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美学传统中创造出一个新的传统*:读英文版《华夏美学》①
2013-03-27刘剑梅
刘剑梅 著 林 源 译
说到二十世纪中国的哲学和美学研究,李泽厚是其中最杰出的人物之一,这是不争的事实。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李泽厚在中国大陆的哲学和美学领域,其名望无出其右者。然而,虽说他在中国极富盛名,长期以来其哲学和美学著作又是中国图书市场的畅销书,但西方读者对他的名字并不熟悉。《华夏美学》②李泽厚:《华夏美学·美学四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的译本之所以意义深远,是因该书引领西方读者进入李泽厚对中国美学思想全面的诠释中,该书不是总结式的记叙,而是充满了李泽厚自己的富有个性的语言。时光如梭,该书首版至今已将近二十二年,但它仍然能引领我们在一个更宽广的文化与历史的语境中去反思中国的美学思想。
李泽厚的影响来自他的众多著述,是这些著述建立了他自己独特的和创造性的哲学和美学结构。其中《美的历程》(英文版一九九八年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和《华夏美学》尤为重要。在最近出版的《李泽厚美学概论》中,刘再复认为这两本书是李泽厚美学思想的外章和内章。通过对绘画、书法、诗、小说、物质文化和考古学的讨论,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书写出一部中国鉴赏史:该书运用一种特殊的历史眼光超越了艺术史、文学史、宗教史和物质史的界限。作为《美的历程》的姊妹篇,《华夏美学》更关注中国美学的内在组成部分,此乃中国美学的精神建构之所在。据李泽厚所言,中国美学精神的主要构成部分是儒家思想、道家思想、屈原和佛家禅学。
与朱光潜主要关注艺术美学的模式不同,李泽厚的美学理论是哲学家的美学,是从哲学的高度提出问题,如“何谓美的本质”和“美从何来”。阅读《华夏美学》,你能发现他对中西方哲学家的理论信手拈来,或长或短,一一比较,这些必然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作为中国著名的康德理论权威,李泽厚有意识地建立起自己的理论体系,也就是,人类的“文化心理积淀说”。如此一来,他在自己的美学系统中加入了历史实践的维度,在这个系统中,历史主体和情感构成了他特殊的角度,他通过这一角度来解释中国传统美学的特性。
反对偶像,注重细节,此乃《华夏美学》的要旨。第一,通过对中国美学传统主题至儒家之前礼乐传统的梳理,他指出,中国美学传统的伟大力量在于对生命、人性和自然的推崇。在他看来,起源于传统礼乐的中国艺术的主要模式不是具象派的,而是追求天地和谐之普遍情感的表达派。与流行于西方基督教文化中的罪文化截然相反,李泽厚指出,中国文化是一种趋向乐感的文化,是儒家之前礼乐传统的继续,其中充满了和谐思想和积极向上的生命力。
第二,李泽厚将儒家的美学特征描述为“自然的人性化”。所谓“自然的人性化”即将人的天性内化为“对人性自觉和人道情感的本体追求”(第46页,英文版,二〇〇九;第51页,中文版,二〇〇八),他进而将“自然的人性化”视为中国美学的基础和主流。通过剖析《论语》中自我认知的人性、礼乐中表现的人格完美、孟子理论中道德主体的美和生命力、荀子和《易经》天人合一的思想,李泽厚发现了孔子的美学指向:“对人的内在道德和外在活动的肯定性的生命赞叹和快乐,即使是灾祸、苦难,也认为最终会得到解救”(第74页,英文版,二〇〇九;第79-80页,中文版,二〇〇八)。李泽厚指出,蕴藏在道德力量中的美来自双向交流和天人共生,这里他并未强调儒家的理性和道德。
第三,李泽厚并未以大家熟知的方式探究儒道的对立关系,他转而将它们看作相互补充和相互和谐的。他把儒家看作“自然的人性化”,而把道家看作“人性的自然化”。用李泽厚自己的话说,“前者讲人的自然性必须符合和渗透社会性才成为人;后者讲人必须舍弃其社会性,使其自然性不受污染,并扩而与宇宙同构才能是真正的人”(第79页,英文版,二〇〇九;第84页,中文版,二〇〇八)。李泽厚指出,虽然儒家和道家表面上是对立的,但实际上是彼此互补的,因为两者 “对感性生命的肯定态度是基本一致或相同相通的”(第90页,英文版,二〇〇九;第96页,中文版,二〇〇八)。为了拥抱自然和绝对的自由,庄子和道家拓宽了中国美学的传统,培养出真正的美学,以及对生命、自然和艺术形而上的超越精神。
要指出的是,李泽厚把屈原的“美在深情”看作士人的、审美的传统,与儒家、道家和佛家的知识和美学知识同等重要。与源于礼乐传统的天地情怀模式形成鲜明的对比,屈原的“美在情深”是高度的个体情怀模式,具有深刻的悲剧意义——其情感的深度和存在的意识达到了空前的水平,这是儒家和道家所没有的。著名的“魏晋风度”因屈原的“美在情深”生发出来,开始叩问生命、道德和存在的目的。李泽厚将屈原的模式推进到哲学的高度,在中国美学传统中树立了一个新的传统。
在关于禅的论述中,李泽厚不仅阐明了顿悟在中国美学中的重要性,而且还再次强调了禅的美学显现在日复一日的感性存在和真实生活当中,这又与儒家和道家礼赞生命的精神一脉相承。总之,李泽厚认为中国美学传统的坚实基础是对生命的肯定,在各个原初时刻凸显出来:儒家之前的礼乐传统、儒学、道学、屈原模式和佛家禅学。李泽厚的研究不是以工具理性为基础,而是把美学理论建立在情感本体之上,我们从中能看出中国美学系统和西方美学系统有何不同。“从伦理根源到人生境界,都在将这种感性心理作为本体来历史地建立”(第219页,英文版,二〇〇九;第224页,中文版,二〇〇八)。显然,《华夏美学》为李泽厚著名的情感本体论铺平了道路,这种实用的主观哲学把人类情感视为不可缺少的历史存在。所以,在这部著作中,读者能找到属于李泽厚自己的美学理论,如“情本体”和“历史本体”的出现,这些理论后来在他的著作《历史本体论》和《实用理性和乐感文化》中又得到了全面的阐释。
麦加·蓓尔·莎美(Maija Bell Samei)女士以精采的文笔把充满历史性、文学性和艺术性材料的《华夏美学》翻译出来。译文如此文雅、精确和流畅,专业读者和非专业读者都能理解此书的深邃思想,并欣赏其中丰富的材料。这部大作的出版与西方学术界对中国文化日渐增长的兴趣有紧密关系,但此书的读者不该仅仅限于研究中国的学者。对于哲学、美学和宗教有兴趣的西方学者,也会觉得这部著作发人深省,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