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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氓》与《谷风》叙事风格与艺术特色比较探析

2013-03-23李晓雯

关键词:弃妇比兴男子

李晓雯

(内蒙古师范大学 青年政治学院汉文系,内蒙古 呼和浩特010051)

纵观《诗经》三百篇,《风》、《雅》中有不少的弃妇诗,比较著名的弃妇诗主要有两篇《氓》(卫风)与《谷风》(邶风)。这也是我国文学史上弃妇诗中思想艺术成就较高的诗作,在《诗经》众多篇目中,别具一格、独放异彩。虽然两首诗都是叙事诗,但它们又不是简单的叙事,故事情节随着女主人公的情绪变化而展开,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在写实平凡的叙事中,融注着情感,将抒情与写实完美结合。下面就《氓》与《谷风》的叙事风格和艺术性做比较探析。

从叙事理论角度分析,这两首诗的叙述视角都选用第一人称叙述,以“我”即女性弃妇的口吻,讲述被弃的经过,故事中叙述者同时又是故事的一个角色,这双重身份使“我”即弃妇不仅可以参与事件,又可以面向读者抒发情感和进行议论,因此两首诗歌既是叙述事件更是一种内心的情感独白,悲情动人。在《氓》中,弃妇以自述的口吻,哭诉了从恋爱、结婚、持家到被遗弃的完整过程,抒发了她的悲愤与怨恨,客观上揭露了当时阶级、夫权的压迫[1]。朱熹《诗集传》说:“妇人为夫所弃,故作此诗,以叙其悲怨之情。”

从叙事方式看,首章、第二章,以顺叙的方式追述了男子的求婚、女子应答婚事、结婚的经历等。诗篇中,氓是个主动追求者,以“蚩蚩”的外表,骗取了女子的信任[2]4。第三章,由前两章的叙事转入抒情,“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是女子遭弃后的反省、悔恨、告诫之词[2]12。这一章中诗人以“我”即弃妇的身份,在叙事的同时抒情议论,单从抒情角度看,这种方式称作代言抒情。《诗经》中“国风”多采自民间,作者大多为无名氏,因此诗人或许是男性,但在诗歌中诗人却代女性弃妇抒发内心之情感。我国古代文学理论早有“诗言志”一说,认为诗歌是用来表达人的志向的,可见诗中诗人不仅代女子抒发心中不平之气,同时也表达了诗人自己对社会不平等的不满和批判[3]。

第四、五章,仍以顺叙的方式承前两章诉说了她的不幸遭遇。起早贪黑,辛苦持家,多年过着穷日子[2]16。即使是这样,还是没有得到男子的认可,还是没有拴住男子的心。不仅如此,女子回到娘家,还遭到兄弟的嘲弄。女子面对着悲惨的生活,只能是暗自垂泪,暗自忧伤,直至被赶走休弃,“淇水汤汤,渐车帷裳。”渡淇水而归,其仇、其恨、其悔,如水一样深长。第六章,女子以补叙的方式追述了两人从小是青梅竹马,曾经是“信誓旦旦”,但没有想到男子违反了誓言。最终女子表示了决绝的态度,在充满激愤的语言中,让人看到了她逐步觉醒的精神风貌。

《谷风》中,也是以第一人称“我”即弃妇的口吻,讲述了自己对爱情忠贞,勤劳吃苦,持家过日子的种种,表达了被弃的悲痛情感。

全诗六章,从叙事方式看,第一、二、三章,交叉运用了倒叙和顺叙的手法,先回忆了结婚的誓言“德音莫违,及尔同死”,也就是好话不要违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然后,追述了被弃之后的事情,流露出心中的怨恨和不舍,“行道迟迟”,“毋逝我梁,毋发我笱”。第四、五、六章,通过补叙回忆了自己持家过日子,无论穷富,一切都处理得恰如其分,然而,丈夫却是“能不我慉,反以我为雠”,甚至是虐待打骂,“有洸有溃,既诒我肄”。女子只能无奈地归结到“既阻我德,贾用不售”,最后女子还沉浸在回忆中,不愿意走出被弃的残酷现实。

