文诗不是7篇,应该是8篇,即《复仇》其二、《希望》、《狗的驳诘》、《失掉的好地狱》、《立论》、《这样的战士》、《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和《淡淡的血痕中》。

从封面到扉页署名都是“编辑、翻译 戴乃迭”,导言也相当于戴作为译者的自序。因此,我们不能说是“杨译”,好像她反而没份似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夫妇俩互相谦让,尤其是杨把翻译版权礼让给自己的夫人;即便如此,我们也应该说是“杨、戴合译”,而不是简单的“杨译”。

戴说“新译文”,表明她对原译是做了修改的,如《狗的驳诘》中就有两处改动。“势利狗”原来的译法很市井气、口语化:“Lick-spittle cur!”(“舔唾沫的狗杂种”),后改为意译,即“You fawn on the rich and bully the poor!”(“你奉承富人却欺凌穷人”或“媚富欺穷”)。“舔唾沫”犹如古人经常说的“舔痔”,意即“无原则地奉承”,其动机当然是势利。此处原文是:“你这势利的狗!”措辞和语气的确没有那么市井气,没有那么狠;而“媚富欺穷”是“势利”最直观的表现,因此,改得相当有道理。另一处“愧不如人”的原译为:“I am not up to man in that respect.”(我在那方面不如人呐),显得很平淡。后改为“we are not as good as men”(我等不如人那么好啊)。原文是带有讥嘲意味的反话,表面上说是不如人好,实际上是说人比狗还坏。改译后反讽口吻就出来了。总之,我们不宜用“全部”那样的字眼,那会让人误以为只是原封不动搬用。

戴在《无声的中国——鲁迅作品选》导言的末尾说:“本选集里的大部分作品都是1957年版《鲁迅全集》。那部选集的翻译工作是在我先生的帮助下完成的,由北京外文出版社出版。感谢他们允许我在此使用这些译文,新译文中如有任何问题由本人独自负责。”这段话有三点需要讨论。首先《全集》应该是《选集》。其次“允许”云云表明当年的翻译版权并不属于翻译家,而是属于出版社,翻译家甚至连署名权都不能拥有;正是因此,从那时起本来地位颇高的翻译家声望一落千丈;虽然时间经过了16年,但翻译版权还是属于出版社,出版社允许出让给译者,译者要感恩戴德。从这里可以看出当年作为对外宣传的翻译产品的生产机制的本质性特征。还有,事实上英译本《鲁迅选集》四卷是从1956到1960年间陆续出版的,所以不能直接只说1957年,但戴这么说影响蛮大,以至于后来以讹传讹。

1974年,外文出版社推出杨宪益和戴乃迪的《野草》英译全本,鲁迅写于43年前的《〈野草〉英文译本序》也被译成英文,作为了唯一的序言,这算是补偿了那将近半个世纪里一直只有序言没有正文的遗憾。奇怪的是,74年是在73年之后,73年修改的译文却没有在74年版本里体现出来,即74还保留着56的样子。可能的原因是:74虽然杨和戴已经摆脱冤狱达两年之久,他们翻译的《红楼梦》也在这年由外文出版社出版,但《野草》出单行本却未必经过他们俩的手眼,别说是版权了,恐怕连知情权都被剥夺了,所以也就谈不上落实修改事宜。正如杨曾经不无怨恨地说:“那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了。”②

2000年,外文社将这个译本收入丛书《经典的回声》,出了新版,不仅没有改善,反而多出不少印刷错误,令人唏嘘。

鲁迅在《译本序》中说:“这二十多篇小品……是一九二四至二六年在北京所作……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辞就很含糊了。”[5](P356)杨、戴的译文是晓畅的,有时他们把原文的含糊不清译得毫不含糊。如《复仇》(其二):“他没有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句中“分明”一词在语境中对于我来说有点含糊,但一看译文“sober”(清醒的)就清楚了。

《野草》原文的风格是文白夹杂、雅俗共济,鲁迅有时会故意用一些显得俗不可耐或戏谑调侃的语句,以达到某种突兀的效果。译文亦能传达。如《影的告别》中有两处用“呜呼呜呼”。前者译为“Ah, no!”后者译为“Alas!” 当然,杨、戴的翻译也有一些小问题。如鲁迅的总体风格是简洁,因为追求简洁,有时不免用省略、跨越、跳跃等修辞,从而使有些地方显得隐晦和纠结,诗歌尤其如此。杨、戴在作者风格和读者习惯两方面有所倾向于后者,他们所有的译文为了畅达,省略的被补充了,跨越的被接续了,跳跃的被铺衬了。当隐晦的被显豁了,纠结的被理顺了,简洁也就有臃肿的危险。当然,这种情况在杨、戴的译文中并不多见,且举一例。《求乞者》云:“我厌恶他的声调、态度。我憎恶他并不悲哀,近于儿戏;我烦厌他这追着哀呼。”译文是:“I dislike his voice, his manner. I detest his lack of sadness, as if this were some game. I am disgusted by the way in which he follows me, whining.”后面两句可简化为“I detest his lack of sadness, almost a game. I dislike his chasing me and whining.”还有个别地方译得不够全面正确。如“装着呼势”被译成了“in dumb show”(哑剧表演),没有把关键词“呼”(crying)译出来。

