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世纪中生代诗人的写作转型
2013-03-31刘波
刘 波
(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宜昌 443002)
论新世纪中生代诗人的写作转型
刘 波
(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宜昌 443002)
新世纪以来,很多坚守在诗歌现场的中生代诗人都面临着写作转型的问题,这种转型主要体现在:一方面要走出青春写作的迷茫,另一方面从追求表面的先锋性转向内在的灵魂书写。虽然在转型过程中,很多诗人都遭遇了困境,尤其是在难度写作上面临挑战。但是,他们都意识到了现实和经验的重要性,开始直面时代的现状,寻求超越自我的深度,进行日常生活的诗意转换,将富有思想性和力量感的写作当作自己的目标。只有在这样的写作转型中,中生代诗人们的写作才会获得尊严,其作品才会让读者产生信任感。
新世纪;中生代诗人;写作转型;经验书写;思想性
自互联网盛行以来,很多诗人都遭遇了从纸上写作到网络写作的心境转换问题,尤其是对于那些经历过1990年代诗歌相对沉寂的中生代诗人来说,如何进行写作的转型,来重新面对新世纪诗歌美学的挑战和考验,就成为了诗坛的重要话题。这一话题已经持续十多年,而且还将继续下去,中生代诗人在品质写作的保证中,也面临着更多的选择:是义无反顾地先锋下去,还是回到传统中寻求古典与现实融合的诗意?是在本土化过程中建立新诗的传统,还是坚守一种自由创造的耐心?都是摆在诗人面前的问题。二元选择似乎并不难,而难在寻求超越自我的路径,难在既要直面现实,又需在转化中恪守诗歌的思想性,因此,诗人们的挑战既是语言创造的难度,也是对精神如何接地气的一种考验。
一、轻重对比和虚实相间的写作路径
新世纪以来,很多中生代诗人都在进行自己的创作转型,在这一转型潮流中,尚大之风盛行,这与诗人们人生阅历的丰富有关,也和整个诗坛热衷于宏大书写相关。有些诗人向生活寻求大,而有的则向历史寻求大。“大历史”虽然是黄仁宇先生提出的一种看待历史的观念,但从文学意义上所透出的,仍然给人一种纵横捭阖、气势磅礴之感。诗人如果要在大与小的诗意上达至平衡,这种大最后肯定还是要回归适度的小,回到灵魂的密语中来。一个诗人热衷于写大,但他的大没有一种节制和边界,最后只能走向虚幻乃至虚无。诗歌的虚不应该是灵魂的虚,灵魂一旦变虚,诗歌的美感在词语之真中是立不起来的,要么趋于凌空蹈虚的飘浮,要么就是无力量感的花哨。
对此,我在赵野近年的诗歌中发现了一种大与小的诗意平衡。诗人没有大到天马行空,也没有小到鸡毛蒜皮,在大与小之间,他能做到收放自如,这是一种才情的体现,也是成熟诗人懂得诗意如何发生的见证。“我的余生只能拥有回忆,我知道/我会死于懒散、风景或酒/或者如对面的黄雀/成为另一个人心爱的一页书”(《旗杆上的黄雀》)。一个人关乎生死的记忆已经足够大,但他还是需要去面对一只黄雀,心爱的一页书,这又是足够小的生活意象,当这些大与小的意象组合在一起时,一种对比感强烈的诗意就能在瞬间为我们带来惊喜与共鸣。同样有着尚古之风的诗人杨键,他也对大小、轻重的对比书写情有独钟,尤其是对于时空感和历史感的追求,让他的诗风一直显得独异而深沉。“至今我还记得在城市车灯的照耀下,/那个小女孩无畏、天真的眼睛。/我慌乱的心需要停留在那里,/我整个的生活都需要那双眼睛的抚慰、引导。”(《致无名小女孩的一双眼睛》)这当是轻逸与厚重交替书写的典范:诗人通过对记忆的回放,引出现实的残酷,继尔又进入到一种人生苍茫的虚空里,由小到大再到小,由虚到实再到虚,这正是诗意呈现的路径。在诗人个人体验的语言实践中,诗意讲求的是一种慢,带着苦难悲悯的格调以及日常性的生命意识。