以“我”即女性弃妇的口吻叙事,这是这两篇诗歌的亮点,有两点好处:一是,就好像与人拉家常,面对面,点点滴滴地讲述,给人的感觉真实,让人心痛,随着讲述,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容易引起情感上的共鸣。二是,容易抒发情感,叙说也好,抒情也好,自然流畅,真实可信,增加悲情,没有刀劈斧凿的痕迹。但《谷风》的叙述方式兼具了顺叙、倒叙和补叙,较之《氓》更加多样化。《谷风》的故事则没有交代婚前的具体事情,只是回忆了当初的誓言;婚后,婚姻发生的变化也只是通过描写女子被逐离开家时的行为和感情来侧面交代,故事中更多的是回忆以往生活的点滴,不像《氓》的故事讲得有连贯性,但这也正是此诗的一大特点:叙事的跳跃性,给读者的想像留下丰富的空间,具有回味无穷的审美效果。

《氓》与《谷风》,题材一样,主题一样,女主人公对男子的忠贞一样,对爱情的渴求一样,勤劳吃苦,持家过日子一样,悲苦的命运一样。同中有异的地方是《氓》中的弃妇,性格刚烈,在遭到休弃之后,她显示出刚强、果断的性格特点,能冷静的陈述事理,在回顾整个婚姻经过以后,明白了自己失败的婚姻不是自己的过失,“女也不爽”完全是因为“士贰其行”,“二三其德”造成的,于是她严厉地谴责负心的丈夫,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诫所有女子不要耽于与男子情爱的安乐甜蜜,迷失自我,“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在这里,弃妇形象的认识与教育作用,在客观上具有了较为深广的社会性,“有助于人们认识当时的男尊女卑的世俗和男女在婚姻、家庭中的实际的不平等。”[4]177结尾“及尔偕老,老使我怨”,彰显了女子对负心汉的谴责,这种“偕老”的虚假誓言,“使我怨恨”。“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更表现了她在诀别时的怨愤情绪和坚决态度,体现了古代妇女自尊、自爱、自强的一面[5]。

相比之下,《谷风》中,弃妇的性格柔顺寡断、瞻前顾后、自卑无助。女子被弃之后,心中虽有怨恨,但不愿意马上离开,一步三回头,割舍不下,渴望男人回心转意。埋怨男人不远送,只送到门槛;担忧新妇弄坏鱼梁;羡慕负心男人与新妇的如兄如弟的情感。自卑而可怜,陷于情爱太深,难于斩断缕缕情丝,刻画出了女子的痴情、不舍、柔弱的性格特征,与《氓》中女子刚烈、不屈的性格形成强烈的对比。诗人准确地把握了艺术上的分寸,展示了同中之异。

两个弃妇虽然性格不同,但命运相同,这是时代的悲剧。当时女子没有经济来源,完全依赖男人养活,只能逆来顺受。男人能变心娶新,女人却顾忌很多。甚至有人还把丑恶强加在弃妇的头上,如朱熹《诗集传》说:“此淫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这一封建观点,歪曲了弃妇诗的思想意义,与原诗的本意不符[6]。

《氓》与《谷风》中不仅塑造了血肉鲜活的弃妇形象,也塑造了酿成爱情悲剧的负心汉形象,可以说诗歌中的男主人公是男权社会的男性权力的象征。当时社会的经济、政治、思想意识造成了妇女社会地位的不平等,也是酿成婚姻悲剧的根本原因,诗歌中的男主人公便是酿成女子婚姻悲剧的直接元凶。

两首诗的男主人公都以色取人,先娶后弃,婚前甜言蜜语,“信誓旦旦”,婚后非但没有信守“德音”,反将女子无情抛弃。两个负心汉形象的塑造方式上各领千秋。《氓》中男主人公的刻画诗人采取的是实写的办法,刻画出了氓的丑陋嘴脸,使氓的形象跃然纸上,更让读者觉得这首诗的男主人公形象真实可感,没有夸饰,是什么样的性格人品一看便知。“氓”的字义历来有不同看法,马氏《通释》中认为“氓为盲昧无知之称”,古人认为:女子对男子的称谓,与男子约定婚姻称子,子者男子美称也,嫁则称士,士则夫也。《氓》中以弃妇被抛弃后的口吻讲出,直呼负心汉为“氓”,充满了对男子的怨恨,故是对男子的戏称。这一戏称用得非常贴切,负心汉的形象塑造借此明朗化、具体化,同时还暗示着故事情感的发展脉络,使文章的情感表达更加深沉。

