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失语、学术安全与国家文化安全
2013-03-29曾洪伟
曾洪伟
摘 要:当前中国的民族学术正遭遇安全危机。由于学者们自身失当的学术行为使具有中国特色的传统学术语言、话语、资源、方式等被有意或无意地遮蔽、遗忘、遗弃,本土学术被西方学术侵蚀、殖民和置换,并遭遇严重的生态与生存危机。学术安全问题产生的诱因在于作为文化精英的学者在学术上的全面失语,这些失语行为和安全问题包括学术语言、学术话语、思维模式、写作范式、学术评价标准等诸多方面,又在整体上导致和加重了民族学术安全问题。学者的学术失语与文化大众的失语一起,共同引发了国家文化安全问题。要捍卫中国的学术安全与文化安全,必须着手推进中国学术的中国化。捍卫中国学术安全,不仅是对自身民族文化、学术负责,同时也是对世界、人类文化、学术承担责任,因而具有十分重大和深远的意义。
关键词:学术安全;学术失语;国家文化安全;中国学术中国化
中图分类号:G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3)01—0085—10
一、学术安全问题的提出
著名学者王岳川先生在一次题为“中国文化软实力与文化安全”的演讲中指出,“任何一个国家在提升本国政治、经济、军事等硬实力的同时,提升本国文化软实力也是更为特殊和重要的”,“对今天的中国而言,大国文化战略与国家文化软实力提升问题,已经不是一个可忽略的问题,而是一个必须正视和重视的重大文化战略问题”①。在当代中国,文化软实力尤其关系到国家、民族的文化安全。为了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为了实现大国崛起,我们在大力加强经济等物质文明建设的同时,还必须着力加强文化等精神文明的建设,以使中国最终成为一个物质、精神并重、和谐发展的经济文化强国,并以此确保国家和民族在国际社会中的安全和地位。目前,中国的经济建设已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国家实力、地位和形象已得到了显著提升,这为国家政治、经济、军事安全提供了坚强有力的后盾和保障。但是,另一方面,文化建设仍是我们的软肋,文化创新匮乏,文化赤字、逆差严重,自我文化认知、认同不足,在国际文化交流中话语权微弱,这些都直接、严重地影响到国家的文化形象、地位和安全。从更高层次和更严重的层面上讲,这种“经济巨人”而“文化侏儒”的畸形发展状况,不仅会极大地影响和制约国家经济的发展,而且还极有可能因为自身民族文化认同的缺失而导致国家安全危机的发生。
关于文化建设与国家(文化)安全的关系,国内学界已不乏关注。但学者们大都是从十分宽泛、笼统的文化层面来讨论,少有学者从具体而微或特定的角度进行关注和研究。本文即从学术失语、学术安全和国家(文化)安全的角度来进行探讨。
所谓学术安全,是指在当前中国学术界,学者们对西方学术话语、规则、观念、标准极力认同、追随和维护,由于这种失当的学术行为,致使具有中国特色的传统学术语言、话语、资源、方式被有意或无意地遮蔽、遗忘、遗弃,民族学术被西方学术侵蚀、殖民和置换,本土学术的生存和发展呈现异化、畸形、病态,并遭遇严重的生态与生存危机。
为什么提出学术安全这一问题?毋庸讳言,在国家文化安全问题上, 学界对于文化大众层面的失语以及由此导致的国家文化安全问题已有所察觉和探究,在此基础上,国家也制定了相应的政策措施,积极进行应对和矫正,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例如引导中华传统文化经典进入小学课堂,恢复民族传统节日,严格限制新闻出版物中外语的不规范使用,等等。然而,令人尴尬的是,正是发现国家文化安全危机的学者们,对于作为文化一部分的自身的学术和学术研究,却缺乏自觉的文化安全考量,没有意识到自身的学术行为正使学术遭遇安全危机。实际上,与当前中国文化大众群体的失语一样,作为知识精英的学者们的学术和学术研究也存在着严重的失语、失范、失控现象,并导致学术安全问题的产生。而精英群体的学术安全问题不仅会因为自身在文化场中的权威地位和引领、号召、榜样、示范作用而进一步加深和加重普通大众群体的文化失语,而且还会和后者的文化失语一起,共同导致国家文化安全问题的产生。因此,与文化大众相比,作为文化旗手与风向标及精神导师的社会知识精英的学术失语和学术安全问题,在国家文化安全领域占据着更为重要和更为关键的地位。
本文拟以人文科学(尤其是语言、文学学科)为中心来探讨学术安全问题,因为在这些最需要、最应该提倡个性、独立性、民族性和多元化的领域,由于西方一元学术规则和话语、思维的流行以及人为的原因,国内人文科学学术出现的安全问题尤为严重,也最为典型。与自然科学相比,人文科学与社会的联系原本十分紧密,将社会与人文科学联接、贯通起来进行整体考察本是题中应有之义,但在各门类的人文科学研究中,研究主体往往只从本学科的范畴和视阈或仅从如何有利于本学科发展的角度出发,人为斩断了该学科与社会的联系,看不到学术与意识形态的关联,看不到其学术研究对学术安全的重要影响。因此,以人文科学为代表、为对象来研究学术安全,既是对人文科学历史语境和社会语境的必要、真实还原,又能使我们充分认识到把人文科学(研究)与社会相分离的危害性,同时也能让我们进一步认清人文科学本身的学科意义、价值及其在国家文化、学术安全中的重要社会地位。
二、学术安全问题产生的诱因
笔者认为,当前中国的学术安全问题是由学界多元化、全面性、严重的学术失语行为造成的,本文将从学术语言、学术话语、思维模式、书写范式、学术评价标准等层面来具体展开讨论该问题。
(一)学术语言失语
