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集中的乐府诗编纂研究
2013-03-22罗旻
罗 旻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100871)
宋代诸总集、别集中对乐府诗的编纂,既包括对前代乐府文献的总结,也包括宋人对本朝乐府创作的认识,其乐府观各自有别。本文试图对《文苑英华》、《唐文粹》、《乐府诗集》、《宋文鉴》等几部重要的宋代总集、及诸宋人别集进行考察,总结宋代不同时期的总集、别集编纂中体现出的乐府观,并观察其在文献整理层面上的观念变化。在宋代,词也被称作乐府,本文所讨论的乐府,只就一般意义上的乐府诗而言。
一、从《文苑英华》与《唐文粹》的编纂看宋初乐府观
宋初对前朝之乐府文学尚处于接受和总结的状态。这一时期出现了重要的两部总集,即李昉等人主持编纂的官修之作《文苑英华》与姚铉私人编纂之作《唐文粹》。二者所选乐府诗篇目有一定的重合,体例上可谓十分相似。然而《文苑英华》虽开编于太宗太平兴国七年,在北宋时却未能付印,直至南宋宁宗嘉泰四年方才问世。《唐文粹》则于真宗咸平五年开始编选,大中祥符四年便定稿付印,可知姚铉在编选《唐文粹》时,并未见过《文苑英华》。《唐文粹》序言:“岂唐贤之文,迹两汉,肩三代而反无类次以嗣于《文选》乎?”也只提及《文选》,而未涉及《文苑英华》,是其独立成书的佐证。这两部总集一方面体例相近,一方面又各自具备独立的编纂观念,可谓同中有异。下文便对这两部总集各自详加分析,考察它们在乐府诗收录方面的异同。
(一)《文苑英华》对旧题乐府的关注
《文苑英华》的收录年代上承《文选》,力图展示南朝至唐五代乐府诗创作概貌,在题材选取和旧题收录两方面都尽量拓展。其整体编纂体例,是以诗为单独的一大类,在其下又按照诗歌题材及内容,归并为二十六门。其中,卷一百九十二至卷二百十一为乐府门,共计二十卷,占据诗部总目的九分之一,收录乐府诗达到1070首。以次序而论,乐府列在天部、地部、帝德、应制、省试、朝省之后,一定程度上也体现出李昉等人对乐府传统的重视。
乐府一门之下虽无细化分类,然而据题目排列可知,编次之时大致仍以相近题材归并。如卷一百九十二所收《京洛篇》、《帝王所居篇》、《帝京篇》、《煌煌京洛篇》等题为帝京;卷一百九十三所收《神仙篇》、《升仙篇》、《升天行》等题为仙道,等等。参照《文苑英华》中其余门类名目,可粗略分为帝京、仙道、燕乐、美人、天时、少年、酒、侠客、边塞、军旅、行迈、相思、别离、歌、怨、拟古、禽、古题、草木、兽、杂歌,共计二十一类。
然而这样分类也存在勉强之处。首先,部分题材相对散乱,不能自成一类。卷二百十收录《上之回》、《钓竿篇》、《猛虎行》等题,皆仅此一篇,无从归并,各作一类又太过琐碎。卷二百十一中大多以歌、行为题,又间以《登名山》、《秦王卷衣》、《上留田》三题,也不如前面诸卷编次有一定之理可循。故而笔者援引其他门类之例,称为杂歌。
其次,其余诸门下诗歌有时与乐府门已收录的作品出现重复。如乐府门已收录陈陶《望关山月》、王褒《关山月》、李白《月下独酌》,在天部门中此三首又被收录;隋炀帝《四时白纻歌》同时录在乐府门和四时门;李白《将进酒》已录入乐府门,又录在歌行类酒门,改题为《惜空尊酒》;李贺《箜篌引》录入乐府门后又录在歌行类音乐门,等等。
