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笛的诗美及艺术之魂
2013-03-27孙玉石
孙玉石
辛笛的诗美及艺术之魂
孙玉石
辛笛一生的诗美探索,有很强的自觉意识。他的诗作,有意超越豪放直露的抒情,超越近距离求真的写实,超越过分艰深隐晦的象征,追求一种宁静清淡而蕴蓄有味的创新意境的抒情。他承传戴望舒代表的新诗脉系而又努力突破戴望舒艺术范式的限囿。他寻找到了自己“隐抒情于物象”的另一种宁静美的抒情方式:将主客观融合的象征物象,恬淡静穆的哲思,熔于一炉,在戴望舒、“汉园”诗人之外,创造出另一种现代性“物我合一”的诗美境界。他尝试着在“诗的小品化”与“小品的诗化”之间,走出一条新的现代诗性的咏物抒情之路。
在清华读书时期,辛笛发表的散文小品、新诗,已经明显凸显了他怎样努力尝试和实践这种美学意识的自觉追求。这里引录辛笛早期发表的两篇小品。它们原载于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九日《清华周刊》第四十三卷第三期上,总题《小品三题》中之二、三(之一题《我》,署名琴),均署名辛笛。后来都收在一九三六年出版的《珠贝集》里面了。原文是这样的:
路上
我爱这支花,爱它是在路上拾得的。这是一个可贵的偶然;因之,一点怅惜的爱。当它篱墙的同伴仍在承饮晨爽的露气时,它便在渐经逝去的马蹄声里,给拾到我这样懒散的步行人手中了。和风吹拂不起尘土,金黄的日光爬行于行列树低垂的叶间。一日又将开始明丽的行程。我当持以珍重——是好花遭了委弃。我将回到三里外的家去,将从古老的柜中取出久空的花插,将在淡紫的窗前供养它一个明净。窗外无边的海,春朝的太阳,也将为它依傍。人家会说我有着孤寂的性情,我将浅笑:都在路上度过了的,二十年的生涯——一个偶然,不因它的易谢,不也正值永日的珍重么。
碧
雨里的草原青着哪。扑面来的是青山的影子。我喜欢这样雨,帘子似的,我喜欢在这样的雨里行散。田里的草都响着微弱的声息。这该是春天的舒叹。一点凉沁的清新,一点静,更有远近的淡烟,令我记起米家的山水。泥泞的车辙展向无际中去,在这里,过去的重载着了它的行迹。满眼翡翠得冷了,只欠惜一点温柔的飘动。豀谷之彼方恹恹起来的是女音的呼唤么?那样悠悠的,缠杳的调子,会是招寻一个离去的孤魂,在如此清明雨的天气么?一声声的,将摇下了秋天的第一片落叶。悠悠的,缠杳的,我的心染着雨的颜色,笠帽下的衣袂也垂垂地绿了。
《路上》(收入《珠贝集》时改题为《花》),写一支“遭了委弃”的“好花”,因自己对它的“一点怅惜的爱”,在路上拾得起来,将它放在一个久空的花插中,以期“在淡紫的窗前供养它一个明净”。他不担心如此会被别人嘲笑是一种“孤寂的性情”。因为他知道,如此珍重它,诚如珍重自己“易谢”的“生涯”一样。另一篇《碧》,写对春天里雨的感觉:雨中的草、青山,田野里草响着微弱的声息,好像一声声“春天的舒叹”。清新恬静中更有几缕远近淡烟,令他想起了 “米家的山水”。因那迷人雨景,“我的心染着雨的颜色,笠帽下的衣袂也垂垂地绿了”。两篇小品是散文诗,倘分行排列也是诗。短短文字里充满了对自然宁静美的感受体悟,洋溢着具象的绘画美与浓郁诗情。它隐隐透露了辛笛一生诗歌创作的追求:以宁静与美为核心的艺术个性。这两篇诗意小品发表于辛笛清华大学毕业前夕。大学刚毕业不久之后,辛笛在一九三六年三月十八日的日记中曾写道:“我爱生活的平静,然而我就此甘心吗?”“我是一眼看着美幻,一眼看着世界。”“我希望生活里有波澜,但我又怕波澜的狂暴”,读了弟弟来信说“在大的动荡中,个人算什么呢?”的慨叹之后,他表示“看完了,不想说什么话,是没有泪的沉痛”,“是的,在大时代的葬礼中,个人算什么呢?”①辛笛:《春日草叶》,《绿洲》月刊第1卷第2期,1936年5 月1日。这种生活、性格、情趣、思想和襟怀,与他此前的情况是完全一致的。辛笛自大学时代前后,直至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期所写抒情内蕴与艺术风格大体相同的诗作,大都收在他的诗集《珠贝集》、《手掌集》里了。从这些创作里可以看出,怀着以“一眼看着美幻,一眼看着世界”的那颗爱生活平静和美、关切人民命运的心,在象征与近实的意象里,蕴蓄、哲思、静穆、优美的融合,依然是辛笛诗篇抒情艺术的基调。这种基调属于辛笛,也是他为新诗美学发展作出的一份值得珍视的探索。
