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札记三则
2013-03-19张海涛刘振刚
张海涛,刘振刚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天津300071)
一、“诸中”解
《史记·吕太后本记》有“诸中”一词:
及封中大谒者张释为建陵侯,吕荣为祝兹侯。诸中宦者令丞皆为关内侯,食邑五百户。《汉书·高后记》所载史实一致,表述略异:
八年春,封中谒者张释卿为列侯。诸中官、宦者令丞皆赐关内侯,食邑五百户。
《史记》作“诸中”而《汉书》作“诸中官”,二者似异。《史记》三家皆未作注,《汉书》注引师古曰:“诸中官,凡阉人给事于中者皆是也。宦者令丞,宦者署之令丞。”
师古似言阉人在宫中当差皆为诸中官,可以赐予关内侯,笔者疑非。
其一,宦者令、丞本多由宦者担当,如中谒者张释即为“宦者令”。《史记·吕太后本纪》:“有数人不肯去兵,宦者令张释谕告,亦去兵。”《汉书·张陈王周传》亦载:“(官)[宦]者令张释谕告,亦去。”张释本为宦者、奄人。《史记·惠景间侯者年表》:“建陵,以大谒者侯,宦者,多奇计。”《汉书·荆燕吴传》:“田生如长安,不见泽,而假大宅,令其子求事吕后所幸大谒者张卿。”如淳曰:“奄人也。”。梁玉绳曰:“盖张名释字子卿,人或并呼之,或单言称之,古各不同,而‘泽’与‘释’古通也。”[1]247-248知此张卿即张释,为奄人。战国时期亦有“宦者令”,“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后汉书·宦者列传》“然宦者在朝者,其来旧矣……景监缪贤著庸于秦赵”,知战国赵时“宦者令”繆贤亦阉人。“宦者丞”多由阉人来充任,如许广汉,《汉书·外戚传》:“孝宣许皇后父广汉,昌邑人,少时为昌邑王郎。从武帝上甘泉……当死,有诏募下蚕室。后为宦者丞。”此“下蚕室”即是宫刑之别称。倘“诸中官”为“阉人给事于宫中”,此与多有阉人充当的宦者令丞似有重复。
第二,奄人在宫中所从事职位较多,如《汉书·百官公卿表》中有“中黄门”一职,师古曰:“奄人居禁中,在黄门之内给事者也。”本是比百石的小官,至东汉增至三百石。与“中黄门”类似的有“中尚翼”“中涓”等官,皆由阉人所担任,《汉官旧仪》:“中尚翼中涓,如中黄门,皆宦者。”[2]78“中黄门”本隶属于“宦者令丞”,《汉书·百官公卿表》:“又中书谒者……宦者官令丞。诸仆射、署长、中黄门皆属焉。”知“宦者令丞”绝非百石的小官,若“诸中官”为“阉人给事于宫中”,则中黄门、中尚翼、中涓等阉人充当的小官,亦在宦者令丞之上,疑非。
第三,关内侯在二十等爵位于第十九位,且此关内侯有“加异”情况,即有食邑租税,非仅虚名。宦者职位众多,岂有给事于中之人皆赐为关内侯之理?汉初宦者地位低下,即如张释这等立过大功之人,虽封“建陵侯”,但未及一年即被除国,更无论“给事于中”者封关内侯了。
“诸中官”一职广见于魏晋文献之中:
上素重陶才,徵为谏议大夫。诸中官谗陶与张角通情,上遂疑之,收陶考黄门北寺。
(《后汉纪·孝灵皇帝记》)
初进寒贱,依诸中官得贵幸,内尝感之,而外好大名,复欲从绍等计,久不能决。
(《后汉纪·孝灵皇帝记》)
诸中官皆世衰,唯赵黑及宗之后,家僮数百,通于士流。 (《魏书·阉官》)
以后世文献参照,笔者疑“诸中官”本为内官泛言,因其列于宦者令丞之上,职位应大于或等同于宦者令丞。《汉书·百官公卿表》:“中书谒者、黄门、鉤盾、尚方、御府、永巷、内者、宦者官令丞。”此“诸中官”或“中书谒者、黄门、鉤盾、尚方、御府、永巷、内者”之谓乎?后世内官多由阉人充当,汉初却有士人充当。如“中书谒者”,《后汉书·百官志》:“承秦所置,武帝用宦者,更为中书谒者令。”知吕后时“中书谒者”不用宦者明也。
且疑《史记》“诸中”本有官字,《汉书》多采《史记》,此引作“诸中官”便是一证。其二,若无“官”字,“诸中宦者令丞”颇难索解。其三,宋人王益之《西汉年记》有“诸中官宦者令丞皆为关内侯,食邑五百户。见《史记本记》”[3]20的记载,王益之或有它本。当然,司马迁或于此处省“诸中官”为“诸中”亦未可知,《史记》点校本若在“诸中”后加一顿号更为确切和便于理解。