最后,仅以题材分类乐府诗,无法顾及一些乐府旧题之间的源流异同。如卷一百九十三所录《泛舟横大江》二首,题目本出于魏文帝《饮马长城窟行》首句“浮舟横大江,讨彼犯荆虏”,然而《文苑英华》中将《泛舟横大江》题归入天时,又将《饮马长城窟》题归为兽类。又如《双燕离》与《燕燕于飞》,《文苑英华》将其归为一类,但考证古题源流,二者当分属琴曲歌辞与杂曲歌辞。这固然出于编纂者的观念侧重,却也反映出这种分类方法的局限性。
《文苑英华》于诗类乐府门中收录旧题乐府的拟作,又在与诗并列的位置上另列歌行类,共计二十卷,录诗414首。较之广收前代作品的乐府,歌行类中绝大部分是唐人之作,其中包括许多拟古题而作的新题乐府。这样的分类方式,是对歌行文体的张扬,也体现了新旧题乐府的差异。然而在对乐府和歌行的分别界定,以及这两者相对于诗这一总类的定位比较等方面,则属于将内容与文体并列讨论,逻辑上不妥,编纂时也多有失当。例如,一部分歌行体的旧题乐府,如《雁门太守歌》、《东飞伯劳歌》等,仍根据旧题归为乐府类;对于许多明显具有乐府旧题传承,或是拟乐府旧题之作,如《郑樱桃歌》、《汾阴行》、《拂舞歌辞》等篇,则根据文体列为歌行。门类混淆的问题,显示了将内容与文体并列讨论的弊端,同时也反映出编纂者或许对乐府旧题的传承缺乏考察。
此外,《文苑英华》对唐人新乐府的分类也显得有些草率。如《七德舞》、《兵车行》、《新丰折臂翁》等篇,皆是新乐府的代表作,却被单纯地按照文体划分入歌行类,编者明显没有认识到新乐府在乐府诗发展过程中的重要地位。
(二)《唐文粹》兼及新题乐府的视野
《唐文粹》乃是宋初复古风气的产物。姚铉认为唐以来流传的诗赋选本“率多声律,鲜及古道,盖资新进后生干名求试者之急用尔”,因此只以唐代的古体诗歌为收录对象。限于断代及篇幅,《唐文粹》所收乐府诗少于《文苑英华》,体例则大致相同。诗类之下,分为古调、乐府辞与古调歌篇,其中乐府辞部分收录唐代乐府诗152首,并按照题材明确分为功成作乐、古乐、感慨、兴亡、幽怨、贞节、愁恨、艰危、边塞、神仙、侠少、行乐、追悼、愁苦、鸟兽花卉、古城道路十六类。
这一分类方式与《文苑英华》异曲同工,缺陷亦大同小异。如功成作乐一类之下,仅列《七德舞》一篇,未免捉襟见肘。乐府辞幽怨类下之《怨词》、《妾薄命》等题,与愁恨类下之《征妇怨》、《古薄命妾》等题,其题材也有相似之处。《有所思》本是汉乐府旧题,却被列于古调歌篇之下,等等。
《唐文粹》的编纂同样涉及对旧题乐府的定位问题。乐府辞类下收录的乐府,基本都是唐人对汉魏直至南朝的旧题的拟作。然而,古调与古调歌篇两类中,也有些诗歌在功能、题材、风格方面倾向于拟乐府。如古调下古今乐章类中,元结《补乐歌》十篇,皮日休《补九夏歌系文》九篇为古乐章,唐代诸郊祀乐章则为今乐章。今乐章都是唐代曾经使用过的,具备郊祀乐歌功能的诗,古乐章部分虽没有现实功能,也是文人拟古乐旧题所作。如《补乐歌》元结序云:“伏羲至于殷,凡十代,乐歌有其名亡其辞。考之传记,义或存焉,故采其名义以补之。”①而皮日休作《补九夏歌系文》序云:“郑康成注云:‘夏者,大也。乐之大者,歌有九也。《九夏》者,皆诗篇铭颂之类也。此歌之大者,载在乐章,乐崩亦从而亡,是以颂不能具也。’……《九夏》亡者,吾能颂乎?”也表达出拟郊庙乐歌旧题以颂古的创作目的。
《唐文粹》与《文苑英华》相较,又体现出一定的优长之处。其中所列的楚骚体包括皮日休《九讽》、《反招魂》等,其内容、体裁都仿效《楚辞》;效古诗则如萧颖士《江有枫》、顾况《上古之什补亡训传》十三章、韩愈《元和圣德诗》等,都是内容仿效诗经的四言诗。姚铉将楚骚体和效古诗与上述并列,隐然也影响了北宋中后期将古乐府渊源上溯至《诗》、《骚》的观念。