纪念诞辰一百周年,回顾辛笛诗歌创作,我们真诚感谢诗人给中国现代诗歌史留下的许多葆有这种基调、这种富于哲思而又凝聚诗美的果实。就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创作来看,他的许多新诗佳篇,因此可以留在人们永远的记忆里。如早期的《三弦的梦》、《二月》、《丁香、灯和夜》,异域留学时作的 《月夜之内外》、《再见,蓝马店》、《刈禾女之歌》、《杜鹃花和鸟》、《月光》,归国后至四十年代创作的 《姿》、《月光》、《手掌》、《尼亚加拉瀑布》、《风景》、《山中所见——一棵树》等,都将因为拥有这样独特美的永久性魅力而进入新诗百年历史。
这些诗篇所以具有蕴藏、深刻与永恒的美,具有一种高层次诗作的不朽性,我以为更为深层的原因,在于诗人一生都自觉执著追求纪德提出的这样一种创作哲学:“我思我在,我信我在,我感觉我在。”在一九九四年所写的《诗之魅》一文里,辛笛将自己这种长期追求和执著坚守的诗美哲学,表述得淋漓尽致。他在文中如是说:“在一切文学样式中,诗是赋有最强烈的个性色彩的品种,所咏叹的主题只能是人世间最美好的境界、人和事物,所以诗人应该是永远对真、美、善、生命和爱情作不懈的追求。”他这样袒露自己:“我一向是凭感觉写诗的,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莫奈、塞尚、德加、雷诺阿、梵高、高更诸人的画,舒伯特、肖邦、德彪西诸人的音乐对我都有过影响。大凡能感觉到的东西最真实,因为感觉存在的一瞬间最为亲切,诗把一瞬间的感觉写出来最真实,最新鲜。但是到中年时,知性融合进诗中,把知性和感情结合起来,把思想和感觉结合起来,这样有好的一面,可以写得深一些,而不致流于浪漫主义浮泛的滥情。”他进而说明自己写诗与纪德艺术哲学之联系:“法国纪德在一九三五年出版的散文集《新粮》中说过:我思我在,我信我在,我感觉我在。这正是纪德的执著。感觉存在最真实。经过这几十年现实生活的锻炼,使我认识到‘我思’、‘我信’和‘我感觉’三者应结合在一起,三位一体,很难把它们分开。尽管我写诗以感觉始,以感觉终,但中间也离不开我思我信的阶段。”辛笛一生留下的许多优秀诗篇,是他努力实践感觉、真知、哲思完美结合的艺术结晶。辛笛诗的最美之花,为他坚守“我思”、“我信”和“我感觉”三位一体精神而灿烂开放,美丽不朽!
辛笛收入《珠贝集》首篇那首写于一九三〇年的《有客》一诗,将李商隐《天涯》中“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这一名句,作为诗前的引语。它似乎在象征性地暗示着这样的当下和未来:辛笛诗“最高”境界之“美”的追求背后,有深厚蕴藏的抒情内涵。这种内涵的“最高”真谛,是他对人的爱,对自然美的爱,对广大人民群众命运的悲悯与关怀,对人内在感情中存在的最真实最善良最美好东西的发现与开掘,对人与人之间存在的那些属于永恒闪光的拥抱与赞美,并且努力用富有独创、蕴藏而美丽的象征意象、语言、境界将这些表现出来。这些独特的诗美追求,这些既忠于人生现实又忠于艺术真美的创造精神,正是诗人辛笛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乃至终生的诗歌创作,以及以他所代表和领军的“《中国新诗》派”或“九叶诗派”的诗人群体的创作中,所共同拥有的超越时空永远不朽之美的艺术之魂。
二〇一二年十月十五日深夜写毕于京郊蓝旗营
孙玉石,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