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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再复的“悟法”批评话语
——文学批评和文化思想研究的一种范例

2013-03-27李以建

东吴学术 2013年2期
关键词:刘再复红楼红楼梦

李以建

哲学与文化

刘再复的“悟法”批评话语
——文学批评和文化思想研究的一种范例

李以建

“以悟法读悟书”,这是刘再复《红楼梦悟》一书“自序”的篇名。它既是贯穿刘再复《红楼梦》研究始终的主旨,也是构成其作为文学批评和文化思想研究的批评话语的最显著特点。

“悟”源于佛教,尤其是禅宗。提出《红楼梦》是“悟书”,或许并非首创。红学研究的著述,汗牛充栋,选择以佛学的视角来评论《红楼梦》,或引经据典、条分缕析《红楼梦》的佛学寓意和主题内涵,或即兴书写、诗意阐发研究者契合佛理的所悟所得,自古以来不乏其人。但是,旗帜鲜明高张“以悟法读悟书”,且身体力行付诸于批评实践,将《红楼梦》的阅读视为“不是头脑的阅读,而是生命的阅读与灵魂的阅读”,①刘再复:《自序(二):尝试〈红楼梦〉阅读的第三种形态》,《红楼梦悟》(增订本),第3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将自己的研究和写作视为“不是身外的点缀品,而是生命生存的必需品”,②刘再复:《不为点缀而为自救的讲述——“红楼四书”总序》,《红楼梦悟》(增订本),第1页。从而形成独特的“悟法”批评话语,刘再复可谓第一人。如果说,以往的那些评述更多是以零星片断散见,或作为特定的章节寄附于专著中,其批评方法仍囿于固有的批评模式;那么,刘再复则是以文化人类学的方式把整个文化作为研究的对象,他不仅仅是在阐释一个作为世界名著《红楼梦》的本文,而且是刻意将过去和现在、本文和自我联系起来,打通文史哲的界限,以不同的本文组织成一个密不可分的关系网,也可以说,是组成一个完整的“系统”,构成一个“大本文”,由此揭示出本文之间的相互交涉性,从而在错综复杂的不同语境中,去探究本文的深厚内蕴以及互为本文的微妙关系,同时又借此表明自己批评话语的立场。

刘再复的“悟法”批评话语,无疑为文学批评、文化和思想研究提供了一个新范例。

“悟法”,因“悟书”而起。纵观中国的文化思想发展史,刘再复指出,佛教,尤其是中国的禅宗,对中国的文学、哲学、思想等领域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从严羽的《沧浪诗话》到曹雪芹的《红楼梦》都是悟的文学成果”;①刘再复:《红楼梦阅读法门》,刘再复、刘剑梅:《共悟红楼》第一辑,第5、7、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我相信他(指慧能)从根本上启发了曹雪芹。《红楼梦》整个文本佛光普照,是一部伟大的悟书”。②刘再复:《红楼梦阅读法门》,刘再复、刘剑梅:《共悟红楼》第一辑,第5、7、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悟法”,也来自“悟读”的启迪,即以生命与灵魂的阅读方式引发的灵感。刘再复将阅读《红楼梦》视为自己作为个体的生命需求,他说:“读《红楼梦》完全是出自心灵生活的需要。”“我读《红楼梦》和读其他书不同,完全没有研究意识,也没有著述意识,只是喜欢阅读而已”,“也不想写什么东西,立什么文字,只想感悟其中的一些真道理、真情感”,因此,“两百多则随想录,只是阅读时随手记下的‘顿悟’,并不是‘做文章’”。③刘再复:《自序(一):以悟法读悟书》,《红楼梦悟》(增订本),第1、2页。“质言之,我不是把《红楼梦》作为学问对象,而是作为审美对象,特别是作为生命感悟和精神开掘的对象。”④刘再复:《自序(一):以悟法读悟书》,《红楼梦悟》(增订本),第1、2页。

悟书的“悟读”,令刘再复获得“悟法”。刘再复体会到,“‘悟’是一种大方法,又不仅仅是大方法。‘悟’能产生思想,产生哲学”,“不仅是方法,而且是本体”。他看到,禅宗的悟创造了“没有逻辑、没有实证与分析也可以思想的可能性”,⑤刘再复:《红楼梦阅读法门》,刘再复、刘剑梅:《共悟红楼》第一辑,第5、7、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悟的方式乃是禅的方式,即明心见性、直逼要害、道破文眼的方式,也可以说是抽离概念、范畴的审美方式”。⑥刘再复:《自序(二):尝试〈红楼梦〉阅读的第三种形态》,《红楼梦悟》(增订本),第3、8、3页。因此,“对于《红楼梦》,不能只有学问式的阅读,还应有感悟式的阅读”。⑦刘再复:《自序(二):尝试〈红楼梦〉阅读的第三种形态》,《红楼梦悟》(增订本),第3、8、3页。

刘再复总结两百多年来 《红楼梦》的研究,分为三种状态:即:论,辨,悟。他自称“我缺少考证功夫,无法走《红楼梦》辨的路”,曾经尝试走“论”的路子,“但总觉得‘论’太逻辑,难以充分表述自己对此巨著的诸多感受,无法尽兴,于是,就自然地走上悟的路子了”。⑧刘再复:《自序(二):尝试〈红楼梦〉阅读的第三种形态》,《红楼梦悟》(增订本),第3、83页。于是,他选择“自觉地通过领悟和分析《红楼梦》而更深地认知文学的本性”,“扬弃建构理论体系的学术姿态,把自己对文学的真切见解,熔铸在‘悟语’中,‘谈话’中,自由书写中”。⑨刘再复:《天上的星辰 地上的女儿》,刘再复、刘剑梅:《共悟红楼》,第3页。

毋庸赘言,刘再复的“悟法”源于佛教的禅宗。“悟”为佛学用语,以禅宗之悟而言,通常有顿渐之分,其代表是五祖弘忍门下的慧能和神秀所形成的南北宗,前者倡导顿悟,后者推崇渐悟。显然,刘再复的“悟法”也包含了顿、渐两方面,换句话说,既有引经据典式的证悟,也有直探文心诗心的解悟。恰如禅宗坚持参和修,两者不可偏废,既要潜心参悟佛法,又要通过身体力行的了证,才能走上觉的唯一正道。同样,刘再复从禅宗获得悟的大智慧,而“悟法”批评话语就是他参悟过程的实践。

一方面,刘再复的“悟法”属于“悟证”。虽然,刘再复的悟,可谓天马行空的悟、独到精深的悟,但绝非是无病呻吟的悟,或者无的放矢的悟。毕竟他不仅仅是一位苦行僧式的读者,更是一位文学批评家,一位研究文化思想史的学者,尤其是一位忧国忧民的智者。他参透的是家国、历史的文化之悟,具有宇宙意识的生命本体之悟。因此,他在“‘悟’中加上证,即不是凭虚而悟,而是阅读而悟,参悟时有对小说文本阅读的基础,悟证过程虽与‘学’不同,却又有‘学’的底蕴和根据”。⑩刘再复:《不为点缀而为自救的讲述——“红楼四书”总序》,《红楼梦悟》(增订本),第3页。

另一方面,刘再复的“悟法”始终不离“人”,一切的批评都是从人的基点出发,紧紧抓住“情”做文章,而且不是从“生存”层面,而是从“存在”层面来探讨《红楼梦》。他曾多次将曹雪芹和宋儒王阳明作比,谈到“王阳明的心学,其基本哲学语言是概念,《红楼梦》的心灵学,其基本哲学语言是意象”,(11)刘再复:《红楼哲学笔记》〔七〕,第7页;〔五十七〕,第36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因为“《红楼梦》的哲学是艺术家的哲学,其特点,是意象而非逻辑,直陈而非推导,感悟而非演绎,明断而非分析”。(12)刘再复:《红楼哲学笔记》〔七〕,第7页;〔五十七〕,第36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要真正解读和把握《红楼梦》意象的深刻内蕴,要以审美的眼光从哲学层面去揭示《红楼梦》的“人”和“情”的无穷奥秘,禅宗的反逻辑、反分析、反实证的悟,无疑提供了开启《红楼梦》这座迷宫的金钥匙。正是这种契合,刘再复提出“对于曹雪芹,却只能以悟去把握,非有无尽之情难以进入无尽之海”,只有意会和神通,才能步入曹雪芹之文心和诗心,而不是靠理性的分析,“以悟法读悟书”就成了探究《红楼梦》的不二法门。①刘再复:《红楼哲学笔记》〔二十五〕,第18页。