《谷风》中男主人公的塑造采用了虚写的方法,男主人公在诗歌中没有正面出现,诗歌中没有直接描写其行为动作的语句,只是从女主人公的话语中透露出男子的奸邪面目。全诗借弃妇之口侧面塑造了一个薄情郎的形象,虽是虚写却为读者开拓出无限的审美品读空间,读者尽可以调动自己的生活经验去补充、再创造。男主人公形象的塑造上虚实相生,使人觉得这个人物不仅存在于诗人创造的艺术世界中,也存在于当时客观的实际生活中,男子的薄情更加真实可感。从这里可以看出,两首诗歌中男主人公形象的塑造方式的选择都是表现情感、突出主题的需要。如此一来,正面实写或是侧面虚写,均可使文章思想情感的表达得到更佳的效果。

为了更好的表现女子被丈夫遗弃的悲痛感情,两首诗都运用了大量的对比修辞方式,将相反的情形、场面组合在一起,形成比照;将不同的人物放置于不同画面中,形成比照;不断地以对比的方式来组合人物、情感和场景,进而更强烈的表现情感,更鲜明地刻画性格。

《氓》将婚前氓对女子的态度和婚后氓对女子的态度进行对比,氓的态度犹如传统戏剧中的变脸由笑变怒,说变就变,不顾忌自己从前的誓言与女子的好。两张脸谱的形象对比,充分暴露出他“士也罔极,二三其德”,见异思迁的本性。

《谷风》中,先是将负心汉对待弃妇与新妇的态度进行对比,对待新妇“如兄如弟”,对待弃妇“不我屑以”,负心汉不屑和弃妇在一起,喜新厌旧,虽然这里暗含了弃妇的悲苦、指责和羡慕,但也预示着新妇遇到这样一个薄情寡义之人,弃妇如今的遭遇定是她日后的下场;接着又将负心汉的可耻行为与弃妇的遭遇拿来比照,负心汉将弃妇赶出家门,迎娶新妇,可谓“宴尔新婚,以我御穷”,弃妇下场多么悲惨,负心汉心肠何等冰冷、无情;诗歌进一步又把负心汉所作所为的前后不一展开对比,刚结婚时弃妇与男子的日子过得穷困潦倒,如今弃妇勤劳持家,有了财业,变苦为甜,可却落得个“既生既育,比予于毒”的下场,负心汉背弃的不单单是夫妻的情意,更是做人的信义。三组对比勾勒出三幅截然不同的画面——男、女主人公的同心协力共对困难的昔日场景,女主人公被弃后孤冷可怜的凄凉场景和男主人公另抱新欢的热烈场景,强烈的对比,不禁激起读者对无情男子的痛斥和对软弱女子的同情。

两首诗在对比修辞的运用上有差别的地方是,《氓》除了内容上巧设对比之外,还有大量的句法对比。如“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和“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都是男和女两类人物的对比,男子和女子在婚姻情感纠葛中所处的情势、地位不言而喻。“桑之未落”与“桑之落矣”,事物比兴的同时,又以事物的对比反衬出男子对女子前后情意的变化。婚前,女子与男子约定婚期后“不见复关”与“既见复关”的对比表现女子对男子的痴情。诗歌中相互映衬的对比修辞,有利于塑造男女主人公的形象,使女子美丽热情、真诚善良与男子丑陋虚伪、奸邪凶暴的性格特征深入人心,也有利于抒发弃妇悲愤的感情,婉转地表现诗人对男尊女卑的社会制度的有力控诉,对受夫权制度毒害的妇女的深切同情,而《谷风》中却很少有这样句法上的对比[7]。

