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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大众文化的个案研究——卡罗·金兹堡的微观史学研究浅析

2013-03-24周巩固

关键词:巴赫金个案研究大众文化

李 根,周巩固

意大利历史学家卡罗·金兹堡(Carlo Ginzburg,1939—)倡导用个案研究的形式阐释大众文化的历史,即所谓的“微观史学”(microhistory)研究。其中,金兹堡关于“大众文化”的理解和阐释颇具创见。他与批评者的争论发人深省。本文拟针对上述话题对金兹堡的微观史学研究做简要评述。

一、金兹堡眼中的“大众文化”

在金兹堡看来,“大众文化(popular culture)……可以概括为一种‘循环状态’(circularity):即在欧洲前工业文明时期,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的文化之间存在着一种互动循环的关系,这种文化循环既从下到上,也从上到下。”[1]xii因此,他注重揭示大众文化在自身传统和精英文化之间的能动性反应。

金兹堡批评像罗伯特·芒德鲁和热纳维埃夫·博莱姆那样将大众文化解读为精英文化的附属物。他认为二者要么“将前工业社会的被统治阶级视为统治阶级文化产物的被动接受者”[1]xix,要么“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维仍局限在统治阶级创造的文化领域中”,“没能触及‘大众群体的创造性’”[1]xvi。金兹堡也不同意像米歇尔·福柯那样将社会边缘人物的心智活动视为理性意识的对立面。他认为“福柯笔下的小人物被说成‘没有开化的人、失去了本能的动物、一个神话中的生物,一种存在于不可知的种类中的怪物’”[1]xviii。

对于大众文化,金兹堡认同米哈伊尔·巴赫金的解读。巴赫金一方面强调大众文化史“在整个官方世界的彼岸建立了第二个世界和第二种生活”[2]6,另一方面,他还认为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会形成某种类似对话的过程”。他说:“他们保持着自己的统一并维持一种开放的总体性;这使它们得以互相充实。”[3]109金兹堡对此称赞道:“巴赫金的丰富研究有可能使我们避免干扰,从而期待一种针对底层社会的直接研究。”[1]xvii

金兹堡的微观史学研究注重的就是揭示一种既有自主性、又与精英文化形成互动的大众文化。在《夜间的战斗》中,金兹堡深度解析了16世纪晚期一群自称“本南丹蒂”的意大利村民的信仰体系。本南丹蒂既坚持自己的丰产祭祀活动,但同时又像普通基督徒一般做弥撒、领圣餐,与“邪恶巫师”为敌。金兹堡解释道:“细致的田间劳作能够使基督教信仰同那些为丰收而战的本南丹蒂信仰处于共存的状态之中。”[5]23在《奶酪与蛆虫》中,金兹堡诠释了一个叫梅诺乔的16世纪村民的奇异世界观。这个村民阅读了宗教和世俗的书籍。书中的内容常被他用来作为论证自己观点的依据,但实际上却完全偏离了书的本义。比如,梅诺乔质疑“圣母玛利亚不是处女之身,因为处女绝不可能怀孕产子”[1]36;他认为“耶稣不过就是个普通人,因为如果他是神就不会任凭别人把他钉上十字架”[1]36;他声称“宗教信仰没有好坏之分”,“我信基督教只是因为我的祖祖辈辈都是基督徒”[1]49-50。金兹堡藉此阐明:“不是这些书,而是那些出版物与口头文化之间激烈碰撞形成的混合物,才构成了梅诺乔脑子中的想法。”[1]51由此可见,在金兹堡眼中,大众文化是介于精英文化和民间传统之间的、动态的心智活动。

二、金兹堡的大众文化阐释策略

劳伦斯·斯通曾提出“集体传记学”(Prosopography)的概念,认为“大众群体基本上只适合以数字形式进行考量”[6]48。与之相反,金兹堡则计划以个案研究的形式“使非精英的视角与特殊化的分析结合起来,写出社会底层人物的集体传记。”[7]7

金兹堡反对用“心态史”模式和计量方法对人的意识共性进行归约。“心态史所揭示的是他们思想中非个人的内容。”[8]270金兹堡对此批评道:“我宁愿冒过分琐碎的危险,也不愿每一步都运用诸如‘集体心态’(collective mentality)或‘集体心理学’(collective psychology)之类概括而模糊的词汇。”在他看来,“‘集体心态’的历史只不过是一系列空洞而抽象的趋势和动力。”[5]xiv金兹堡也反对大众文化研究的计量取径。他认为计量研究的成果“尽管看似具有科学性,但却像一副没有血肉的骨架,无法令人信服”。他说:“人们倾向于通过半对数曲线图考察十年跨度的平均值和平均变化率。对生活体验的探查却往往被归入边缘话题的范畴。”[7]2-3

为了能够详实地写就属于大众群体自己的“传记”,金兹堡提出了“考名法”(nominative demography)策略,通过教区档案和财产记录中的人名或地名,对小人物的生平事迹进行重建。他指出:“这些材料原则上应该记录下所有家族及土地所有者的名字。因此,通过对这些记录进行核实,就有可能重新发现某些家族间的姻亲关系。而通过考察教会档案和批准近亲结婚的规定,则可以使此类研究进一步深入。”在他看来,“线索的交织与串联以名称为枢纽,从而编织起一张复杂密集的网,为观察者提供了社交网络的生动图像,而鲜活的个体就活跃在其中。”[7]5-6

