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代行卷的社会风尚
2013-03-28杜骞赛力克布力
杜骞 赛力克布力
(伊犁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新疆伊犁 835000)
一、唐代行卷风气的形成
程千帆指出:“所谓行卷,就是应试的举子将自己的文学创作加以编辑,写成卷轴,在考试以前送呈当时在社会上、政治上和文坛上有地位的人,请求他们向主司即主持考试的礼部侍郎推荐,从而增加自己及第希望的一种手段。”“今传行卷故事见于唐人小说、杂记的,绝大多数出于中、晚唐。但这种风尚的兴趣则必然在永隆二年进士加试杂文成为制度以后,安史之乱以前。”[1]3-31
(一)不糊名的制度
行卷风气的形成首先和唐代科举考试不糊名的制度有关。糊名就是在试卷上糊住或遮住考生的姓名等信息,类似于现在的试卷采用密封线的做法。而唐代的科举考试是不糊名的,即主考官和阅卷官拿到试卷后,可以清楚地知道这份试卷是哪位考生的。正因为这些信息都是公开的,主考官反而不能也不敢徇私舞弊、掉以轻心,一位有才华的考生被遗落或者一位没有才华的考生被录取,都是让主考官难堪的事情。所以越公开,越要持心公正。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让主考官在考试之前就对某个考生的才华有所了解,考官自然评判成绩和等第时就会心中有数了。
(二)应试者的名誉和声望
行卷风气的形成还和主司决定去取时要参考甚至完全依据举子们平日的作品和誉望有关。唐代主考官在决定举子命运时,并不完全取决于其作与考场上的诗赋策文,还要参考该考生平时的声誉。如果一名考生平日毫无名望或声誉颇差,但考场所作诗文却很好,固然考官对 此要极其谨慎,以免被人嘲笑;而如果一名考生平日声望极隆,但省试诗赋并不甚佳,主考官更要谨慎,以免妨碍贤才进阶之路。在这种情况下,举子们自然要在平时就注重培养和提高自己文学和才华方面的声誉,以期让主考官更全面地了解自己,增加一举登第的希望。
(三)通榜的习俗
与主考官关系密切且在社会上或文坛上有较高地位的人,向主考官建议甚至直接参与和决定及第举子的榜单。钱易《南部新书》说道:“贞元末,许孟容为给事中,权文公任春官,时称权、许。进士不可,二公未尝不相闻。”因此对举子们来说,如能得到这些通榜者的青睐和推荐,登第自然也是指日可待的了。南宋洪迈《容斋随笔·四笔》卷五《韩文公荐士》条谓:“唐世科举之柄,仍不糊名。又有交朋之厚者为之助,谓之通榜,故其取人也畏于讥议,多公而审。亦有胁于权势,或挠于亲故,或累于子弟,皆常情所不能免者。若贤者临之则不然,未引试之前,其去取高下,固已定于胸中矣。”[2]这段话就比较完整地总结了唐代行卷风气形成的主要背景。
二、行卷的主体和对象
唐代举子在参加考试之前须先将自己平日的得意之作抄成卷子,上交给主司审核,这叫做“纳省卷”。到后来纳省卷形成了一种制度,举子们必须按礼部要求交纳文卷。这种纳省卷和行卷活动的目的,都是为了让主考官在试前即能对考生的才华有所了解。其活动主体相同,但对象不同,导致其所纳卷或所行卷的内容方面也有一些差异。纳省卷和行卷的主体,都是进士科的卷子。进士科最看重的是文词,行卷中的作品则最能展现举子平日的文学才能。要想让主司了解自己的才华,通过行卷活动是较为便利的一个方法。制科举子也有行卷的,则可看作是进士行卷风气的延伸。
