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双峰：“人民战争”反击“PS敲诈”

南方周末记者 鞠靖 实习生 孔灵

◤造假证的叫“环球证件”，做短信诈骗的叫“太平洋投资”，合成艳照敲诈的叫“PS”。

◤2012年重庆“雷政富”艳照事件后，敲诈“生意”明显红火了起来，诈骗成功率大幅提高。诈骗人将敲诈信简化成一句话：“你想成为第二个雷政富吗？请把钱汇到xx账户。”

南方周末记者 鞠靖

南方周末实习生 孔灵

敲诈到了公安部长头上

“全社会动员起来，掀起一场打击利用PS技术合成淫秽图片敲诈的‘人民战争！”在湖南双峰县并不富裕的乡村看到这样的标语遍布村巷，很多人都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人民战争”属于上个世纪，而即便在东部沿海大城市，PS照片也只是最近10年才在那些脑力工作者中流行。直到双峰县打出这样的标语，人们才知道，在这个“千古完人”曾国藩的故里，PS技术已经被滥用到需要发动“人民战争”的程度。

这一“人民战争”的发起，源于公安部的一次专项行动。

2013年1月17日，公安部部署全国公安机关开展为期两个月的“打盗抢保民安”专项行动。据介绍，公安机关将以在全国范围内危害严重的地域性职业犯罪群体为重点，集中打击系列性、团伙性、流窜性犯罪。

湖南省娄底市双峰县的“利用PS技术合成淫秽图片敲诈勒索犯罪”成为重点提及的两个地方之一。黑龙江、江西、浙江、江苏、安徽等省2012年均先后破获同类案件，犯罪嫌疑人大多来自双峰县。

2月21日，双峰县委书记吴德华在全县三级干部大会上说，“有些人敲诈一些重要的领导甚至是中央领导……个别犯罪分子敲诈的对象居然敲诈到了公安部部长头上。”

这次大会的参与者包括上自县委书记、县长，下到各村支书在内的所有主要干部。吴德华说：“公安部下最大的决心，如果这一次没有取得成效，将由中央综治委直接挂牌督办，在座的都没有好果子吃。”

在双峰县级机关工作的周峰（化名）对南方周末记者说，PS图片敲诈勒索犯罪严重损害了娄底和双峰的形象。2012年以来，黑龙江、江西等地三天两头到双峰县抓人，让当地政府和公安机关颜面扫地。

周峰说，县委书记吴德华在全县三级干部大会上说，“再不能出现全国其他地方的公安机关到双峰来抓人的局面，他们破了案以后一查对犯罪嫌疑人身份证是双峰人，如果还发生这样的情况，我们公安机关要马上把案子接过来由我们自己办。”

从“环球证件”、“太平洋投资”到“PS”

让双峰尴尬的是，这个“曾国藩故里”的湘中名县，近年屡屡成为专项行动的重点地区。

2010年6月，公安部组织全国“打击电信诈骗犯罪专项行动”，6个县被公安部明确为“电信诈骗职业犯罪群体原籍地”，其中就有双峰县。2011年，公安部又组织“打四黑除四害”专项行动，双峰再次成为打击制贩假证的重点地区。

尽管每次“专项行动”都成绩斐然，但依然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双峰全国著名的“造假、诈骗产业区”的名声。深谙双峰历史的双峰人李平（化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双峰县近年的地下“产业结构”，也随着公安部打击重点的调整，做出了相应转型。

15年前，双峰县以制造假证出名。全县从事制贩假证的人上万，民间戏称“没有他做不出的证，只有你想不到的证”，连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印章都可以做。随着制造假证的主打产品——毕业证、结婚证可以在网络上查证，双峰县假证产业逐渐失去了市场。

双峰县造假产业就进入了第二个阶段：从制作假证转为以做假证为幌子的诈骗。这种行为后来又遭到了官方打击。

第三个阶段是电信诈骗，就是发短信“请将钱打到某某卡号”。据称当地曾有人一次成功骗到800万。随着公安部专项打击电信诈骗，一些双峰人又开始进行PS图片敲诈勒索。

一些当地人为这些不体面的行当起了响当当的“洋名”：造假证的叫“环球证件”，做短信诈骗的叫“太平洋投资”，合成艳照敲诈的叫“PS”。李平说，别人问起你的工作，你只要回答：“太平洋投资越来越不景气，还是做PS项目有赚头。”乡亲们就明白了。

李平介绍，在双峰县，PS照片敲诈勒索几乎是一个产业，全县从事此项犯罪活动的人数以千计。他们以亲戚、朋友、邻居等血缘、地缘关系，五六个人一个小组，在回收身份证办银行卡、收集官员照片和信息、PS合成图片、寄敲诈信、取款等环节上，都有专人负责。

2012年黑龙江破获的利用合成艳照敲诈案嫌犯朱某，只有初中文化，一直在家务农、打工，还有一双儿女要抚养。他看到很多人用这种手段发了财，便找到一名精于此道的老乡“学艺”。这名老乡以人民币4000元的价格，向他出售色情照片底版和勒索信底稿各一份。

朱某的团伙分为“开卡队”和“PS团伙”两个部分。“开卡队”组织十多人在全国各地银行开办信用卡，之后卖给“PS团伙”。后者买到合成的照片与信用卡后，书写敲诈勒索信件邮寄，每一张信用卡对应一封敲诈信件。一有进账，立即转账、拆分资金并安排马仔提现。

