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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忆》译者后记

2013-03-27万之

东吴学术 2013年2期
关键词:卡夫卡瑞典文学

万之

瑞典文学研究专辑

《失忆》译者后记

万之

多年前瑞典汉学家、瑞典学院院士马悦然先生就向我推荐过埃斯普马克的这部长篇系列著作《失忆的年代》,认为值得翻译介绍给中文读者,但我迟至今年才有时间完成第一部 《失忆》。

翻译一部文学作品的过程,和一般阅读过程不同,需要字斟句酌,自然也是对作品加深理解的过程,更是文学欣赏的过程,能给人带来更多的阅读之悦阅读之趣,让人获得更多教益。翻译这部作品的过程中,我正是这样体验越来越多的悦趣,也引发很多深入的思考。

悦趣之一是欣赏小说的叙述方式。对我来说,形式的意识是区别小说家优劣的关键。小说不仅在于你写什么,也在于你用什么方式来写,后者甚至更重要。有的小说家只关心内容的精彩离奇,取悦大众,争取销路,而叙述俗套,语言粗糙,根本没有形式感。《失忆》则是一部非常讲究叙述方式的小说,而且正好也是我欣赏的方式。这里有些个人爱好的原因。我自己本来学习过戏剧,也写过小说,早年我就欣赏马原的叙述方式,因此还为他的《冈底斯的诱惑》写过序。后来我自己曾经尝试过一种如戏剧式对话体小说形式(比如我的小说《穿风衣的女人》和《归路迢迢》的叙述方式)。这种形式像是两个人物在台上的对话,而因为看法视角不同,可能面对同一叙述对象却讲述出各自不同的故事。《失忆》的叙述其实也是一种对话方式,只不过是一方始终没有说什么,而是主角一人喋喋不休,几乎像是自言自语,只是偶尔停顿喘口气而已。小说的章节由这种停顿构成,所以分章节时不编号不用标题也有其道理,因为这是一种绵绵不绝的语言流,类似现代小说中的意识流。我在读高行健小说《灵山》时也感受到这种独白式的语言流的悦趣。不知道是否因为这种语言流的共鸣,惺惺相惜,使得作者担任院士的瑞典学院把诺贝尔文学奖的绣球也抛给了高行健,瑞典学院的颁奖词就称赞他开辟了中文小说形式的 “新途径”。

我在对话体小说中是用两个人的叙述来探索不同叙述方向的可能性。穿同一件风衣的女人,却可以有不同的生活故事。有人把这类小说称为“元小说”或“后设小说”(metafiction)。而在《失忆》中,因为对于同一张照片,同一本护照,同一根铁管,主角在自言自语的追忆、推理、分析中也能讲出不同故事,使得叙述有往不同方向发展的可能性,而这正好符合一个失忆者的真实心理状态,可谓心理现实小说和元小说两者兼得。

悦趣之二自然还是小说处理的“失忆”这个主题。正如作者在中文版序言中说的,虽然“失忆”现象在当代社会越来越普遍,但用这个主题来创作系列长篇小说还是首次。在翻译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我常常联想到卡夫卡的小说 《审判》和加缪的《局外人》。《失忆》中经常使用的一个词“审理过程”或“调查过程”其实就是卡夫卡《审判》书名一样的词(原文是processen)。而《失忆》主角的那种心理状态,那种自己都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的荒谬,甚至不知道和自己做爱的女人是否真是自己寻找的妻子,“同床异梦”,我觉得和《局外人》的主角有异曲同工之妙。当代社会的“异化”现象(alienation)在中国八十年代其实也是很热门的话题,但在社会全面异化中就已经不是话题了。而这正是小说要点明的“失忆”现象。我们都得了不可救药的健忘症。

悦趣之三是我很久没读到这类文人气很浓的小说了,读来欣喜。《失忆》在我看来无疑是一部学院派作家的、知识分子作家的小说。它真正用得上我最近从国内朋友那里学到的一个新中文词“高端”。不过中国的“高端”可能和这部小说的“高端”意义不同。如果这部小说在中国销路不好,我也不会惊奇。因为这不是中国文学近七十年来推行的所谓“下里巴人”的大众文学,尽管它实际上涉及到了更普遍更深刻的社会问题,它一点不缺少对社会的关注。这是一部我们的中文文学久违了的“阳春白雪”的作品,就和卡夫卡的《审判》或加缪的《局外人》一样,这样的高度,还少有中文作家企及。所以,我最后才真正明白了马悦然先生向我推荐这部作品的良苦用心,而悟出了翻译这部作品的意义。

也因为体会到翻译这部作品的重要性,我翻译时也有些战战兢兢,不仅生怕翻译错误,也担心小说的语言流风格不能流畅体现。这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很口语化,但又不是日常生活和平民百姓的口语。据作者说,这部小说其实还有自传性,所以叙述者其实有深厚的学养,是一个院士的叙说口吻,有一个学院派作者的语言风格。是否能够在译文中完美再现这种语言流,我真没有把握。离国日久,平时使用瑞典文多了,对瑞典文的理解是进步了,而中文却不进则退,虽然我一直坚持写中文用中文。

庆幸我有贵人相助。《失忆》全部译稿都经过马悦然教授仔细校阅订正,至少翻译错误差不多都得到纠正,在此特别致谢。没有他的推荐指点,就不可能有现在这部译作。当过文学编辑的陈文芬也看过译稿,提出很多宝贵意见,也特此致谢。此外也感谢我的妻子陈安娜一如既往地为我解决瑞典文方面的疑难。当然,这部小说语言风格独特,难度很大,不妥之处难免,还望行家读后指正。

感谢上海世纪文睿出版公司总编辑邵敏促成此书的翻译出版,并亲自编辑。

译者写于二〇一二年九月十八日

万之,本名陈迈平,为长期居住在瑞典的中文作家、文学编辑和翻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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