《唐文粹》中单列古调一类,体现了对郊庙乐章与《诗经》、《楚辞》的推重。姚铉继承了《文选》将郊庙、乐府分列的编纂体例,恪守汉魏乐府旧题拟作的界限,未将郊庙乐歌列为乐府。但较并未关注郊庙乐歌的《文苑英华》而言,《唐文粹》将对郊庙乐章的拟作与对《诗经》、《楚辞》的拟作一视同仁,合编为古调,整体视野更为开阔。
卷十四到十八,姚铉列为古调歌篇,收录其不界定为乐府的古体诗。歌篇二字,是为与古调类中时代更早的风雅体、骚体、郊庙乐章相区别,也是为突出其中包含大量歌行的特征。然而古调歌篇类中也收录了不少五言古诗与杂言,没有刻意推重歌行,也就避免了《文苑英华》将题材与文体并置,强行区分乐府与歌行的弊病。
在处理旧题与新题乐府,乃至乐府与歌行的关系定位两方面,《唐文粹》都较《文苑英华》灵活准确不少。所录《邺都引》、《长城作》、《沙路曲》等,并非循乐府旧题渊源而来,而是唐代文人拟古乐府而创作的新题乐府,对于这些《文苑英华》或未收录,或不列在乐府类下。姚铉的分类方式,无疑体现了他对新题乐府的关注。至于《七德舞》、《母别子》、《太行路》等篇,《文苑英华》仅凭借文体归为歌行,姚铉却更加重视它们作为新乐府的特质,故而将其也列在乐府辞之下。
姚铉推崇贞元、元和之际的诗风,对韩愈的复古之风与元白新乐府皆评价极高。其崇文重学,“止以古雅为命,不以雕篆为工”②的文学理念,也令他在选录乐府诗时,较李昉等人更注重其现实意义,这也是和宋初古文运动崇古求新的精神相呼应的。
整体看《文苑英华》和《唐文粹》乐府部分的编纂,可见当时对乐府诗的区分仍侧重于题材,是对《文选》系统的继承和细化。二者所收多是乐府旧题,体现出对旧题拟作的重视。然而《文苑英华》过分推重歌行体,割裂了旧题乐府与新题乐府之间的联系;《唐文粹》虽重视新题乐府,也注意到了郊庙乐歌的功能与文人仿效《诗》、《骚》之体的乐府诗拟作,但囿于《文选》的体例,未能更进一步。可见,二者的视野和观念整体上仍停留在继承和整合前代作品的阶段。
二、《乐府诗集》的继往开来之功
郭茂倩编于北宋末的《乐府诗集》是一部专收乐府诗的总集,录唐虞至五代乐府诗五千余首,可谓宋前旧题乐府之集大成者。其编纂方式也全面超越了《文选》系统,具有开创性:从音乐性传承、本事考证两方面入手,兼重其功能,试图从编纂脉络上体现出古乐之传统,并突出乐府旧题和拟作之间的渊源流变,同时也兼顾对前代音乐文献的考辨。
郭茂倩将乐府文本主要按照音乐的源流与功能分为十二大类。自郊庙歌辞至琴曲歌辞,以及近代曲辞这九类,对音乐传统的继承十分清晰;杂曲歌辞类虽然未配乐或乐调难明,但仍关注“歌辞”的特质;只有杂歌谣辞和新乐府辞两类是完全不入乐的。这一分类方式体现了郭茂倩对乐府滥觞为音乐文学的重视。
《乐府诗集》于每一类下按照年代顺序罗列乐府旧题,后世的同题拟作则各列于旧题之下。“每题以古词居前,拟作居后,使同一曲调,而诸格毕备,不相沿袭……其古词多前列本词,后列入乐所改”③,清晰地展现了乐府旧题从合乐歌辞到不入乐的徒诗的流变过程。如《饮马长城窟行》,即王僧虔《技录》所述之《饮马行》,由于“今不歌”,故列在相和歌辞·瑟调曲;因古辞首句“青青河畔草”,又衍出王融《青青河畔草》一题,列于本题拟作之后;魏文帝拟作首句为“泛舟横大江”,梁简文帝复以此句为题,顺序又在《青青河畔草》之后,传承流变的脉络十分清晰。
从整体上看,《乐府诗集》的编纂有四个重要特点。