四、鲁迅诞辰百年前后形成高潮,但都是选译

1.黄新渠译注的《鲁迅诗歌》

1979年7月,黄新渠在香港三联书店和伦敦光华书店联合推出他译注的《鲁迅诗歌》一书。黄非常以此自雄,在他自己写的前言中,颇为自豪地说:“新中国诞生以来,尽管这儿那儿零星出现过鲁迅诗歌的英文翻译,但还没有出过英文版的鲁迅诗歌集子,而且那些零星译文还有错误或者对原文的歪曲。”这话有点问题,因为1974年外文出版社就出版《野草》的英译本了。不过,黄紧接着做了更正,说他致力于用英语系统介绍鲁迅的诗歌。“系统”一词非常关键。后来,他还曾授意他四川师大的同事龚雪萍教授说“系统翻译鲁迅诗歌,这是第一部”。其实,黄译本也不够系统,因为他把鲁迅诗歌中影响最大、质量最高的散文诗全部弃而不译。当然,这不仅是他个人的问题,因为在鲁迅研究界甚至在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由于缺乏现代文体学的知识,有很多人不把散文诗看作诗,而是看作散文。关于黄翻译此书的缘由和过程,龚介绍说:“1967年5月,当文革中‘文攻武卫’的口号把全国搅得一片混乱的时候,他捧着一本油印的《鲁迅诗选》,‘躲进小楼成一统’,正是在山城彻夜不停的武斗枪声中,他把鲁迅赠日本友人的一首诗译成英文。从那以后,他把鲁迅的格律诗全部译成英文并加上了注释。”③黄新渠翻译鲁迅诗歌是在重庆开始的,在翻译过程中,与重庆的诗人翻译家邹绛先生(笔者之业师)有过讨论,在写于1978年10月1日的前言中,他还专门感谢了邹先生。因此,我们不能说他不认真没下功夫。

关于此书的出版,还有点曲折乃至波折。黄在前言中对外文局及其下属外文出版社的许多人表示感谢。但是,此书并非外文出版社出,他的感谢所从何来?据寇志明(Jon Eugene Von Kowallis)透露,直至1979年6月,外文出版社还声称有意推出鲁迅诗歌选集,黄新渠在1978年10月1日写前言时当然要对准东家表示感谢。那么,在书正式由香港三联书店出版时,他为何还保留对外文局的谢词?黄自己的解释是:“外文局的翻译家叶君健推荐给香港三联书店和伦敦光华书店联合出版。”叶时任外文局《中国报道》(世界语版)杂志社顾问,是外文局的人,按照当时个人属于集体的观念,黄在感谢叶的同时当然也要感谢叶的单位。从今天的观念来看,外文局和叶君健并非一体。此书之所以能在香港和伦敦出版,是叶的功劳,与外文局没什么关系。寇志明进一步猜疑:就是这部手稿,外文出版社不愿意出,遂转手给了香港三联。如果寇透露的是事实,那么,本书的实际出版周期恐怕只有一个多月。慢工出细活的反面是快工出粗活,按照寇的说法,本书编辑很不认真,缺乏最基本的校对,而且印刷质量、图片质量和封面设计都不大得体,有辱鲁迅。[13]不过,笔者倒是觉得寇的要求未免太苛刻,本书在品相上比较丰富。版权页后有6帧鲁迅的像片,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最早的摄于1902年的日本东京,最晚的摄于他50岁生日之际。三张是个人照,另三张是合影(与肖伯纳和蔡元培、与许广平和海婴以及在北师大演讲时与学生)。照片后面还有两幅影印的鲁迅手迹:《自题小像》和《戌年初夏偶作》。影印手迹这一做法成为后来英译鲁迅诗集的一个惯例。

当年外文出版社为何不愿意出这个译本?

1981年,鲁迅诞辰100周年,香港三联书店再版了黄新渠译注的《鲁迅诗歌》一书。龚雪萍说:“在国内外引起了强烈反响。美国内华达州克拉克学院英文教授艾根尼亚博士在《美中评论》上评论:‘由黄新渠译注的《鲁迅诗歌》是一本不同凡响的译作。’我国诗词翻译家许渊冲在《外语教学与研究》中评论道:‘黄新渠的译本“流畅、重神似和神秀,读起来像吃原汁汤鸡,乘长风破万里浪。’”③许的评论语言缺乏专业态度,说得有点不着调。“强烈反响”云云其实也包括一定的负面评论。寇志明于当年应《中国文学:短论、论文和评论》杂志编辑的邀请撰写并发表书评说,黄并未花时间好好研究鲁迅诗歌的文本及其写作背景。[13]这是否是外文社不愿意出版的原因所在?