除了那些寻求古意的写作之外,直面现实的书写同样也可以在意象对比中出示力量,这样的诗歌又属于另一种尖锐的美学维度。诗人谷禾仿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亥的一首诗,名为《你不应该激动》:“你不应该激动。作为一个人,你不应该/为活而激动。不应该/为没有遭遇奥斯维辛而激动/你活着,菩萨心,蝼蚁命,但不能保证吃下的不是毒药/亲爱的一棵青菜,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追问?诗人直接指涉的就是我们当下的处境:道德的沦丧,人生的无助。谷禾的诗既不是多么直白,也没有那种晦涩,而是带着介入现实的诗性之力。“你在虚无的王国里,一个人张灯结彩/做自己的主人。但你不应该激动/你关紧的门等于虚设,它自动敞开,推土机将随时碾过来//你活着,作为乌合之众,不耻辱,也不光荣/你忍受,向死而活,在尘世过完碌碌一生。你不应该激动。”在这样的现实境况里,有着“菩萨心,蝼蚁命”的我们,既没必要激动,也没有理由激动。一个过着卑微生活的人,何以要为那些虚幻的高调和假象而兴奋呢!诗人道出时代的真相:我们在这世上所完成的,不过是一颗棋子的使命。这并不是悲观的看法,在个人诉求趋于板结的环境中,难言理想和高尚。新世纪之后,诗人以如此鲜明的方式介入时代,可能正是缘于他在写作上的清醒,他明白自己需要去面对当下的现实,那里有无法规避的真相,这种参与是对良知写作的应和。
诗人以介入的方式参与到对社会生活的建构,古今中外皆有榜样,但凡经典诗人少有刻意回避对现实的书写,因为那就是文学的重要部分。“我们参与公共生活时被撕破的衣衫/将用火焰、泉水和星星作补丁/他们实质上是同一个东西:神的碎片/没有它们我必然羞愧,疲倦和绝望”(俞心樵《传神》)。诗人在一次访谈中说:“尽管我们正置身于一个真正的诗人和真正的诗歌都倍感屈尊的时代。不过,我必须为这句话作出必要的补充,如果没有诗人持续性的屈尊工作,更多人的自由,丰富和尊严是无论如何无从谈起的。”[1]这是一种社会审视,也是一份自我警醒。
当有人将谎言当作真相,且乐此不疲地传播和戏拟时,我们当须追问自己的文字是否经得起时间与良知的检验。真正的诗人不应该写“让智力蒙羞”的诗,那不仅是在侮辱读者,更是在看轻自己。“所有亮着的灯都在制造谎言/但你不会说谎,所有暗自/流下的泪水,不会……//所有亮着的灯都是赤裸的/我要你亮着,赤裸着/我也必须亮着,赤裸着//我们如此孤独。在隐语和行话中/我们愈加孤独。比如沙漠中的海盗/比如失明者眼中/最后的微光”。这首诗题为余笑忠《“深邃而普遍的黑暗”》,黑暗与光明对峙,诗中因此出现了灯的意象,它是光明之源。人生需要光明,但同样需要适度的黑暗,它们之间的平衡,才会让人生充满激情与活力,就像爱与恨在一个人身上所达到的平衡一样。一个人要有赤子之心,光明才会时时追随你,所以需要“赤裸着”,就如同灯必须亮着,这种毫无遮掩的生活,即便孤独,也在所不惜。拒绝谎言,乃写作之本,也是诗人写这首诗时的主张,这不是应付,而是一种价值观的体现。“诗的真实不是理的真实,也不是事实的真实,而是内心的真实,情感的真实。诗应该拒斥任何虚假的东西。一朵枯萎的花朵胜过鲜艳的假花。”[2]诗歌的真实不同于小说的真实,虚实相间的背后,也潜藏着诗人丰富的存在感和与人生对话的情怀。
诗人哑石的《真实》一诗,其实就是对诗歌与真实关系的一种精彩的诠释,它外在于表象的真实,而内在于情感的真实。“散步于蓝色月光和森严险峻的/山影 我心明如镜/这山谷 这脚下微微喘息的幽僻山径/将顺着斜坡把无言的真实登临?/就在头顶三寸高的树枝上/一团团湿漉漉的蛛丝拂面垂下/送来红尘那苦杏仁味的清新/这是一株随处可见的落叶乔木吧/可能 我体内有一面孔淡红的婴孩/希翼着在这样的夜色中苏醒——/它是仁慈 一粒乌亮紧缩的坚果/或是那永远都无法面世的丰盈、无名?/你看树脂在前方孤独地分泌/更远处 响起未来咚咚心跳的声音……”(哑石《真实》)这是虚构的真实,还是现实的真实?我们不得而知。但它是诗,属于诗人内心的真实:山谷中夜晚的景色,在诗人细微的描绘下,呈现出一幅虚实相间的景观。诗在细部上很精确,它诉诸了视觉、味觉和嗅觉,那些通感的美让这样的真实变得灵动。真正优秀之诗,也并非就是天马行空的想像,它也应该是节制冷静的创造,这样的书写或许会显得更大气、生动。哑石的诗歌一向清新而理性,在具体和抽象的交替融合里表现出独特的诗意。他书写的是日常存在,但他最后的落脚点却是一种精神的沉思,这或许才是当下诗歌写作的重要通道。“既然诗歌与我们的存在有关,诗歌所传达的就应该是自由的声音。”[3]哑石的写作也是自由的,但它是一种有节制的自由。因此,不能说纵横驰骋、天马行空才是创造,那种冷静理性的书写,同样也是自由美学的一部分。