其一,体现出对雅乐传统的重视,将一些涉及雅乐传统的诗歌明确列入乐府诗的范围。较之《文苑英华》对雅乐辞并无特别关注,《唐文粹》也未将郊庙乐章和文人拟雅乐辞视作乐府,惟有《乐府诗集》对其音乐性予以格外的关注。其中郊庙歌辞、燕射歌辞、琴曲歌辞三类,都是《乐府诗集》首创的分类。“祭乐之有歌,其来尚矣。……其所以用于郊庙朝廷,以接人神之欢者”④,推重郊庙歌辞作为礼乐的性质与功能。燕射歌辞同此,“正飨,食则在庙,燕则在寝,所以仁宾客也”。琴曲歌辞则是雅正之音的体现,历代论琴多与教化相关,“琴者,先王所以修身、理性、禁邪、防淫者也,是故君子无故不去其身。”⑤对雅乐的关注,不仅是对礼乐传统的张扬,也拓宽了乐府诗的容纳范围,可见郭茂倩在定位前代乐府文本之时的开阔视野。
其二,对旧题乐府和新题乐府的区分,体现出对作为徒诗的新题乐府的关注。旧题乐府大多具有古乐传统。郊庙歌辞至杂曲歌辞诸题既有乐府古辞和历代文人的大量拟作,也包括古曲仅存其题,后世文人因题成诗之作。新题乐府则不具备古乐传统,“以其出于隋、唐之世,故曰近代曲也”⑥,没有传承脉络。至于新乐府辞,则“辞实乐府,而未尝被于声”⑦,多是唐人自命新题的歌行体乐府,不以入乐为事。新题乐府另立门户,既是对乐府诗音乐源流的重视,也是对作为徒诗的乐府的肯定。
《乐府诗集》所录新题乐府可分为两类。一类在题材和形式上仍是对旧题乐府的单纯模拟,如新乐府辞下列的乐府杂题。另一类真正致力于恢复古乐府美刺讽兴传统的,是元白为代表的新乐府。“由是观之,自风雅之作,以至于今,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世之审音者。傥采歌谣以被声乐,则新乐府其庶几焉”⑧,这里《乐府诗集》的编者既肯定了新乐府内容题材的现实意义,也表达了这类乐府诗若得以合乐,便成为名副其实的“新乐府”的观点。
然而遗憾的是,郭茂倩只推重元白新乐府,却未关注元白所推崇的杜甫,仅录其《悲陈陶》、《兵车行》五篇,且录在乐府杂题之下。未能上溯新乐府的现实主义源流,是其局限所在。
其三,重视旧题本事之考辨,兼及题名。郭茂倩编纂《乐府诗集》之举是一次规模宏大且脉络较为清晰的乐府文献梳理,编次之际,为使诸题源流一目了然,在音乐传统之外,也需要注重旧题的本事与文本内容传承。“古乐府命题皆有主意,后之人用乐府为题者,直当代其人而措辞”⑨,尽力明确每一旧题所咏的本事,也成为《乐府诗集》的重要关注点。如《秦女休行》述云,“左延年辞,大略言女休为燕王妇,为宗报仇,杀人都市,虽被囚系,终以赦宥,得宽刑戮也。晋傅玄云‘庞氏有烈妇’,亦言杀人报怨,以烈义称,与古辞义同而事异。”先考辨旧题本事,又兼顾其后“义同而事异”的拟作。《行路难》先引《乐府解题》考云:“《行路难》,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多以‘君不见’为首”,则重视其文本内容上的传承,诸如此类的例证在《乐府诗集》中颇多。
同时,《乐府诗集》辨析旧题渊源,更推动了其后乐府诗文献的整理。南宋彭叔夏修订《文苑英华》时,对一些诗歌编次做了调整,“崔国辅《长信宫》一首,王昌龄二首,原在《长门怨》中。长门乃陈后,长信乃班婕妤,今移入长信宫门。费昶《发白马》诗原在乐府白马类,按白马乃津名,故加发字,与前白马不同,今移附于末。”⑩这种做法明显是受到《乐府诗集》注重旧题传承的影响。
其四,对歌辞性诗题的重视。乐府诗作为音乐文学,本身题名倾向于歌辞性。“方其意有所可,浩然发于句之长短,声之高下,则为歌。欲有所达,而意未能见,必遵而引之,以致其所欲达,则为行。事有所感,形于嗟叹之不足,则为叹。千岐万辙,非诘屈折旋则不可尽,则为曲。未知其实,而遽欲骤见,始仿佛传闻之得,而会于必至,则为谣。篇者,举其全也。章者,次第陈之,互见而相明也。”[11]歌、行、叹、曲、谣、篇、章等,都是乐府诗中时常出现的歌辞性诗题的命名。郭茂倩编纂《乐府诗集》,也有归总乐类文献的目的所在,故而在旧题选取方面,体现了对歌辞性诗题的重视。
