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陶渊明归隐田园的原因、生存方式和思想境界
2013-03-27文师华
文师华
(南昌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江西 南昌, 330031)
引 言
陶渊明(365?—427),官不算大,诗不算多,却是一个说不完的话题。他的诗文中所表现的丰富深厚的思想、亦耕亦读的人生乐趣,以及质朴平淡而丰腴隽永的韵味,总让人感到美妙无穷却又难以说清。
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第3卷第3编第3章说:“安贫乐道与崇尚自然,是陶渊明思考人生得出的两个主要结论,也是他人生的两大支柱。”①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2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73、85页。从陶渊明留下的诗文中可以看出,陶渊明安贫乐道与崇尚自然的思想是在归隐田园的生存方式中体现出来的,显得非常具体真实。
在解读陶渊明诗文时,遇到的一个重要难题就是:陶渊明生年、享年以及诗文作品的写作时间。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注释说:陶渊明的卒年,在颜延之《陶徵士诔》中有明确记载,为宋文帝元嘉四年(427)丁卯,向无异议。关于其享年,《陶徵士诔》只说“春秋若干”,而无明确记载。与此相关,其生年也就成了问题。沈约《宋书·陶潜传》说:“享年六十有三”,历来多采此说;至今仍占主流地位,王瑶、逯钦立及各种教科书均采此说。但早在宋朝张縯就提出质疑,认为如果按陶渊明本人的《游斜川》推算,应是76岁。民国年间,梁启超、古直根据陶渊明作品考证,分别主张享年56岁和52岁。朱自清认为陶渊明享年“只可姑存然疑而已”。袁行霈《陶渊明享年考辨》重申76岁之说。②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2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73、85页。单就今人的权威观点而言,逯钦立《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认为陶渊明生于365年,卒于427年,享年63岁。③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附录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袁行霈《陶渊明年谱》认为陶渊明生于352年,卒于427年,享年76岁。④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附录,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版。关于陶渊明诗文的写作时间,逯本与袁本的说法也不尽一致。为了避免行文杂乱,本文拟采用逯本的说法,作品写作年代、原文一律依据逯本,而对作品内容的解读则参考袁本。
一、陶渊明归隐的原因
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十一月陶渊明辞去彭泽县令,这“是陶渊明一生前后两期的分界线。此前,他不断在官僚与隐士这两种社会角色中做选择,隐居时想出仕,出仕时要归隐,心情很矛盾。此后他坚定了隐居的决心,一直过着隐居躬耕的生活”。①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2卷,第3编第3章。关于陶渊明辞官归隐的原因,学界多有论述。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序》云: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缾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徳,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为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励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②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本文所引诗文均据此本,下同。
这篇序文说明了陶渊明出仕为彭泽县令的原因和辞官的原因。出仕的原因是“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亲友都劝他出来做官,而选择彭泽县令这一职位的原因是“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辞官的原因有二:一是为官违背了“质性自然”,“深愧平生之志”,这是最主要的;二是“程氏妹丧于武昌”,自己急于去武昌奔丧。另据《宋书·陶潜传》记载:“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即日解印绶去职。”③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附录。这一记载说明陶渊明不习惯官场迎来送往、虚伪矫情甚至卑躬屈膝的规则。
陶渊明生活在晋宋易代之际十分复杂的政治环境之中,官场事务繁杂,尔虞我诈,险象环生。对“质性自然”的陶渊明而言,官场无疑是牢笼。陶渊明29岁曾任江州祭酒,不久即辞职。后来江州召为主簿,他未就任。 晋安帝隆安二年(398),陶渊明到江陵,入荆州刺史兼江州刺史桓玄幕。当时桓玄掌握着长江中上游的军政大权,野心勃勃图谋篡晋。陶渊明便又产生了归隐的想法,在隆安三年(399)所写的《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之二中感叹:“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在隆安五年(401)所写的《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途中》中说:“诗书敦素好,林园无世情。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他感叹行役之苦,认为林园是纯净之地,只有在敝庐中保养真纯本性,才能保持自己的美善名声。这年冬因母孟氏卒,便回寻阳居丧了。此后政局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安帝元兴元年(402),桓玄以讨尚书令司马元显为名,举兵东下攻入京师。