如果说诗歌写作就是要表达一种自由的声音,那么在语言组合、意象对比和矛盾张力的书写中,每一个诗人的冒险与尝试都应该成为自由的创造,而中生代诗人大都选择从先锋回归现实,甚至回归到日常,这并不是一种退守,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前行。这种前行同样是先锋的,因为他们没有将诗意简单化,而是进行了更趋复杂和更有难度的转化。
二、现实经验的诗意转化
在新世纪以来中生代诗人的写作中,有一个很重要的现象,就是他们的书写虽然没有70后和80后诗人激进,但普遍都有一种成熟的风度。他们将技艺的呈现和语言的创造自然融入到对日常生活的提炼中,经验的转化成为了其写作的法宝。“对诗人来说,故土和想象力都是不可或缺的养分,但只有通过个体日常生活的转化,才能将它们变成对诗来说真正有价值的细节。”[4]而如何转化才会让诗歌更富深度和厚重感,就成为那些坚守在现场的诗人们最重要的写作挑战。身份认同是一方面,而以介入的方式直面现实,则是诗人们书写题中应有之义。
在缺少安全感的时代,我们的焦虑和浮躁如何解决?是依赖妥协,还是继续抗争?似乎没有这样简单的二元选择。在进退两难中,我们需要守住的是一份底线。拒绝和接受是我们重塑人生的开始,包括心态的调整,爱的回归,价值观的反思,都属于当下精神生活的重要部分。除了恪守批判之外,那些困扰我们的贫穷、匮乏和不满足,总需要一种宁静来平衡,否则,力量在思想呈现过程中的丢失就是一场精神的罪过。这个时候,通过情感向语言求救,不失为一种理想的方式。它是趋向一定高度的,也是对平淡现实的抵抗。有着丰富人生经历的中生代诗人们如今还在写诗,相对于这个物化的时代,那是一份光荣;相对于个体的生命叙事,也可能是一种宿命,但无论如何,他的精神生活里会有一段无法抹去的重获新生的记忆。“成为一个无所事事的人/这是你终其一生的理想/以本性对抗习俗,这本能的享乐/胜过多少文明的虚荣//要那么多无用的东西做什么呢/别让你成为职业和财富的奴隶/无所不在阳光——你听到了/从上天传送过来的讯息//不必害怕失去。它非身外物/不是超市里的东西/马路上的鞋子挂在树上的钟表/——躺卧在发黄的被它照亮的/包茅草丛里,你晒着冬天的太阳”(柳宗宣《晒太阳》)。这是诗人晒太阳时的随想,但它触及了诗人这一职业的尴尬,他貌似可有可无,甚至在无限边缘化之后也难以找到身份的自我认同,这到底是觉悟不够,还是这个世界注定了要将诗人驱逐出理想国?这其实是诗人内心的一场搏斗,输赢没有定论,全赖于我们如何自处。诗人在言说和倾诉中抛弃了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所希望留守的,就是一种平和的心境:如今除了诗歌,还有什么能让一个了无牵挂的语言拥有者去赴汤蹈火,去舍身以求?我相信,在很多中生代诗人的人生思考里,这样的纠结与选择能占据一席之地。除了个体的抒情,他们的书写会联于时代的变迁,联于一代人的生存处境。
一种值得不断回味的生活,应该是有内省意识的,在多数中生代诗人的写作里,同样也不例外。包括那些之前曾走过极端的先锋诗人,如今也有回归现实和内心的倾向,随着岁月的流逝和心境的变化,他们对时代的看法和对诗歌艺术的理解也重新有了深入的认识。他们的书写里注入了各种精神元素:信仰、道义、承担、责任、良知和博爱的思想。当然,我从他们的诗作里读到的更多的,还是尖锐的批判和反思的力量。“真相并没有选择诗歌——形而上的空行/它拒绝了一个时代的诗人//真相同样没有选择小说——有过片刻的/犹豫和迟疑?//真相拒绝了报纸——也被报纸拒绝/如此坚定地//真相并不会因此消失/它在那儿/还是真相//并用它寂静的耳朵/倾听我们编织的童话”(娜夜《真相》)。