同时,郭茂倩还修改了一些诗题,使之合乎乐府旧题的命名习惯。如《文苑英华》录杨巨源《乌啼曲赠张评事》,《乐府诗集》仅作《乌啼曲》;《唐文粹》录崔颢《古游侠呈军中诸将》,《乐府诗集》则录为《游侠篇》。仅保留常见的行、引、曲、辞等乐府旧题的命名方式,而将原题目中的叙事部分弃之不用。此外,《文苑英华》中的《对酒示申屠学士》,《望关山月》、《短歌行赠王郎司直》等篇,虽有旧题传承,却因题目倾向于叙事性而不被收录。这种编纂方式一是为了突出旧题传承,二是因为作为一部音乐文献总集,必然重视歌辞性诗题。另外,被修改的诗题通常是古题,或歌辞性诗题与叙事性诗题的混合,是歌行体常见的题目构成方式,或许也关系到郭茂倩对乐府和歌行关系的理解。
综上所述,《乐府诗集》重视音乐曲调传承与旧题本事的源流,还同时顾及到乐府诗的功能,较为成功地展现出历代乐府诗的整体风貌。无论在音乐还是文本自身的传承方面,都堪称前代乐府文献的集大成者。
三、《宋文鉴》及诸宋人别集中的乐府观考察
与前述三部总结前朝的总集不同,吕祖谦所编《宋文鉴》则“辑建隆以后建炎以前诸贤文集”,乃是对宋代开国以来近两百年间的朝野诗文选辑。其中体现出的乐府观,一是对歌行体乐府的关注,二则体现出儒学传统对宋人乐府的浸淫。
《宋文鉴》以体裁分类诗歌。诗类之下,分列四言诗、乐府歌行、五言古诗、七言古诗、五言律诗、七言律诗、五言绝句、六言诗、七言绝句、杂体诸类,杂言诗附属于乐府歌行。乐府歌行类下58首诗中,21首是七言古体,18首是七言为主的杂言古体,14首是杂言古体,仅有5首为五言古体,1首为骚体。可见吕祖谦将乐府与歌行相提并论,是因为其体裁都以七言古体为主,兼顾杂言。
这种将乐府、歌行混同的编纂方式,上承唐代新题乐府的传统,体现了关注乐府的歌行特质。参照《乐府诗集》中新乐府辞一类的内容可知,唐人自命新题的乐府诗,包括郭茂倩所区分的乐府杂题和新乐府在内,大多都是七言歌行体,兼及杂言。吕祖谦选录乐府诗时,关注新题乐府,也是与此相一致的。在《宋文鉴》乐府歌行类中,乐府和歌行各占其半。乐府诗中,明确有乐府旧题渊源的仅有九首。其余没有旧题渊源但具备拟乐府特质的,如欧阳修《鹎鵊词》自注云效王建作等,都是宋代文人的新题乐府。两者相较,新题乐府的数量倍于旧题乐府,可见吕祖谦的重视倾向。
吕祖谦为南宋理学大家,《宋文鉴》的编纂也受到儒家文以载道的观念影响,“取其辞理之醇,有补治道者”[12],“古赋诗骚,则欲主文而谲谏”[13],选取乐府诗时,也注重即事命题,具备现实意义的篇章。如刘敞《荒田行》、王安石《桃源行》、等多篇,都以或直白或隐喻的笔法,关注宋代的社会民生,体现出士大夫的淑世情怀。张载《鞠歌行》则反映出理学家借乐府旧题阐发义理的特点,张载序云“近观汉魏而下有名正而意调卒卑者,尝革旧辞而追正题意,作乐府九篇”,《鞠歌行》是其末篇,鞠歌起兴,阐述勤学重德之理,超越了个人感慨的范畴,是对旧题的一次翻新。再如欧阳修《明妃曲》重在议论,张耒《于湖曲》乃是试图考辨《湖阴曲》本事,陈师道《妾薄命》自注云“为曾南丰作”,有现实感慨依托,其自出机杼也与新题乐府的精神相吻合。
《宋文鉴》选取乐府诗,在题目上还表现出歌辞性诗题与叙事性诗题并重的观念。如《和谢定征南谣》和《庐山高赠同年刘中允归南康》,“征南谣”和“庐山高”,都是拟乐府旧题而自创的歌辞性诗题,而“和谢定”、“赠同年刘中允归南康”则带有叙事特征。与郭茂倩为了符合古乐旧题传统而刻意删削叙事性诗题不同,吕祖谦更多地注重宋代乐府诗的徒诗特质,符合宋代乐府诗创作的实际。