元兴二年(403)桓玄篡位,改国号曰楚。元兴三年(404)刘裕起兵讨伐桓玄,入建康,任镇军将军,掌握了国家大权,给晋王朝带来一线希望。于是陶渊明又带着矛盾的心情,出任镇军将军刘裕的参军,在赴任途中写了《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时来茍?会,踠辔憩通衢。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我行岂不遥,登降千里馀。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诗中充满了“仕”与“隐”的矛盾,一方面觉得时机到来了,希望有所作为:“时来苟冥会,踠辔憩通衢。投?命晨装,暂与园田疏。”另一方面又眷恋着田园的生活,表示最终要回到田园:“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到了第二年即安帝义熙元年(405),他便改任建威将军江州刺史刘敬宣的参军。这年八月又请求改任彭泽县令,在官八十余日,十一月就辞官归隐了。
性格决定命运,陶渊明辞官归隐,是由崇尚自然的本性决定的。“程氏妹丧于武昌”,只是促成他立即辞官的理由或借口。“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才是他辞官的根本原因。
二、陶渊明归隐后的生存方式和生活情趣
陶渊明在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十一月辞去彭泽县令后,就一直在农村过着农民般的隐居躬耕的生活,但他毕竟是饱读诗书的文人,归隐后的生存方式和生活情趣在他的诗文中有真实而生动的描述。
陶渊明在义熙元年至义熙二年(406)创作的《归去来兮辞》中,以饱满的激情、诗化的语言,抒发了迷途知返的喜悦和迅速回家的急切心情:“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颺,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接着,生动描述了归隐后的生存方式和生活乐趣:“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迳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憇,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与家人团聚、与亲戚叙谈、举杯畅饮、闲居陋室、抚琴读书、躬耕西畴、赏玩风物、登高赋诗,这是多么自由美妙的生存方式!
义熙二年,陶渊明移居园田居(古田舍),作《归园田居》诗五首,从不同侧面描绘了归隐的生存方式和恬静心境。
其一:“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这十二句写的是辞官归隐后开荒南野,闲居草屋,享受淳朴、平和、宁静的乡村生活。
其二:“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对酒绝尘想。时复墟里人,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此诗表明归隐后一心务农,断绝追求名利的念头,与邻曲友好相处、畅谈农事。
其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此诗描述了躬耕生活的单纯快乐,将农耕生活诗意化。
其四:“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徘徊丘垅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此诗写躬耕之余携子侄到丘垅闲游,目睹昔日的村落如今变为废墟,产生人生归空的感叹。
其五:“怅恨独策还,崎岖历榛曲。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此诗写闲游归来,欢饮达旦地享受生活。
义熙四年(408),陶渊明作《和郭主簿》二首,其一云:“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飈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此诗不仅写出了树林、凯风与自己的亲近和谐,而且描绘了读书、弹琴、摘菜、酿酒的生活情趣以及与弱子戏耍的天伦之乐。
义熙四年,陶渊明作《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中第一首写亦耕亦读的快乐:“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此诗是陶诗的上乘之作,“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这些美妙的诗句,写尽了耕田之余的饮酒、读书之乐。
义熙五年(409),陶渊明作《酬刘柴桑》云:“穷居寡人用,时忘四运周。榈庭多落叶,慨然已知秋。新葵郁北牖,嘉穟养南畴。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命室携童弱,良日登远游。”诗中“今我不为乐”四句写准备携“童弱”远游,享受田园美景。
义熙七年(411),陶渊明作《移居》二首,记述了移居南村,农务之余与邻曲共赏奇文共析疑义、登高赋诗、相呼饮酒、披衣闲谈的生活情景。
其一:“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弊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其二:“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
诗中邻曲之情、力耕之乐溢于言表。“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二句向来为人称道,其妙处在于以最精炼之语言道出读书人普遍之体验。有素心人可与共赏奇文,共析疑义,真是人生一大乐事。此外,如“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句中“抗言”二字,刻画出了邻曲谈天时无所顾忌的神态;“过门更相呼”、“相思则披衣”,亦极富情趣。
义熙十年(414)正月,陶渊明有斜川之游,并写成《游斜川并序》,序云:
“辛酉正月五日,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临长流,望曾城,鲂鲤跃鳞于将夕,水鸥乘和以翻飞。彼南阜者,名实旧矣,不复乃为嗟叹。若夫曾城,傍无依接,独秀中皋,遥想灵山,有爱嘉名。欣对不足,率共赋诗。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时日。”
