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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文学“反本质主义”讨论的一些思考

2013-03-22

东岳论丛 2013年11期
关键词:文艺学文学理论主义

卢 彦

(烟台职业学院,山东烟台264670)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文艺学领域出现了一场关于本质主义与反本质主义的讨论,这场讨论涉及到了文艺学学科一些关键性和基础性的问题,引起了众多学者和理论家们的关注与参与,而对于这场讨论成果的拓展和深入还需得到进一步的开展。

这场讨论由一些“反本质”观念的持有者揭开序幕,党圣元在《本质抑或去本质、反本质——新世纪以来中国文论研究的两种思路论衡》①党圣元:《本质抑或去本质、反本质——新世纪以来中国文论研究的两种思路论衡》,《文艺争鸣》,2010年第1期。中概括了处于讨论一方阵营的“反本质主义”文论的基本观点:1、“提出对文艺学研究中的本质研究进行悬置”,他们认为以往的文艺学研究把精力过多地放在了一些本质研究上,诸如“文学是什么”、“文学的发展规律是什么”,而这些其实只是一些虚构性的问题,后现代文化逻辑早就解开了这些问题背后的权力实质,因此当今的文艺学研究应将此进行“悬置”,提倡将“本质语境化、历史化、相对化、多元化”;2、建议“扩展、甚至拆除文艺学边界”,此观点在建议悬置本质问题的基础上,认为当今的文艺学研究必须面对当下的文化现实,尤其是新技术革命以来,随着信息技术的推进和图像技术的革新,电影、MTV、电视广告、网络文化等大众文化领域发生了引人注目的变化,以往文学研究不关心这些东西,但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大众文化已经具备了诸多文学性要素,文学研究的边界应当随之拓宽;3、“提倡日常生活审美化和文化研究,质疑文论研究文学本质问题,认为它应去关注日常生活中的审美问题并转向文化研究”,既然“文学”从来就没有一个固定不变的本体和对象存在,这是个随着时代不断变化的建构性的主体,那么文艺学研究也应当随着文学边界甚至是内涵的变化而变化,当今社会生活之中全面的审美化已经是一种现实,因此“美学研究超越学科边界,扩展研究对象已经成为迫切的议题”,走出“美学等同于艺术哲学、过于强调审美自律的传统,美学研究只有在不断关注、切近当代文化现实和大众日常生活的过程中,才能产生新的理论生长点。”②陶东风:《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与文艺学的学科反思》,《天津社会科学》,2004年第4期。

针对这些观点,一些学者也提出了对“反本质主义”者的怀疑和批评,主要观点如下:1、“针对反本质主义论者所提出的‘悬置本质’去研究具体文学问题的观点进行反批评”,他们认为,文学的本质特征、文学的体系与规律是文艺学研究的核心话题,也是文艺学学科合法性的前提保障,忽视了这个问题,那么文学研究的前提便不复存在,解读和交流的基础也将随之瓦解;2、“强调本质的发展性,对反本质主义进行质疑”,反本质主义所攻击的是一种“僵化的、独断的思维方式与知识生产模式”,它“假定了事物具有超历史的、普遍的永恒本质”①陶东风:《文学理论基本问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页,第3页。,但既然探究文学本质的诉求已经存在了那么久,那么一个相对稳定的本质也是必定存在的,只是这种对文学本质的认识应当是活动和发展的,即是说“人们对于文学本质的认识,在某一个历史阶段是相对固定的,而在学术史上,对文学本质的认识和理解则是变动的。”②方兢:《关于文学理论建设的思考》,《文学评论》,2005年第3期。3、“不认同‘日常生活审美化’及文艺学的边界移动和文化转向”,认为反本质主义论者所描述的“文学性的扩散”并无学理依据,文学之所以为文学还是有它独特性,不能与其他文化类型混同,另外,“日常生活审美化”其实是“审美的日常生活化”,甚至是审美的庸俗化,这种观点在价值取向上也是有问题的,这将会无视当今文化生活中一些低级、粗糙的现象和趣味,也无益于人们切入中国当代文化的真正问题:艺术的同质化、模仿倾向和媚俗倾向等;4、“从学科建设的角度对反本质主义进行质疑”,因为对象的确立是一门学科成立的前提,“而研究对象能否确定,那要看该对象能否与其他事物区别开来并具有被系统研究的价值”,其中最重要的区别性特征就是本质的差别,因此取消对本质的研究,就是取消了文艺学研究的核心问题,就会使得研究不再关心重大的中心话题,进而使得研究走向细碎和琐屑。