然而按照文体特征筛选乐府诗,无法兼顾其旧题传承、题材、功能等特点,折射出吕祖谦的编选视野不够宽广。如尹洙《皇雅》十首,据《隋书·乐志》:“梁初……皇帝出入奏《皇雅》,取《诗·大雅》云‘皇矣上帝,临下有赫’也。二郊、太庙同用”,本为郊庙乐歌,《宋文鉴》却仅以文体归类,列在四言诗之下。又如七言古诗类下的《紫骝马》,乃是明显的乐府旧题,七言绝句类下的《竹枝歌》,也是唐人乐府歌辞之类。这都反映出编者以体裁笼统划分乐府诗的不严谨之处。
但《宋文鉴》的编次方式也其来有自。作为一部诗文总集,在门类方面力图求全,但限于所选篇幅,又不能像《乐府诗集》那样详细地分门别类。同时,吕祖谦是以本朝人之身份编纂本朝文学总集,势必对宋代文人别集多有涉猎参照。宋人别集之中,以作者手订,以及作者的亲属知交、门人故吏所编占绝大多数,既为本朝人编本朝诗文,其编纂方法也可透露时人的文学观念。吕祖谦以古近二体为基准的诗歌分类法,便是受到宋代一些别集编纂体例的影响。
考诸宋人别集中,凡涉及分体编排者,对于诗歌,大多按照古近二体分类。而多数文集的编纂中,都没有专门列出乐府一类。这也与宋代文人的实际创作情况密切相关。宋代文人作为单独的创作个体,对乐府诗的创作并非十分关注,许多文人虽涉及乐府创作,然而少则寥寥数首,多则十数首或数十首,也并未区分新题与旧题。
考察《宋文鉴》之前收入稍具数量的乐府诗的存世文集,张舜民《画墁集》、刘子翚《屏山集》等均只列诗一类;欧阳修《文忠集》、徐积《节孝集》、刘才邵《檆溪居士集》等仅区分古近二体,至多再将近体诗分开律绝。此外,田锡《咸平集》列古风歌行,尹洙《河南集》单列皇雅,宋祁《景文集》列风雅体,张方平《乐全集》列古风诗,郭祥正《青山集》列歌行,黄庭坚《山谷集》列楚辞,其中都仅散见部分乐府诗。
只有较为致力于乐府诗创作的文人,其文集中才会于古近体分类外,单列乐府一类,以示重视。如文彦博《潞公文集》、周紫芝《太仓稊米集》、王铚《雪溪集》均列乐府类,文同《丹渊集》列乐府杂咏类,张耒《柯山集》列古乐府歌辞类,曹勋《松隐集》列古乐府类等。但在这些别集中,涉及乐府诗的名目不一,对乐府诗的定位也有一定差异。
如《丹渊集》中,乐府杂咏类下,《秦王卷衣》、《殿前生桂树》、《临高台》等数十首,都是明确的拟乐府旧题之作。此外,尚有《贵侯行》、《朱樱歌》、《拾羽曲》等篇,就题材风格而言可谓新题乐府,然而均归于古近二体之下,而不列入乐府杂咏。可见该书仍是以旧题为乐府的分类依据。《雪溪集》乐府类下录诗较少,仅《巫山高》、《关山月》、《白头吟》、《折杨柳》、《妾薄命》等篇,为旧题拟作的同时,且与古诗并列在一卷之内,编者罗列篇题之时,没有明确界限区分何为乐府、何为古诗,这种随意性,或许也是将乐府单纯视为拟古的徒诗之故。
至张耒、周紫芝、曹勋等,创作既多,集中的乐府类方具规模,且将拟旧题与自创新题皆列入乐府类下,既重视旧题之传承,又发扬新题乐府关注现实的特色。旧题乐府不必赘举,新题乐府如张耒《饥乌词》、《旱谣》写民生凋敝之貌,周紫芝《黥奴行》、《悯雨叹》等作也一目了然是对民生疾苦的叙述与感慨。这也是宋代新题乐府创作的整体走向。
此外,如张耒《代赠》、《愬魃》、《种菊》等题,虽列为乐府,却是纯粹的叙事诗题。代表音乐传统的歌辞性诗题是古乐府的传统,这类叙事性诗题被列入乐府的范畴,或许也反映了宋代文人观念中乐府的徒诗性质。