黄在前言的最后豪迈地说,他要把此书献给中华人民共和国诞辰30周年。因此,前言里充满了政治正确的革命话语,是典型的“党和国家主义文本”,如说这部诗选可以让读者瞥见鲁迅由中国革命的朋友转变为伟大的革命作家的思想进程,他高度敬重毛泽东领导的中国共产党,鲁迅的诗是号角和战叫。这种语言姿态倒是符合黄本人的经历,他大学毕业后曾赴朝鲜任志愿军政治部英语翻译,自然是又红又专。这样的姿态也符合香港三联书店和伦敦光华书店那两个出版社的定位。它们是境外典型的红色书店或红色出版社,与中国政府关系亲密,甚至是靠重印、售卖中国的红色出版物维持并发展。1950年代的香港三联书店有图书出版,内容多为向香港读者推介内地优秀的政治、文学、历史类读物,不少是重印内地原版图书。内地1950、1960年代轰动一时的革命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如杨沫的《青春之歌》和曲波的《林海雪原》等,都经此店在香港出版,有较大反响。在发行方面,这家书店是内地出版物在香港的代理机构。在新中国受到封锁的年代,他们是内地书刊发向海外进行文化交流的主要渠道,通过批发、零售和邮购等方式,积极地向港澳和海外地区的广大读者介绍新中国,介绍中国的历史文化,成为海外读者认识新中国的一座桥梁。《毛泽东选集》第一卷也是由香港三联代理发行。自行组织出版这部鲁迅著作单行本,算是他们的一大业绩。英国的光华书店的创始人邓家祥出生于香港望族,18岁到英国打工,曾利用工余时间在英国海德公园摆摊卖中国书刊。当时国内正闹“文革”,邓家祥发现英国人买的最多的书是《毛主席语录》,每天他都能卖出去上千本,最多时竟卖过6000本。英文版“小红书”畅销,法、德、俄、西班牙文的版本也好卖。于是,1971年,他干脆在伦敦开办光华书店,开始与内地出版界联系货源。由这两家书店出版发行黄译《鲁迅诗歌》,可谓适得其所。鲁迅作品在其被接受史中“被政治化”的命运沉浮,亦可见一斑。

黄译《鲁迅诗歌》选了鲁迅的38首旧体诗,以写于1903年的《自题小像》打头,最后一首是写于1935年10月的《亥年残秋偶作》,时间跨度达32年,基本上涵盖了鲁迅并不漫长的整个创作生涯。其实,除了旧体诗,黄还选译了鲁迅的4首语体诗,即《我的失恋》、《〈而已集〉题辞》、《好东西歌》、《南京民谣》。(the colloquial style即通常说的“新诗”),即《我的失恋》、《〈而已集〉题辞》、《好东西歌》、《南京民谣》和《悼丁君》。顺便说一下,孙志军等编的《鲁迅诗歌全集》将《我的失恋》和《悼丁君》归入“旧体诗”类型,分别称为“杂诗”和“七言绝句”,将《好东西歌》和《南京民谣》归入“民歌体”。大部分人把鲁迅的诗歌粗分成两类,即旧体诗和新体诗,民歌体则归入“新体诗”。孙志军等将它单列出来,也无不可。问题是那两首被归入旧体诗的,我们要来细读一下。《我的失恋》有个副标题,即“拟古的新打油诗”。拟古,这里是指鲁迅模拟东汉张衡的《四愁诗》的格式;但又说是“新”。那么到底是新还是旧?此间区分实际很简单,那就是看此诗到底是用文言文还是白话文写的。它曾被收入《野草》这第一部白话散文诗集,其文字确实属于语体文,如第一段:

我的所爱在山腰;

想去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猫头鹰。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因此,它该归入新诗。孙等之所以把它归入旧体诗,是否因为他们看到了“拟古”的“古”字。但是,拟古并非“古”,正如“拟人”不是“人”,否则拟人手法中的“阿猫阿狗”都成“人”了,那还了得?!或者是因为诗中出现了“兮”这个古汉语中常用的“语气助词”?但这一个字的“古”能掩盖全诗的“新”吗?出现“神经兮兮”这个成语的文章是否都要被认作古文呢?“杂”也不至于制造“文言”与“白话”之间的错乱吧!黄将它放在“语体诗”类型中,是正确的;但他把七绝《悼丁君》也放在这个类型中——哪怕是作为附录,也是错误的。

对于翻译本身,黄是这样论述他的原则和经验的:由于鲁迅写的是旧体诗,其格律很难在英语中找到对应的表达法,也由于鲁迅为躲避国民党反动派的检查,故以写得隐晦微妙,不易为西方读者所理解。因此,他采取了两条翻译策略,一是简化,即译文是对原文的简化;二是注解,主要是交待诗作产生的背景。那么,这两条策略实施的效果如何?

黄译最大的特点是畅达,他尽量把字词的意思译出来,连专有名词也尽量不用音译,如《无题二首(1931年)》中的“石头城”被译为“the City of Rock”、“雨花台”被译为“the Rain Flower’s Bed”、“莫愁湖”被译为“the Worry-not Lake”。不过,黄对这样的译法似乎不太自信,在注解中,他还是把后两者音译为“Yu Hua Tai”和“Mu Tsou Lake”。问题是:就在这两个音译专有名词中标准也不统一。“台”用了音译而“湖”用了意译,本来两个都应该意译。“莫愁”的正确拼法是“Mo Chou”。另外,习惯的音译法不需要每个字都用大写,不需要所有的字与字之间都留空格。更合适的翻译应该是:“Yuhua Tableland”和“Mochou Lake”。

黄译的另一个特点是明白,措辞都比较浅显、口语化程度很高,这可能跟他长期从事口译工作有关。不过,这种措辞法用来翻译白话诗,可能是优点;用来翻译旧体诗,则就是缺陷了。因为旧体诗的写作,尤其是在旧学功力深厚如鲁迅的笔下,措辞是讲究古雅而非通俗。如《无题二首(1931年)》中的“美人”当然不是指“美女”。自屈原以来, 在中国古典语境里,指的是“内外兼修的高士”。黄译为“my dear ones”,意思倒是比原作更显豁,但措辞显得伧俗,不如译作“sage”(贤达)或“elite”(精英)。