在当前学界,学者们在学术语言上的失语现象十分普遍且严重,但却很少有人能清醒地意识到并认识其潜在危害。例如,在外语学界,存在着一个普遍的现象,即外语专业研究生的学位论文(含博士后论文)基本都用外语撰写,这无论在教育管理者还是在学位申请者看来,似乎都是自然而然和顺理成章的事。然而,这看似“自然而然”和“顺理成章”的事实,却是西方文化、教育对国民成功进行殖民的明证和留下的耻辱文化烙印,这让人不胜悲哀。
在当今世界,除了中国之外,很少有国家要求学位申请者必须用外语撰写学位论文。“我们不妨冷静想一想,目前世界上有哪一个国家的大学是规定用外文撰写他们本国的博士学位论文的?除了极少数的前殖民地国家,恐怕很难找到一个国家会有这样的规定。英美高校一律规定要用英文撰写他们的博士学位论文,自不待言。俄罗斯、日本等国也都规定要用他们国家的语言撰写学位论文,不管你写的是俄罗斯、日本语言文学的题材,还是中国语言文学的题材。”②很明显,这些国家在对自己民族语言的保护,在对知识生产、创新如何有利于自身民族文化发展方面,都是有着高度自觉的语言文化安全意识的。而中国目前存在的这种文化、教育病态现象,本身就是殖民文化、殖民教育产物的当代延续,其不合理性是显而易见的。由于学界对其产生的社会语境陌生,再加之新中国成立后又未及时肃清其余毒,久而久之,它便演变成一种文化成规和惯习,左右着人们的思维观念与价值标准。
在当下中国学界,学术语言的西方化(主要是英语化)现象非常普遍,已逐渐演化成一种社会无意识,渗入到许多学者的骨髓与血脉之中。除了以上情况之外,其他如论文不引用中文(翻译)文献,学者们以能写英文论文和论文发表在英文期刊上自豪,学术演讲时在语言的使用上以外语化或外、汉夹杂为时髦,等等。除了外语学界以制度化的方式要求学位申请者必须以外语撰写学位论文,从而主动放弃自身学术语言主体地位之外,还有自然科学甚至社会科学领域的学者为获取西方学界的承认(或者是受国内科研管理与评价机构政策的不恰当引导)而被迫以外文撰写学术论文,以期发表在国际学术期刊上——这是属于被迫放弃民族学术语言权力的普例。与之相关的科研管理者或研究者都只从学术本身的角度出发,只认识到这种学术语言的西方化或对提高专业(语言)水平与能力、或对促进学术交流的有益性和有效性,而未意识到其中所包蕴的语言意识形态性或者说后殖民风险性。简单地讲,这种学术语言的西方化,实际上就是学者们对自身民族学术的无意识自我殖民化。在对中/西学术语言的不同选择与取向中,学者们实质上已经建构起了高/低不同的语言等级秩序与价值差异意识,汉语学术语言被歧视、被离弃、被遮蔽、被淡忘的命运与际遇已然形成,而从事汉语学术研究与操持汉语工具的学术主体也自然难逃被冷落和等而下之的命运,汉语言作为民族学术语言的主体地位与尊严由于本土学者自身的原因而日益受到西方学术语言的挑战与威胁,正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一方面是外语(英语)作为学术语言的不断扩张与兴盛,另一方面则是母语(汉语)作为学术语言的持续萎缩与衰落。在人文学科领域,饱受诟病的学术泡沫化、垃圾化不仅仅体现在成果的原创性不足,盲目追求成果的数量,忽视成果的质量上,而且在最为基本的学术语言的使用上,也出现了大量质量滑坡的现象:这不仅仅发生在一般作/学者身上,而且在国内知名学者当中也不乏其例,如蓝棣之的文章被批语言不通,缺乏“语文品格”③,汪晖的著作被指文法不通④,等等。著名学者在学界有巨大的影响力,具有文化标榜和示范作用,如果学者们不增强自身学术语言使用的自觉性、自律性与严谨性,听任学术语言滑坡的现象自由泛滥,那么,在当前浮躁学风愈演愈烈的背景下,民族学术语言的衰落会更加剧烈,波及范围也会越来越宽,而学术(语言)的安全问题也必将随之浮现。更为严重的是,民族学术语言的危机还会与当前更为深广、更为严重的社会母语危机(在各文化场域中,外/英语对汉语的排斥、挤压,国民母语素质的普遍低下等⑤)一起,共同导致和加重国家语言、文化安全问题的产生。
国家文化安全战略的最根本目的,就是为了维护国家的文化利益,捍卫民族的文化主权与尊严,使之不受外来势力的侵犯与损害。而“作为国家文化利益最为具体的体现就是它的民族语言的纯洁性”⑥。语言代表着一个民族的身份和象征,它是维系一个民族、国家的纽带,其中所蕴含和承载的统一的世界观、价值观等将民众紧密团结在一起,形成一个统一的国家或民族,其思想、文化凝聚力可谓巨大无比。语言代表着国家文化主权的存在。“而国家主权利益是高于一切的利益,当国家主权利益以文化的方式表征的时候,文化利益也就成为一个国家最根本的国家利益。”⑦因此,文化(含语言)从根本上关乎着国家与民族的存亡。殖民主义时期殖民主义者对殖民地人民实行的语言政策表明,语言在,则国家在;语言亡,则国家亡。而学术语言作为国家与民族语言之一种,它是民族学术身份与文化身份的象征,它代表国家最根本的学术主权与学术利益,它的生存状况反映着一个民族的学术的安全状况,同时也标志着一个国家语言、文化的安全状况,其文化的重要性和战略性是不言而喻的。
(二)学术话语、思维模式、写作范式的失语
