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重·庄重·正式·自由
2013-03-28
与“例外”各处设店不同,“无用”至今没有店铺,也不公开出售,这个品牌主要用于展览和收藏。能穿“无用”的,除了马可和模特之外,只有马可为数不多的“好朋友”。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 实习生 周鑫 付必全
发自上海、广州
没有人能说清楚中国服装品牌“例外”到底有没有高级定制,但“例外”的创始人之一马可自创的品牌“无用”,会为极少数的人提供定制。
所谓“高级定制”的概念,始于为王室、贵族等上流阶层定制的服务,为专门的客户一对一设计、制造,纯手工完成。
“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创造奢侈品是非常有利的,我们有几千年的皇权、封建社会历史,封建社会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就是等级,皇室和贵族使用的东西应该就是奢侈品,因为它通常是不计时间、不计成本的,而且是建立在大量的人工、劳动上面的,这种东西往往会被非贵族或者平民百姓所追捧。”北京服装学院教授袁仄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是“例外”的顾问团成员,也是“例外”老总毛继鸿的老师。
1996年,马可和毛继鸿以30万元注册资金在广州创立了一家名为“状态”的公司,“例外”是他们的第一个品牌,后公司也改名为“例外”。
毛继鸿负责品牌的整体管理;马可负责“例外”的设计。素色、做旧、无装饰、褶皱感、松散、强调手工和质感,是典型的马可风格。
2006年4月,马可创立了一个艺术品牌“无用”,在珠海开设了“无用”的实验工作室,现在她依旧是“例外”的顾问和股东之一,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无用”上;毛继鸿则专心在“例外”上,他现在是中国服装协会的副会长。
与“例外”各处设店不同,“无用”至今没有店铺,也不公开出售,这个品牌主于展览和收藏。“无用”在各大画廊、美术馆、博物馆和时装周上都有过展出。能穿“无用”的,除了马可和模特之外,只有马可为数不多的“好朋友”。
颠覆权力结构的“无用”秀
演员赵涛就是马可的好朋友之一。
2006年底,马可和赵涛在家里聊她要去巴黎时装周参展的事情。马可的申请第一次得到了法国高级时装公会的批准。马可说,她要把时装周变成一个现代艺术展,结合剧场艺术、行为艺术、装置艺术这样一个综合性的立体的展览,只不过这个展览主要的媒介和工具是服装。
贾樟柯听着两个女人聊天,来了兴趣,决定带着摄像机,纪录T台、“时装周”是怎么回事。
“做自己的品牌一半是无奈,一半是不满。不满就是对当时市场上那些非常大众化的、千篇一律的东西觉得非常没意思。带着一定的气愤,就说我偏要做一个不一样的东西,一定要让它们
例外。”马可告诉贾樟柯。
创办“例外”之前,马可设计了“秦俑”系列服装。“秦俑”的衣服采用民间手织的土夏布,再经传统工艺染色;盔甲由老梓树树木刨成长条状薄块制成,这些薄块经过山间淤泥长时间浸泡,呈现出古铜色。“秦俑”为马可带来了许多荣誉,“例外”的官方网站上这样介绍:首届中国“十佳服装设计师”、第2届“兄弟杯”国际青年服装设计师大赛金奖,日本《朝日新闻》评她为“中国五佳”时装设计师。
“在我的创意里边有一些是跟众人分享的,但是我还有一些不断挑战自己极限的那一部分,而这方面是不可能在市场操作已经比较成熟的品牌(例外)里去实现的。”马可告诉贾樟柯,“无用”是“例外”艺术化、理想化的延续。
“这是一个有想法、很特别的品牌。”贾樟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2007年2月,马可带着“无用”,贾樟柯团队带着摄像机,来到了巴黎秋冬时装周。此前,在贾樟柯的印象里,“时装周就是一个不太实用的、概念性的秀场”。
“时装周”在法国斯达尼斯拉斯高中的体育馆内举行。秀场开场前,一块黑色大幕将整个体育场中央遮蔽起来,留出四周梯形的观众席。贾樟柯看到的是观众席找座位的局面:“服装界是有一个很严格的等级的,有一个内在的权力结构。每个来宾坐什么位置,坐什么角度,对公关公司来说都是特别头痛的,生怕出错。”
“砰”一声,大幕落下,“无用”秀开始。来宾们才发现一切都不是他们习惯的那样。秀场中央立着十几张发光的方形装置,模特们没有穿着服装走来走去,而是站在装置上,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现场安静了30秒,人们才反应过来,找座位在这场秀里变成了多余动作,他们不能坐在位置上,必须离开座位,走近模特。
“你看到整个人流混乱了,所有看秀的人变成一个自由的、平等的状态。一下打破了服装界的那种权力结构。”贾樟柯说道。法国《世界报》、《解放报》称马可的展览是“一次颠覆性的展出”。
“就像苹果带给人们新的观察世界、人际沟通的方法,时尚也有极大的影响人们生活的能力。它的资本、工业属性、媒介推广能力,会影响人们的即时观念。你推动、传播的是什么样的思想价值,就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人们的思想意识。从这个角度来说,时尚本身就是一种权力。”贾樟柯说,这次观展经历让他决定为“无用”和马可拍摄一部纪录片。
该知道衣服是谁做的,做给谁的
马可和毛继鸿的拍摄想法迥然不同:马可不太愿意拍,她平常连拍照都不太愿意;毛继鸿想拍。“他觉得马可是应该被人了解的设计师。”贾樟柯说,最终,两人说服了马可。