在这场讨论里的双方阵营,无论从何种立场出发,身处何种理论背景和知识谱系,采用了何种方法,在他们面前有几个问题,无法避之不谈:即“本质”是否存在?是否有一个确定不移、超时空的永恒的本质存在于纷繁复杂的文学现象之中?能不能、有没有必要悬置对文学本质的思考?进而讨论文学的边界拓宽和转移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又在哪里。其中,最基本的问题是文学究竟有没有本质,这就涉及到如何看待“本质”的问题。

非常有趣的是,声讨反本质主义论者的一方所持的本质主义观点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本质”。如《试论文学理论体系建构的一致性原则》③唐铁惠:《试论文学理论体系建构的一致性原则》,《文学评论》,2004年第5期。一文,是从本质的关系性角度肯定了文学本质的客观存在,文章认为,“在思维的抽象层面上,我们显然可以说文学理论的对象就是文学的本质和规律,因此取得作为一门独立学科存在的合法性。但从现实的层面来看,文学理论的对象——文学,并没有固定不变的、等待理论去认识和提取的本质内容。文学与宇宙中的其它任何事物一样,其本质是依关系而生,在不同的关系中,相对不同的事物,文学就有不同的本质,并且仅仅在一定的关系中,相对一定的事物,文学才显现出一定的特殊性。”这与被称为“关系主义”的南帆的观点有异曲同工之处,在南帆主编的《文学理论:新读本》④南帆:《文学理论:新读本》,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之中,认为应用多元却可变的关系之间的相互衡量与比较来替换文学本质特征的概括,使得文学的性质、功能和特征在“关系网络”之中获得定位。另外,一些身处传统文学理论阵营内的学者将本质看作是历史和文化语境构建的产物,如童庆炳在《反本质主义与当代文学理论建设》⑤童庆炳:《反本质主义与当代文学理论建设》,《文艺争鸣》,2001年第7期。中指出,“事物本质还是有的。事物的本质是指事物的呈现出相对稳定的一致性的特征,它是被历史社会文化语境建构起来的。就是说,事物被建构后是可能有本质的。历史的、社会的、文化的语境有一种巨大的建构的力量,将把不确定的东西在特定时间里确定起来,把看起来不可定义的东西在特定时间里加以定义,把似乎是不能确定本质的东西在特定时间里确定为本质。”这与反本质主义中被称为“建构主义”一支的观点究竟还有多大差异,不禁令人生疑。

而反本质主义的持有者也并没有如西方后现代主义者们那样,坚信本质的绝对虚无,而是在一定程度上承认了相对稳定的本质存在,如陶东风2004年主编出版的《文学理论基本问题》⑥陶东风:《文学理论基本问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页,第3页。一书的导论中指出,不存在文学的所谓“本质”。他认为:“本质主义是一种僵化、封闭、独断的思维方式与知识生产模式”,它“假定事物具有超历史的、普遍的永恒本质(绝对实在、普遍人性、本真自我等),这个本质不因时空条件的变化而变化。”但是他从未否认过具有一定普遍意义的文学本质的存在,即便是建构出来的本质。同时,他对一些比较极端的反本质论的持有者表现出来的“本质主义的反本质主义”倾向也提出了批评(如他对刘禾的批评)。

由此可见,论争的阵营双方观点并不如表面上一般针锋相对、营垒分明,而是呈现出一定程度上的相互妥协和错位。这些让人不禁想到,或许本质问题并非人们所想讨论的最终话题,讨论的深层涵义仍需进一步挖掘。