清末民初以来,随着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的渐次展开与推进,文化激进主义者们在中西文化的巨大反差中,看到了民族文化发展落后的事实,在巨大的心理落差与沉痛的反思中,他们将根本原因归咎于自身传统文化的长期羁绊与束缚,并在中、西文化间不自觉地建构起“劣/优”的二元对立等级秩序。由于在思想观念中抱持着这样的价值认知以及强大的文化自卑心理和焦躁不安的文化焦虑心态,文化革命者们借着“五四”新文化运动声势浩大的思想文化浪潮,掀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革命——“打倒孔家店”——的狂澜。这场在中国历史上影响深广的文化运动与之后的反传统文化运动一起,一次次强化了人们对于民族传统文化的负性认知,并由此导致传统文化的生存空间被强力打压和急剧萎缩,西方文化则借机趁虚而入,大肆扩张。这种由非理性、简单化的文化二元对立思维模式而导致的文化自戕行为是全方位的、彻底的,它不仅使一般意义上的传统文化思想、观念被阉割,而且还导致自身文化中的精华——传统学术遗产——被无情抛弃,而代之以西方“先进”的、“进化论”的、现代性的学术。这种自我殖民式的学术取替与置换是全面性的,既包括话语,也包括思维模式、研究范式、写作方式以及文体和评价标准、评判机制等,涉及到学术的所有方面和各相关要素层次,导致了中国学术的深度失语。这一失语不仅发生在某一个学科领域,而是几乎涉及了所有的学科。因此,当前中国的学术失语又是带有学科普泛性的全面失语,其所导致的学术安全问题也是全面性的、深重的。下面我们以中国文学为例,来详细论证中国学术的失语问题。
1.学术话语失语
话语作为一套文化成规,它不仅仅指一种文化所特有的理论命题、术语、概念等,而且还蕴涵着更为深刻、更为本质、更为重要的文化意义——即文化规定性和文化指向性。具体而言,它包含着对特定文化的认识与认同,充分体现了言说者的主体性以及言论内容的真理性与权威性,并拥有与特定文化相对应的理论陈述模式。如西方文论话语就是对西方文化的认同与归属,它充分体现了话语言说者的西方文化主体意识与主体地位,而其话语陈述模式也必然是带有西方文化特性与色彩的。
在学术话语上,由于“五四”时期、建国后十七年以及新时期中国文学界对西方文论话语不加限制与选择的引入,外域文论占据、把持了中国文坛,并逐渐成为研究、解读、建构中国文学带有普遍有效性的元语言、元话语;而活力仍存、作为中国学术标志与象征的中国传统文论语话则被无情抛弃。例如,人文主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唯美主义、象征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悲剧、崇高、真实、典型等西方文论话语充斥文坛,学人们对之如数家珍;但令人遗憾的是,学者们对教化、娱目醒心、以情冶情、风骨等中国传统文论话语则往往数典忘祖。因此,由于与中国传统文论的主动决裂与长期断裂,表面繁荣的中国现代文论实际上并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套文论话语规则和系统,它“基本上是借用西方的一整套话语”⑧,而离开了西方(文论)话语,中国现当代文论则会哑然失声,无所适从,其学术话语权与学术主动性、学术主体地位实际上已经被西方文论牢牢操控与把握,中国文论及与之相关的学者则成为西方文论的喉舌或话语代理。因此,中国文论话语亟待恢复重建或者说实现话语转换。
2.思维模式失语
在思维与研究模式上,自“五四”以来,由于受西方以逻各斯为中心、为基点的科学主义思潮的影响与激荡,中国文学与文化走上了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道路,同时,中国文论与文学也实现了自身学科的独立化与“科学”化。在这一过程中,西方舶来的科学或科学主义思维模式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它也成为民族文论与文学的显明标志与印记。“从中国古代文论学科的发展史来看,可以发现中国文论进入现代是在西方科学观念的催化下产生的,中国现代文论学科区别于传统文论形态的主要特征就是‘科学。”⑨对于民族进步、文化现代化有着强烈渴求、对西方文化有着极强趋同、认同感的学者们在错误的价值评判中,却主动放弃了自身文化与文学以“道”为根本出发点的思维模式,放弃了思维模式的多元共生可能性,而在一种非此即彼的简单二元对立思维方式中选择了科学化道路,这种科学主义思维模式又在学者的反复言说与使用中逐渐演变成为唯科学主义话语,最终成为科学主义元语言,施行着唯科学主义话语霸权,以绝对的姿态和压倒性的优势支配、主宰着当代中国的文学、文论思维模式与研究模式。“近年来亦有反对中国文论过分西化的声音,但落到具体实践中,都或多或少、自觉或不自觉地被整合到科学主义式的话语中。这表明科学主义元语言已构成了我们当代言说的基本范型,它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如何说以及‘说什么。”⑩而最能体现中国(传统)文化特质的思维模式与话语方式、“以‘道为核心的意义生成和话语言说方式”以及“儒家‘依经立义的意义建构方式和‘解经话语模式”则被无情丢弃。
然而,这种来自异域文化、在西方本土具有普适性的思维与研究模式,在中国却显得水土不服,并使中国的文学与文论研究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中国学者毫不顾忌或未曾认知中国文学、文论与西方文学与文论的异质性差异,贸然以西式的科学主义研究模式对中国文学进行生硬切割或作符合西式话语的阐释、改写,在这种强硬、粗暴的“现代化”改造与书写中,不仅中国文学、文化的主体性和研究者的主体意识未得到彰显和伸张,中国文学、文论与西方文学、文论相比所存在的独异特征与优势资源未被挖掘和发现,反而在西方唯科学主义的视野中,中国文学、文论的本来面目被遮蔽,在西方话语的复述中,中国文学、文论被阐释变形、走样,而在价值的对比中,由于后者与前者的话语规范、系统严重不符,因此被简单、粗暴地断定为价值不高、意义不大;而更为严重的是,中国文学/文论在这种唯科学主义话语的改造中,已出现严重失语,甚至濒临失去生命力。而造成这一问题与局面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传统思维和研究模式的缺席与西方科学主义研究模式的一枝独秀。