就对象而言,省卷与行卷就有很大的不同。省卷是交给礼部的,是对公的,所以也称“公卷”。元结《文编序》谓:“天宝十二年,谩叟以进士获荐,名在礼部,会有司考校旧文,作《文编》纳于有司……侍郎杨公见《文编》,叹曰:‘以上第污元子耳,有司得元子是赖。’……明年,有司于都堂策问郡士,叟竟在上第。”[3]这就是通过交纳省卷而得到赏识从而一举登第的例证。但行卷活动的对象就要复杂一些。其对象首先是所谓当世显人,即那些在社会上、政治上、文坛上有地位、有权势,的确可以帮助自己及第成名的人。刘崇远《金华子杂编》卷上载:“崔起居雍,甲族之子,少高令闻,举进士,及第之后,蔼然清名闻于时,与郑颢同为流品所重。举子入事,得游历其门馆者,则登第必然矣。时人相语为崔、郑世界,虽古之龙门,莫之加也。”其次就是主司。据《太平广记》卷一五五《李固言》条引《蒲录记传》载:“元和七年,许孟容以兵部侍郎知举。固言访中表间人在场屋之近事者,问以求知游谒之所(未详姓氏)。斯人且以固言文章,甚有声称,必取甲科。因绐之曰:‘吾子须首谒主文,仍要求见。’固言不知其误之,则以所业径谒孟容。孟容见其著述甚丽,乃密令从者延之,谓曰:‘举人不合相见,必有嫉才者。’使诘之,固言遂以实对。孟容许第固言于榜首,而落其教者姓名。乃遣秘焉。”程千帆指出:“这条资料说明,举子是不可以私下向主试官直接行卷的,而是必须通过显人的推荐,才能使主司注意他以至于录取他。”[1]22但傅璇宗却认为:“从这一条材料中,可以看出,举子向主司投文是可以的,但私下想见是不能允许的。正因如此,欺骗李固言的人叫他‘首谒主文’,重点在‘仍要求见’,而许孟然看了李固言献纳的文章,甚为赞赏,遂许诺他为这一榜的状元。”并举了《全唐文》卷七六八卢肇《上王仆射书》、孟郊《上包祭酒》、施肩吾《上礼部侍郎陈情》、顾非熊《陈情上郑主司》诸诗文为旁证,说明举子于试前直接向主司投文并上书或献诗,是并不需要避忌的[4]。
纳省卷和行卷的风气,至宋代逐渐消亡。北宋开始科举制度有所改变,考卷糊名,则阅卷官员不再能知道考生姓名。试卷还要经过书手的誊录,则连考生的笔迹也是分辨不出了,这都是为了防止徇私舞弊,这样,纳省卷也好,行卷也罢,都已毫无必要了。宋真宗景德年间,在贾昌朝的建议下,停止纳卷,自是不复有公卷。所以宋人范镇说:“初举人居乡,必以文卷投贽先进。自糊名后,其礼浸衰。贾许公为御史中丞,又奏罢公卷,而士子之礼都亡矣。”[5]这种在唐五代二三百年间颇为盛行的投卷风尚,随着社会的变迁和科举制度的变化,终于消失了。
三、行卷活动的方式
唐代举子行卷的时间一般在头一年秋天到达京城后开始,至次年一、二月间省试前。大批举子进京,将事先准备好的卷轴,四处投谒。而未能中第的举子,则往往在京城住下来,准备新的行卷,这是考虑到下一年度的考试,还得靠人引拔。所以举子试后落第,也经常要以诗文向推荐过自己的人致谢,如杜荀鹤的《下第投所知》、《下第出关投郑拾遗》,罗隐《出试投所知》等诗,都是其例。
行卷的地点一般都是举行考试的京城长安,而洛阳作为唐代东都,名流显宦往往居焉,所以不少举子也在洛阳行卷。另外,在外地州府也有行卷活动。举子投卷于州府节镇长官,既可以谋求经济上的资助,也可以获得名望;而投卷于身处外地的著名文人,既可以在创作上得到他们的指导,还可以通过这些名人的关系和引介,得到京城中名人的推荐。如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著名文人,虽遭贬谪,身在外地,但前来投贽的举子仍然是很多的,而如能得到他们的赏识,并进而介绍入京,则中第的希望自然大为增加。白居易贬为江州司马期间,文士刘轲前来投谒,白为作《代书》一文,一方面说到自己沦落江海,体弱多病,“不能遍致书于台省故人。因援纸引笔,写胸中事授轲,且曰:‘子到长安,持此礼,为予谒集贤庾三十二补阙、翰林杜十四拾遗、金部元八员外、监察牛二侍御、秘省萧正字、蓝田杨主簿兄弟’。”有此一书,刘轲在长安就可以立足了。
举子行卷还要注意选择对象,要考虑对方的身份、地位,甚至还要考虑对方的政治面貌或出身。《玉泉子》载:“李德裕以己非由科第,恒嫉进士举者。及居相位,权要束手,德裕尝为藩府从事日,同院李评事以词科进,适与德裕官同。时有举子投文轴,误与德裕。举子既误,复请之曰:‘其文轴当与及第李评事,非与公也。’由是,德俗志在排斥。”李德裕是中唐名相,但非出身于进士科,与知贡举的人因缘较少,所以举子行卷也就不投与他了。