“你想成为第二个雷政富吗？”

公安机关曾总结出PS淫秽照片敲诈勒索的惯用手段：从网上下载淫秽照片，再到党政机关、企事业单位官网上下载领导干部或社会名流的照片，之后利用PS技术合成出假艳照。接着写敲诈信，附上照片寄给受害人，根据对方官职大小、当地经济情况，敲诈勒索数万元到数十万元不等。

颇有意思的是，一张张由文化水平不高的农民造假的照片，竟能蒙骗有见识、有学识的领导干部、社会名流。行骗者们“随机”敲诈的领导干部中，有三成抱着破财消灾的心理上当受骗。

一个典型案例是发生在浙江省上虞市原教体局局长宣霞金身上的敲诈勒索案。

2012年10月，宣霞金收到双峰籍犯罪嫌疑人寄的PS艳照敲诈信。他按照寄件人要求汇出10万元，没想到对方还要追加。宣霞金最终报警。此事被人发到网上，引起纪检部门关注。宣霞金最终因经济问题和生活作风问题“落马”。

李平认识的一名从事PS照片诈骗的犯罪嫌疑人被捕后，交代他曾经成功敲诈了山东省某市的一位领导，这事最终不了了之。

一位在湖南省级机关工作的娄底籍处级干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无论是过去的制贩假银元、电信诈骗，还是现在的PS图片敲诈，共同的特点就是研究透了受害人的心理。

李平认识好几个专门从事PS照片敲诈勒索的人。据他们吹嘘，敲诈信的命中率很高，1/4到1/3的人都会乖乖汇款。发出一批敲诈信的十几天内，跟指定汇款账户绑定的手机就会不停提示有钱款转入。

据《黑龙江晨报》报道，黑龙江省破获的犯罪团伙共向全国各地寄出一千多封“合成艳照”诈骗勒索信，有104人被勒索，勒索金额达百万元以上，但报案者不足一成。

2012年重庆“雷政富”艳照事件后，敲诈“生意”明显红火了起来，诈骗成功率大幅提高。诈骗人将敲诈信简化成一句话：“你想成为第二个雷政富吗？请把钱汇到××账户。”

因为敲诈的人数太多，大部分情况下，诈骗人自己都不知道钱是哪个受害者汇来的。

与各种上访信、投诉信不同，这种附有淫秽照片的敲诈信反而能长驱直入地送到领导案头。李平跟部分领导秘书沟通得知，因为不确定领导私生活到底如何，秘书们也不敢妄加扣留，只能将敲诈信立刻转交领导手中。

不仅当地一些普通民众对此类诈骗心知肚明，一些基层官员也了然于胸。县委书记吴德华在会上警告村支书们说：“我不相信一个村书记、村主任、党员组长不清楚你们这个村哪些人在外面发财，发什么财。”

更有甚者，个别乡镇干部和村干部的家属们也从事PS照片敲诈。近期就有某村书记的儿子被公安抓捕。李平说：“有的乡镇干部、村干部不仅清楚亲属从事这些行当，还在家里探讨诈骗技巧，揣摩被敲诈官员心态，指导如何润色敲诈信的措辞。”

打响“人民战争”

根据公安部、湖南省公安厅的统一部署，娄底市从2013年1月25日至7月25日，开展为期半年的打击整治“PS照片敲诈勒索”违法犯罪专项行动。

娄底专门成立了整治利用PS技术合成淫秽图片敲诈勒索犯罪专项办公室（以下简称“专项办”），并确定了11个乡镇、办事处为重点整治区域，其中6个乡镇在双峰县。市综治委把这一专项行动纳入2013年全市社会治安综合治理考评。

布置开始层层传递。2月21日，吴德华在全县三级干部大会上说，“所有的村支部书记，要搞人民战争，关键是要全面排查，建立基础数据库，把所有可能做这个事的人统统掌握在数据库里面，控制在我们的视线中。”

到了乡镇一级，行动更加具体。以被确定为重点整治区域的双峰县甘棠镇为例。这个镇成立了一个“专项行动领导小组”，镇党委书记作为第一责任人，实行镇干部包村、村干部包组包户，并且逐级签订了责任状。

为营造宣传氛围，该镇利用宣传车、电视讲话等形式发动，编印法制宣传手册，悬挂大型横幅标语；宣传小分队进村入户，宣讲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

一场“人民战争”开始了。双峰县各地出现了大量“打击利用PS技术合成淫秽图片敲诈”的标语。3月21日，双峰县公安局官方网站发布了一份自首通告，敦促23名在逃“PS照片敲诈勒索犯罪嫌疑人”在3月31日前投案自首。

3月份，针对“专项行动”的督查、指导紧锣密鼓地开始了。3月1日上午，娄底市政法委综治办主任向健勇、市公安局副局长张喜群到双峰县督导。一周后，公安部刑侦总局副巡视员陈小坤率督察组到双峰县检查工作。

专项行动“成果”很快显现了。3月15日，双峰县警方依法对8名犯罪嫌疑人执行逮捕。3月18日，双峰县三塘铺镇大云村，犯罪嫌疑人邓红海、欧阳俊自首。当地媒体报道说，2012年以来，双峰县破获相关案件127起，打掉犯罪团伙4个，抓获犯罪嫌疑人37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