3.写作范式失语
所谓写作范式,是指一种固定的学术表达方式或陈述模式,它往往涉及论述的对象、论证的方式和引证的材料等方面。学术写作范式作为一种文化模式,它也是文化成规的一种体现,它以其独特的形式和方式承载和传达了某种特定的文化内涵与文化精神,释放出某种特定的文化信号。不同的写作范式其论述的对象、论证的方式和引证的材料也必然有所不同。例如,在文学理论研究领域,中国传统文论所论述的命题、范畴,其写作论证的方式与文体,引用论证观点的材料等都与西方文论迥然不同,它有着自己独特的内容,它充分体现和折射出文论研究主体或书写者心理深层对于自身文化的认同以及文化建构的强烈主体意识与自信自觉,而这又是建立在其对自身文化传统的充分了解与认知上的。然而,自“五四”以来,在中国学术所谓“现代化”的过程中,由于受简单的中西二元对立文化价值观的误导与影响,传统文化与文论资源被认为与现代社会生活、文化格格不入而被摒弃,中国文化、文论的传统与现代之间出现严重断裂,生长于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与现实生活土壤中的中国古代文论传统被理论言说者与使用者渐渐疏远并淡忘,取而代之的是西方文论。这种置换不仅包括话语上的置换,同时也包括写作范式即论述对象、论证方式、引证材料等的替换。在这一替换过程当中,中国传统文论写作范式也全面失落了。这一失落既包括内容上的,也包括形式上的。
先看内容上的失语。多年以来,在文艺理论著作与教材的撰写中,国内学界往往遵循着这样一种书写模式:提出某一命题、范畴、概念、观点(源自西方),引用西方论著材料进行论证,兼引少量中国论著材料,即“论点+西方理论论据+西方作品论据+中国传统理论及作品点缀”。由于中国传统文论中大量相似的中国命题和材料被西方文论取代、遮蔽以致缺席,文论著作中只剩下西方文论的话语独白,这本质上是一种以汉语形式呈现和陈述的西式写作范式,它导致了中国文论的严重失语,同时也导致了中国文论写作范式的失语。这一失语不仅自动解除了中国文论的话语权,消解了中国文论的主体地位与文化价值,而且作为一种知识生产范式,一种文化成规,一种文化殖民的自我、自动生成机制与助推剂,它还引发了文化自我殖民的发生,并不断加重中国文论失语的程度,导致中国文论失语恶性循环,最终在一种错误的陈述与虚拟的幻象中,不断强化学界对西方学术的盲目崇拜,降低其对自身民族文化、学术的认同。“当这种模式成为数十年乃至上百年间国人撰写文艺理论专著、教科书的共同约定之后,它就成了一种范式,一种文化成规,影响达于一代又一代学人,使之产生这样一种印象:似乎该问题只有西方人才论述到了,或者只有西方才论述得如此深入而充分。”鉴于此严重后遗症,有识之士皆痛心疾首:“在一部陈述文学基本理论而不是介绍西方文论的著作中……传统就这样逐渐断裂了。”这种因对本土文化、学术缺乏认知、自信从而导致无知、自卑并在学术研究的论据、论证中不引用本土史料与文献的例子,在其他学科中也十分常见。例如,在历史研究领域,“顾颉刚1928年就提出自下而上地研究历史。美国历史学家汤普森1966年提出自下而上地研究历史,比顾颉刚晚了近四十年,但是国内学者每提到这一史学流派起源时,几乎只引用汤普森,而对本国的顾颉刚几乎置若罔闻”。而在经济学领域,“对这次金融危机原因,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其实作过透彻的分析,国内有的学者早在世纪初就对美国金融资本主义可能爆发的危机提出过警告,但是经济学学者在分析这次危机原因的时候,很多还是只引克鲁格曼而不引中国学者的”。
引用无小事,因为“灭国必先灭史”。上述例证已经说明,学术界对自己学科的本土历史(史料与文献)知之甚少,非常陌生,其引用也必然稀少,我们所写的学科史实际上是西方的、异域的学科史,我们所做的研究也是基于西方材料、为西方学术文化张本的研究,当大量、首选引用西方材料成为一种思维习惯、写作定式,成为一种自然而然,成为一种自豪,这必然同时意味着本土材料的被遮蔽、被淹没和本土学科历史的模糊、断流、消失,在这种境况之下,本土文化、学术的前途与命运也必然岌岌可危。
写作范式的失语还包括学术文体的失语,即表达方式的失语。自近代以来,在百余年的社会、学术西方化、现代化进程中,由于深受西方科学主义(尤其是自然科学)思维模式、表达方式、书写范式的影响,国内人文社会科学学术的思维方式、表达规则、方法与西方自然科学范式渐渐趋同,异域性、一元化的学术言说方式与意义生成方式逐渐取代原本本土化、民族化、多元化的学术表达方式,并成为一种学术表达范式与文化成规。在国内学术界或科研管理部门“与国际接轨”、“学术国际化”、“规范化”的口号与旗号下,这种学术表达范式经过制度化、体制化的不断“引导”、“规范”与强调,进而具有了话语规则的意义与效力,支配着知识界的思维方式、意义建构、思想内容、学术创新与知识生产。由于这种话语规则是西式的,因此其言说的方式、生产的知识形态也都是西化的,即目前中国的学术文体都是以西方(自然科学学术)为参照、有着统一格式与规范的“论文(著)体”,而原先民族化、多样性仍具有生命力与活力的本土学术表达方式则已了无踪影。
