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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另类的奇迹
——董启章的书写/行动和《学习年代》

2013-03-27王德威

东吴学术 2013年4期
关键词:香港作家小说

王德威

香港另类的奇迹
——董启章的书写/行动和《学习年代》

王德威

“教育成长小说”是中国现代小说里的重要分支。早期的雏形可以上溯到晚清吴趼人的《新石头记》(一九〇八)。贾宝玉/老少年在时间隧道中冒险,从野蛮境界过渡到文明境界;宝玉的“补天”之志,也从女娲神话的天转为《天演论》的自然化的天。二十年代叶绍钧的《倪焕之》(一九二七)写新青年倪焕之如何受到五四洗礼,立志献身教育,自己却上了人生最苦涩的一课,郁郁而终。茅盾的《虹》(一九三二)里的女青年梅则是从五四的文化启蒙走向五卅的革命启蒙。她放弃教育志业,加入群众运动,代表了另一种学习年代的成果。这一模式的高峰非巴金的“激流三部曲”莫属。老舍的《牛天赐传》(一九三六)另起炉灶,以嬉笑怒骂的方式,写社会如何以其虚伪狡诈“培养”出下一代接班人。

四五十年代见证“教育成长小说”的转向。抗战时期的《未央歌》(一九四六)和《财主的儿女们》(一九四八)分从左右不同立场,描写战时的青年离乡背井,在学校、在漂泊的路途上,探寻生命意义。而在新中国第一个十年里,又有什么作品能像《青春之歌》(一九五九)那样,激起同辈人浪漫的成长记忆和革命情怀?这个期间有两部“抽屉里”的小说同样值得注意。王蒙的《青春万岁》将共和国的成长史嫁接到青春期的成长史;无名氏的《无名书》则从一个青年的颓废历练里发掘天启意义。两部作品都因为政治原因,多年之后才得发表。

在这样的脉络里,我们可以看出董启章的《学习年代》和其他当代中文“教育成长小说”的改变与不变。五四和革命时代那一辈的青年念兹在兹的是家国命运和个人主体情性;小说的发展与作家所投射的社会愿景往往相辅相成。相形之下,董的小说既没有感时忧国的包袱,更不谈直线进行的历史观。他的角色可以是变身,是复制,是机器人。在一个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未来)年代里,他们主要的活动就是谈谈男女不分的恋爱,读书辩论,外加雷声大雨点小的社群抗议。要从书里找寻大时代的血与泪的读者注定要失望了:董启章的小说理念先行,冗长夹缠,读来真是不够“感人”。

比照前述各家对 《威廉·麦斯特的学习年代》的评论,我们要问,《学习年代》的这些特征是取法乎上,显现董启章以更宏大的思考架构代替了国家民族大义?还是因为他受限于香港的后殖民、后社会情境,不得不“以空作多”?或在这“两极摆荡”之间,正凸现了董启章作为一个新世纪的香港作家的主体位置——一个“中心空洞”,但也因此蓄势待发、充满无限可能?

董启章应该会告诉我们,一百年来的政治/小说话语已经到了从头来起的时刻。以往的“教育成长小说”非但教不了我们什么,本身已经沦为一种累赘的文字劳动。我们这一代要学的,不是毛记的不断革命运动,也不是“耶鲁四人帮”式的解构游戏,而是阿伦特的众数公民政治,巴赫金的身体政治,或大江健三郎的日常生活伦理政治。而小说作为一种“学习”标记,也必须离开亦步亦趋的现实主义,成为思想辩论的纸上剧场。惟有在“两极摆荡”而又“中心空洞”的场域里,阿伦特所谓的创意“行动”才得以展现开来。

话说回来,《学习年代》还是可能让读者觉得若有所失。董启章无疑是个专志(也专制)的作家,然而他太一本正经,总是切切地要教给我们点什么。我以为摆动在物种进化论和伦理学之间,小说对抒情审美的要求显得单薄。董曾强调在思维话语最精密处,诗意可以油然而生。从前述的中国诗学立场来看,我们也可以问,是否“开物”的辩论之上,还有“感物”的问题需要照顾?《天工开物·栩栩如真》的魅力恰在于此。《学习年代》的高潮,董启章重申爱的救赎、超越的力量。的确,他的人物感情纠纷是够复杂的,性爱描写是够刺激的,但写来总似有所为而为,仍嫌不够(栩栩如真的)自然。

当代中文小说界又兴起一波新的 “教育成长小说”热潮,两岸作家如李永平 (《大河尽头》)、苏童(《河岸》)、王安忆(《启蒙时代》)、林白(《致一九七五》)等都有新作问世。香港的董启章却能异军突起,成为其中佼佼者。《学习年代》不论在探讨知性的深度或思考小说伦理的用心上都极为可观,而我以为以下三点特别值得注意。

二十世纪末以来的小说尽管在处理历史意识上力求突破,但诚如董启章指出,多半仍在“废墟意识”中打转。前述的 《河岸》、《启蒙时代》、《致一九七五》等大陆小说都以“文化大革命”作背景,不是偶然。由“文革”所象征的残暴的历史、伤痕累累的主体,是作家挥之不去的执念。作家回顾过去,提出种种批判和解构的声音,固然有其见地,但董启章期望走得更远。他的历史不投射在过去,而在未来;不囿于国家兴亡,而遥想宇宙嬗变。如此时间真正成为开放的空间,承诺也可能改变种种可能。而他强调思想知识作为一种行动,而非意识形态,在开拓视界的必要性。

一旦“开始”而不是“结束”成为他的叙事关键词,董启章顺理成章地为新的世纪想象注入活水。但他所谓的“开始”不来自简单的发生论或本体论,而是创造与创作的契机。更进一步,“开始”未必总是时间的先驰得点,也可能是迟来的峰回路转。《学习年代》读书会最后一本书讨论的是萨义德的《论晚期风格》。董的人物一再强调所谓“晚期”未必是自然、生理时间的末梢,也是不入时(untimely)的想法、风格的异军突起。小说最后的一章因此定名为“比最迟还迟的重新开始”。时间的顺序解散重组,事物的有机总体成为疑问。董在后现代以后的书写居然以前现代的歌德“教育成长小说”为模本,也就不难理解。

而对董启章而言,小说叙事意义无他,就是期待“后历史”时代的人文主义再度光临。五四的人文主义离我们已经远矣,八十年代以来中国的人文主义的话语复苏也只能发思古之幽情。《人啊,人!》的呐喊或“重建人文精神”运动之所以昙花一现,实在因为没有显现重建的本钱。

过了《学习年代》,董启章的创作事业才要开始另一个开始。歌德的身影如果仍然长相左右,想象中他不再化身为威廉·麦斯特,而可能是浮士德。香港从来不在乎文学,何况董启章式的书写。但因为有了董启章,香港有了另类奇观,一切事物平添象征意义,变得不可思议起来。这是文学的力量。天工开物,从没有到有,从方寸之地辐射大千世界———香港的存在印证了虚构之必要,“董启章”们之必要。

(原载《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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