刘再复的“悟法”批评话语,具体表现在四本著作中:《红楼梦悟》(增订本)、《红楼哲学笔记》、《红楼人三十种解读》和《共悟红楼》。与当代文坛和学术领域流行的洋洋洒洒的大块文章不同,也与那些致力于构建理论体系的煌煌巨著不同,刘再复采用的批评文体样式是以札记体为主,也收入了部分长篇论文、短论、对话和随笔,其中以札记体尤显突出和重要。数百则札记的集成,更近于清代著名作家蒲松龄所谓“集腋成裘”,使人耳目一新。

采用札记作为批评的文体样式,实际上是中国古代文人的传统。中国传统的诗话、词话,或语录体著作(如《论语》、《老子》等)均是采用札记体。札记体的文体样式无固定的模式,行文自由,结构散漫,内容杂驳,可以是一则考据、一则注疏、一则短论、一则释义、一则掌故,等等。更确切而言,札记即读书心得笔记。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曾谈到:“大抵当时好学之士,每人必置一‘札记册子’,每读书有心得则记焉”,“推原札记之性质,本非著书,不过储著书之资料,然清儒最戒轻率著书,非得有极满意之资料,不肯乐为定本,故往往有终其身在预备资料中者。又当时第一流学者所著书,恒不欲有一字余于己所心得之外。”②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朱维铮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第51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6。以现代规范性的学术眼光来看,札记体仅属于随笔杂谈之列,独立成则,相互之间似乎缺乏内在的逻辑性和系统性,难以构成理论的体系。尤其是以往的札记体均采用文言文写作,言简意赅,虽不乏精辟见解和论断,却惜墨如金,往往点到即止,且以引经据典的考据见长,以艺术的鉴赏和评判为主。

自五四以后,札记体逐渐式微,这跟新文化运动大量引进和推崇西学有关,也和写作中摒弃文言文提倡白话文密切相关。即使是被誉为最后一个中国典型文人的钱锺书,他的 《谈艺录》和《管锥编》,虽打破惯例,横贯中外古今,但他依然沿用旧式札记体的文体样式,不仅选择文言文,就连引经据典也依然遵循固有的学术写作规制。

相较而言,刘再复采用的也属于札记体,但细究之下,却自有独特的神貌。确切而言,这是现代的札记体。他采用现代的白话文来写作,彻底挣脱了那些学术八股规制的束缚,打破了固有批评模式的藩篱,更跳出传统思维方式和特定的意识形态的窠臼,获得一种创新的飞跃。尤为重要的是,这种现代札记体又和那些长篇论文、短论、对话、随笔,以及散文诗、警言点评等共冶一炉,兼容并蓄显出杂多的统一,共同构成刘再复的“悟法”批评话语。以下举其荦荦大者,借一斑窥其全豹。

其一,它承继了札记体的特点,彻底打通了文史哲的界限,从不同领域选取不同的视角,以多方位的解读形成集束式的透视,立体地凸现出所悟所论的主旨。刘再复以《红楼梦》为研究对象,随意拈出其一,议论纵横,不受拘束,或宗教哲学,或文化思想,或文学艺术,或人生哲理,或情感直抒,不再拘泥于学术论文著作既定的清规戒律,也抛开逻辑内在关联性的框架。换句话说,以悟法读悟书,使刘再复获得一种批评的自由,而自由的批评又达到“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学术境界。

且不说对宝黛的生死之恋,以及脍炙人口的“好了歌”、“葬花词”、“芙蓉女儿诔”等,以及刘再复提出的悲剧“共犯结构”,等等,在书中反复多次出现,而每一次透视的角度和论述的层面均不同,每每见出新意。在此仅举其他两类例子,分别为一大一小。

大者,指就《红楼梦》整体所论。从原型文化的大视野看,刘再复追根溯源,将《红楼梦》同《山海经》并提,认为两者都“保持着中国文化的原生态”,“属于中国的原型文化”。③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九〕,第7页。而“《山海经》是中华民族童年时代集体的大梦”,“是最本真、最本然的梦”,“《红楼梦》是中华民族现代梦的伟大开端”,各自都“保留了中华民族天真无邪并无可心证意证实证的青春恋情与人性悲歌”。①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十五〕,第11-12页;〔六十五〕,第39页;〔一九一〕,第102页;〔二三五〕,第126页;〔二七三〕,第147页;〔一〕至〔五〕,第3-5页。由此,他揭示了《红楼梦》的文化源头。从儒家文化看,他又从“儒家人文精神的哲学基点”——天、地、人来对照《红楼梦》,指出“《红楼梦》作为异端之书,它的异端性在于只承认前两者,不承认第三者”,因为“对于立人之道,曹雪芹强调的不是‘仁与义’,而是‘情与爱’”,所以“《红楼梦》正是一部重构立人之道的大书”。②刘再复:《红楼哲学笔记》〔六〕,第6页;〔九〕,第8页;〔二〕,第4页;〔七〕,第7页;〔四十九〕,第32页;〔一五〇〕,第86页;〔五十〕,第32页。从佛教的禅宗看,他说,《红楼梦》是“借助佛教之光破一切妄念,破一切执迷,破一切等级,破一切旧套”。③刘再复:《红楼哲学笔记》〔六〕,第6页;〔九〕,第8页;〔二〕,第4页;〔七〕,第7页;〔四十九〕,第32页;〔一五〇〕,第86页;〔五十〕,第32页。究其根由,因为“禅宗哲学,正是曹雪芹和古代中国许多聪慧知识分子的世界观”,④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十五〕,第11-12页;〔六十五〕,第39页;〔一九〕,第102页;〔二三五〕,第126页;〔二七三〕,第147页;〔一〕至五〕,第3-5页。而且“禅入文学,给文学带来巨大活力”,两者的本性都是自由,“对于文学,禅是伟大的解放力量。如果没有禅,《红楼梦》就不能如此彻底地放下偶像,放下概念,放下家国,也不能如此坚定地守持文学的自性(本性),拒绝文学之外的他性——政治性、功利性、党派性、市场性等”。⑤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十五〕,第11-12页;〔六十五〕,第39页;〔一九一〕,第102页;〔二三五〕,第126页;〔二七三〕,第147页;〔一〕至〔五〕,第3-5页。从西方的哲学看,他提出“《石头记》是一部自然人化的大书”,“从石到人,这是外自然的人化;从欲到情,从情到灵,这是内自然的人化”。⑥刘再复:《红楼哲学笔记》〔六〕,第6页;〔九〕,第8页;〔二〕,第4页;〔七〕,第7页;〔四十九〕,第32页;〔一五〇〕,第86页;〔五十〕,第32页。并以此进一步解析贾宝玉的生命历程,“第一步是由石化为玉——通灵而幻化入世;第二步是由玉化为心”,“《红楼梦》的开端是降落——石的降落;而结局是升起——心的升起。石与心的中介是玉”。⑦刘再复:《红楼哲学笔记》〔六〕,第6页;〔九〕,第8页;〔二〕,第4页;〔七〕,第7页;〔四十九〕,第32页;〔一五〇〕,第86页;〔五十〕,第32页。除以上所举之外,刘再复还从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尼采的贵族主义、斯宾诺莎的泛神论、马克思的历史唯物论、海德格尔的死亡哲学和“澄明之境”,以及荷尔德林的“诗意栖居”等诸多视角和层面透视《红楼梦》,所悟所论,广征博引,无不道出启蒙解惑的精湛见解。