实际上,中国学术有着自身丰富的、异彩纷呈的言说与表述方式。以中国文学批评为例,无论从体制、语体还是从体貌来讲,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的文体种类都是千姿百态的。例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将文体分为三个层面,第一层面为“文”与“笔”两类,第二层面为“文”与“笔”之下再细分的33种文体,而第三层则为33种文体之下的众多次级子目文体。其种类之繁多,今日之学术文体难以望其项背。在清末民初以前,我们至少有诗体、赋体、骈体、书信体、史传体、史志体、序跋体、选注体等批评文体,这些多姿多彩的文体为批评家们提供了极大的选择空间与批评自由。例如,同样是文学批评,“曹丕的《典论·论文》用的是无韵之‘论体,而陆机的《文赋》和刘勰的《文心雕龙》用的则是有韵之‘赋体和‘骈体”。这种多元化、丰富的文体不仅高度契合了文学的自由本质与自由诉求,而且能充分适应批评家复杂化的个性差异及不同的审美、表达诉求,因而能给批评家带来思想、心灵、写作的自由,使其充分发挥才情,促进其“理论构建、学术创新和风格形成”,并最终促进文学批评的繁荣。中国传统文论文体不仅对古代的文学批评有效,而且在现代文学批评家的手中仍然具有生命力,并使他们的文学批评取得瞩目公认的成就。例如,在文体样式上,王国维的词话体批评、李长之的传记体批评、钱钟书的谈艺管锥体批评等;在审美艺术性上,周作人的学术美文、朱光潜的说理而深于取象、李健吾的鉴赏式感悟式批评等;在文体风格上,鲁迅的建安风骨和卓吾体貌,宗白华的诗画一体和散步风格,沈从文的抽象抒情和印象复述等,都给学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其作为批评范式的诗学成就也是有目共睹的。然而,当代文学批评或研究的成果、成就则乏善可陈,不尽如人意。其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西方文学批评范式的独霸学坛。这种批评范式与中国传统文学批评文体相比,其差异和缺陷是明显的。“就文体样式(体制)而言,古典批评是‘文备众体,现代批评是‘一体独尊;就汉语修辞(语体)而言,古典批评是‘文学性弥漫,现代批评是‘哲学化统驭;就批评风格(体貌)而言,古典批评是‘其异如面,现代批评是‘众体同貌。”自然科学式的、科学化、精确化、规范化的单一言说范式不适合人文科学追求多元化、模糊性、自由性、审美性、个体差异性的人文本质。西方文学批评一元化的表述模式忽略了批评主体之间的个体差异与表达个性,框限并束缚了其思想与表达自由、创造自由、心灵自由,抹杀了文学批评的诗性和风格,这样,所有的批评都被同质化、“一体化”、格式化、规范化了,批评主体基于丰富多彩的生活、文化土壤而萌生的多元化、个性化创造冲动与表达诉求也被无情地扼杀了。因此,当一元化的、八股文似的、没有风格、缺乏个性的批评文体主导学界的时候,批评界的创造力与创造激情就渐渐被窒息了。“同处21世纪学术大跃进之中的文学批评的作者和读者们不知有没有想过:那些发表于权威或核心刊物的文体规范的论文,那些出版于国家级或省部级出版社的文体规范的论著,有几篇(部)能逃脱覆瓿的命运?当成千上万的批评家都按照统一的模式生产批评文章时,还会有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批评吗?”
另外,学术文体的失语还表现在文学史的编写上,如目前我国英国文学史的编写主要遵循的是“英美模式”或“苏联模式”,而缺乏一种从中国学者视角出发进行书写、符合中国读者审美接受与习惯、具有中国特色的“中国模式”,而中国文学史上本来就存在着优良的写史传统或曰文学史的中国模式,如刘勰的《文心雕龙》、刘师培的《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谢无量的《中国大文学史》、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郑振铎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闻一多的《中国文学史稿》等等,却被视而不见或弃而不用。
(三)学术评价标准失语
所谓学术评价标准失语,是指国内学术界在走向世界的过程中,在学术与国际接轨、学术以西方为准的观念指引下,无视自身学科与学术的特点与实践,放弃学术的独立自主性与本土化以及自身的学术评判标准,主动拱手把学术评价的话语权移交给西方或西方在华的文化代理商,导致源自西方文化土壤的评价标准在中国的喧嚣与张扬和自身学术评价标准的失声与退场。这种学术评价标准的外移与外转,就是简单地把产生于本土的学术成果交付异域的、西方(或源自西方)的引文数据库(如SCI、EI、SSCI、A&HCI;、CSCD、CSSCI等)或西方学者评估、衡量。这种学术评价方式不仅被国内学界许多人所接受与认可,而且还被科研管理部门制度化、政策化,成为评价与考核科研主体的权威标准或曰主导标准、最高标尺,高高凌驾于其他衡量标准之上。例如,在许多大学或研究机构制定的所谓核心期刊目录中,SCI、EI、SSCI、A&HCI;等国外引文数据库期刊大多被列为本机构、本学科的最权威期刊,占据着目录表中的最顶端位置或曰制高点,在科研评估中具有比其他国内期刊更大的话语权和发言权,而后者则往往只能屈居其次,其权威性大打折扣。而且,是否在这些引文数据库期刊上发表论文已成为学位申请、项目、职称、评奖申报、人才引进、人才考核的最重要、最权威标准。也就是说,SCI、EI、SSCI、A&HCI;等国外数据库期刊在国内的科研评估中具有最终的话语权。而国内的引文数据库,如CSCD、CSSI等,也主要是仿效、依据SCI、SSCI、A&HCI;等数据库而研制开发的,其在本质上与后者相似,都是以定量评价为主,因此它们在实质上是国外数据库在国内的代理商。而随着这些国内数据库在国内被大力推广并得到普遍重视与应用,西方的学术评价标准实际上就通过里应外合的方式和渠道控制与主宰了中国的学术评价体系与标准。而本土化的学术评价方式与标准(本土学者的定性评价)则被抛置一边,或退居其次,成为“人微言轻”的非主流方式。