由于过分追求明白畅达,译文有些地方显得罗嗦、琐碎,如所有的小词全都译出来了,在普通语法上倒是无懈可击。但是,在诗歌中,尤其在鲁迅的旧体诗那样高度凝练的诗歌文本中,有些小词(如冠词)可以省略,诗歌的语法跟普通语法有所不同,甚至可以适当“破格”。

鲁迅的旧体诗寓有深刻的思想、深厚的情感,但这些思想和情感并不让人觉得空泛、乏味,因为他尽量用意象来呈现,避免直接用抽象名词。如《无题二首(1931年)》中的“绮罗”是非常具体的,仿佛可视可感,让读者真切地体会到六朝古都曾经的繁华、艳丽与旖旎;但黄却意译作极为抽象的“glory”,感官的美好联想被切断了,美感也就不再存在;何妨译成“damask”(锦缎)呢?再如,“月如钩”是中国古典诗词中的一个习惯用语,其诗眼就在这个“钩”字,不仅能写出“月”的形状,还能展示“月”的“魅力”(勾引的神秘力量);黄却译成了干巴巴的“新月”(the crescent moon),甚至可能会引起对穆斯林文化的不适当的联想,在穆斯林文化背景中,“新月”不仅没有那样的“魅力”,而且还忌讳有关“勾引”的联想。

黄译还有“漏译”的现象,如《无题二首(1931年)》中的“归忆”没有译出。还有“衍译”的现象,如“石头城上月如钩”的译文前面加了个“only”,没有必要。还有“讹译”的地方,如“浩(grandiose)歌”被译成了“哀歌(a sad song)”。还有容易引起歧义的译法。如“戟(halberds)”被译为“arms”,而“arms”兼有“胳膊”的含义。

鲁迅的旧体诗遵循着严格的格律,但或许是功力不到,或许是工夫不够,或许是翻译观念的差池,黄译在这方面表现不佳。且不说别的,押韵严重缺乏。如《无题二首(1931年)》是两首绝句,第一首的第一、二、四行都押韵了,但译文一个韵脚都没押上。第二首表面上倒是跟原文一样,第二、四行押韵了,但第四行有凑韵之嫌,因为原诗中没有“for their sake”(为着他们的缘故)那样的词意。

2.吴钧陶译注的《鲁迅诗歌选译》

1981年,除了黄译再版,上海教育出版社还推出了吴钧陶译注的《鲁迅诗歌选译》。出版说明曰:“为了对他的纪念,我们出版这本英译选集,其中包含他用文言写的几乎全部的诗篇。”鲁迅的旧体诗总共63首,吴译了56首(其中《南京民谣》很多人或者把它单列入“民歌体”,或者列入“语体诗”),不到90%,似乎还不能说几乎全部吧。由于书名取得谦虚——“选译”,所以,虽然此书没有包含散文诗和语体诗(《南京民谣》显然受到了旧体诗待遇),但也无可厚非。 此选本比较简便,虽然版权页后也有一张颜仲作的木刻《鲁迅像》和两首诗《运交华盖》和《惯于长夜》的手迹影印。《出版说明》、《注解》和《译者后记》都相当简洁。

寇志明曾对吴钧陶的译本做过评论,不是专门的,而是顺带着的。他的评论带有一定的偏见,不免片面,有时还自相矛盾。他一再强调说吴的“英文颇有毛病”,[14]“陈颍的英文比吴钧陶的英文水平要高得多”。[14]可能是因为吴是自学成才,不像陈和寇本人科班出身,拥有博士学位。吴的英文到底有什么毛病呢?寇说:“不如陈颍译文准确,听起来比陈颍的更糟糕。”[14]但他具体说到吴的译文时,还表示了肯定。如他举例说“吴钧陶把‘灵台’译作‘心’……这不是没有道理的”,[14]还说“吴钧陶把寒星译为‘流星’(meteor)并不错,因为这正是这个词的古意之一”。[14]吴译得不准确的地方当然也有。如“荃”(象征“君”)被译成了“民”,这恐怕不是吴的个人理解上的错误,而是一个时代意识形态导致的故意谬误,正如很多人把毛泽东《沁园春·雪》里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并列的“风流人物”曲解为“人民群众”一样。再如“华盖”表面上是好运的象征,当然鲁迅是正话反说,但是如果原文是谜面,译者不应该径直说出谜底;保留谜面,让读者去猜,才是译者应该遵守的职业本分。而吴用“so bad”来译,则把“好运”变成“厄运”了,跟黄新渠犯了同样的错误。

不过,吴译听起来有点拗口,倒是事实。如寇所举例子:

How vast and remote my heart turns over,

That to the universe it straight wanders.

Now in the dead silence I hear ever:

Come swelling the roaring rumbles of thunders!