孙光宪《北梦锁言》卷四中说:“唐末举人,不问士行文艺,但勤于请谒,号为精切。”[6]这是唐代末年科场风气浮薄时的情形。但唐代士子行卷,的确也是颇有点卑躬屈节的。其具体情形,在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九《选举考》二“举士”引江陵项氏说中有一段描述:“王公大人,巍然于上,以先达自居,不复求士。天下之士,什什伍伍,戴破帽,骑蹇驴,未到门百步辄下马,奉币刺再拜以谒于典客者,投其所为之文,名之曰求知己。如是而不问,则再如前之所为者, 名之曰‘温卷’,如是而又不问,则有执贽于马前,自赞曰‘某人谒上’者。”[7]远方而来的举子,在朝廷上没有任何的政治背景,又没有权势者的推荐,只能采用这种干谒的方式,其中自有不少心酸的体验。有地位有权势的人,家中送来的卷轴自是汗牛充栋,根本来不及看,所以举子们在一次行卷得不到回应之后,往往还要再行卷一次或者写封书信,提醒对方关心和注意,这叫做温卷。如果还是没有回应,那就只有在半道上拦马干谒了。唐代有许多文坛前辈乐于提携后进,对优秀的行卷和士子,不遗余力地加以推荐。《唐诗纪事》卷四六《朱庆馀》条载:“庆馀遇水部郎中张籍知音,索庆馀新旧篇什,留二十六章,置之怀袖而推赞之。时人以籍重名,皆缮录讽咏,遂登科。庆馀作《闺意》一篇以献曰:‘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籍酬之曰:‘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沈吟。 齐纨未足时人贵, 一曲菱歌敌万金。’由是朱之诗名流于海内矣。”[8]钱易《南部新书》甲卷亦载:“项斯始未为闻人,因以卷谒江西杨敬之,杨甚爱之。赠诗云:‘几度见诗诗总好,及观标格过于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未几,诗达长安。斯明年登上第。”
举子行卷时所着服饰,和应试时一样,一般都是白色的粗麻布衣。孙光宪《北梦锁言》卷三载:“唐相国刘公瞻,其先人讳景,少为汉南郑司徒掌笺札,因题商山驿侧泉石,荥阳奇之,勉以进修,俾前驿换麻衣,执贽之后,致解荐,擢进士第。”举子们行卷或应试时穿的白麻衣,在其及第之后,往往被落第的举子乞去,作为吉利兆头。
四、行卷作品的内容
宋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云:“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性命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至于进士则多以诗为贽,今有唐诗数百种行于世者,是也。”[9]赵氏的这段话,很多学者都认为有含混的地方,但它至少提及了唐代进士科举子用以行卷的两种内容:诗和传奇。当然实际上,唐人行卷的内容是十分丰富的,举凡文学的各种体裁如诗、赋、文乃至传奇小说等,均可以行卷,晚唐皮日休以《文薮》行卷,其中不但有文学各体,甚至还有经学、史学方面的文章,可见唐人行卷的作品在体裁上是没有什么太多限制的,这是行卷和省试作品很大的不同,当然诗、赋、散文等应该是比较常见的行卷内容。
行卷作品的数量也没有什么限制,可多可少。宋代陈鹄《西塘集耆旧续闻》卷八载:“后唐明宗公卿大僚皆唐室旧儒,其时进士贽见前辈,各以所业,只投一卷至两卷,但于诗、赋、歌篇、古调之中,取其最精者投之。行两卷者号曰两行,谓之多矣。故桑魏公只行五首诗,李相愚只行五首诗,便取大名,以至大位。岂必以多为贵哉?”[10]64唐人的习惯应该和这里所讲的五代时情况相距不远。当然,行卷内容很多也不是不可以,皮日休的《皮子文薮》即有200篇,杜牧用以行卷的诗也有150篇。所以行卷的作品贵在精善、能见出作者的才华,而不在于数量的多少。