诗曰:“开岁倐五十,吾生行归休。念之动中怀,及辰为兹游。气和天惟澄,班坐依远流。弱湍驰文鲂,闲谷矫鸣鸥。迥泽散游目,缅然睇曾丘。虽微九重秀,顾瞻无匹俦。提壶接宾侣,引满更献酬。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不。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
陶渊明斜川之游大概效仿王羲之兰亭之游。序中“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诗中“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等句,记述了游玩良辰美景和把酒尽欢的情景。
宋文帝元嘉元年(424),陶渊明作《答庞参军一首并序》,诗的开篇写道:“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岂无他好?乐是幽居。朝为灌园,夕偃蓬庐。”这几句描述了读书、抚琴、咏诗、灌园、幽居之乐。
陶渊明还有一首题为《止酒》的诗:“居止次城邑,逍遥自闲止。坐止高荫下,步止荜门里。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暮止不安寝,晨止不能起。日日欲止之,营卫止不理。徒知止不乐,未知止利己。始觉止为善,今朝真止矣。从此一止去,将止扶桑涘。清颜止宿容,奚止千万祀。”止酒的意思是停止饮酒。诗中描写了居近城邑“逍遥自闲”的农家生活:“坐止高荫下,步止荜门里。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并强调“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
总之,陶渊明归隐后的生存方式和生活情趣可以概括为:耕种田地、游玩山水、读书抚琴、饮酒赋诗、与家人团聚、与邻曲谈心等。这些富有个性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情趣在他的诗文中往往交织在一起,写得具体、真实而生动。
三、陶渊明归隐后的思想境界
陶渊明归隐后的生存方式中表现出独特而高尚的思想境界,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崇尚自然,重视天伦之乐,重视农耕,安贫乐道。
1、崇尚自然
陶渊明崇尚自然的思想源自老庄哲学。
老子提出了“道法自然”的命题。《老子》17章:“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我自然”是说我们本来就是这样的。23章:“希言自然。”意思是不言教令是合于自然而然状态的。25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法自然”是说“道”效法的是自然而然、本来如此的状态,即“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①陈鼓应:《老子注释及评介》,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
老子认为万物的根本是虚、静的状态,告诫人们要以“虚静”的心态去体悟“道”的境界。《老子》10章:“涤除玄鉴。”就是洗清杂念而深入观照自然万象。16章:“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31章:“恬淡为上。”②陈鼓应:《老子注释及评介》,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老子提出的“小国寡民”的社会构想,也是他的自然哲学的组成部分。《老子》80章:“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③陈鼓应:《老子注释及评介》,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
庄子主张从主体精神上去体悟“道”的境界,强调人与自然万物的亲和关系。《庄子·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天下》:“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大宗师》:“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④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
庄子受老子影响,认为“虚静”的心态是悟“道”的重要途径之一。《庄子·人间世》:“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心斋”是指排除一切思虑与欲望,保持心境的清净纯一。《庄子·大宗师》:“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坐忘”是指物我两忘,冥同大道。《庄子·天道》:“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⑤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这一段强调“心静”、“虚惊恬淡”的重要作用。
上述老子“道法自然”、“涤除玄鉴”、“小国寡民”的思想,庄子“与造物者游”、“心斋”“坐忘”的人生哲学,对陶渊明影响很大,在陶渊明诗文中有充分的表现。陶诗所表现的“自然”的包含着与官场相对立的田园山水,顺从宇宙大化、自由自在的精神状态,以及“虚静”的心灵,而这三者在大多数诗文中往往是交织在一起的。例如:陶渊明在隆安五年(401)至元兴二年(403)居丧期间,对人生出处即“仕”与“隐”思考最多,作于晋安帝元兴二年(403)的《饮酒》二十首记录了他“仕”与“隐”的矛盾心情,以及后悔出仕、决意隐居的人生思考。《饮酒》其五表达了这一思考:“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诗中表达了静而远的心境,描绘了与官场迥然不同的宁静美好的田园山林景象,并从中感悟到难以言表的“真意”,即人生应当回归田园山林,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作于元兴三年(404)的《连雨独饮》写道:“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闻?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评曰:此诗集中表现陶渊明生死观,人生必有死,神仙不存在。惟忘乎物,进而忘乎天,任真自得,顺乎自然,才真正得以超脱。⑥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第130页。