英语毕竟不是吴的母语,而且吴也没有生活在英语环境里;既然连长期浸淫于英语环境里的陈颖的译文听起来都“糟糕”,那么吴的不顺畅也就可以理解。其实,也没有寇所说的那么糟糕。而之所以“糟糕”的原因,还有至少两个技巧层面上的。一是为了押韵,不免凑韵(如:把“my prayer”强行改为“my pray”,就是为了与“Cathay”押韵;再如:给“矢(arrow)”加了个“头(head)”,就是为了与“o’erhead”押韵),因此,寇指出“这类强行押韵在吴钧陶的译本中并不少见”。二是为了凑韵,译者添加了不少词语甚至词语组合,同时他在节奏上没有控制好,这导致译文的句子大大长于原文,如把原来四个音步的抻为六个乃至七个音步(笔者以为由于古汉语高度简洁,英文普遍添加一个音步是可以的,少量添加两个也是可以接受的,但三个就太多了),甚至原来一行的被拉长为两行了(如《无题——万家墨面》,从而造成比较严重的散文化倾向,诗的节奏感、韵律感大大被削弱,而且显得罗嗦。

3.W.F詹纳尔(Jenner)译的《鲁迅诗选》

伊琳· 艾勃说:“在西方,除意大利之外,只是在对新中国的态度好转之后,鲁迅才受到强烈关注。在社会主义国家,翻译鲁迅的大多是本国人,而英译则多半出自中国翻译家之手。”[15]1982年推出的《鲁迅诗选》却出自地地道道的洋人W.J.F詹纳尔之手。这也是汉英对照版,出自北京外文出版社。共收诗47首。本书体例也比较完备。有鲁迅摄于1930年9月17日的肖像一张(坐在藤椅里的那张,非常有名的)。有影印的鲁迅诗歌手迹达7幅。正文前有王瑶写的《鲁迅诗选英文版序》(由戴乃迭翻成英文)和《译者序》,正文后还有注释(其实只是每篇作品的题解,没有对具体字词的注解)。本书正文分三部分,即旧体诗(39首)、新体诗(4首)和民歌体诗(4首)。

詹纳尔的这个译本因为出版之后,受到魏璐诗(Ruth Weiss)女士的赞赏——“我发现他的中文知识很了不起”,[16]而使自以为非常精通中文的寇志明分外不以为然。

首先,寇否定了魏璐诗的判断力,说:“但这位女士自己承认,她在中国生活了50 年,却还不能阅读中文。”[14]一个连中文都读不懂的人,当然没有资格来评判别人的中文水平了,更谈不上对中英之间的翻译问题说三道四。

其次,寇直接诟病这个译本的译法,说它“是用颇为板滞的无韵体诗译出的,并且表面上看起来像是逐字逐句的直译”。[14]詹纳尔确实没有押韵,但译文是板滞还是流畅,跟是否有韵关系并不大。不过译的是格律谨严的旧诗,押韵是最基本的要求,寇对詹的译文不押韵颇有微词,是可以理解的。

其实,詹纳尔的问题恰恰不是逐字逐句的直译,而是错译、漏译了许多。他倒是能掌握鲁迅的简洁风格,一般只用五个音步来译原文的四个。但是,也许正是为了保持这种简洁,他不惜牺牲细枝末叶,弄得译文的文本如同只有躯干的光秃秃的树、只有骨架没有血肉的人。如“望中都化断肠花”(《别诸弟三首》之二),詹纳尔译为“see to become the symbols of my grief.”(似乎成了我哀痛的象征)。这句漏译的是“望中”(In my sight)。再如“荃”字他就没有译出来,而这个字是非常重要的。

寇对詹纳尔的另外一个不满是:“他的译文经常过于简单化,在遇到现存的不同释文时却又甩手不管。”[14]詹或许能理解到中国文化的一些特殊象征物,但在传达时却不曾充分留意中国传统诗学中的一些基本特征。如“‘忆子规’不译作‘想到了杜鹃’(recalling the cuckoo), 而译作‘想到了悲哀’(I think of sorrow)”。[14]寇认为,这是“一个聪明的回避……诗中的主人公是悲伤的……而詹纳尔正确地向我们指明了这一点”。但是,“子规”是一个具有非常多样象征含义的动物意象。“无论这种释义最终会是怎样,随意地忽略这个意象和其多义性,把这一行译作‘Alone and out of the light I think of sorrow’,却是不正确的,‘忆子规’显然是在用一个典故”。[14]关于典故的翻译问题,确实还没有一个统一的看法。有人主张直译(即把字面意思译出来即可),然后做个注解,寇持这种观点,由于鲁迅所用典故非常多,所以他主张译者也要多多注解,否则异文化语境中读者可能就无从知晓其背后的涵义;有人主张意译(即把内在的涵义译出来),但这样译往往会削弱乃至消解意象的文化历史内涵,而且中国诗歌中极为重要的美学原则——即物性原则也将被牺牲掉;也有人主张把两层意思都译出来。但诗行的长短是有限的,而且要前后保持一致,一般是不允许译文中随便添加解释性的内容的,否则句子将被抻得太长。

寇之所以注重注解,是因为注解可以显示他的学问功夫,所以他乐于加注,有时弄得有不厌其烦之嫌。寇是专门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学者,注解比较少的吴和詹则只是译家,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的腹笥自然不足,即便显得有一些,那也是临时挪用来的;正如寇所嘲讽的“尽管詹纳尔在书中告诉我们:‘各诗的注释大大仰仗外文出版社编辑们的专业知识和大量有关这些诗的中文研究成果。这些参考借鉴我是乐于承认的……’(第25 页) 但他实际上并没有引出任何他据以诠释诗歌的资料来源”。[14]