《鸽子笼的眼已打开》是金兹堡运用“考名法”书写小人物传记的成功范例。他在17世纪的意大利司法档案中了解到:有一个叫萨卡蒂诺的犯人在入狱前到处动员老百姓反对封建领主的特权统治。金兹堡利用萨卡蒂诺的名字及他游走过的城市名称“顺藤摸瓜”,勾连出这个小人物颇为丰富的人生经历。他了解到萨卡蒂诺曾是个酿酒工人;在威尼斯时曾做过美第奇家族的滑稽艺人。金兹堡调查了他作为艺人的收入情况;还意外地发现他有从医经历,发表过医学方面的小论文。而且,萨卡蒂诺在论文中提到的患者的名字在同期的政府档案中都可找到。

从具体实践到方法的总结,金兹堡为针对大众文化的微观史学研究贡献了丰富的经验。

三、微观史学的反响及金兹堡的回应

金兹堡的微观史学研究得到了很多史家的认可。罗杰·夏蒂埃认为:“金兹堡向我们证明,不能仰仗书籍的出版量和传播范围来回答‘读者从书中究竟读到了什么’这类心智方面的问题。通过一个人或一小搓人来体验一种心智主题或一种文化形式要比统计方法更有意义。”[9]29-30弗兰克·安克斯密特认为金兹堡的微观研究是历史学在后现代阶段努力的方向[10]190。不过,质疑也接踵而至。面对批评,金兹堡做出了回应。

多米尼克·拉卡普拉批评金兹堡将个性与共性相混淆。他质疑:“是否真的如金兹堡声称的那样,几个试探就证实了一种一致的、普遍的农民文化特征的存在?”他也指责道:“在多大程度上,……农民文化的显著特征是由其本身的文化传统发展而来的?……这些传统有多少真的流行于农民文化之中?金兹堡非但没有回答,甚至没做区分。”[11]57-58他讽刺说:“大众文化的本质在《奶酪与蛆虫》中被搞得很神秘”[11]54。实际上,金兹堡并未试图用个体的特性去比附普遍的文化共性。他的个案研究策略是针对关于平民百姓的历史记载往往是模糊而含混的情况提出的。在他看来,梅诺乔之类的个案是一种“正常的例外(normal exception)”。他对此解释道:“如果下层民众的事实没有资料提及或是被歪曲,那么一个真实的、例外的文献可能比起一千份千篇一律的文献更具启示作用。”[7]8

金兹堡的微观史学也被指责可能导致历史学的碎片化。弗朗索瓦·多斯批评个案研究“在粉末化的社会中推出了一种支离破碎的历史。”[12]165他说:“金兹堡定义的微观史学仅限于人种历史学领域”,“它的扩张使社会销声匿迹”[12]160。彼得·伯克也表示:“文化所产生的作用……往往是一种促进碎化的力量。……微观历史学的兴起无疑是这种潮流的一部分。”[13]136金兹堡则回应道:“我知道有许多历史学家抱怨历史的碎片化;我不这样认为。”在他看来,“历史学是一门前范式的学科”,其本身就不存在某种公认的整体。他说:“倘若我们看看满世界正在搞研究的历史学家,我们没有办法断定这一位或者那一位是在范式之内或者是在专业之外。我只能用否定性的范式来描述这种情形。”[14]250

金兹堡的微观史研究是西方史学在特定学术背景下的产物。在今天看来,它的重要意义并不在于某个历史小人物的事迹被世人所了解,而在于它所引发的关于历史认知方式的反思。相比之下,精英主义的历史观念、社会学式的计量分析方法、过于主观的宏大叙事模式都稍显笼统和武断。

[1]Carlo Ginzburg.TheCheeseandtheWorms:TheCosmos ofaSixteenth-CenturyMiller[M].Translated by John& Anne Tedeschi.Baltimore: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2.

[2][苏]米哈伊尔·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六卷·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 [M].李兆林,夏忠宪,等译.石家庄:河北出版社,1998.

[3][苏]阿伦·古列维奇.历史和历史人类学 [J].周绍恒,译.第欧根尼,1991(2):109-119.

[4]Carlo Ginzburg.Clues,Myths,andtheHistorical Method[M].Translated by John & Anne C.Tedeschi.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2.

[5]Carlo Ginzburg.TheNightBattles:Witchcraft&AgrarianCultsintheSixteenth&Seventeenth Centuries[M].Translated by John & Anne Tedeschi.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2011.

[6]Lawrence Stone.Prosopography[J].HistoricalStudies Todays,1971,1(1):48.

[7]Carlo Ginzburg,Carlo Poni.TheNameandtheGame:UnequalExchangeandtheHistoriographic Marketplace[A].Edward Muir,Guido Ruggiero.MicrohistoryandtheLostPeoplesofEurope[C].Translated by Eren Branch.Baltimore &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1:1-9.

[8][法]雅克·勒高夫.心态:一种模糊史学 [A].雅克·勒高夫,皮埃尔·诺拉.史学研究的新问题,新方法,新对象——法国新史学发展趋势 [C].姚蒙,编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8:265-282.

[9]Roger Chartier.IntellectualHistoryorSociocultural History[A].Dominick LaCapra,Steven L.Kaplan.ModernEuropeanIntellectualHistory:Reappraisals andNewPerspectives[C].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2:13-46.

[10][荷]弗兰克·安可斯密特.后现代主义和历史编纂[A].刘北城,陈新.史学理论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178-195.

[11]Dominick LaCapra.History&Criticism[M].Ithaca&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5.

[12][法]弗朗索瓦·多斯.碎片化的历史学:从《年鉴》到“新史学”[M].马胜利,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13][英]彼得·伯克.什么是文化史 [M].蔡玉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14][英]玛丽亚·露西亚·帕拉蕾丝—伯克.新史学:自白与对话 [M].彭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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