小者,则是《红楼梦》中似乎不起眼的小细节,如贾环为赌输了钱而哭,宝玉说出的一番话。在《红楼梦悟》中,刘再复由此看到“宝玉开导贾环,一席平常话,却是至深的佛理禅理”,即人须有自明,“烦恼都是自寻的”。⑧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十五〕,第11-12页;〔六十五〕,第39页;〔一九一〕,第102页;〔二三五〕,第126页;〔二七三〕,第147页;〔一〕至〔五〕,第3-5页。而在《红楼哲学笔记》中则从人与物的关系来看,指出“人是中心,人是主体。物应当人化,为人所用,而人却不可物化,为物所役”。⑨刘再复:《红楼哲学笔记》〔六〕,第6页;〔九〕,第8页;〔二〕,第4页;〔七〕,第7页;〔四十九〕,第32页;〔一五〇〕,第86页;〔五十〕,第32页。在另一则中仍以此为例,却表明贾宝玉“扬弃一切人生策略”,“尊重自己的自然,也尊重他者的自然”,“是个自然人或大化中的人”。⑩刘再复:《红楼哲学笔记》〔六〕,第6页;〔九〕,第8页;二4七7四十32页;〔一五〇〕,第86十。此三则着眼因殊,指同而旨则异。又如,宝玉看到龄官在地上书写“蔷”字而发呆,在《红楼梦悟》中,刘再复认为,此一瞬间“悟到的应是天地间的根本,时空中的永恒,阳光下最后的真实”;也就是说“处处有道,时时可以悟道,道就在平常生活中”。(11)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十五〕,第11-12页;〔六十五〕,第39页;〔一九一〕,第102页;〔二三五〕,第126页;〔二七三〕,第147页;〔一〕至〔五〕,第3-5页。而在《红楼哲学笔记》中,他则看到这体现出“一破我执、二破法执的力量”,说明“人的解脱与飞升,关键在于破除这两大执者”。(12)刘再复:《红楼哲学笔记》〔六〕,第6页;〔九〕,第8页;〔二〕,第4页;〔七〕,第7页;〔四十九〕,第32页;〔一五〇〕,第86页;〔五十〕,第32页。两则札记虽都受益于禅宗的启发,但所论却重点各异。

其二,以多样化的文体样式,进行跨学科的批评和研究,而且将本文和自我联系起来,既揭示了互为本文指涉的微妙关系,又借此表明自己批评话语的立场。

传统的文学批评和文化思想研究往往自我画地为牢,以标榜的理论来规定其界限,这种特有的界限将各种不同的本文隔离开来,抹灭了互为本文的参照性,以致限制了批评者的视野,局限了本文和本文性的生产、生存和解读的范围。对此,刘再复则有自己的见解,他虽不作系统的理论阐释和辨析,却以批评的实践完全推翻了这种教科书式的界限条规。

《红楼梦悟》虽以札记体为主,然同为札记,却风姿各呈。有的近乎散文诗,语句优美,诗意隽永。如《红楼梦悟》(增订本)〔小引〕中前几则的〔一〕、〔二〕、〔三〕、〔四〕、〔五〕,(13)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十五〕,第11-12页;〔六十五〕,第39页;〔一九一〕,第102页;〔二三五〕,第126页;〔二七三〕,第147页;〔一〕至〔五〕,第3-5页。故国故乡的深情眷恋,良知情感的浓浓乡愁,和文化哺育生命的感恩,都化为诗意的具象而跃然纸上。又如〔十七〕赞美宝玉的人格心灵,通篇均以诗化的优美词句,一气呵成:“他的出现,就像盘古刚刚开天辟地第一个早晨出现的婴儿”,“他的眼睛是创世纪第一双黎明的眼睛”,“虽然迷惘,却蕴藏着太阳般的灵魂的亮光”。①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十七〕,第12页;〔九十三〕,第54页;〔一〇二〕,第58页;〔一〇三〕,第59页;〔一七五〕,第95页;〔一四八〕,第83页;〔七十八〕,第47页;〔五十三〕,第32页;〔二六三〕,第141页;〔二四二〕,第130页。这种文风和叙述同固有的学术论述大相径庭。有的则如杂文,笔锋犀利。如〔九十三〕对男权社会的批判;②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十七〕,第12页;〔九十三〕,第54页;〔一〇二〕,第58页;〔一〇三〕,第59页;〔一七五〕,第95页;〔一四八〕,第83页;〔七十八〕,第47页;〔五十三〕,第32页;〔二六三〕,第141页;〔二四二〕,第130页。〔一○二〕从顾炎武赞赏“清议”,反对“清谈”引发思考,提出应当“既尊重清议者,也尊重清谈者”,因为真正的自由需要这种“双重结构”。③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十七〕,第12页;〔九十三〕,第54页;〔一〇二〕,第58页;〔一〇三〕,第59页;〔一七五〕,第95页;〔一四八〕,第83页;〔七十八〕,第47页;〔五十三〕,第32页;〔二六三〕,第141页;〔二四二〕,第130页。也有的是人生哲理的启悟感叹,深蕴哲理。如〔一○三〕指出王国维这种“呆鱼”是无法生存在一片浑水的中国,因为在这种社会中,能“活得好的,也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像泥鳅一样油滑的聪明人、伶俐人、流氓;一种则是长着尖嘴利牙的恶棍和恶霸”。④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十七〕,第12页;〔九十三〕,第54页;〔一〇二〕,第58页;〔一〇三〕,第59页;〔一七五〕,第95页;〔一四八〕,第83页;〔七十八〕,第47页;〔五十三〕,第32页;〔二六三〕,第141页;〔二四二〕,第130页。还有的是融入自我忆述的片断,如《红楼哲学笔记》的〔一七五〕,作者忆述二十年前虞愚老先生引领自己进入佛学的方法和题赠。⑤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十七〕,第12页;〔九十三〕,第54页;〔一〇二〕,第58页;〔一〇三〕,第59页;〔一七五〕,第95页;〔一四八〕,第83页;〔七十八〕,第47页;〔五十三〕,第32页;〔二六三〕,第141页;〔二四二〕,第130页。更有的是理论阐释,直抒己见。如他谈到“历史变成一种原则之后,后人很难感受到历史伤痕的疼痛,即使历史化为记忆,这记忆也被抽象化了,很难让人觉得痛。惟有文学能使人心疼,使人从情感深处感到伤痛”。⑥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十七〕,第12页;〔九十三〕,第54页;〔一〇二〕,第58页;〔一〇三〕,第59页;〔一七五〕,第95页;〔一四八〕,第83页;〔七十八〕,第47页;〔五十三〕,第32页;〔二六三〕,第141页;〔二四二〕,第130页。寥寥数语,就道出历史本文和文学本文的根本差别。

“只要人生存于物质世界之中,他(她)就注定要处于黑暗之中。因为这一物质世界与人性是对立的,它总是要按照自己的尺度来规范人性、剪裁人性。”“真挚的友情与爱情所以重要,就因为它是无可逃遁的世界中唯一可以安放心灵的家园与故乡。”⑦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十七〕,第12页;〔九十三〕,第54页;〔一〇二〕,第58页;〔一〇三〕,第59页;〔一七五〕,第95页;〔一四八〕,第83页;〔七十八〕,第47页;〔五十三〕,第32页;〔二六三〕,第141页;〔二四二〕,第130页。

这两段话均引自《红楼梦悟》,类似发自作者肺腑的人生感言,多处可见。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阅读《红楼梦》所引发出的富有人生哲理的“悟”,事实上更是作者借《红楼梦》来直抒胸臆,对周遭世界的一种感喟和议论。有的言词尖锐,毫不遮掩,直指痛处。如谈到鸳鸯所体现出的“不自由毋宁死”的精神,不禁有感而发:“中国当代知识人千百万,不知能有几个人能及这个小丫环。”⑧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十七〕,第12页;〔九十三〕,第54页;〔一〇二〕,第58页;〔一〇三〕,第59页;〔一七五〕,第95页;〔一四八〕,第83页;〔七十八〕,第47页;〔五十三〕,第32页;〔二六三〕,第141页;〔二四二〕,第130页。又如,从妙玉的清高孤傲,联想到“许多独立的知识人被权贵所不容,被社会所不容,被身处的时代所不容,犯的正是妙玉似的莫须有之罪”。⑨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十七〕,第12页;〔九十三〕,第54页;〔一〇二〕,第58页;〔一〇三〕,第59页;〔一七五〕,第95页;〔一四八〕,第83页;〔七十八〕,第47页;〔五十三〕,第32页;〔二六三〕,第141页;〔二四二〕,第130页。其中,论及宝玉的困境,“拥有绝对的善”,“却被人视为祸根”,篇末却笔锋一转,力透纸背:“当今世界纵横复杂的人际关系,被更加膨胀的欲望变成无所不在的绞刑十字架,像关怀人间的现代基督,一旦进入关系网络,不仅救不了他人,反而会变成他人眼中的孽障和绞杀的对象。这就是现代基督的困境。”⑩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十七〕,第12页;〔九十三〕,第54页;〔一〇二〕,第58页;〔一〇三〕,第59页;〔一七五〕,第95页;〔一四八〕,第83页;〔七十八〕,第47页;〔五十三〕,第32页;〔二六三〕,第141页;〔二四二〕,第130页。作者对当代世界的洞察和批判,都体现出具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