《归去来兮辞》结尾写道:“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兮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表现了陶渊明回归田园、顺从自然、乐天知命的人生观。
《归园田居五首》其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诗中“尘网”、“樊笼”比喻污浊不堪、充满险恶、极不自由的官场。“丘山”、“旧林”、“南野”、“园田”、“草屋”、“远人村”则是与官场相对立的淳朴、平和、宁静的山林田园环境。“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表现了辞官归隐、摆脱名缰利锁之后,心情感到自由、闲适、虚静。“返自然”既指返回大自然、自然界,又指自然而然、自由自在的状态。“返自然”是陶渊明人生哲学思考的核心。
《形影神并序》是表现陶渊明崇尚自然思想的重要诗歌作品,包括形赠影一首、影答形一首、神释一首。其序云:“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
《形赠影一首》:“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但余平生物,举目情凄洏。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茍辞。”
《影答形一首》:“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诚愿游崑华,邈然兹道绝。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
《神释一首》:“大钧无私力,万物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结托善恶同,安得不相语。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寿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评曰:形、影、神分别指人的形体、身影、精神。《世说新语·任诞》王佛大叹言:“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陶渊明在《形影神》中不仅言及形神关系,且又增加了“影”,遂将形、神两方关系之命题变为形、影、神三方关系之命题,使其哲学含义更为丰富。①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第60、70-71页。评曰:“形”羡慕天地山川之不化,痛感人生之无常,欲借饮酒以愉悦,在魏晋士人中此种想法颇为普遍。“影”主张立善求名以求不朽,代表名教之要求。“神”以自然化迁之理破除“形”“影”之惑,不以早终为苦,亦不以长寿为乐,不以名尽为苦,亦不以留有遗爱为乐,此所谓“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此三诗设为形、影、神三者之对话,分别代表三种人生观,亦可视为陶渊明自己思想中互相矛盾之三方面。《形影神》可谓陶渊明解剖自己思想并求得解决之记录。②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第60、70-71页。《神释一首》表现了顺从自然大化、不喜亦不惧的人生态度。
作于义熙十一年(415)的《拟挽歌辞三首》其一云:“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其二云:“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其三云:“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嶤。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评曰:此三首全是设想之辞。其一,写刚死之际,乍离人世恍惚之感,娇儿、良友、是非、荣辱,全无意义,“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诙谐中见出旷达。其二,写祭奠与出殡,一反上首之诙谐旷达,字里行间透出些许悲哀。其三,写送殡与埋葬,尤着笔于埋葬后独居荒郊之寂寞,“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观察人情世故透彻,笔墨冷峻、率真、深刻。渊明认为人本是禀受大块之气而生,死后复归于大块,此乃自然之理,直须顺应大化,无复忧虑也。①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第426、482、347、141页。“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二句,看穿生死。
作于晋安帝义熙十四年(418)《桃花源记并诗》也寄托了陶渊明崇尚自然的思想:“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华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一段文字生动描绘了桃花源优美宜人的自然风光、古朴纯真的农村风俗。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评曰:桃花源中人的衣着、习俗、耕作,亦与桃花源外无异,而其淳厚古朴又远胜于世俗矣,陶渊明借此以寄托其理想也。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淳朴、平和、悠闲,没有争斗,没有烦恼。毫无疑问,陶渊明是以文学的笔调,表达老子“小国寡民”的自然哲学思想。②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第426、482、347、141页。
2、重视天伦之乐