在现实和历史中,我们经常需要追问真相,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它的边界在何处?有时也难以把握。诗人心目中的真相又是什么样的?虽然作了变形,但那种直抵真实的书写,我们是在情感的批判和意识的反抗中获得理解的。选择,拒绝,那只是相对的,而更为绝对的是,真相不会因为拒绝和接受而改变、消失,诗人所能做的,就是在内心为真相保留一个位置,而在笔端,是拒绝谎言,恪守真诚,不管我们所书写的是现实还是虚构,对真相的追寻,会是一个永恒的立场。这个不需要口号式的保证,它就是一种内心的自觉。在中生代诗人群里,拥有这种自觉意识的诗人不在少数,他们大都默默地写,以理性和冷静来对抗这个时代的喧嚣。
在很多中生代诗人那里,对经验的书写成为一种法则,而且是越来越重要的法则。当技术性的想像退居到人生经验之后,并不代表它消失了,而是自然地融入到对经验的转化和建构中去了。技术和想像是无形的,而人生经验与时代现实成为了诗人们书写的主题,因此,它们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如何巧妙地将这些经验化作诗意的句子,让其呈现出多彩的色调和飞翔的美学,就成了中生代诗人们提升写作难度的动力。“还有机会否定自己,看一眼破碎的家:/父母的不融洽和他们对我的爱,/妻子的冷,/兄弟们就象一双廉价的拖鞋,/儿子在牙膏里,挤出来才满口芳香。/所有这些通过内心的腐烂:活着装糊涂,死了未必看得清。”这是诗人殷龙龙的直接告白,他开门见山地将自己的人生经验写到了诗里,不遮蔽,不掩饰,当然,他并不是为了纯粹的发泄才如此暴露,而是在诗歌的整体里暗含着诗人的艺术与思想抱负。他将自己的人生境况当作了抛砖引玉式的向导,后来的书写带着深深的反思之意,同时也夹杂着几许自傲和孤独。这是诗人的常态,没有孤独的生活,诗人内心难有对自我和世界清醒的参透之力。“太过迂腐,/生命如此嘎巴,救不了任何人,/一个自信的叛徒常常抒写自卑的心。”这正是诗人内心矛盾和冲突的体现,自信和自卑有时竟相隔如此之近,自信迈过一步可能就成为自卑,人生就是这样。在如此复杂的精神现实里,我们如何与他者相处,又如何做到安然自处?诗人或许也是迷茫的,困惑的。但唯有迷茫和困惑,才会有诗歌的精彩。诗人没有囿于小情小调的倾诉,他追求的是更大幅度的心灵对比:“我来,是为了麻木的嘴,肿胀起来的拙劣,/是为了埋在泥土下的哭泣——/他们象把匙子,把勇敢捅进城来,/直到生生死死,再交朋友,/爬上楼顶,直到什么都没有。//我没有把我的手指镀成金,/秃头思想早已约好,还没死就着急不朽!/写诗当然不原谅自己,/(离原谅还有两个字的距离。)/写诗当然不协调,不献媚,裹足不前,/象一只老虎,敢于承受讥笑,敢于当众出丑,/被揉成一团。/揉成一团,再用力掰开。”(殷龙龙《单门我含着蜜》)原来诗人是要将自己彻底交出去,去将自己置于光天化日之下接受质疑和审视。他与自己内心的交锋就是提出更高要求:拒绝诱惑,增加难度,这难度是思考的难度,也是写作的难度。他拒绝任何功利的想法,否则就无法原谅自己,这可能就是诗人在当下写作的尊严。从直白其心到隐喻书写,最后再到更高层次的表达,诗人没有局限于一味的抱怨和责难,他以知性的书写完成了对这个时代个体生存处境的直面考察。
经验书写的可能性是多样的,转化之功在每一个诗人身上都会有不同的实践,但他们都面临着超越自我的问题,有人遭遇瓶颈,有人碰到困境,“从微观的个人生活细节出发,扩展至当下更辽阔的历史生活场景,这是诗人对人类最伟大的贡献。”[5]这可能是诗人在诗意转化上所体现的最大价值,它不仅需要时间的发酵,更需诗人不断的探索。尤其是在面对诸多荒诞的现实时,这种转化也会在直白和隐喻的交替中获得新的创造性发展,此时,思想的呈现就是前提和保证。
三、追求思想和境界的力量型书写
诗人书写现实并不是问题,处理好了,它也不会影响美学的彰显。布罗茨基说:“现实总是不太喜欢诗人。”[6]这种矛盾和冲突,恰恰是形成诗歌张力的关键。诗人笔下的现实有别于日常现实,它可以是超现实的,变形的,但它一定有着诗人赋予其内在的真实。这不是柏拉图提出要将诗人逐出理想国的原因,他们的现实更残酷,更有说服力,因此也更能让人产生信任感。