饶有趣味的是,这些极为个人化的诗意抒发、针对时弊的纵论横议、人生哲理的感悟,又都与那些具体细微的文学剖析、宏观抽象的文化研究杂糅在一起,既成为“红楼四书”不可或缺的部分,又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悟法”批评话语。也正是在这点上,让人看到刘再复的现代札记体,并非纯粹模仿古典,也不是随意的杂乱拼凑,而是富有后现代主义色彩的尝试。一方面,没有放弃具体的本文分析,“去找寻本文诸如‘踪迹’、‘边缘’、‘未被言语道出的意义’一类的泄露隐情的符号”,另一方面,又“毫不掩饰地宣称,批评者与本文的关系是相互影响的‘同谋者’关系”。(11)张京媛:《前言》,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第2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其三,《红楼梦》既是研究批评的具体对象,也是评判世界的起点和契机。由此可见“悟法”批评话语的批评策略。

刘再复将《红楼梦》作为一个座标,置于不同的参照系中,横比中外古今作品,纵观文学发展历史,每每所指之处,多有创获,道出前人所未道。如他从《红楼梦》体现出“存在”的哲学层面,指出 “中国文学多数作品的精神内涵属于‘生存’层面,而非‘存在’层面”,“中国文学的基调则是‘仕或隐’、‘聚或散’以及国家‘兴与亡’的二重变奏”。①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一六四〕,第90页;〔一八四〕,第99页;〔一八七〕,第101页;〔二〇〇〕,第107页;〔四十七〕,第28页;〔五十五〕,第33页;〔五十二〕,第31页;〔四十八〕,第29页;〔九十三〕,第54页;〔四十五〕,第27页;〔八十三〕,第49页;〔二七九〕,第149页。。又如,他将中国的放逐文学分为三类:“被国家放逐(如屈原、韩愈、柳宗元、苏东坡)、自我放逐(如陶渊明)、放逐国家。第三种的代表是曹雪芹。”②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一六四〕,第90页;〔一八四〕,第99页;〔一八七〕,第101页;〔二〇〇〕,第107页;〔四十七〕,第28页;〔五十五〕,第33页;〔五十二〕,第31页;〔四十八〕,第29页;〔九十三〕,第54页;〔四十五〕,第27页;〔八十三〕,第49页;〔二七九〕,第149页。。再如,他说“中国小说有轻重之分,‘重’的源于《史记》,‘轻’的源于《世说新语》”,而“《红楼梦》则轻重并举,而且以轻驭重”。③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一六四〕,第90页;〔一八四〕,第99页;〔一八七〕,第101页;〔二〇〇〕,第107页;〔四十七〕,第28页;〔五十五〕,第33页;〔五十二〕,第31页;〔四十八〕,第29页;〔九十三〕,第54页;〔四十五〕,第27页;〔八十三〕,第49页;〔二七九〕,第149页。。他还将《红楼梦》与明末的散文相比,认为两者都有“真性情”,但前者“性情进入性灵”,后者则“性情止于性情”。④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一六四〕,第90页;〔一八四〕,第99页;〔一八七〕,第101页;〔二〇〇〕,第107页;〔四十七〕,第28页;〔五十五〕,第33页;〔五十二〕,第31页;〔四十八〕,第29页;〔九十三〕,第54页;〔四十五〕,第27页;〔八十三〕,第49页;〔二七九〕,第149页。。就个别作家而言,如通过宝玉和黛玉的禅心相逢,充满机锋的对话和诗句,同唐代诗人王维作比,他指出“王维虽然说禅,却未能悟到空的真谛”,“所作的禅诗也有‘为赋新诗强说禅’的味道”。⑤刘再复:《红楼哲学笔记》〔一四七〕,第85页;〔一八一〕,第107页。因为王维“所写的‘空’,只是感官的空,而内心则充塞失落感与凄清感”。⑥

红学研究中论及女性的,俯拾皆是,这是所有评论《红楼梦》必然涉及的话题。不难看到,刘再复更多择取现代女权主义批评的视角来加以剖析,显示出批评的深度和广度;同时,他不仅仅局限于《红楼梦》,更由《红楼梦》生发开来,论及历史中的文化现象,同时又对女权主义的某些歧误和局限给予毫不留情的批评。

刘再复认为:“曹雪芹几乎赋予‘女子’一种宗教地位。他确认女子乃是人类社会中的本体,把女子提高到与诸神并列的位置,对女子怀有一种崇拜的宗教情感。”⑦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一六四〕,第90页;〔一八四〕,第99页;〔一八七〕,第101页;〔二〇〇〕,第107页;〔四十七〕,第28页;〔五十五〕,第33页;〔五十二〕,第31页;〔四十八〕,第29页;〔九十三〕,第54页;〔四十五〕,第27页;〔八十三〕,第49页;〔二七九〕,第149页。。他通过《红楼梦》与中国古典名著的比较,指出“中国的史书,包括最优秀的如《史记》这样的史书,都见不到伟大的女性”,而“《三国演义》、《水浒传》、《封神演义》都把女人写得很坏”,“不仅是脏水,而且是祸水”,“不仅是万恶之首,而且是万恶之源”,原因在于“这些著作都设置一个道德专制法庭,对女子进行残酷的审判”。⑧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一六四〕,第90页;〔一八四〕,第99页;〔一八七〕,第101页;〔二〇〇〕,第107页;〔四十七〕,第28页;〔五十五〕,第33页;〔五十二〕,第31页;〔四十八〕,第29页;〔九十三〕,第54页;〔四十五〕,第27页;〔八十三〕,第49页;〔二七九〕,第149页。。《红楼梦》则不然,“它撕毁了这个法庭并批判这个法庭”,如林黛玉的“五美吟”,“着意翻历史大案”,薛宝琴的怀古绝句则“质疑男人的历史业绩”。⑨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一六四〕,第90页;〔一八四〕,第99页;〔一八七〕,第101页;〔二〇〇〕,第107页;〔四十七〕,第28页;〔五十五〕,第33页;〔五十二〕,第31页;〔四十八〕,第29页;〔九十三〕,第54页;〔四十五〕,第27页;〔八十三〕,第49页;〔二七九〕,第149页。。他也将《红楼梦》与五四时期的新文学作比,指出同是讴歌女性,曹雪芹是“通过‘爱’与‘智慧’”去发现女性,“少女乃是人上人”;而“‘五四’则通过‘压迫、反抗、斗争’去发现妇女”,“发现‘妇女不是人’,是‘人下人’”。⑩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一六四〕,第90页;〔一八四〕,第99页;〔一八七〕,第101页;〔二〇〇〕,第107页;〔四十七〕,第28页;〔五十五〕,第33页;〔五十二〕,第31页;〔四十八〕,第29页;〔九十三〕,第54页;〔四十五〕,第27页;〔八十三〕,第49页;〔二七九〕,第149页。。他还在《红楼梦悟》的〔九十三〕中,通篇谴责男权社会的种种弊病,从发动战争到书写历史的“作假作伪作弊”,提出“用女子的眼睛看历史,便是用生命自然的眼睛看历史”,“更合人性,也更为中立客观,更合事理与事实”。(11)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一六四〕,第90页;〔一八四〕,第99页;〔一八七〕,第101页;〔二〇〇〕,第107页;〔四十七〕,第28页;〔五十五〕,第33页;〔五十二〕,第31页;〔四十八〕,第29页;〔九十三〕,第54页;〔四十五〕,第27页;〔八十三〕,第49页;〔二七九〕,第149页。。

与此同时,刘再复也批评有些女权主义批评家“常常是以意识形态立场取代人性立场,结果把女权主义变成女人统治的历史主义和专制主义”。(12)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一六四〕,第90页;〔一八四〕,第99页;〔一八七〕,第101页;〔二〇〇〕,第107页;〔四十七〕,第28页;〔五十五〕,第33页;〔五十二〕,第31页;〔四十八〕,第29页;〔九十三〕,第54页;〔四十五〕,第27页;〔八十三〕,第49页;〔二七九〕,第149页。。对于那些刻意鼓吹 “铁姑娘”、“女强人”的女权主义,他更认为“女子的强悍与雄性化,足以毁灭文学的审美向度。女权主义于社会学有意义,于文学则危害极大”。(13)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一六四〕,第90页;〔一八四〕,第99页;〔一八七〕,第101页;〔二〇〇〕,第107页;〔四十七〕,第28页;〔五十五〕,第33页;〔五十二〕,第31页;〔四十八〕,第29页;〔九十三〕,第54页;〔四十五〕,第27页;〔八十三〕,第49页;〔二七九〕,第149页。。