而在定性评价方面,国内学者为追求所谓“国际承认”、“国际水准”,往往也将学术成果的评价权移交给西方学者,以西方的评价为定准或最终结论。虽然西方对于我们对西方的研究关注有限,但我们对于西方对中国的研究却盲目推崇,明显缺乏理性、清醒的反思、质疑与批判精神,学术评判的主体意识和自我标准缺失。如国内学者对于(西方)海外汉学的态度就是最为典型的例子。“中国学术界对于海外汉学家尤其是西方汉学家解读视角缺乏必要的警觉与批评意识,从当代国内文学研究界对待海外汉学的态度看,基本上停留在译介和赞誉阶段,很少质疑其论说的合法性及汉学家学术理念背后的心灵症候。正如浦安迪所感受到的那样:中国文学研究者‘对一位异邦人来阐释本国文学丰碑所持的宽容态度使我的疑虑顿然消失。只要设想一下,在任何其他文化环境中,一位外国学者倘若敢于闯入他们文化遗产的圣地并妄加评论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换个角度思考,这种宽容态度背后恰恰是我们主体性缺失后自我对象化的症状,对汉学家不加区别的膜拜也是造成中国学者自身尴尬地位的因素之一。”
学术评价标准失语,必然会对中国学术与文化带来许多潜在的危害与危机。第一,盲目追赶、效仿、依附西方学术,会导致西方学术评价标准左右中国的学术发展、评价和价值观,受其束缚,中国学术会逐渐丧失自由、自立、自主、自信、自尊和活力,其创新力和竞争力在文化竞争中会始终受制、受限于西方,难以发挥与张扬国家的文化实力与综合国力。学术评价标准的西方化,还必然意味着学术语言、学术规范、研究、写作、文体模式等都必须向西方靠拢,导致中国本土的学术范式被遗弃、被遮蔽,学者对自身民族学术的认同度降低,中国学术的失语与安全问题会进一步加剧。
第二,失语的学术评价标准会在学界形成错误的学术评价导向与科研评价机制,导致国内学术资源外流,并在诸多层面引发不良后果。首先,在当前国内学界,在以SCI、EI、SSCI及A&HCI;等引文数据库为主导的学术评价体系的指挥棒引导下,我国学者生产的大量优秀科研成果不断外流,而国内学术期刊则相对缺乏优秀、一流的稿件。由于优质学术资源的相对缺乏,国内期刊与国外期刊在学术影响力与竞争力上相比明显落后,这对于国家的学术创新与文化建设发展而言是极为不利的。其次,由于数据库都是采用市场化经营,属于文化产业的一部分,大量优秀科研成果的外流,必然使国外数据库学术资源丰富、高质,而国内数据库资源则相对稀少,质量较低,这就极大地影响了国家文化产业的发展壮大。最后,由于发表在国外期刊上的论文其版权在国外出版商手上,这就意味着我们流失的不仅仅是论文,同时还有版权和知识产权,而我们要使用相应的、原本属于我们自己的科研成果,还必须经过许可,向国外出版商购买,这无疑给国家文化(知识)产权的(主权)维护、经济发展等方面均带来了不利影响。
因此,学术评价标准的失语,不仅会给民族学术带来危害,同时还会给国家的经济与文化软实力建设、发展带来诸多障碍。
三、学术失语、学术安全与国家文化安全
在当前中国的学术领域,由于学术失语的程度深、范围广、时间长,再加之在当下西方文化全球化、西方学术独霸天下的语境下,国内许多学者面对西方文化殖民缺乏应有的文化警觉意识、学术本土意识和本能的文化焦虑,反而在所谓学术全球化、科学化的潮流与旗号下,全盘接受其观念与产品,以操持西式学术话语、采用西方学术研究范式为荣,甚至强词夺理地为西方学术、文化在中国的流行/横行进行合理性辩护,而本民族的学术、文化则被贴上“落后”、“过时”、“不合时宜(无用)”的标签而被无情贬低,这无疑加重了原本已深度失语的中国学术失语状况,中国学术中应有的本土化元素、文化遗产大量流失,而西式学术成分则大肆扩张,大有取替和置换民族化的中国学术谱系之势,中国学术的安全问题已日益显现和加重。
学术失语不仅会危及学术自身,而且还会直接给国家、民族的文化带来危害。西式学术是产生于异文化土壤中的一种学术范式,它对于其本土的学术研究与知识生产、思想繁衍而言有一定的适应性、恰当性和推动作用。但当它被移植到中国土壤中时,由于其相对于中国文化的异质性,它必然与中国的学术研究对象之间产生一定程度的排斥反应,其适用性只能是一定程度、一定范围内的。当我们抛弃自身的学术范式而将西方学术范式当做万能的范式使用时,因其局限性所造成的对研究对象的生硬切割、粗暴改造、野蛮阐释便难以避免。结果,在西方的视像与话语中,研究对象的本来面目被扭曲、被变形、被改造,其价值被错评、被低估,其独特性被遮蔽,其完整性被破坏。这不仅给本土文化带来了伤害,而且给接受者以错误的印象,使之形成错误的文化认知与自卑心理,最终导致其对自身文化不认同,对民族文化疏远而与西方文化亲近,而国家文化安全问题也由此产生。
与此同时,学术失语还会与当前的大众文化失语一起,共同导致和加重国家的文化安全危机。大致说来,当前中国的社会结构可分为三层:权力阶层,知识精英,社会大众。其中权力阶层只占很小一部分,它负责国家事务的组织、管理、运行、执行,而其决策依据则往往来自知识阶层的知识生产成果及其建言献策等。知识精英与社会大众占据了社会构成的绝大部分,其思想、观点倾向代表了国家文化的主流、趋势与走向。而在当前社会,中国文化出现的安全危机问题正是由知识精英和社会大众所引起。社会大众缺乏清醒自觉的文化安全、文化保护意识和崇高的文化使命感、责任感以及形而上的文化理想,注重的主要是日常现实功利性。在对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的消费中,大众对西方国家通过文化、经济贸易对东方国家实施文化渗透、文化侵略、文化同化与文化殖民的阴谋与险恶用心缺乏应有的警觉性和辨识力。西方的各种思想、观念、价值观等以消费商品、文化产品、生活用品的意识形态附加值方式进入国人的视野,并通过严密包围与反复冲击的方式,深入国人的内心,获得国人的普遍认同,西方文化由是大行其道。而与之相反的,则是自身文化因人为或自然的原因而很少获得出场的机会而被西方文化淹没,被大众淡忘。