二、“隐宫”释疑
《史记·秦始皇本纪》有“隐宫”一词:
隐宫徒刑者七十余万人,乃分作阿房宫,或作骊山。
《正义》:“余刑见于市朝。宫刑,一百日隐于阴室养之乃可,故曰隐宫,下蚕室是。”《史记·蒙恬列传》亦有“赵高生于隐宫”的记载。《集解》:“徐广曰:为宦者。”《索隐》:“刘氏云:‘盖其父犯宫刑,妻子没为官奴婢。妻后野合,所生子皆承赵姓,并宫之。故云:兄弟生于隐宫也。’”如此,古人皆以为“隐宫”为宫刑之别称。
今人多疑之,马非百说:“隐宫徒刑七十余万人,岂有下蚕室受宫刑竟多达七十余万人之理?……余疑《史记》‘隐宫’乃‘隐官’之误。”[4]326-327陈直亦云:“隐宫当为隐官相沿之误字。近出《云梦秦简·军爵律》云‘工隶臣斩首及人为斩首以免者,皆令为工,其不完者,以为隐官工’可证。”[5]23
今秦睡虎地秦简、张家山汉简多见“隐官”一职,为收容犯人之场所,知诸先生所论颇为和洽,“隐宫”非宫刑之别称,但是否如诸位先生所言,“隐宫”为“隐官”的错误呢?笔者疑之。
其一,《史记》两处见“隐宫”一词,若两处司马迁皆有误,实巧合过甚。
其二,后世文献、类书皆引作“隐宫”,如成书于汉魏之际的《三辅黄图》亦有“隐宫徒刑者七十余万人乃分作阿房宫,或作骊山”,应即来源于《史记》,倘若为后世相沿之误,应有“隐官”之记载,然于诸文献皆不见。
其三,太史公本为太史官,掌诸史书,从秦简、汉简来看,“隐官”应是较为重要的处所,太史公依理不会犯“隐宫”“隐官”的笔误。
其四,“隐宫”本与“隐官”得通。官属见母元部,宫属见母东部。[6]41-43二者同属见母双声,元东旁对转,因此“宫”“官”可互用。
先秦两汉常见“宫”“官”互用之例,如《管子·幼官》篇所载:“六会诸侯,令曰:‘以尔壤生物共玄官,请四辅,将以礼上帝。’七会诸侯,令曰:‘官处四体而无礼者,流之焉莠命。’八会诸侯,令曰:‘立四仪而毋议者,尚之于玄官。’”此两处见于“玄官”,“玄官”即“玄宫”,他书皆作“玄宫”。《墨子·非攻下》:“高阳乃命(禹)于玄宫。”《庄子·大宗师》:“颛顼得之(道),以处玄宫。”又如《淮南子·诠言训》:“三宫交争,以义为制者,心也。”高诱注:“三宫,三关,谓食、视、听。”而庄逵吉校本“三宫”作“三官”,义通。《吕氏春秋·勿躬》:“凡耳之闻也籍于静,目之见也籍于昭,心之知也籍于理。君臣易操,则上之三官者废矣。”高诱注:“三官,耳目心。不得其正,故曰‘废’。”可知“三官”“三宫”皆指人之官能,并无不同。
故轻言《史记》“隐宫”乃“隐官”之误,似不足取。
三、释“郎宦者”
“郎宦者”一职见于《史记·始皇本纪》:
乐遂斩卫令直将吏入行射郎宦者大惊或走或格格者辄死死者数十人。郎中令与乐俱入,射上幄坐帏。
按“郎中令”以上,笔者暂不加标点,因为这一句的标点,是笔者要讨论的问题之一。此段话从文句断读来看,则有两种读法:
(1)“郎宦者大惊,或走或格,格者辄死,死者数十人。”此可释“郎宦者”为一。
(2)“郎、宦者大惊,或走、或格,格者辄死,死者数十人。”此可释“郎、宦者”为二。
中华书局《史记》点校本即采用第一种断法,应是释郎宦者为一职官。而《资治通鉴》亦引此段话,标点则采用第二种断法,释郎宦者为二职官,且胡三省有注:“射,而亦翻。郎属郎中令,宦者属少府。”比较起来,笔者则赞同第一种断读。
“郎宦者”一职,《史记》各家皆未对此作注,于《史记》中亦仅出现一次,笔者曾对“郎宦者”为何职亦不清楚,然细加比较,知“郎宦者”并非新的官职,实为《汉书·百官表》中本掌守门户,出允车骑“郎”官,而与“宦者”无涉。论证如下:
其一,前文提及“二世乃斋于望夷宫”。望夷宫,据《三辅黄图》说:“望夷宫,在泾阳县界长平观道东,北临泾水,以望北夷,以为宫名。”以此可知,望夷宫所建实际上是防止匈奴入侵,而不是用于皇帝玩乐之场所。何清谷《三辅黄图校释》曾引王枫林《咸阳古迹略说》:“秦始皇时代,匈奴对秦北方的威胁加剧,为了保护京城咸阳的安全,在泾河南岸的高地上建造了这座宫殿。宫中有楼,高五十丈。”[6]60何清谷说:“宫墙周围有庐舍,由卫令率卫卒守卫,以瞭望北夷动静,故名望夷宫实际上是当时咸阳北境的哨所。”[7]61何清谷所论合于《史记》,可从。望夷宫本非阿房宫等诸宫可比,此又为临时祭祀,所带宦者必不多,故后文有“旁有宦者一人,伺不敢去”,所言伺候宦者仅一人。