其四,充分发挥札记体的自由度,既有宏观把握,总体观照,也有微观透析,研几察微;既有严谨缜密的哲理探索,也有生动精辟的审美鉴赏,乃至作者自己的心悟妙想(如林黛玉身上飘散的香味,是“灵魂的芳香”,是其前世“绛珠仙草”的仙草味)。(14)刘再复:《不为点缀而为自救的讲述——“红楼四书”总序》,《红楼梦悟》(增订本),第1、3页。从某种意义上说,刘再复是以文化人类学的方式把整个文化作为研究的对象,其目的在于获得学术研究的自由和活力,令自己超越一般的理论层面和固有的约束,触及到探讨人类和生命存在的终极价值和意义。正是以此作为出发点,因此他的所悟所论,精彩纷呈,新意迭出。这一特点在以下三方面的悟证中尤显突出。

先看论及禅宗对曹雪芹的影响和《红楼梦》体现出的佛学内涵。

如前所述,刘再复认为禅宗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既大且深,《红楼梦》即为其一。他更从文化大视野层面指出,“影响中国历史最大、最深刻的,不是革命,不是战争,而是文化”,而“禅文化带给中国历史的大变动是真正的大变动”,因为禅文化 “是一种大文化、大世界观、大方法论”。

刘再复慧眼独具,借用《红楼梦》“大观园”一词提出“大观眼睛”和“大观视角”,即“宇宙之眼”。他指出:“大观,这正是曹雪芹看世界的方式”,“不是世俗的视角,而是宇宙的超越视角”,以此观照人间,“不仅看出大悲剧,还看出大闹剧”。①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四十〕,第24页;第178-179页;〔二十六〕,第17页;〔十九〕,第13页;〔二十八〕,第18页;〔七十五〕,第45页。他说:“用《金刚经》的语言表达,‘大观’眼睛不是五眼中的‘肉眼’,而是‘天眼’、‘佛眼’、‘慧眼’”,“在‘大观’的眼睛之下,人不过是恒河中的一粒沙子,而恒河在宇宙巨构中又只是一粒沙子”,“在此天眼中,人生不过是无量时空中的一闪烁,生命的本质只是到地球上来走一回的‘过客’”。②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四十〕,第24页;第178-179页;〔二十六〕,第17页;〔十九〕,第13页;〔二十八〕,第18页;〔七十五〕,第45页。受此启悟,他的很多论述都围绕《红楼梦》的“哲学大思路”来展开,即“十六字诀:‘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③刘再复:《〈红楼梦〉的澄明五境》,《红楼哲学笔记》,第229页。包括对人物的剖析、悲剧的探讨,等等。

当然,刘再复并没有完全陷入宗教的阐释,而是紧紧抓住“情”字做文章,在他的眼中,“无论是由色入空,还是由空见色,中间都有一个‘情’字”,因为“情不是抽象物,它是人的本体即人的最后实在”。这实际上是深受李哲厚哲学的影响。④见刘再复《李泽厚美学概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但如果从佛学理论上看,情亦无非是色的一种表现,并非实在,仍是空。虽然,他从这里悟出 “最平常而最深刻的悲剧便是情被无所逃遁的人际关系所毁灭”,进而窥探出《红楼梦》更深层的价值,但情本是空,由此演播出的悲剧、喜剧,乃至荒诞剧,实际仍属于空的“色相”。正如佛陀所言:“凡所有相,皆是虚相,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⑤引自《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倘若从这一角度来进一步探讨悲剧、喜剧和荒诞剧,或许能获得更多的“悟”。

禅宗的悟赋予刘再复解读《红楼梦》的不二法门,他不仅将自己的红楼梦研究名为“以悟法读悟书”,而且也将禅宗的“悟”境作为一种评判的准绳来辨析《红楼梦》中的诸多人物,匠心独运,见解新鲜。例如,他认为,“《红楼梦》中的人物数百人,属于大彻大悟的,只有黛玉、宝玉二人”。⑥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四十〕,第24页;第178-179页;〔二十六〕,第17页;〔十九〕,第13页;〔二十八〕,第18页;〔七十五〕,第45页。宝玉的最后出走,“是富有大诗意的行为语言”,是“一种真实的行为语言,没有标点,没有文采,没有铺设,却否定了一个权力帝国与金钱帝国”,“他的出走是总告别,又是大悲悯”。⑦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四十〕,第24页;第178-179页;〔二十六〕,第17页;〔十九〕,第13页;〔二十八〕,第18页;〔七十五〕,第45页。而“林黛玉的还泪中有伤感,也有伤感到极处的大快乐。‘还泪’是美,不是苦难。‘泪尽’是个悲剧,又是一个大解脱。‘人向广寒奔’,林黛玉最后走出被权力意志戏弄的人间,得到的是大自由,可惜《红楼梦》后四十回未写出这一层”。⑧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四十〕,第24页;第178-179页;〔二十六〕,第17页;〔十九〕,第13页;〔二十八〕,第18页;〔七十五〕,第45页。显然,从辨析人物的悟境,再推究两者的最终结局,这种研究已远远超越了通常的社会、历史和现实意义的探讨,进入了哲学、宗教和文化的层面,更触及生命本体的终极价值和意义的探讨。不仅如此,他还指出,同是遁入空门,贾宝玉属于真正“悟到一切色相皆是空”的“大彻大悟”;柳湘莲、妙玉、紫鹃,则是“看破红尘”的“小彻小悟”;惜春却是“不彻不悟”,“全是被动的理由,与‘悟’沾不上边”。⑨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四十〕,第24页;第178-179页;〔二十六〕,第17页;〔十九〕,第13页;〔二十八〕,第18页;〔七十五〕,第45页。

如果说,在《红楼梦悟》中更多是从总体把握上,以禅宗的“明心见性”和“悟”来观照《红楼梦》;那么,在《红楼哲学笔记》和《共悟红楼》中,则有更多佛教禅宗经典的具体引述和阐释,其目的都是为了更深入地探究《红楼梦》。如《金刚经》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⑩刘再复:《红楼哲学笔记》〔一三一〕,第78页;〔一三二〕,第78页;〔一一五〕,第70页;〔一一〇〕,第67页;〔一〇七〕,第65页;〔一一八〕,第71页。“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11)刘再复:《红楼哲学笔记》〔一三一〕,第78页;〔一三二〕,第78页;〔一一五〕,第70页;〔一一〇〕,第67页;〔一〇七〕,第65页;〔一一八〕,第71页。对佛教“觉”的理解;(12)刘再复:《红楼哲学笔记》〔一三一〕,第78页;〔一三二〕,第78页;〔一一五〕,第70页;〔一一〇〕,第67页;〔一〇七〕,第65页;〔一一八〕,第71页。禅宗的“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和“以心传心”;(13)刘再复:《红楼哲学笔记》〔一三一〕,第78页;〔一三二〕,第78页;〔一一五〕,第70页;〔一一〇〕,第67页;〔一〇七〕,第65页;〔一一八〕,第71页。佛教的“四念处”:“观身不净,观心无常,观受是苦,观法无我”;(14)刘再复:《红楼哲学笔记》〔一三一〕,第78页;〔一三二〕,第78页;〔一一五〕,第70页;〔一一〇〕,第67页;〔一〇七〕,第65页;〔一一八〕,第71页。以及“唯识宗”的第八识——阿赖耶识中的染净,(15)刘再复:《红楼哲学笔记》〔一三一〕,第78页;〔一三二〕,第78页;〔一一五〕,第70页;〔一一〇〕,第67页;〔一〇七〕,第65页;〔一一八〕,第71页。等等。