如果说社会大众的失语主要表现在日常生活等形而下的层面,那么文化精英的失语则主要表现在形而上的学术层面上。由于如上所述原因,在当下社会文化语境中,知识分子在文化生产、思想制造中已不知不觉失语了,甚至出现了如下悖论现象:一方面学界在极力发现和反对各种文化失语(如社会大众的失语),但另一方面自己的学术研究、学术行为却又在无意识中加深、加剧、加快了学术失语、文化失语,并导致学术安全问题产生。知识精英是民族文化、传统文化的坚定守护者,是社会、文化的良心与集中体现,是国家文化安全的坚固堡垒。然而,当前中国知识分子自身却失语了。中国文化/学术在面对西方文化/学术的虎视眈眈与疯狂进攻时,知识分子作为文化防线的安全性是令人忧虑的。由于文化精英、知识精英是一个国家、民族文化的引领者、精神导师和学术权威,其话语权威性强,具有强大的文化号召力与榜样示范作用,其知识产品作为文化的经典对于社会、文化大众的影响力不言而喻。文化精英在知识、文化、学术上的失语必然会通过各种渠道以各种方式潜移默化地影响社会、文化大众,并导致后者已有的失语更为严重。由于知识精英往往又是权力、执政阶层的智囊团、思想库和文化顾问,因此其失语的言论、建议、思想和知识产品便很可能给后者的决策、行政带来方向性的错误。从历时角度讲,被作为文化范本的知识精英的知识产品的失语状况若得不到改观的话,它就会在文化后继者的膜拜式摹写与学习中被不断复制,学术失语会被一代一代传递下去,并不断强化文化后继者对异文化的文化认知、文化记忆与文化认同,直至接受者思想、意识、记忆中的本土(民族)文化残留被彻底清洗、覆盖和替换,异文化成为鸠占鹊巢式的新文化传统,而接受者则被洗脑而成为名为本土、实为异国、自动维护和捍卫异文化在他国霸权、利益的文化空心人(或文化基因变异者)。从共时角度看,这种状况会持续影响社会大众和权力阶层。更为重要的是,当前中国知识分子的失语与文化大众的失语一起,汇成一股叠加合力与汹涌潮流,猛烈、强劲地冲击、侵蚀着国家的民族文化防线与国民的思想文化堤岸,国家文化安全问题已经凸显。这种安全问题是严重的,因为它既包含社会各层面人群的失语,又包括文化各层面的失语,失语、安全问题已渗透和蔓延至社会的各个方面。正是由于学术失语、学术安全问题的广泛产生及其导致的一系列不良连锁反应与后果,当前中国的文化安全问题形势已十分严峻。而社会民众与文化精英在文化层面上对自身文化以及文化身份不认同的状况,会与国内外敌对势力和意识形态在客观上形成里应外合之势,给后者进行国家颠覆活动制造可乘之机,并对国家的政治安全与和谐稳定形成巨大威胁。因此,对国家目前出现的文化失语、文化安全问题必须予以高度重视,必须及时解决。
四、中国学术中国化
有证据表明:“为了渗透美国的霸权思想,中央情报局在文化领域展开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文化输出活动:举办讲座和研讨会,创办学术刊物,开设图书馆,资助学者互访,捐助讲座教授位置等。”而美国的《混合语》杂志也披露:“美国中央情报局在1996年后加紧了对第三世界学术界的渗透,出巨款让一些人宣传推进全盘美国化,打压第三世界那些保护和振兴本民族文化的人。”菲利普森(Robert Phillipson)在其《语言领域的帝国主义》(Linguistic Imperialism)一书中也指出,语言领域也并非净土一块,而是有着各种复杂的意识形态掺杂与纠结。因此,在当前的国际形势下,学术研究领域并不太平,它被西方卷入了文化战争之中,成为其意识形态斗争的一部分,并直接为其(文化)帝国主义、殖民主义、霸权主义阴谋与策略服务。因此,东方国家应该对西方以颠覆他国政权为最终目的的文化战争有着清醒的认知,保持高度的警惕,并制定相应的文化、学术策略,以捍卫国家学术安全、文化安全以及国家安全。
要保卫中国的学术安全,必须着手实施和推进中国学术的中国化。因为目前中国的学术是西方身份,而非中国身份。这里的“中国学术”具有两层不同的涵义和意指:“在中国的学术”和“中国的学术”。前者指处于中国社会文化语境中的学术,包括从西方引进的学术和对传统中国学术按照西方学术范式进行改造后形成的西方形态的学术;后者则指具有中国血脉气韵、有着中国本土特色的学术。前者在本质上是西方形态和西方身份的;后者在本质上则是中国形态和中国身份的。中国学术的中国化,就是要促成“在中国的学术”向“中国的学术”的转变,即实现学术身份的转换,中、西不同主体性的转变。当下中国学术主要是“在中国的学术”,而中国传统、民族的学术已消失殆尽。
实施中国学术的中国化,就是要有清醒、坚定的学术、文化自我意识,高扬学术、文化主体性,要在坚持学术的民族性(而非西方宽泛无边、否定和消解民族国家文化学术、进而消解民族国家实体存在的所谓人类立场、普世价值)、复调性、反对任何一种学术的一元独白性、维持学术生态多样性的原则与前提下,充分了解、认知传统学术及其价值,积极恢复传统学术,保护传统学术,挖掘、分辨、利用传统学术中有价值的部分,实现传统学术的现代转换;在充分借鉴、吸收西方/外来学术有益、有用成分的基础上,促进中外学术的平等对话,积极交流,锐意创新(而非模仿、完全照搬西方),以我为主,或实施西方学术的中国转换(化),或建构基于中国文化土壤、中国学术、适合中国文化的、有中国特色的创新学术。总而言之,中国学术的中国化,就是要努力建构或重构具有中国身份、彰显民族精神气概与学术主体性的中国化学术,从而为构建和促成多元共生、和而不同、复调对话、互为主体的世界学术新格局与新未来作出贡献。