两首诗总体上运用赋的艺术手法,铺叙直言,体物写志,以写实为主,叙述了女主人公的情感经历,而两首诗又不拘泥于赋的方法,时而直赋其事,时而用比兴叙事,表现手法灵活多样,使诗篇叙事生动、变化多样,很好地体现了《诗经》写实抒情相统一的艺术风格,堪称《诗经》的“双璧”。

《氓》的第三章,是女主人公感情上的转折点,由对爱情的憧憬转入对自陷情网的追悔。“桑之未落,其叶沃若”,诗人用桑叶的鲜嫩来比喻女子的年轻美丽,以桑叶黄落比喻女子颜色已衰。一说,喻男子情意已衰。诗中意象新鲜、生动,以物喻人,更见其悲哀。“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是比兴手法,“先言它物以引起所咏之词”,先感叹斑鸠鸟不可食桑葚,食多则醉而伤其性。后以此比喻女子如果贪恋情爱,那么也会像斑鸠那样遭到不幸,形象而深刻,让人反思难忘。最后一章,“淇则有岸,隰则有泮”反喻女子被弃后的孤苦无边,客观上强烈地谴责了男尊女卑社会的不平等。

《谷风》中,有多处用了比兴的手法,生动地突出了主旨,叙事抒情,完成了人物形象的塑造。第一章,“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以谷风来比喻男子暴怒的性格,来自大谷的风,为盛怒之风,以阴雨喻夫妻关系没有晴和之意。开篇就以比兴的手法,埋下了弃妇的悲哀,摊上了这样的一个丈夫,只能认命。“采葑采菲,无以下体”,意思是“不要只吃根茎之果,丢弃其叶,”以此比兴,不要因女子颜老色衰而抛弃,不顾其德。弃妇说出心中感言,渴望能得到贤德方面的认可。第二章,“谁谓荼苦,其甘如荠。”意思是“谁说荼是苦的?我觉得它跟荠菜一样甜。”言外之意,自己的遭遇远比荼苦。苦相比之下,是抽象的,用比兴的手法,把苦形象化,能尝得到的苦,使弃妇之苦,更为让人可怜。第三章,“泾以渭浊,湜湜其沚。”意思是“泾水虽然把污泥之类的东西带给渭水,但渭水在静止的时候,仍然清澈见底。”这里泾水喻其丈夫新娶的女子,渭水比喻自己。用比兴的手法,谴责了男子的喜新厌旧。第四章“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这里以渡水比喻女子的操持家务,艰难也好,容易也罢,居家过日子的深与浅,一切都处理得恰如其分。然而女子的贤惠,并没有得到丈夫的认可,只能是“有洸有溃”的遭遇。虽然这样,女子并不想反抗,只是想挽回丈夫的心。

《氓》中以桑叶喻女子颜色或喻男子情意,以鸠鸟食桑葚喻女子沉迷爱情,比喻简明,读者容易把握,寓意深刻,发人深省;《谷风》中以风喻男子暴怒的性格,以阴雨喻夫妻关系,以泾水喻新人,以渭水喻自己,以泾水对渭水的污染暗喻新人一来,丈夫对自己就更看不入眼了。比喻中又含比喻,喻义含蓄,一唱三叹,耐人寻味。

总之,诗人通过艺术的想像、联想,对表现的对象,对主旨的突出进行了比兴夸张,让叙写的事实更为真实、生动、形象;更具有可感性、认识性、教育性、审美性,让人难以忘怀,让人能够自觉得出评判。《诗经》赋比兴的创作手法,“不仅对后代诗歌创作发生了深远的影响,而且对后代文学理论批评也发生了深远的影响。朱光潜在《中国古代美学简介》中指出:‘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大半是围绕着《诗经》而作的评论和总结。’”这不仅仅是朱老的认识,也是我们的共识。

[1]盛广智.诗三百精义述要[M].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79.

[2]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上编(第一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5.

[4]公木,赵雨.诗经全解[M].长春:长春出版社,2006:167.

[5]游国恩,等.中国文学史:修订本[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212.

[6]蔡守湘.先秦文学[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2:126.

[7]李德顺.谈谈中国人的信仰方式[J].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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