新世纪以来,不少中生代诗人的写作何以能让人产生信任感,还是在于他们知性的创造中渗透着对经验、细节的感知,他们在生动与理智中能写出命运感。“如果根茎能说话/它会先说黑暗,再说光明/它会告诉你:黑暗中没有国家/光明中不分你我/这里是潮湿的,那里干燥/蚯蚓穿过一座孤坟大概需要半生/而蚂蚁爬上树顶只是为了一片叶芽/如果根茎能说话/它会说地下比地上好/死去的母亲仍然活着/今年她十一岁了/十一年来我只见过她一次/如果根茎继续说/它会说到我小时候曾坐在树下/拿一把铲子,对着地球/轻轻地挖”。张执浩的这首《如果根茎能说话》,看似一种假设的诗意,其实从这种惯常里可找到现实的对应物。我们既能感受到诗人对细微之物的关注,又能规避那些宏大之事的虚空,非常准确地切入到我们精神上的痛处或引起共鸣的所在。此诗的独特之处,乃是诗人从植物和动物那里获取了对人世的观感,这是一条隐秘的通道:既道出了一些自然常识,又没有局限于格言警句式的说教,而是将诗意真正置放于具体的意象罗列中,这才是真实可感的精神来源。
思想性写作大都属于富有悲剧感的现实之笔,坚持是一种美德,而自由坚韧的立场,又是另一种值得我们去珍惜的写作向度。就像俄罗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所言:“我从未停止过写诗。对于我,诗中有我与时代、与我的人民的新生活的联系。我写诗,是以我的国家英雄的历史为主旋律的。我为生活在这个时代并目睹了不再重演的事件而感到幸福。”[7]这是阿赫玛托娃在1965年写的一篇自传的最后一段,此时诗人已经76岁,不再愤怒,似已平和,但仍显高贵。真正的思想之诗,肯定不是凭空想像的,它一定有诗人对时代现实的深入思考,哪怕是通过阅读大师的间接方式,他也能从中获得某种启示,那是引领他通向精神创造的源泉。“诗歌是语言的女儿,是思想的母亲,而不是思想的孩子。”[8]富有原创力的诗人,他们总会在不经意间给你提供出其不意的诗意,不仅有语言的惊喜,更有语言组合背后的整体思想创造。它的诗意不是短暂的、转瞬即逝的,而是有着绵密的、可延伸的丰富性。表象的喧嚣诗意,只可获得一时喝彩,而那些能引起我们回味的诗意,总是带着宁静的内涵,它貌似不起眼,实则在字词里暗藏着精神的自由。有的诗人直白其心,以极致书写体现个性创造,而有的诗人则通过幽默和陌生化的表达来自我更新,重建自己的美学。
早上起来,我对美利坚没有看法。就此事,我有心向
甜妞布兰妮提交一篇硕士论文,或者我愿意化装
成一名海军上校亲赴美利坚。
现在该吃早餐,我必须在7:20之前
蒸好一锅馒头。上班路上,还要给好多人打电话,向他们
逐个解释美尼尔氏综合症与耳朵形状之间的关系,还有,
装些昆虫会装死。
早餐前五分钟,最好洗个澡,我身上某处
已经痒了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发生了很多事,
瘦肉精、淡水湖蓝藻、卡扎菲、奇努克直升机,还有什么阿帕奇,
这一切让我没有心思考虑我自己身上的事。
但不洗澡,我就体验不到雕牌香皂在
肚子上滑动的那种感觉(我这么说你一定认为我是一名
香皂广告商或地区代理商,还这么关心世界)。
余怒的这首《痒而已》,我们在读完之后可能真的会觉得浑身发痒,因为你会感到不知所措,你不知道诗人究竟会将自己带向哪里,他的跳跃太快了,我们的思维跟不上,有时看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这就是余怒,仍然那么富有想象力。当然,我们顺着余怒的写作逻辑往前走,也能够看出他想表达什么,或者说什么也没有表达,就纯粹是词语的滑动带来的诗意。其实,余怒没这么简单,想像虽属个人,而他所运用的材料和切入的主题,我们都不会陌生,比如说那些一度成为报刊头条的社会新闻和国际时事。余怒将这些素材串起来,给了我们一个全新的诗歌世界,它虽由语言构成,但一种奇异组合的美妙总能在某个节点上触动我们的神经。他将美利坚的国际事务和早晨蒸馒头的日常琐事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这种大小对比,促成一种绝妙的反讽:是关注天下重要,还是自己的生活更重要?这往往是中国男性欲罢不能的困惑。当细微琐碎的日常生活对接了天下大事时,一种戏剧性的张力顿时呈现,陌生的力量也随之显露。余怒的诗作虽然表象上是不及物的,有着为语言而语言的混沌感,但只要细读,发会现他的书写还是渗透着思想之力。在那些词语和意象的涌动中,暗藏着诗人透视时代与社会的目光、声音与思考。