次看,对文学创作及其规律的阐发。

在《红楼梦悟》中,每每涉及文学批评之处,表微举仄,均能见微知著,不仅体现出文学鉴赏的敏锐和品位,而且常常道出文学创作的新见。如刘再复以薛宝钗和贾宝玉为例,指出:“大作品中,其人物都是一座命运交叉的城堡,其命运总是有多重的暗示”。①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六十二〕,第38页;〔一五七〕,第87页;〔一九〇〕,第102页;〔一八九〕,第101-102页;〔十一〕,第8页;〔八〕,第7页;〔十四〕,第10页;〔一五三〕,第85页;〔一五一〕,第84页;〔三十一〕,第20页;〔三十七〕,第23页;〔一六〇〕,第88页;〔二六七〕,第143页。又如,从黛玉的葬花、赋词、焚诗和死,联想到伟大的诗人屈原,指出“大诗人总是提供双重文本:书写语言的文本和行为语言的文本”,他们既是诗人,也是“人诗”,“诗人的书写语言给人诗作注,人诗的行为语言又给诗人之诗说解”。②刘再复:《红楼哲学笔记》〔一二九〕,第77页。再如,从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谈到《红楼梦》的贾宝玉,他提出“伟大的作家往往得益于对人生人世两端的捕捉:一是人之初的童年的记忆;一是人之终末日的预感”。③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六十二〕,第38页;〔一五七〕,第87页;〔一九〇〕,第102页;〔一八九〕,第101-102页;〔十一〕,第8页;〔八〕,第7页;〔十四〕,第10页;〔一五三〕,第85页;〔一五一〕,第84页;〔三十一〕,第20页;〔三十七〕,第23页;〔一六〇〕,第88页;〔二六七〕,第143页。这类精辟的创作经验总结,在现有的文学创作理论的书籍中是难以寻觅到的。与此相似的是,他还指出,“曹雪芹出身于汉裔的满清贵族”,身兼“汉文化的巨大底蕴”和“异族的野气”,才产生了具有活力而大气的《红楼梦》,这明显是从文化底蕴的大视野,探讨作家和作品的内在关系。④刘 再复: 《红 楼梦悟 》(增订本)〔六十二〕,第38页;〔一五七〕,第87页;〔一九〇〕,第102页;〔一八九〕,第101-102页;〔十一〕,第8页;〔八〕,第7页;〔十四〕,第10页;〔一五三〕,第85页;〔一五一〕,第84页;〔三十一〕,第20页;〔三十七〕,第23页;〔一六〇〕,第88页;〔二六七〕,第143页。

尤显新意的创见是,刘再复用形象化的字眼提出“宇宙境界”来表述其从生命本体的哲学层面对文学中的人的思考,并指出宇宙境界远远大于家国、历史,乃至政治的境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宇宙境界”即指从更深层的人本角度,从更广阔的哲学高度去看待人生,去真正认识和表现人之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他认为“文学中的普世性理念是 ‘生命-宇宙’语境大于家国-历史语境的理念”,“普世性的写作离不开家国、历史题材,但立足之境则一定是生命-宇宙语境”。⑤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六十二〕,第38页;〔一五七〕,第87页;〔一九〇〕,第102页;〔一八九〕,第101-102页;〔十一〕,第8页;〔八〕,第7页;〔十四〕,第10页;〔一五三〕,第85页;〔一五一〕,第84页;〔三十一〕,第20页;〔三十七〕,第23页;〔一六〇〕,第88页;〔二六七〕,第143页。

刘再复将文学创作分为三类,用 “头脑”、“心灵”和“全生命”的写作,他认为唯有用全生命写作的作家,才能创作出具有普世性价值和意义的不朽篇章,而曹雪芹和托尔斯泰就是如此。因为“文学只有进入生命深处,书写人性的大悲欢,叩问灵魂的大奥秘,呼唤心灵的大解放,才是大道”。⑥刘再 复:《红 楼梦悟 》(增订本)〔六十二〕,第38页;〔一五七〕,第87页;〔一九〇〕,第102页;〔一八九〕,第101-102页;〔十一〕,第8页;〔八〕,第7页;〔十四〕,第10页;〔一五三〕,第85页;〔一五一〕,第84页;〔三十一〕,第20页;〔三十七〕,第23页;〔一六〇〕,第88页;〔二六七〕,第143页。“真的经典永远有活力,永远开掘不尽。经典不朽,其实是生命不朽。”⑦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六十二〕,第38页;〔一五七〕,第87页;〔一九〇〕,第102页;〔一八九〕,第101-102页;〔十一〕,第8页;〔八〕,第7页;〔十四〕,第10页;〔一五三〕,第85页;〔一五一〕,第84页;〔三十一〕,第20页;〔三十七〕,第23页;〔一六〇〕,第88页;〔二六七〕,第143页。同时,“生命是诗意的源泉。所谓‘史诗’,重心不是‘史’,而是‘诗’。其诗意也并非来自历史,而是来自生命”。⑧刘 再 复 : 《红 楼 梦 悟 》( 增订本) 〔六 十二〕,第38页;〔一 五七〕,第87页;〔一九〇〕,第102页;〔一八九〕,第101-102页;〔十一〕,第8页;〔八〕,第7页;〔十 四〕,第10页;〔一五 三〕,第85页;〔一 五 一〕,第84页;〔三 十 一〕,第20页;〔三 十 七〕,第23页;〔一 六 〇〕,第88页;〔二 六 七〕,第143页 。他进一步阐释道:“文学是心灵的事业。文学所有的要素中,心灵属第一要素”,而“心灵不是社会,不是国家,不是历史。心灵没有时间维度,只有空间维度,而且是无边界的空间维度。心灵的幅度与宇宙同一”。⑨刘再复: 《红楼梦悟 》(增订本)〔六十 二〕,第38页;〔一 五七〕,第87页;〔一 九〇〕,第102页;〔一 八九〕,第101-102页;〔十 一〕,第8页;〔八〕,第7页;〔十四〕,第10页;〔一 五三〕,第85页;〔一五一〕,第84页;〔三十一〕,第20页;〔三十七〕,第23页;〔一六〇〕,第88页;〔二六 七〕,第143页。关注生命即关注作为本体的人,但人不等于人间,关注人间则是将重点放在社会历史上。以此看《红楼梦》,“曹雪芹的伟大,恰恰是他不仅用人间的角度看人间,还用宇宙角度看人间,也只有这种高远的角度才看到人间生命不仅演出大悲剧,而且也不断地演出大闹剧、大荒诞剧”。⑩刘再 复: 《红 楼 梦悟 》( 增其笔下的人物林黛玉,则“是能在生命宇宙境界中飞驰的诗魂,才是大诗魂”。(11)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六十二〕,第38页;〔一五七〕,第87页;〔一九〇〕,第102页;〔一八九〕,第101-102页;〔十一〕,第8页;〔八〕,第7页;〔十四〕,第10页;〔一五三〕,第85页;〔一五一〕,第84页;〔三十一〕,第20页;〔三十七〕,第23页;〔一六〇〕,第88页;〔二六七〕,第143页。

再看,就《红楼梦》本文的文学新解。

透过人物的分析,探讨作家的思想和创作背景,这是红学研究中最常见的,这类著述可谓数不胜数,但能上升到文化语境的考察和哲学内涵的探讨,却不多见。然而,这却是“悟法”批评话语的一大特点。如刘再复谈到林黛玉尚“个性优先”,薛宝钗则崇“秩序优先”。他指出,“前者重自然、重自由、重生命;后者重意志、重秩序、重伦理”,分别代表了中国的庄禅和儒家,而这恰恰是“人类永恒的困惑,也可说是思虑中最大的一对悖论,是‘重天演’还是‘重人为’的悖论”,因而“林薛之争,不是善恶之争,也不是是非之争,而是曹雪芹灵魂的二律背反”,“是曹雪芹灵魂的悖论,也是人类思想永恒的悖论”。(12)刘再复 :《 红楼梦 悟》 (增订本) 〔六 十二〕,第38页;〔一五七〕,第87页;〔一九〇〕,第102页;〔一八九〕,第101-102页;〔十一〕,第8页;〔八〕,第7页;〔十四〕,第10页;〔一五 三〕,第85页;〔一五 一84页;〔三 十一〕,第20页;〔十 七〕,第23页;〔一六 〇〕,第88页;〔二 六七〕,第143页。