寇和詹都曾工作于外文出版社,这是一家身负中国政府对外宣传大任的政策性出版社;所以,寇也在替詹解释他的译文为何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詹纳尔译本的主要问题是,它读起来好像是本应约而作的书,是在做一件他本来不情愿做的事,这就使人想起北京外文出版社这些年来的工作方式,它是一间‘关着门营业的店铺’。它同学者和译者订立著书或译书合同,而这些人对题目也许并不熟悉或并不喜欢,是因为主事者觉得在某个时候有必要出一个某种著作的英译本。”[14]

五、1980年代末期和90年代的全译本

1988年,纽约的西尔与王出版公司推出《火种——中国良知的声音》一书,书中收录了鲁迅的散文诗作《影的告别》。同年,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亚洲研究中心刊行了陈颖(David Chen)的英译《鲁迅诗歌全译注释》。1996年,寇志明在美国火奴鲁鲁的夏威夷大学出版社推出自己的专著《抒情的鲁迅:鲁迅旧体诗研究》。2002年7月,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王耀东主编的中英对照《中国新诗选》,选了鲁迅的一首诗《梦》,译者为海岸。

1.耶利米·巴尔梅和约翰·闽福德编译的《火种——中国良知的声音》

《火种——中国良知的声音》一书的编者为耶利米·巴尔梅和约翰·闽福德。这是一部非常特殊而重要的书。体例之完备堪称无双。有序言、导言,正文,附录有七个:中国劳改营介绍,作家、艺术家和摄影师介绍,作者近况,译者介绍,延伸阅读,致谢,中文资料来源等。文体多样,有诗歌、小说、戏剧、散文和访谈等,以诗歌为主;另外,还配有大量照片。作者涵盖老中青三代,他们的共同特点是继承鲁迅精神。两位编者可以说是鲁迅的粉丝,扉页上用的是根据手迹影印的鲁迅名言——“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书名就取自这句话而且在版权页后还专门辟了一个页码,题写说此书是献给鲁迅逝世五十周年的。正文所收诗文大部分都是发表于1980年代中期“大讨论”时期,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曾经发表于香港的《远东经济评论》。按不同主题,分成15辑,每一辑都有标题,或者是意象,或者是概念,如第一辑“墙”,第二辑“中国的古拉格群岛”,第三辑“幽灵”,第四辑“人道”,第五辑“荆棘”等等。每一辑都用一个“汉字(书法体、繁体或异体)”来标识,如第一辑用的是“圍”,第二辑用的是“權”,第五辑用的是“刺”,第十四辑用的是“藏”等。好几辑都引用鲁迅语录作为题词,如第一辑引的是鲁迅写于1935年5月11日的《伟大的长城》中的话:

“我总觉得周围有长城围绕。这长城的构成材料,是旧有的古砖和补添的新砖。两种东西联为一气造成了城壁,将人们包围。

何时才不给长城添新砖呢?

这伟大而可诅咒的长城!”

再如第五辑引用的是鲁迅写于1933年3月2日的《从讽刺到幽默》中的一句话“然而社会讽刺家究竟是危险的。”

2.陈颖的《鲁迅诗歌全译注释》

陈颖(David Chen)是俄亥俄州立大学东亚语文系教授。此书在体例上也相当完备,有前言、序言、导读和注释,还附录文献目录、译者简介等。扉页上也是影印的鲁迅手迹——七律《亥年残秋偶作》。

“前言”是亚利桑那大学的威廉·舒尔茨(William Schultz)教授所作,他对陈的工作做了充分的肯定。他说:“由于鲁迅的诗歌(引者按:主要指旧体诗)大量引用古典的历史的文献,由于其情绪强烈,给译者造成了超乎寻常的困难。但陈教授以令人称道的技巧,一一解决了翻译中的问题。因而他的译文好得像英诗原著。他用了脚注和辅助性的材料,译文是非常明晰的。读者哪怕没有读过鲁迅,在掌握诗作的意义、欣赏鲁迅的技艺方面,也基本上不会有什么问题。” 前言最后说:“鲁迅的短篇小说、散文诗、批评文章目前已经有了英语译本,这部译诗集是对那些译文的重要补充。”[17]舒尔茨教授这么说,只能表明他对黄译本闻所未闻,还表明在他和陈颖的文体分类意识里,散文诗不算诗。本书以文体分成三大类,即旧体诗、语体诗和杂体诗,其中语体诗又分为民歌体和现代体。唯独没有收录的也是散文诗。看来,至少在鲁迅研究界,散文诗不被看作诗,是比较普遍的。

序言都是译者自序,有英文和中文两份,中文是用比较醇厚和雅驯的文言文写成,其间陈说:“晚近复二三英译本问世,其文则沿袭现代西方自由诗体,虽行式犹在,而韵叶阙如。”即在他之前出的两三个英译本,都没有押韵;所以,他“爰酌采英诗韵律,移译鲁迅各体诗歌全目,并详加诠释,缀以导言。”④“韵叶”也好,“韵律”也罢,都说明陈译的中心在“韵”,这就是他在英文自序中所说的“韵译”(rhymed translation)。寇志明也说:“唯一一个将鲁迅旧体诗全部译为英文的尝试是大卫·陈的韵文译本。”[14]

此书有长篇导言,分为4部分,第三部分专门谈翻译,而其中绝大多数篇幅谈的是韵事。陈认为“信”“达”“雅”最难做到的是“雅”,他把“雅”定义为“风格之美”,诗歌翻译者应竭尽全力反映原作的重要的美学特征,而“韵”就是这样重要的或许是最重要的美学特征。于是,陈大谈特谈他对韵的认识和韵的译法。寇志明对他的用韵做了辩证的评论:“陈颖译本的韵脚,固然比吴钧陶的要少一些勉强拼凑的痕迹,但有时却显得熟俗,容易使带有沉郁情绪的旧体诗听起来像肤浅的打油诗。”寇举了一个例证,是鲁迅1934 年5 月30 日为日本友人作的无题诗:

万家墨面没蒿莱, 敢有歌吟动地哀。

心事浩茫连广宇, 于无声处听惊雷。

陈颖是这么译的:

Thousands of faces, doomed with gloom, into the wilds submerge;

Who would dare to shake the earth with a wailing dirge?