其二,《史记》所言:“郎宦者大惊,或走或格,格者辄死,死者数十人。”“格”无疑是格斗抵抗之义,倘言“郎宦者”指的是“郎”与“宦者”,一般来说,宦者并无武器,只有逃命的份。因而结果只能是“宦者逃,郎格”,用语似“郎、宦者大惊、或格或走、格者辄死,死者数十人”为上。此外,若“郎宦者”为二职,一般后加“皆”字,更合字义。
其三,阎乐入宫,先是领着军队至于宫门前,《史记·始皇本纪》:“遣乐将吏卒千余人至望夷宫殿门,缚卫令仆射,曰:‘贼入此,何不止?’卫令曰:‘周庐设卒甚谨,安得贼敢入宫?’”此时阎乐诸人尚未入宫,卫令阻止了他。“乐遂斩卫令,直将吏入,行射,郎宦者大惊,或走或格,格者辄死,死者数十人”,此时言及入宫之场景,阎乐杀了卫令,强行进入,守卫人员一时措手不及。以理来说,宦者不该在殿门周围,参加战斗的应该是殿门的守卫人员。经过战斗,“郎中令与乐俱入”此时言及阎乐进攻,战斗地点实际在殿门周围,宦者本为伺候皇帝之人,理应在宫内候驾,断无在殿门周围逗留之理,况宦者亦不多。
其四,“宦”一词在《史记》中的用法。“宦”一词在先秦虽有做官之义,但“宦”相联系的多指些鄙微之事,来伺候诸侯或贵族,多不指外官,而指内官。①甲骨文中“宦”作“”,从“”从“”,“”象宫室外形,“”为“臣”初字。甲骨文有“有各云自东,宦母,昃”(菁四)的记载。此“宦”可以释为“连”“依”等,后“”演为“臣”。“宦”即成为宫室之臣,为王之耳目。西周有“仲宦父鼎”,文作“中宦父作宝鼎,子子孙孙永宝用”。此宦作“”。商代与臣相关联的职官有“小臣”“多臣”等,都是重要的官职,可以领兵作仗,参与祭祀等。然至于西周,“臣”的地位发生变化,如“小臣”“臣妾”等都是地位比较低下的奴仆内臣。因而“宦”字至春秋战国也多见卑微之事的简称或谦称。后世“宦官”一词,专指阉人,推及根本,是“宦”多见贬义,也特指与其他不同,而有轻视鄙夷之义。
裘锡圭《说“宦皇帝”》一文曾说道:“‘宦’本是为人臣仆的意思。郎官、谒者之流本是门廊近侍,有类家臣,故以‘宦’称。”[8]152裘锡圭举了《史记》两个例子:《史记·张释之列传》:“有兄仲,同居,以訾为骑郎,事孝文帝,十岁不得调,无所知名。释之曰:‘久宦,减仲之产,不遂。’欲自免归。中郎将袁盎知其贤,惜其去,乃请徙释之,补谒者。”裘说:“张释之所说的‘宦’,就是指郎官而言。”[8]152《史记·梁孝王世家》:“梁之侍中郎谒者,著籍引出入天子殿门,与汉宦官无异。”裘说:“这更是郎官、谒者等称‘宦’的明证。”[8]152裘说可信,知《史记》所言“郎宦者”,意实为侍卫之“郎”,“郎”“宦”本一指,而加“宦”字,概特指胡亥之近卫,为胡亥所带来,以别望夷宫所有,与“周庐之卒”相区分。
[1][清]梁玉绳.史记志疑[M].北京:中华书局,2006.
[2][清]孙星衍.汉官六种[M].北京:中华书局,2008.
[3][宋]王益之.西汉年纪[M].王根林,点校.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
[4]马非百.秦集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2.
[5]陈直.史记新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6.
[6]唐作藩.上古音手册[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
[7]何清谷.三辅黄图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5.
[8]裘锡圭.说“宦皇帝”[M]//古史研究新探.江苏: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