而曹勋的《松隐集》中,大致按照歌辞性诗题这一特质,以乐歌、操、吟、歌、引、行、谣、篇、曲、词、怨、思等名称依次罗列,没有此类歌辞性诗题的杂题篇章则置于其后。如《杨花曲》和《杨花》,《三妇艳歌》和《长安有狭斜行》等,属同一旧题的拟作,然而在《松隐集中》却依照歌辞性诗题区分。再如《秋风引》,鼓吹曲辞有《秋风》题,杂歌谣辞有《秋风辞》题,曹勋不考源流,直接列于引类。又如《上云乐》、《方诸曲》、《萧史曲》、《凤凰曲》诸题,于《乐府诗集》中皆属《上云乐》诸曲之类1《乐府诗集》引《古今乐录》曰:“《上云乐》七曲,梁武帝制,以代西曲。一曰《凤台曲》,二曰《桐柏曲》,三曰《方丈曲》,四曰《方诸曲》,五曰《玉龟曲》,六曰《金丹曲》,七曰《金陵曲》。”《萧史曲》、《凤凰曲》二题,皆由《凤台曲》衍生。,《松隐集》中也各按题目散列2然而《箕山操》列于杂题之中,《吴歌为吴季子作》、《楚语为屈平作》、《孔子泣颜回》、《孔子泣麟歌》位于操、吟之间,《圣人出》、《上云乐》、《君马黄》杂于引之间,《秋风引》单列于谣之后,《攀龙引》位于篇、曲之间,仍体现出难免编排失当的现象。,等等。这种分类不重古题源流,而重视歌辞性诗题的整齐性,也证明了乐府诗被视为徒诗的性质。
综上所述,乐府诗的定位,当兼顾音乐传统、旧题传承、功能等诸方面,在体裁上具有涵盖性,并非单纯的一类诗体所能概括。《宋文鉴》作为总集,为突出乐府的地位方单置一类;宋代诸别集以体裁分类,将乐府诗散置于古、近体中的方式,在诗歌分类方面无疑更加严谨。在宋代文人的观念中,乐府乃是作为徒诗而存在,因此在别集编纂时,统一按照诗体分类,也与宋代乐府诗的创作现实相吻合。
[注释]
①郭茂倩:《乐府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341-1342页。
②姚铉:《唐文粹》,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页。
③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696页。
④郭茂倩:《乐府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页。
⑤郭茂倩:《乐府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821页。
⑥郭茂倩:《乐府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107页。
⑦郭茂倩:《乐府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262页。
⑧郭茂倩:《乐府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262页。
⑨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20页。
⑩彭叔夏:《文苑英华辨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李之仪:《姑溪居士全集》,丛书集成初编本,第129页。
[12]吕祖谦:《宋文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页。
[13]周必大:《文忠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