就艺术手法而言,也是如此。从大处着眼,如他以二元对立原则窥探 《红楼梦》的总体结构,论及“曹雪芹建构的世界,有两个对立的国度构成:一是女儿国,净水世界;一是荒诞国,泥浊世界。《红楼梦》既书写女儿国的毁灭(悲剧),又写荒诞国的兴衰(荒诞剧)。于是小说成了悲剧与喜剧并置的艺术整体”。(13)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六十二〕,第38页;〔一五七〕,第87页;〔一九〇〕,第102页;〔一八九〕,第101-102页;〔十一〕,第8页;〔八〕,第7页;〔十四〕,第10页;〔一五三〕,第85页;〔一五一〕,第84页;〔三十一〕,第20页;〔三十七〕,第23页;〔一六〇〕,第88页;〔二六七〕,第143页。从小处入手,他又能拈出不为人所留意的细微之处,透过表象而探及内里。如他指出“《红楼梦》描写隆重的葬礼,但从不写隆重的婚礼”,正体现了曹雪芹“青春永载,少女永存”的“最深的痴梦”。(14)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六十二〕,第38页;〔一五七〕,第87页;〔一九〇〕,第102页;〔一八九〕,第101-102页;〔十一〕,第8页;〔八〕,第7页;〔十四〕,第10页;〔一五三〕,第85页;〔一五一〕,第84页;〔三十一〕,第20页;〔三十七〕,第23页;〔一六〇〕,第88页;〔二六七〕,第143页。订本)〔六十二〕,第38页;〔一五七〕,第87页;〔一九〇〕,第102页;〔一八九〕,第101-102页;〔十一〕,第8页;〔八〕,第7页;〔十四〕,第10页;〔一五三〕,第85页;〔一五一〕,第84页;〔三十一〕,第20页;〔三十七〕,第23页;〔一六〇〕,第88页;〔二六七〕,第143页。

其五,数百则札记,虽各个独立成篇,貌似零散片断,实则形散神不散。若详加分别归类,不少篇章却可以接续起来,存在某种内在的联系。也就是说,“悟法”的批评话语始终是立足于文化哲学的大语境中,其基本的准则——生命本体是贯穿于所有的本文分析中。这在他对《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双典批判”中表现最为明显。

刘再复在《红楼梦》研究中,同样以“大观视角”来审视《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令其获得与众不同的精深洞见,堪称力排众议,独树一帜。他提出:“《三国演义》是一部权术、心术的大全”,“《水浒传》则是在‘造反有理’(‘凡造反使用任何手段都合理’)和‘情欲有罪’(实际上是‘生活有罪’)两大理念下造成暴力崇拜和造成残酷的道德专制法庭,尤其是造成审判妇女的道德专制法庭”。刘再复不否认两者在文学上堪称“精彩的杰出作品”,“但从文化批评(价值观)的角度上说,而是造成中华民族心理黑暗的灾难性小说,可谓中国人的两道‘地狱之门’”。这个结论可谓石破天惊,振聋发聩。他更借用斯宾格勒的两个概念“原型文化”和“伪型文化”,将它们视为中华民族文化的不同表现形态作出更为深入的分析和研究,由此刘再复认为,《红楼梦》是与《山海经》相接,“承继的正是中国原始的健康的大梦”,折射出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健康的、正常的一面”,而《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折射的是集体无意识中受伤的病态的一面”。③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一五九〕,第87页;〔一七六〕,第95页;〔一七七〕,第96页;〔一七八〕,第96页;〔七〕,第6页;〔二十一〕,第15页。他还指出:“《水浒传》梦的是穷人翻身做皇帝,《三国演义》梦的是皇统宗室子弟当皇帝,可惜都梦得不健康,都是中华民族经历了战乱、饥饿的创伤之后所作的梦”,而《红楼梦》却是“梦梦”,“梦的还是远古中国人天真的梦,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梦”,是中华民族健康理想之梦。④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一五九〕,第87页;〔一七六〕,第95页;〔一七七〕,第96页;〔一七八〕,第96页;〔七〕,第6页;〔二十一〕,第15页。此外,他认为“《红楼梦》系生命之书”,而《三国演义》、《水浒传》“则是反生命之书”;⑤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一五九〕,第87页;〔一七六〕,第95页;〔一七七〕,第96页;〔一七八〕,第96页;〔七〕,第6页;〔二十一〕,第15页。“《红楼梦》与《三国演义》,其精神内涵的对立,是自由心灵与变态心机的对立”;⑥钱锺书:《古典文学研究在现代中国》,《了解现代中国》(Understanding Modern China),欧洲汉学会第24届年会会刊(1979),第79页。“《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对女子没有审美意识,只有政治意识与道德意识。《红楼梦》对女子却全是审美,而且审到心灵深处”。⑦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一五九〕,第87页;〔一七六〕,第95页;〔一七七〕,第96页;〔一七八〕,第96页;〔七〕,第6页;〔二十一〕,第15页。以上所举,仅为冰山之一角,虽为札记,未作详述,却篇篇珠玑,处处闪光。据悉刘再复近期将出版“双典批判”的专著,不难想象,其基础定然是建立在这些精彩的札记上来敷衍成篇。钱锺书曾在《古典文学研究在现代中国》中说:“古典诚然是过去的东西,但是我们的兴趣和研究是现代的,不但承认过去东西的存在并且认识到过去东西的现实意义。”⑧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一五九〕,第87页;〔一七六〕,第95页;〔一七七〕,第96页;〔一七八〕,第96页;〔七〕,第6页;〔二十一〕,第15页。事实上,这也是刘再复近几年来不断提出“返回古典”的意义所在。

其六,撇开考据注疏的争议陷阱,刻意将那似乎瞬间闪烁的思想火花记录下来,不论大小观点,一律照录,却不作细论。此即刘再复所谓“直逼要害,道破文眼”的“悟法”批评。所悟所论,不仅切中肯綮,提纲挈领,且新颖独到,令人深省。略举中外文学作品之比较数例以作资证。

如他将古希腊史诗《伊利亚特》和《红楼梦》并置一则,指出前者是“刚的史诗”,“英雄都是男性的粗狂豪迈的英雄”,“是用男人的眼睛看历史”;而后者则是“柔的史诗”,“把女性视为天地的精英灵秀”,是 “用开悟的女子眼睛看历史”。⑨既从传统的英雄、史诗看东西方文化之不同,又从现代的女权主义批评视角道出两者的根本差异。又如,他谈到“《俄狄浦斯王》时代的人类不认识自己的母亲,所以才有弑父娶母的悲剧;《哈姆莱特》时代的人类认识了自己的母亲但不知道怎么对待自己的母亲,所以才有丹麦王子永恒的犹豫与彷徨;《红楼梦》时代的人类认识了自己的母亲,却发现母亲也是人间的枷锁与杀手,母性的权威也制造着儿女包含血泪的悲惨剧。”⑧从公元前四三〇年的古希腊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到十六世纪末文艺复兴时期的英国莎士比亚戏剧,再到十八世纪的中国长篇小说,三部文学巨著的历史跨度近两千年,却经作者信手拈来,简要精炼地勾勒出文学发展的演变进程和人类对自身的不断深入认识。再如,比较福克纳《喧哗与骚动》的班吉,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的梅思金公爵和曹雪芹《红楼梦》的贾宝玉,三部世界名著中的主人公,同样都是常人和俗人眼中的“白痴”,然而正是这些“痴眼”“深处保留着一片未被污染的质朴与高洁”,能真正洞察世界的真实面目。①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一一二〕,第64页;〔一五六〕,第86页。短短的一则札记就点明了“异域同文心”的艺术规律大话题。此外,他还将美国的《红字》和中国的《红楼梦》作比,指出相同之处是“两者都扬弃道德专制法庭,支持欲望的权利和呼唤情爱的自由,尊重个体生命超过尊重神灵,尊重性情超过尊重理念”,但两者的基点却有差别,《红字》“是理念的”,《红楼梦》“是生命的”。②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一一二〕,第64页;〔一五六〕,第86页。

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批评研究,任何文化思想领域的研究,其呈现出的话语形态,都来自作家或研究者的写作方式的选择,又同其自身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状态密不可分,乃至于受其思想和世界观的钳制。事实上,透过具体的文字表述、文类的样式选择,以及留存下的阅读诸多空白处,都可以窥探出产生作家和研究者的话语的语境。