追求中国学术的中国化,捍卫中国学术的安全,并非基于冲动的文化民族主义情绪或狭隘的文化原教旨主义心理,亦非盲目的、非理性的文化排外主义或文化自我封闭行为,而是一个国家文化、学术生存、发展的需要。更为重要的是,追求、回归中国学术的中国身份,其目的正在于反对和抵制极端狭隘的文化沙文主义、文化民族主义、文化原教旨主义,并非企图以一种文化、学术霸权去取代另一种文化、学术霸权,而是在充分开放、对话的心态和原则下,通过建构自身学术、文化身份与主体性,与其他国家、民族的文化、学术一道,重构多元化的世界文化、学术新格局,并相互尊重、相互补益,从而促进世界、人类文化、学术的繁荣。这就犹如自然生态系统中生物的多样性可保持生态系统的动态平衡一样,只有世界文化、学术生态系统的多元化,才能维持和保证生态系统的良性循环,各民族文化学术才能和谐共存,人类文化学术才能不断向前发展。从这个角度讲,追求中国学术的中国化,保卫中国学术的安全,并不是一种狭隘和封闭的文化心态,而是有着更为广阔的世界眼光和更为博大的人类胸怀,这与西方推行文化、学术民族主义、霸权主义的企图有着根本区别,后者对人类文化与学术将带来严重的灾害或毁灭性打击:因为西方学术一元独霸的格局不仅会使世界国家和民族的学术与文化(之花)凋零、枯败,而且最终也会因自身的孤立、僵化、失去生机与活力而走向衰落、终结。因此,捍卫中国学术安全,不仅仅是对自身民族文化、学术负责,同时也是对世界、人类文化、学术承担责任,从而具有十分重大和深远的意义。
注释
①王岳川:《中国文化软实力与文化安全》,《光明日报》2010年7月29日第10—11版。②谢天振:《外国语言文学学位论文:用什么语言写作?——谈外国语言文学博士论文的写作规范》,《中国外语》2005年第5期。③王彬彬:《文学批评的语文品格——以一篇文章为例》,《文艺争鸣》2009年第11期。④王彬彬:《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的学风问题》,《文艺研究》2010年第3期。⑤例如,鉴于外语在社会个体人生发展的教育、就业、晋升、出国留学中的重要地位与作用,民众普遍重外语而轻汉语,以致出现“4岁娃英语比母语好”,“(江苏)近半数学生高考语文不及格”等令人尴尬和触目惊心的母语教育危机现象。然而,更为严重的是,这种令人震惊的母语素质下滑现象并未引起受教育者和教育界的足够重视。而从学术的角度讲,这必然会影响到整个民族学术的学术水平、学术成果质量——因为大多数学术成果是以汉语或汉语思维模式撰写和呈现的;而且,根据我国现行高等教育课程设置,受教育者高中毕业以后即可不再学习语文,因此其汉语水平往往停留在低水平的高中阶段,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其水平还会不断倒退,而英语教育则会因各种利益关联而会伴随受教育者一生。⑥⑦胡惠林:《中国国家文化安全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65页。⑧曹顺庆:《文论失语症与文化病态》,《文艺争鸣》1996年第2期。⑨⑩曹顺庆:《唯科学主义与中国文论的失语》,《当代文坛》2011年第4期。熊沐清:《从文论写作范式看“失语”》,《求索》2004年第9期。苏长和:《学术自觉的四大要求》,《社会科学报》2012年3月4日。李建中:《汉语批评的文体自由》,《江汉论坛》2009年第8期。参见刘文荣:《复制与重构——也谈英国文学史编写的“中国模式”》,《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胡淼森:《西方汉学家笔下中国文学形象的套话问题》,《文学评论》2012年第1期。Robert Phillipson.Linguistic Imperialism(《语言领域的帝国主义》),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实际上,在西方国家内部,在面对他国文化(尤其是美国文化)的强势入侵时,其他国家也保持高度警惕,并采取强硬措施,竭力保护本国本民族文化不受侵害,以此维护了人类文化多样性的存在,并使之成为一种制度化的世界共识。“战后美国文化强势进入欧洲,包括西欧和东欧。但是,欧洲文化绝非被动全盘接受文化美国化,法国、德国、加拿大等国家一致致力于维护本国本民族的文化,尤其以法国为甚。为抵制美国文化的入侵,保护法国文化,针对美国在关贸总协定的乌拉圭谈判中提出的文化产品贸易自由化,法国坚持‘文化例外政策,反对将视听产品纳入世贸组织贸易规章制度中。法国为此对欧洲各国进行不懈的游说,终于使得1993年欧洲议会采纳了‘文化例外原则。2001年12月2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会通过了《世界文化多样性宣言》,该宣言第五条规定:‘文化权利是人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创造多样性的繁荣有赖于文化权利的全面实现。”(王岳川:《中国文化软实力与文化安全》,《光明日报》2010年7月29日第10—11版。)这实际上是西方向第三世界传销自己文化、消蚀异己文化的一种文化阴谋,其冠冕堂皇的外衣极具迷惑性和麻痹性,其意识形态图谋隐藏很深,不易被识破,因此更需警惕。但不幸的是,这所谓的人类立场正好是目前我国许多学者所操持的学术立场和秉有的文化理念,并被供奉为一种超越和优于其他所有民族立场的形而上终极真理性存在。但是,笔者认为,至少在民族国家消失之前,在国家间意识形态斗争、文化战争消失之前,不宜以文化、学术的人类普遍性立场为借口来取代或消灭文化、学术的民族性。而且对于人文学科而言,由于其自身的学科特殊性,所谓的人类普遍性立场更不适用。
责任编辑:采 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