My heart with immense concerns has this vast land to enwrap.

Where silence reigns, listen for a startling thunderclap.

陈颖的英文的确好,词汇量大,而且他很擅长找韵,不管是脚韵,还是行内韵,他似乎总能找着。这首诗中他用了双行押韵法(随韵之一种),与原作的绝句押韵法有差异,但似乎比原作用韵更加频繁,也更加随便。寇所说的“熟俗”是否指的就是这点。

不过,陈译中的押韵现象有时有冗余之感,“doomed with gloom”(满是命定的阴郁)听起来倒是很有韵味,但这个短语对应于原文的一个字“墨”,却显得太啰嗦了,还不如直接译出来简洁有力;顺便说一下,“蒿莱”被译成“荒野”,也失去了具象性的画面感,也不如直译。因此,这第一行可译作:“Thousands of faces like ink, into pigweeds submerge;”

3.寇志明的《抒情的鲁迅:鲁迅旧体诗研究》

寇曾委婉地说,黄新渠并未花时间好好研究鲁迅诗歌的文本及其写作背景。1996年,他在美国火奴鲁鲁的夏威夷大学出版社推出自己的专著《抒情的鲁迅:鲁迅旧体诗研究》(The Lyrical Lu Xun: A Study of His Classical-style Verse),可谓是他呕心沥血的力作。此书有个中文书名,即《全英译鲁迅旧体诗》,而且是影印的书法体字。其实,中、英文之间存在不小的差异。从中文看,这是一部译著;而从英文看,这是一部学术著作。事实上,这是一部研究与翻译并重的著作。“抒情的”一词体现了作者编写此书的动机和用意。“序”中开门见山说:“他之研究鲁迅的旧体诗,是想要探究西方学者相对而言尚未触及的鲁迅著作。”诗更具有私密性,从诗中可以探查“真实的鲁迅”的情感。王家平译成《诗人鲁迅:鲁迅旧体诗研究》,也无不可。关键是既然是要全面展现鲁迅作为诗人的一面,鲁迅所写的新体诗为何不一并纳入视野?莫非寇也有“贵古贱今”的思想。

寇译了鲁迅全部现存的旧体诗64首(他跟吴钧陶等人一样,也将《南京民谣》列入了旧体诗范畴),按照编年体例排列。

本书体例亦相当完备。正文前有译者序言,还有关于鲁迅生平的长篇介绍;正文后有四种附录,即许寿裳写的《鲁迅墓前悼词》、汉语与日语名称术语汇编、文献目录和索引。正文以诗歌文本为单位,内涵也非常丰富,包括以下部分:英语题目、汉语题目、拼音题目、写作日期、题解、汉语诗歌文本、逐字的拼音和英译、英语文本、注释。题解和注释都比较详尽,译文仿佛是被大篇幅的题解和注解包围甚至有淹没之虞。在题解中,“相关的诗被放进其时代背景中加以讨论;一般都会附加更多的参考资料,如鲁迅日记中的记载、他本人书信和朋友书信中的论述、他的文章序言、亲友的回忆录中的说明等等材料。必要的地方,还征引了古代诗歌中给鲁迅以启示的句子。”还“包含了对所论诗歌的文学形式和艺术成就的简要的评论。”[18]

寇对别人的翻译批评甚多,对自己的译本自鸣得意,从诗歌翻译的普遍要求和原则来衡量,他自己的译文问题也很多,甚至更严重,更加背离诗歌美学的特征和鲁迅诗歌的精神。

或许由于他太热衷于注释,以至于他的翻译中到处是注释的成分,显得很“水”;鲁迅那种高度凝炼的风格被他稀释得一塌糊涂,简直成了散文,又还被分了行。如《自题小像》中“神矢”的“神”被译成了“神或人”(gods or men),“风雨如磐”被译成了“这些暴风雨像石头一样打击、滚落”(These storms that strike like rocks a-fall),“荃”被译成了“满身香气的人”(the Fragrant One),“轩辕”被译作“轩辕,我们的祖先”(Xuan Yuan, our progenitor)。这种啰里啰唆的例子比比皆是。由于他要加上那么多的注解性文字,就不可能保证译文的行数与原文一致,他干脆变本加厉,把原作的四行抻长为八行,仿佛绝句肿成了律诗;原作为律诗的被他加倍译成了16行,则不知成了哪种诗体,绝对让读者摸不着头脑。如七绝《自题小像》被他译成了八行,由于每行音步比原诗少,如果返译过来,仿佛成了五律。七律《自嘲》则仿佛成了两首五律(16行)。这是犯了诗歌(尤其是中国旧体诗)翻译的大忌,也是对鲁迅简约含蓄风格的极大伤害。同时,这种意译太多的做法也不符合鲁迅重视直译的翻译观。