陶渊明归隐后非常重视天伦之乐,这一思想显然深受孔子《论语》中“孝悌”观念的影响。《论语·学而篇》载:“有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学而篇》又载:“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为政篇》载:“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公冶长篇》载:“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③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儒家强调以血缘为基础的孝悌观念是仁德的根本,重视父子之情、兄弟之爱,并把这种孝悌观念推广到天下,以“孝”治天下,以仁爱之心对待广大民众。陶渊明受此观念影响,归隐田园后,非常重视天伦之乐。在前文所引的陶渊明诗文中有这方面的例句,如:《归去来兮辞》:“僮仆欢迎,稚子候门”;“携幼入室,有酒盈樽”;“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归园田居》其四:“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和郭主簿》其一:“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酬刘柴桑》:“命室携童弱,良日登远游。”兹再举二例:
大约作于义熙元年(405)的《杂诗十二首》其四云:“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觞弦肆朝日,罇中酒不燥。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孰若当世士,冰炭满怀抱。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此首意在强调功名不足贵,主张享受天伦之乐。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评曰:以“丈夫”与“我”对举,“丈夫志四海”,则“冰炭满怀抱”(比喻义利交于胸中),而所得不过是“空名道”而已;“我”愿与“亲戚共一处”,以安享天年耳。④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第426、482、347、141页。
作于晋安帝义熙五年(409)的《和刘柴桑》云:“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良辰入奇怀,挈杖还西庐。荒途无归人,时时见废墟。茅茨已就治,新畴复旧畬。谷风转凄薄,春醪解饥劬。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栖栖世中事,岁月共相疏。耕织称其用,过此奚所须?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注:刘遗民尝作柴桑令。)此诗表明自己不愿意离家人而“索居”,即不愿皈依佛门。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评曰:渊明本已隐居家中,遗民复招以何事耶?盖刘遗民于元兴元年(402)入庐山,并与慧远等123人共立誓愿,则是已皈依佛门矣。遗民当是招渊明入庐山,离家人而“索居”,渊明不肯,故作《酬刘柴桑》及此诗。此诗颇言隐居及与亲旧家人团聚之乐。渊明之隐居乃离开仕途与世俗,退隐田园从事躬耕,而未脱离人间,仍与亲友、邻居相往还,此所谓“结庐在人境”也。此诗所谓“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酬刘柴桑》所谓“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均表明其不虑来生之意,非如刘遗民之离群索居,期往生极乐世界也。渊明既不求显达,亦不预佛门,结庐人境,躬耕守拙,亲旧不遗。此诗可见其怀抱。⑤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第426、482、347、141页。
3、重视农耕
陶渊明归隐田园后,亲身参加农耕,并用诗写出农耕体验,表现出重视农耕的思想。
作于晋安帝义熙六年(410)的《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旱稻》云:“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忄禁,读jin,去声)(或作襟)颜。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此诗强调“衣食”是人生之道的开端,一个人如果连衣食都不管,生活就不安定。懂得这个道理,就不怕躬耕的艰辛困苦。诗中“盥濯息檐下”二句活画出农家简朴的生活情景和劳作后饮酒解乏、自得其乐的隐士形象,并以古代荷蓧、长沮、桀溺等躬耕之隐士激励自己。
作于晋安帝义熙十二年(416)《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云:“贫居依稼穑,戮力东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司田眷有秋,寄声与我谐。饥者欢初饱,束带候鸣鸡。扬檝越平湖,泛随清壑回。皭皭(或作郁郁)荒山里,猿声闲且哀。悲风爱静夜,林鸟喜晨开。曰余作此来,三四星火颓。姿年逝已老,其事未云乖。遥谢荷蓧翁,聊得从君栖。”诗中“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二句表达了躬耕的决心,尽管耕田劳累,但诗人不以此为苦,而担心会违背自己躬耕的心愿。
值得注意的是,陶渊明重视农耕的思想与孔子轻视农耕的思想不同,而与孟子重视“民事”的思想较一致。《论语·卫灵公篇第十五》载:“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者,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①杨伯峻:《论语译注》。《孟子·滕文公章句上》载:“滕文公问为国。孟子曰:‘民事不可缓也。……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②杨伯峻:《孟子译注》。孟子所说的“民事”,指的是小民农田耕种之事,它关系到百姓的生存和国家的稳定,宋代朱熹《论孟精义》把孟子的观点概括为:“君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百姓足,则君足矣”。③朱熹:《论孟精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安贫乐道
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3卷第3编第3章说:“‘安贫乐道’是陶渊明的为人准则。他所谓‘道’,偏重于个人的品德节操方面,体现了儒家思想。”