余怒很少直接去触及时代和社会的痼疾,但他用变形的方式也达到了优秀诗作所要求的精神高度,而且他近几年的写作多趋向及物,让我们更能看到一个诗人清晰的一面,同时也让他的诗意找到了切实的落脚点。诗人与他所处时代的关系,更多时候是无法刻意回避的,即便我们再去掩饰,也终难逃脱时代对我们的影响。与其如此纠结,不如彻底放开,拥抱时代和现实,也要在语言创造的前提下去靠近日常。“磊落地生活在地下的暗流之上/对看不见的净水或污水/必须指出一个高尚的来源”(孟浪《崩溃》),是的,我们也需要在诗中指出诗歌的来源,它是源于时代的病症,还是源于社会的良心,这些都成为诗人们书写的主题。在大面积的精神溃败上,似乎只有现实能在诗人笔端留下历史的见证,而残酷的诗意也由此产生。“爱。/你说:我爱。/你说:这仅仅是爱情。/你说:云彩。微风。/栅栏和水井。/你说:湖水带来了沉思。//一些词。/一些不同于他人的排列。/你写诗。/别人也用过。那同样的词。/然而:文字就是政治。//话语就是。/爱的方式也是。/其中有了恐惧。/有了恐惧的对应物。/这是诗。”蓝蓝这首诗题目就叫《诗》,从字面上看,似乎很温馨,很惬意,但是透过表象,也会发现诗人在文字背后所隐藏的力量,而且越往后力量感越凸显。诗人那些短句子和轻意象的罗列,是为了达至一种重:这样的诗看似是向上的,其实是往下的,它是有重力的,向下坠的沉痛,最后通向恐惧。由爱到恐惧,此为诗。蓝蓝的笔力就是这样,她寻求的是诗歌的精神源点,最后还要明晰这诗意到底通向了哪里,又在何处终结。从现实批判到终极关怀,是很多中生代诗人在转型中的选择,蓝蓝也不例外,只是她作为女性诗人在这方面却表现得更为决绝和彻底。她清醒地洞察到可能会落在我们每个人头上的灾难,不管这灾难是现实的生活奴役,还是自我的精神禁锢,她总是以抗争的方式来为诗人赢得尊严和权利。
在安逸的世界里,诗人能否写出有力量的文字?这是困扰很多写作者的难题。对于有精神追求的诗人来说,打破一种闲情逸致的写作,似乎就成为了一条通往力量写作的大道。就如诗人周亚平所言:“诗,太高贵了/不是谁都写得来。”(《灿烂》)这诗之高贵,需真正领悟者才可通达,所以,很多诗人可能一辈子也达不到这个境界。一些诗人往往写着写着就走向了庸俗,它和视野与境界有关,也跟学习和阅读相联。有些中生代诗人现在基本上不阅读了,他们自傲地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一切,不需要学习了,这种自恋和狂傲就成为了他们写作精进的障碍,通达不了高贵也是理所当然。
中生代诗人的写作仍然在走向未来的途中,他们已经成为了当下诗坛的中坚力量,而其留下的那些诗作,更多还是以富于思想性和力量感取胜。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适合诗人写出大作品的时代,不管是以什么样的立场来面对诗歌,他们的努力,都是这个时代向往自由和通向成熟写作的见证。
[1]李春影,俞心樵.迷雾中的传奇——俞心樵访谈录[J].俞心樵诗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294.
[2]张曙光.诗的断想[M].//中国诗歌评论——细察诗歌的层次与坡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114.