寇这种宁滥勿缺的译法倒是能保证没有漏译现象,但却不能保证没有胡乱射击还是不能击中靶心的情况。如《自题小像》中的“灵台”的“台”被译成了“tower(塔)”,“寒星”被译成了“a shooting star(流星)”,“察”被译成了“judgment(审判或判断)”,中英文的含义差得相当远,更别说传达关涉性的深厚的文化背景了。

寇用以稀释或者说抻长原诗的基本上都是没有多少表现力的散文性成分,如连接部分、同义重复(但又不是为着诗歌所必需的一唱三叹那样的复沓手法)甚至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添加。如《题彷徨》第一行“新文苑”前加了“我们的(our)”,“寂寞(silence)”前加了“被遗弃的(forlorn)”,第二行“平安(calm)”前加了“tranquil(安宁)”等等。其实,我们在做翻译时,需要在“目标语”中找到一个最恰切的词来翻译“源出语”中的某个词,只要一个就足够,这样的寻找的成功如同灵光一现,所谓“的译”也;当然,这依赖于大量词汇在脑子里的储备,也依赖于某种神秘的天才,有时真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感觉。寇既缺乏储备,更缺乏天分,所以他采取某种似乎保险实质上笨拙的做法——既然找不到“灯火阑珊处”的“那人”,就多找了几个充数,殊不知,如果不是那人,那么再多也没用。寇多找的这些词其实未必真正能译出原文,如“寂寞”在原文中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即“孤独,找不到同伴”,用“lonely”来译就足够了;寇的译文“forlorn silence(被遗弃的寂静)”跟原文有相当的距离。“平安”的意思也简单,即“peaceful”(和平的),与后面“战场”相对应。寇译为“安宁的平静”,也并不符合原文。

寇说别人凑韵,其实他自己凑得有过之而无不及,如:

Our new literary garden

In forlorn silence placed,

The old battlegrounds,

With tranquil calm are graced.

首先,笔者要指出,这本来是一首五绝,又被寇抻长为八行。译文第二行和第四行押了韵,但为了押上韵,他把两句都弄成了倒装句,而且都只是把谓语动词作为韵词,似乎成了日语的句法。大概是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两个能押上韵的词,所以千方百计、不惜一切代价要把它们放在行末。

奥尔加·洛莫娃说,寇的“译诗大多是押韵的,用的是英诗的格律音步,尽可能地忠实于中文原文的正规的韵律规则,并且也努力接近它们的部分古代词语风格。”[18]所谓“英诗的格律”,就“押韵”而言,就是用了“随韵法”,押得很勤快,几乎不让一行漏掉。按照寇对陈的批评的逻辑,这种做法是否也有“熟俗”之嫌?

[注释]

①罗伯特·白英编:《小白驹:古今中国诗选》(The White Pony:an anthology of Chinese poetry 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present day)。伦敦艾伦与安文(London : G. Allen & Unwin)出版公司,1949年。书中所选现代诗人有8位,他们是八指头陀、闻一多、冯至、卞之琳、俞铭传、艾青、田间和毛泽东。

②见黄乔生《杨宪益与鲁迅著作英译:很熟悉也很关心》,北京:《中华读书报》,2010年02月11日。黄对这句话的解释很能说明这一翻译历史上的“无名现象”:“‘他们’,是指他原来工作的单位外文局。中国文学作品有计划翻译成外文,由这家单位委派杨先生及夫人这样的专家去做。因为是分内的工作,他们不能从中获得报酬,是否再版,也不必经过他们的同意。”

③见黄新渠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frankhuang09。

④亦以《〈鲁迅诗歌全译注释〉》中文自序》为题,转载于《鲁迅研究月刊》1986年5月号。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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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H.E.谢迪克.对于鲁迅的评价(天蓝译)[A].鲁迅研究资料(第14辑) [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4.

[4]伊琳· 艾勃.欧美对鲁迅的接受——普及与学术研究的动机(王达敏译)[A].乐黛云.当代英语世界鲁迅研究[C].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3.417.

[5]鲁迅.野草·英文译本序[A]. 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 [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56.

[6]李天明.难以直说的苦衷: 鲁迅《野草》探秘[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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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黄乔生.杨宪益与鲁迅著作英译:很熟悉也很关心[M].中华读书报,2010.02.11.

[12]鲁迅.野草(杨宪益、戴乃迪译) [M].北京:外文出版社,1974.1.

[13]Jon Eugene Von Kowallis: “Lu Xun’s Classical Poetry”, 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 Articles, Reviews. 1981,3.

[14][澳]寇志明.鲁迅旧体诗注释和英译略述(华芬译) [J].鲁迅研究月刊,2004(4).

[15]伊琳· 艾勃.欧美对鲁迅的接受——普及与学术研究的动机(王达敏译)[A].乐黛云.当代英语世界鲁迅研究[C].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3.419.

[16]魏璐诗.鲁迅:一个跨时代的中国作家[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1985.293.

[17]陈颖.鲁迅诗歌全译注释[M].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亚洲研究中心刊行,1988.6.

[18][捷]奥尔加·洛莫娃.诗人鲁迅:鲁迅旧体诗研究(书评)[J].鲁迅研究月刊,20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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