“本质主义”作为一种有特定内涵的、确有所指的概念其实出现在“反本质主义”概念形成之后,因此要界定“本质主义”,就必须从“反本质主义”说起。所谓“反本质主义”,要点在于,第一,不相信事物深层存在着的恒定不变的本质,认为这是一种虚设;第二,认为以往那种那个将事物分为本质与现象,理性主体可以通过对现象的把握来抓住事物本质的思维方式并不可取,任何对事物貌似真理性的认识,以及一切事物的命名、定义,在自然而言的表面下隐藏着权力的阴影,其实都只在一定社会历史与文化语境中被建构起来的;第三,需建立一种有别于“本质主义”的文化生产方式,脱离以往那种一种“僵化、封闭、独断的思维方式与知识生产模式”①陶 东风:《文学理论基本问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页。。而所谓本质主义,就是相信任何事物深层都存在着一个恒定不变的本质,相信本质和现象两分,认为人能通过理性的力量来透过现象把握本质,而一旦掌握了事物的本质或者普遍规律、原则,那些表面的、暂时的、变动不居的现象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这种思想传统来自古希腊以来建立的西方形而上学传统,一直占据哲学文化史的主流地位。而事实上对本质主义思想的质疑也一直贯穿着整个西方历史,只是这种思路直至十九世纪末的尼采那里才正式浮出了历史的地表,他宣布“上帝死了”,向无所不能的理性发起了挑战,之后,经过萨特、海德格尔等人的追随,随着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兴起,反本质主义思潮开始正式向传统形而上学传统发起攻击。但事实上这个传统,经过试图通过解构的方式,彻底否定了现代资产阶级文化语境中以认识论为基础的启蒙理性。

相较西方的情况,中国的文艺理论史中似乎难见“本质主义”的踪影:相对于形而上学传统,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是“天人合一”,没有本质和现象的两分。但当代中国文艺理论从精神渊源上,已经与古代文论相去甚远了,而更多的是受到西方的影响,其中首当其冲的是苏联的社会主义文学观念。从建国后几本文艺理论教材来看,当时中国的文艺理论无论是从指导思想还是研究方法,“苏联模式”的影响不可谓不深远。“事实上,作为一门学科的文艺学”,正是从一本翻译到中国来的苏联教科书的引进开始的,这本书是出版于1948年由季莫菲耶夫主编的《文学原理》,由查良铮翻译,该书“对我国几十年来文学理论教材的框架、体系和观点,都有深刻的影响,这种影响,直到今天也没有完全消失。”该教材“建立马克思列宁主义文艺学的努力,对于社会主义文学教育作用的强调,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及其相关概念的强化,都表现得非常明显,这与该教材对文学本质和特性的分析也是一体的”,该教材指出,“要先确立文学是意识形态之一,是生活反映的一种特殊形式,然后找到文学批评所依据的一般性的原则。”这种将文学看作意识形态,并认为是反映生活的一种特殊形式的观点,在之后的几十年里,一直占据着我国文学理论界主流的地位②董学文,金永兵:《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27-340页。。此后,几本中国的重要教材,如蔡仪主编的《文学概论》和以群主编的《文学基本原理》,虽然从形式上对苏联模式有所突破,但并未从根本上走出从文学本质论再到文学发展论以及作品论的框架,始终坚持强调文学为社会现实服务的宗旨。直到20世纪八十年代,随着整体社会文化语境的变化,这种教材模式才有所改变。