[3]西川.诗学中的九个问题之我见[M].//大河拐大弯——一种探求可能性的诗歌思想[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168-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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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安娜·阿赫玛托娃.简略的自传[M]//回忆与诗——阿赫玛托娃散文选[M].马海甸,译.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21.
[8]吕约.虚无者的玩具[M]//戴面具的女幽灵[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2:138.
[责任编辑 陈浩凯]
Comment on Mesozoic Poets’Writing Transformation Since the New Century
LIU Bo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Media,Three Gorges University,Yichang,Hubei 443002,China)
Since the new century,many Mesozoic poets who hold fast to the live poetic scene have been confronting a problem-writing transformation,which mainly contains these facts:one is to walk out of the vast and hazy writing of the youth;another one is to transform the pursuit from the superficial avant-grade spirit to inherent writing of the soul.Though a great many poets come across difficulties,especially in the challenge of difficult writing during the process of transformation,they all realize the importance of reality and experience,and to face the current situation,to reach the depth of transcending themselves,to transform the daily life in a poetic way,and to regard the thoughtfulness and powerfulness writing as their goal.Only through such transformation will the Mesozoic poets gain dignity and will their writing inspire confidence in readers.
new century;Mesozoic poets;writing transformation;experiential writing;thoughtfulness
I207.25
A
1672-934X(2013)06-0044-06
2013-09-11
湖北省教育厅青年项目“新世纪中国先锋诗歌研究(2000-2011)”(2012Q026)。
刘波(1978-),男,湖北荆门人,文学博士,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在站博士后,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和新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