正因为公卿显人之家,举子们所投的卷轴数量极多,要想让显人发现自己的作品并进而赏识自己的才华,则必然要让显人一翻开卷轴,就能看见自己最好的作品。所以举子们往往把最佳之作、最引人注目之作或者曾被人称誉过的作品,置于卷轴的第一篇,让人开卷即见,这就叫卷首。白居易的名作《赋得古原草送别》就是一篇置于卷首的行卷诗,《悠闲鼓吹》载:“白尚书应举,初至京,以诗谒顾著作。顾睹姓名,熟视白公曰:‘米价方贵,居易弗易。’乃披卷,首篇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即嗟商曰:‘道得个语,居即易矣。’因为之延誉,声名大振。”[11]这个颇带有些戏剧性的故事,说明卷首安排佳作会让显人产生好的印象乃至刮目相看。而如果卷首作品安排得不恰当,则容易适得其反。李肇《唐国史补》卷上《崔颢见李邕》条云:“崔颢有美名,李邕欲一见,开馆待之。即颢至,献文。首章曰:‘十五嫁王昌。’邕叱起曰:‘小子无礼!’乃不接之。”[12]李邕大概是觉得崔颢的这首诗言辞过于轻薄,所以不愿意再见他,更不会替其延誉了。
行卷作品要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另一方法是在内容上的新鲜感。特别是每年投卷,一般不能年年依旧,否则会引来讥笑。钱易《南部新书》庚卷载:“裴说应举,只行五言诗一卷,至来年秋复行旧卷。人有讥者,裴曰:‘只此十九首苦吟,尚未有人见知,何暇别行卷者。’咸谓知音。”这当然是有骨气的做法,但对于一般士人来说,是不敢如此行卷的。行卷作品要醒目,于是追求奇特之句,正如《刘宾客嘉华录》所载:“牛丞相奇章公初为诗,务奇特之语,至有‘地瘦草丛短’之句。明年秋卷成,呈之,乃有‘求人气色沮,凭酒意乃伸’,益加能矣。明年乃上第。”而且行卷作品的内容常常以最新鲜、最时兴、最近发生的事件为题来创作,这也是为了体现内容的新颖,引起别人的阅读兴趣。如唐宪宗元和十年,宰相武元衡与御史中丞裴度在上朝途中被藩镇派来的刺客暗杀,武元衡死亡,裴度受伤,裴度的仆役王义在和刺客搏斗的过程中被杀。后来裴度亲自为文祭奠王义。这一年,就有许多举子撰写《王义传》并以之行卷。所以把新近发生的时事作为行卷内容,自然更容易吸引别人的注意。这在客观上也造成了唐人的行卷作品关注现实、比较新颖的风气。
五、结语
总的来说,唐人行卷的社会风气,对唐代古文运动以及传奇小说的兴盛,都有一定的推动作用。举主与门生的关系,也往往成为文学集团或流派的产生渊源,行卷活动所产生的行卷诗,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在行卷活动中,展现了士子们的心态和社会风尚,也可见出科举与唐诗的密切关系。
参 考 文 献
[1] 程千帆. 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 洪迈. 容斋随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669.
[3] 元结. 元次山集[M].上海: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0:154.
[4] 傅璇宗. 唐代科举与文学[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7:257-258.
[5] 范镇. 东斋纪事:卷三[M].北京:中华书局,1980:23.
[6] 孙光宪. 北梦锁言:卷四[M].北京:中华书局,2002:79.
[7] 马端临. 文献通考:卷二九 [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274.
[8] 王仲镛. 唐诗纪事校笺[M].成都:巴蜀书社,1989:1256.
[9] 赵彦卫. 云麓谩钞:卷八[M].北京:中华书局,1996:135.
[10] 陈鹄. 西塘集耆旧续闻:卷八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64.
[11] 张固. 悠闲鼓吹[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2.
[12] 李肇. 唐国史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