陶渊明退隐后安贫乐道的思想直接来自儒家的“孔颜人格”。《论语·雍也篇》载:“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述而篇》载:“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卫灵公篇》载:“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④杨伯峻:《论语译注》。颜回贫居陋巷而不改其乐的人格修养、孔子“固穷”的精神,在陶渊明身上得到发扬光大。
大约作于义熙元年(405)的《杂诗十二首》其八云:“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御冬足大布,粗絺以应阳。正尔不能得,哀哉亦可伤!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理也可奈何,且为陶一觞。”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评曰:此诗写躬耕不替而不得温饱,怨中有坦然之情,坦然中复有怨语。⑤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第356页。
作于宋武帝永初元年(420)《五柳先生传并赞》描绘了忘怀得失、安贫乐道的的隐士形象:“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曽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极其言,兹若人之俦乎?酣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无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506页评曰:文中关键乃在“不慕荣利”,“不求甚解”,“曾不吝情去留”、“忘怀得失”等语,全是不求身外之物,唯以自然、自足、自适为是,最能见渊明之人生态度。文曰“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又可见渊明之创作态度,著文乃自娱,非为娱人,亦非祈誉。为人为文如此,非常人所及也。
作于宋文帝元嘉三年(426)《咏贫士七首》,表现了陶渊明晚年贫病交加的处境和安贫乐道的操守。
其一:“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茍不存,已矣何所悲?!”其二:“凄厉岁云暮,拥褐曝前轩。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倾壶绝余沥,窥灶不见烟。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见言。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其三:“荣叟老带索,欣然方弹琴。原生纳决履,清歌畅商音。重华去我久,贫士世相寻。弊襟不掩肘,藜羮常乏斟。岂忘袭轻裘?茍得非所钦。赐也徒能辨,乃不见吾心。”其四:“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好爵吾不萦,厚馈吾不酬。一旦寿命尽,蔽服仍不周。岂不知其极?非道故无忧。从来将千载,未复见斯俦。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其五:“袁安困积雪,邈然不可干。阮公见钱入,即日弃其官。刍蒿有常温,采莒足朝飡。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至德冠邦闾,清节映西关。”其六:“仲蔚爱穷居,绕宅生蒿蓬。翳然绝交游,赋诗颇能工。举世无知者,止有一刘龚。此士胡独然?实由罕所同。介焉安其业,所乐非穷通。人事固以拙,聊得长相从。”其七:“昔在黄子亷,弹冠佐名州。一朝辞吏归,清贫略难俦。年饥感仁妻,泣涕向我流。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惠孙一晤叹,腆赠竟莫酬。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
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364页评曰:“此七首专咏贫士。贫,困于财。渊明所咏贫士虽困于财,而志不挠,气不屈,安于贫,乐于道,故引以为知己也。其一、其二总写自己之无依与饥寒,及依赖古贤以慰怀之意。后五首分咏几位贫士及知音。七诗之主旨乃在欲求知音而苦无知音也耳。”第一首先以孤云自比,身份绝高,接着以众鸟归林飞,比喻自己弃官归隐的心志。第二首写能以古贤释怀。第三至第七首,分别咏赞荣叟、黔娄、袁安、仲蔚、黄子亷等安贫乐道的贫士,表明要像他们那样:“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介焉安其业,所乐非穷通。”努力保持品德节操的纯洁,决不为追求高官厚禄而玷污自己。第七首充满辛酸悲苦:“年饥感仁妻,泣涕向我流。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陶渊明隐居之初,生活尚不致贫穷如此,大概后来屡遭灾祸,日益贫穷,到了捱饿的程度,但是他并没有丧失安贫乐道的处世准则,这种思想境界是最令人敬仰的。
四、结语
陶渊明一生以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十一月辞去彭泽县令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辞官归隐是他在“仕”与“隐”之间所作出的人生选择。陶渊明辞官归隐的根本原因是:“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不能为五斗米折腰”。
自古以来,知识分子的人生道路不外乎出仕或隐居,为官执政须济世安民,造福天下百姓,如不能做到这一点,则不如洁身自好,退隐山林或躬耕田亩。陶渊明生逢乱世,政局动荡,官场尔虞我诈,险象环生。他混迹官场,屈己违心,难有作为。他在经过“仕”与“隐”的矛盾之后,毅然决然地离开官场,选择归隐田园的人生道路。耕种田地、游玩山水、读书抚琴、饮酒赋诗、与家人团聚、与邻曲谈心。他既不做深山道士,也不做佛门信徒,而是深入民间,醉心自然,他的归隐带有平民色彩。
陶渊明归隐后的思想境界既融合了儒道思想,又有自己的人生体验,具体表现在:崇尚自然,重视天伦之乐、重视农耕,安贫乐道。
人生在世,物质追求有限,精神追求无限。耕田种地可以满足衣食,读书抚琴可以养性怡情。人的精神修养提高了,简陋的物质条件、平凡的生活情景可以上升到诗情画意的高度,在平淡中享受人生,使精神与宇宙大化融合,进入顺其自然、无障无碍的境界。这就是陶渊明归隐后的生存方式给今人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