拍摄就是要很近距离地看她工作,看她与人交往。经常是贾樟柯和摄影团队准备拍了,马可却停在那儿,又不做了,她很难做到无视摄影机。贾樟柯决定先放下机器,和马可聊天,聊她的设计,最终打开了局面。
“衣服是不是一定要这么肤浅?如果我不能通过服装传递一种更本质的内涵的话,那我觉得做设计就毫无意义。”马可开门见山。
马可有很多古怪的想法。比如,她想做一批服装,全部埋在地下,让时间改变它的状况, “我不是这整个效果的完全的控制者,而是把一部分留给自然,我只是一个基础的创作者,还有一个想法的来源。我交给自然去完成后半部分,当衣服出土的时候,这个衣服本身就会记录埋葬它的时间和地点,所有物质留给它的印象。因为我始终相信物质是有记忆的。”
拍摄中,贾樟柯发现,马可是一个动手能力很强的人,她会亲自织毛衣,模特穿上她的衣服后,她会拿针线去完善、补充。“她就是一个劳作的人,甚至是一针一线在那儿创作。”
马可非常强调手工。拍摄中她反复说,过去的衣服不是工业生产,而是家庭生产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衣服是做给谁的,谁做的,妻子做给丈夫、妈妈做给儿子,衣服传递的是一种感情,所以才有古人说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她觉得很可惜,到了工业生产之后,这种衣服传递感情的模式被中断了,它就是流水线生产出来的。她想要恢复这样的情感传递。
马可也反对“过度拥有”,强调经典性。她经常跟贾樟柯谈到消费习惯,就是一到春季,就想到要买一批衣服,到了冬季又要买一批衣服。其实购买者的衣服可能已经很多了,但还会无限地占有这个资源,因为“有一种购买欲”在里面。
“从大势所趋上来说,作为服装业,纯粹的手工看起来已经是太奢侈的一件事情,很难在这
样的一个消费时代得到普及。但她是相对成熟地把她对于中国社会涉及的文化现象,用衣服这样一个载体,作为她全面的回答,是一种尝试,一种观念上的发声。”贾樟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在国外,马可强调的这种一对一的手工制作,正是“高级定制”所强调的。
“在国内,高级定制目前的规模还不是很大,但是可以看出有这样一种势头,就是现在的演艺圈、娱乐圈对高级定制的需求与日俱增。”袁仄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完全是一种“市场化的选择”:“有这种需求的人多了,为这些特殊人群服务的服装企业也就多了。”
纪录片《无用》获得了2007年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纪录片奖;品牌“无用”在巴黎时装周亮相得到了法国高级时装公会的肯定。
赵涛2007年参加威尼斯电影节上的裙子,就是马可为她量身定做的。在贾樟柯看来,这是一条“火焰一样的裙子”,整条裙子的处理是有很多火烧过的痕迹,寓意“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当时马可给赵涛亲手做了好几件衣服备选,最后大家一致选定了这一条。
2007年3月,《三峡好人》获得“亚洲电影节大奖”那年,赵涛穿的也是马可做的晚装。那不是一条性感的晚礼服,而是一条素色的、松
松的、毫无装饰的棉质无袖长裙,只用手工缝制出褶皱感,“隆重、庄重、正式、自由”,正是赵涛想要的。
2008年,法国高级时装公会再次邀请马可参加巴黎时装周的展览。马可在那一次时装周中展示的主题是“奢侈的清贫”,展览结束后她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今天时代中真正的时尚不再是潮流推动的空洞漂亮的包装,而应该是回归平凡中再见的非凡。我相信真正的奢侈不在其价格,而应在其代表的精神。”
袁仄认为目前真正被国际时装界看好的中国设计师,一个是马可,一个是王一杨:“王一杨2012年获得美国《华尔街日报》评选的创新人物奖,王一杨的作品、品牌跟马可的又有点不一样,他的‘素然是相对平民化的品牌。他还有一个品牌叫‘茶缸,但是没形成规模。”
贾樟柯也去“例外”的品牌店拍摄过,那些店看起来并不是人满为患,但每一个进来的人,“基本上都是长期跟随这个品牌,了解品牌忠实的客户,购买力都很强”。
2011年底,毛继鸿在广州最高端的购物商场“太古汇”开了一家书店,取名“方所”,占地1800平米,仅比商场里的奢侈品路易·威登专卖店少30平米。
这不是一家纯粹意义上的书店,按照毛继鸿的说法,这是一个“文化场所”。
除了500平米的书店,其余部分都与书店没有直接关系:400平米是展示和销售设计品的美学馆,比如日本工业设计大师柳宗理设计的铁锅,意大利品牌CIAK笔记本;260平米是展览空间,梁文道、陈丹青、魏德圣、柴静等人都曾是这里的嘉宾;剩下的250平米,是给“例外”进行销售的。
事实上,“方所”是毛继鸿用来给“例外”打造文化概念的。毛继鸿有一个“国产品牌二楼商店论”:高级商场基本上一楼都会给国外的奢侈品牌,而国产品牌无论再好,也只能在二楼。
为了从“二楼”到“一楼”,毛继鸿的“方所”是一个试验田——它不止是卖商品。
在贾樟柯看来,方所能很好地说明“无用”和“例外”为何能走到今天:“他们是作为文化工作者在从事服装工作。含蓄,不张扬品牌的商业性,所有东西都是藏起来的。”
通过与马可接触,贾樟柯放下了对“时尚”的成见:“每个设计师都有他们设计思想,这里面有他们对新的人格结构的倡导。马可就曾对我说过,她眼中的女性之美就是自由的、独立的。穿过衣服看到背后,才能摆脱时装‘只是经济能力的象征这种误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