不难看到,如果时光倒退到二十余年前,可以肯定刘再复无法写出《红楼梦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中国文艺再度复兴的热火喧嚣的年代,无论是创作还是批评,不仅涌现出众多的人才,而且成果丰富,更由于当时依然深受五四思潮的影响,将文学置于一个引领时代思潮的不恰当的地位,以致出现空前的繁荣和喧闹。当其时,刘再复脱颖而出,作为国内最高的文学研究结构的负责人,也作为一名大胆突破而有所建树的理论工作者,他始终处于文化思潮的风口浪尖,也扮演了引领者、弄潮儿的重要角色。从七十年代末,他发表了鲁迅研究系列文章,继之则是八十年代轰动文坛的 《论人物性格的二重组合原理》、《性格组合论》、《新时期文学论》、《论文学的主体性》,以及诸多倡导引进科学方法论的文章。时势的需求是适应迅速变幻的文学和文化现象,以及蜂拥而来的外国理论思潮,因而动辄都要以大块文章,方能彰显大手笔的气势,仿若这样才有一呼百应的效果。至于报刊随笔杂谈式的小文章是不入时人之眼的,更遑论将古典文学作为研究对象。出于这种文化生存环境和自觉肩负的使命感,刘再复总是有意或无意地将自己置于领军者的位置上,从他当时的文章风格、字里行间的语句,直至文类样式的选择,处处可见。诚如她的女儿所指出的:“父亲在国内,人生状态和写作状态总的说来,过于沉重,他的方式是以重对重,使得我们一家人也跟着沉重。出国后能悟到应当‘以轻驭重’是他的一大变化和一大进步。”③刘剑梅:《青春共和国的领悟》,刘再复、刘剑梅:《共悟红楼》,第7页。

历史风云突变,人生际遇的瞬间起落,令刘再复的生存状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更确切地说,他经历了真正的心灵超越的洗礼。虽然他一刻都没有离开阅读和写作,也一刻都没有离开学术研究的氛围,但从他踏上漂流之旅后,他真正接触到西方的文化和知识,打开了视野,从而能以冷静客观的态度来审视中国文化和自身,彻底放下一切因袭的思想负重,心无旁骛地沉浸在中国古典文化思想和文学研究中。尤其是在科罗拉多安静宽大的书房内,他远离喧嚣,无需再应酬那些俗务和虚衔,更不必被外力推到身不由己的地位,俨然成为一位孤寂的学术苦行僧。正是这种安静的生活和宁静的学术环境,使他获得心灵上的自由,获得阅读和写作的自由。

此时此地,刘再复的阅读和写作,既不必为“稻粱谋”、“为五斗米折腰”,更不必为了迎合外界的需求,乃至某种政治的压力,也摆脱了固有意识形态束缚自我心灵压抑而造成的写作自我约束,那种来自意识深处的无形自律。恰如刘再复的自我表白:“爱上《红楼梦》之后,总的感觉是人生轻松了很多,不是不努力的轻松,而是放下许多负累的轻松。妄念之累、分别之累,执迷之累,所有的负累都汇成心累。伟大的小说让我放心,便是让我放下心累。”①刘再复:《红楼哲学笔记》〔二五四〕,第146页;〔二五三〕,第146页。而“《红楼梦》给我最大的帮助,是它以意象语言力量,帮助我破一切‘执’:在破我执、法执的总题下,又破功名执、概念执、方法执。此刻我如此轻松地谈论《红楼梦》,也是破执的结果。”②刘再复:《红楼哲学笔记》〔二五四〕,第146页;〔二五三〕,第146页。

如果说,二十年前我见到的刘再复,充满理想和激情,满怀人道主义的情怀,但那更多建立在一种外界的刺激和理论的追求之上,部分还得归功于那些当年极力维护残余极左思潮的论敌,以及现存意识形态的卫道士,才激发起他不断的阅读追求和写作探寻。也就是说,他的阅读和写作,仍属于“不平则鸣”,是被动的,而不是主动的,不是源于内心的生命需求。诚如他自己所言:“笔者从八十年代开始,就热心于对‘人’的研究和思索”,“二十多年前,我曾作人道主义的呼唤,此时则觉得,如果人道主义不‘落实’于个体生命,呼唤也属空喊”,“过去那种把某一生命视为某一意识形态之载体的时代应该结束了”。③刘再复:《自序:人性的孤本》,《红楼人三十种解读》,第5-6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二十年后我见到的刘再复,他依然充满理想和激情,然而这理想和激情不再带有丝毫的怨憎,而是发自他几近湛然静寂的心灵自由。他不再以一个人类文化拯救者的姿态现身文坛,甚至不再以自己作为一名知识分子而自诩,而是以一个平常读书人的身份,以“慈悲”的心怀关注文化思想的发展。这种学术研究上的“慈悲”,来自他的“大爱”和“超越”。从某种程度上看,这“慈悲”和“大爱”似乎同他当年致力提倡人道主义有吻合之处。不过,当年的刘再复,为人道主义奔走和呐喊,更多的是从社会大众和文化建设的角度作理性的思考,希冀文化和社会达到的一种近于乌托邦的理想境界,他的努力更像一种夸父逐日式的苦苦追求,一种西绪弗斯式的“知其不可为而为”的追梦。而在《红楼梦悟》中所表现出的文化“慈悲”和“大爱”,不再是一种向往和追求,而是切切实实的阅读和写作的状态,一种心灵获得真正的自由和生命处于自在的表露,一种对人生和宇宙最透彻的体悟。

归根结底,刘再复的“悟法”批评话语源于他心目中所怀揣的“文化中国”的理想和“宇宙境界”的信念。他终于挣脱了个体、群体、集体,乃至家国、民族、历史等等的束缚,真正达到从人的本体出发,以生命的“大宇宙意识”来审视文化。他在《红楼梦悟》开篇的“小引”第一则中就意味深长地写道:“远游中常有人问:‘你的祖国和故乡在哪里?’我从背包里掏出《红楼梦》说:‘故乡和祖国就在我的书袋里’。”④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一〕,第3页;〔三〕,第4页;〔五〕,第5页。他自喻为“一直在河边舀水的小孩”,而这条能提供“生命的大欢乐”的“家乡的大河”,就是由那无数古今中外的文人和哲人先辈们所汇聚成的文化思想大河。⑤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一〕,第3页;〔三〕,第4页;〔五〕,第5页。因此,“在海外十几年,一直觉得自己的灵魂布满故国的沙土草叶和纸香墨香。这才明白,祖国就是那永远伴随着我的情感的幽灵。无论走到哪里,《山海经》、《道德经》、《南华经》、《六祖坛经》、《红楼梦》就跟到哪里”。⑥刘再复:《红楼梦悟》(增订本)〔一〕,第3页;〔三〕,第4页;〔五〕,第5页。这不禁令人想到诗人白居易的诗句:“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我生本无处,心安即归处”。

刘再复将自己的《红楼梦悟》视为“红楼归位”的尝试,如他所言:“除了个体生命需求之外”,还希望“从历史学、考古学的意境拉回到文学的意境,做一点‘红楼归位’的正事。”⑦刘再复:《不为点缀而为自救的讲述——“红楼四书”总序》,《红楼梦悟》(增订本),第2页。如果说,仅从《红楼梦》研究领域而言,他确实做到了这点,但我相信某些红学家们却未必完全赞同。事实上,自《红楼梦》问世后,每一代人阅读这部巨著时都带上了时代的烙印和自身研究个性的特征,同时也因其各自的生存环境形成某种局限。以近代而言,蔡元培的“索隐式”研究,更多是经世致用,借批评《红楼梦》服务于反满抗清的目的;胡适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始作俑者,虽没有将《红楼梦》视为应摒弃的旧文学,但其“历史考据癖”却又将《红楼梦》的研究引入另一条死胡同;而当代的周汝昌,在考证上竖起新的里程碑,但也忽略了其他。我以为,周先生之所以最后将研究局限于曹氏家世的考证和遗稿的探佚上,实际上也是一种回避政治的策略。因为在他所处的时代,谈《红楼梦》布满政治的陷阱和禁忌的荆棘。同样,以刘再复而言,他的《红楼梦悟》无疑是一大突破,虽自成一家之言,提出许多新鲜见解,推动了红学的发展,但由于省略了必要的考证和绕过论、辨的路子,必然也会有所缺失。

但是,如果不拘泥于《红楼梦》的研究,也不只是将眼光投注在文学批评领域,而是从更大更广的文化思想的研究范畴看,刘再复“悟法”批评话语,不仅仅是他个人学术研究上的一种新尝试,也不仅仅是为研究界提供了一种范例,更深刻地说,这是一种心灵真正解放的产物,既为后继的文学批评、文化和思想史的研究开辟了一条崭新的路子,也为真正探求文学、文化和思想的真谛增添了丰富的内容。从某种意义上说,更是为当代的中国文人学者,乃至知识分子树立了榜样。

李以建,香港良友传媒集团出版总监,敦煌文化弘扬基金会常务理事兼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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