由此可见,对本质论的坚守,对中国文论界而言并不是出于对文学的认识,以及方法论的倚重,而是出于社会语境的需要。新时期以来的“文学本体论”兴起也未尝不是这样。从逻辑上讲,无论是马克思主义的文艺反映论,还是各种形态的文学本体论(语言、形式本体论,人类学本体论、生命本体论、主体性精神本体论,实践本体论),都是对文学本质问题的探讨,均可归类为本质主义。只是其区别在于其中前者是以外部因素为出发点和最终归宿的本质论,后者则以文学本身为基准,放在中国的语境下,前者可被解读为文学服务于现实,以政治为最终归宿,文学依附于政治,缺少独立价值,而后者则是回归文学自身,摆脱政治、社会、历史的束缚。所有八十年代文学的亲历者,恐怕都对文学摆脱意识形态,说得更具体点,摆脱政治控制,走上独立发展道路,并由此获得的文学空前繁荣、学术空前自由与兴盛的景象记忆犹新。由此,文学不依附于政治,不能成为图解政策和反映现实政治的工具,已经成为了一种共识。

新世纪以来文论界“反本质主义”的兴起,从学术资源上,是西方后现代思潮的传入在中国引起的后发性反应,但是中国的反本质主义论者们所面对的,并不是西方后现代主义者所面对的那个根深蒂固的本质主义传统,而是从八十年代以来建立的排斥外部、排斥政治的文学本体论,因此,当他们向传统或言主流阵营发起进攻的时候,带有清晰的回归政治和文学外部,尤其是政治维度的价值倾向。其时,“审美意识形态论”是占据主流位置的一种文学本体论,可以说是“文艺学的第一原理”①童庆炳《审美意识形态论作为文艺学的第一原理》,《学术研究》,2000年第1期。。“审美意识形态”,从表面上看,是“审美”与“意识形态”两者的整合,且不论它的逻辑是否合理,从当时的历史语境出发:即中国文学理论界迫切将文论从极左的教条中解脱出来,“审美”所包涵的文学自律价值和独立价值,得到了极大的张扬。

因此在这场讨论中,阵营双方经常在一致的基础上谈论“本质”问题,在基本学理观点上没有本质性的差异。所持观点的不同很大程度上是立场的不同。那些对反本质论持怀疑和批评意见的学者多为八十年代文学的亲历人,文学为意识形态控制为其服务的历史(工具论、反映论),使得他们始终对文学自身之外的因素保持着一种警惕的态度,并不是说看不到那些社会、历史、文化的因素对文学的影响,也并非无视进入新技术革命以来,所谓文学性向周边文化形态的渗透(当然这种特性是否是文学独有的能够界定文学本身的东西仍需商榷),这使得他们坚持文学自身的区别性特征,甚至坚持文学的自足完满的能力,坚持文学与非文学的边界的理由也正在于此。也就是说,有时候他们所坚持的并不是本质主义的观点,而是以文学自身要素为本质的观点。而后者与一些反本质论持有者的观点并无冲突。

考虑到后现代文化进入中国以来所产生的深入影响,其实已经没有人还能充满自信地宣称自己是一个本质主义者,多元、开放的环境正在形成,而反本质主义的讨论的意义也在于此。通过这场讨论,至少一元论的立场已经很难站得住脚跟,无论任何一种文学本质论表面装饰得再自然、再像真理,人们也已经很难像数十年前那样坚信不疑,更遑论以此作为标准答案甚至作为政治的工具,有些时候,学术的开放性将会带动政治的开放性。因此,文学本质论与反本质论的讨论目前仍将得到继续深入。

[1]党圣元:《本质抑或去本质、反本质——新世纪以来中国文论研究的两种思路论衡》,《文艺争鸣》,2010年第1期。

[2]陶东风:《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与文艺学的学科反思》,《天津社会科学》,2004年第4期。

[3]陶东风:《文学理论基本问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页。

[4]方兢:《关于文学理论建设的思考》,《文学评论》,2005年第3期。

[5]唐铁惠:《试论文学理论体系建构的一致性原则》,《文学评论》,2004年第5期。

[6]南帆:《文学理论:新读本》,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

[7]童庆炳:《反本质主义与当代文学理论建设》,《文艺争鸣》,2001年第7期。

[8]陶东风:《文学理论基本问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9]董学文,金永兵:《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10]童庆炳:《审美意识形态论作为文艺学的第一原理》,《学术研究》,200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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