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丁玲的不同距离与角度
——评2012年出版的两部丁玲传记
2013-03-19阎浩岗
阎浩岗
(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保定071002)
看丁玲的不同距离与角度
——评2012年出版的两部丁玲传记
阎浩岗
(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保定071002)
2012年出版的两部丁玲传记各有特色,各有新建树。涂绍钧先生的《图本丁玲传》面向普通读者,以图文并茂见长,追求知识性与趣味性结合,尽量贴近传主生命本体,提供被人忽略的第一手历史资料及日常生活细节。秦林芳教授的《丁玲评传》面向的是专业研究者,以学理的剖析论说见长,作者站在独立的启蒙思想者立场,从文本细读入手,从作品看作家和论作家,追求学术性与创新性,力图以新的历史高度审视传主。
丁玲;《图本丁玲传》;《丁玲评传》
丁玲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占有独特地位。她是现代文学史上为数不多的女作家之一。即使不按性别排列,她也可进入国内一流作家行列:早年以《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等短篇连登当时国内影响最大的文学期刊《小说月报》头条,一举成名;中年时以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荣获斯大林文学奖二等奖,蜚声域外。她的作品《在医院中》、《我在霞村的时候》及《三八节有感》曾引起争议甚至尖锐批判,她的人生经历富于传奇色彩:少年、青年时期与中共早期著名人士向警予和瞿秋白直接近距离接触,却一直保持自己独立不羁的个性;“左转”之后,“五四”精神仍在其头脑中不时显现;后来她飞蛾一样扑向的熊熊革命烈火把她炙烤得焦头烂额,她被打成“反党集团”头目和右派;在反思和批判成为主潮的“后革命时代”,她却因不肯否定自己的革命选择而被视为“老左”。她与政坛、文坛许多风云人物有着恩怨纠葛:毛泽东与鲁迅都曾专为其赋诗填词,她和“左联五烈士”之一的胡也频、左翼文艺理论家冯雪峰、延安文艺战士陈明以及有叛徒嫌疑的冯达有过婚姻或恋爱关系;她与文坛巨擘周扬和沈从文的人际纠葛曾是人们热议的话题……这样的文学成就,这样的传奇经历,自然是传记文学的好素材。因而,新时期以来,带有传记色彩的关于丁玲的研究著作不下20余种。其中以“传”命名的,就有宋建元《丁玲评传》、周良沛《丁玲传》、王一心《丁玲外传》、丁言昭《在男人的世界里——丁玲传》和杨桂欣《丁玲评传》等数种。这些产生于不同历史时期、由不同社会背景与学术素养的作者撰写的传记,为读者提供了宝贵的历史资料,给人以精神陶冶与文学享受,但又不可避免地受各自局限,有其不尽如人意处。所以,我们有理由期待更多、更新的丁玲传记出现。
2012年是丁玲传记写作丰收的一年——在本年度的一头一尾,我们见到了两部各具特色、各有其新建树的丁玲传记,即2012年1月由长春出版社出版、涂绍钧撰著的《图本丁玲传》(以下简称涂本)和2012年12月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秦林芳撰著的《丁玲评传》。
涂本是温儒敏教授任总主编的“图本中国现当代作家传”丛书之一。作为丛书,自然有其统一的追求或要求。温教授将这套丛书的特色概括为四点:第一,图文互动,即配发与文字描述相关的大量传主生平照片资料。第二,回归日常,即在重视介绍传主生平大事件的同时不拒绝写传主的日常表现和逸闻琐事。第三,史家笔法,即要求作者有厚实的学术支持,有史家的眼光与方法,重视内容的真实性与可靠性,将感性与知性交织。第四,优美可读,即面向普通读者,以平实活泼笔调引领读者,带有“科普”性质。读罢《图本丁玲传》,感觉该书较好实现了总主编的上述设想。
涂本的最大特色,当然是书中那大量的“图”,即丁玲及其相关人物各个历史年代的珍贵照片。全书配图共计234幅。这些照片,有些是笔者在其他各种丁玲传或选集、全集中所曾见,有些则属首次见到。历史照片的作用,是能使读者“回到”历史现场。另外,图片还含有文字描述以外的某些信息,让读者自己去捕捉、去发现,也能增加其历史知识。照片还会显示人物不同时期的精神风貌及人际关系情态。例如,丁玲晚年被有些人认为是“老左”,但我们从相关照片及文字中看到,如今“改革派”最著名代表人物之一的李锐,恰在那一时期与丁玲有密切接触。丁玲逝世后的1992年4月,李锐还参加了中国现代文学馆“丁玲书库”揭幕仪式。
涂本另一特色是作者与传主距离感的适度把握。涂本作者涂绍钧先生是丁玲故乡湖南临澧人,任职于丁玲出生与成长的常德,现为中国丁玲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在丁玲生前,他曾多次当面采访传主。作者与传主的同乡情谊,以及传主本人的辉煌成就及人格魅力,当然使传记作者钦敬;而后辈专业研究者的身份,又使得作者与传主保持了一定距离,得以较客观地审视。亲朋故旧写丁玲,掌握的多是一手材料,近距离乃至零距离的接触使其笔下可以透露许多鲜为人知的生动细节;可另一方面,由于主观倾向性过于明显、感情多于理性,也使普通读者读后总还想听到另一方的声音,特别在读到涉及人际关系纠葛的段落时。涂本重视一手资料及直接实地采访,更重视让不同历史资料互参互证,对之进行理性分析。这方面笔者印象较深的有三件事:一是关于30年代丁玲被绑架后国民党当局为何不杀她,并且后来由关押改为软禁。作者从丁玲故居一摞尘封已久的信件中找到了答案。信是当年曾任军统特务头子、时任全国政协委员沈醉写给丁玲的。作者在全文引用这封信后,进行了事理逻辑分析,结论比较令人信服。二是关于解放后沈从文拜访丁玲受冷遇传闻的辨误。作者将陈明发表在《新文学史料》上的文章与丁玲日记、书信参照阅读,证实传闻中所谓沈从文拜访丁玲的日期,丁玲并不在北京。这虽属小细节,但它关系到对作家人格的判断,仔细考证有助于避免以讹传讹,误解作家。三是通过解读丁玲与赵家璧的书信,揭示了丁玲选择在那个时候发表《也频与革命》一文的动机,以及文章发表后丁玲内心深处对沈从文的些许歉疚。涂绍钧先生还参照沈从文致金介甫等人的书信,以及他本人陪同陈明拜谒凤凰沈从文故居和墓地时陈明的留言,说明两家其实并无解不开之结。
涂本行文比较重视知识性与趣味性结合。例如,它写到开国大典前夜丁玲与刘白羽等人的豪饮,写到中央文学研究所所占房屋院落是用200匹布和若干斤小米买下,写到1979年中国作协第三次会员代表大会选举时巴金、茅盾与丁玲各自具体的票数,特别写到丁玲生命最后阶段为办《中国》杂志所做的奋争以及弥留之际的牵挂。作者还引用丁玲晚年秘书王增如的日记,写到执着一生的丁玲在临近生命终点时,突然对一切表现出淡然,连对平时最疼爱的外孙也看得很淡。这些细节,令人读罢感慨万千。这是用一手资料尽可能逼真还原历史语境,贴近传主生命本体。
与涂本同年出版的秦林芳教授所著《丁玲评传》(以下简称秦本),呈现出的是与涂本截然不同的风貌。如果说涂本面向普通读者,以图文并茂见长,追求知识性与趣味性结合,尽量贴近传主生命本体,提供被人忽略的第一手历史资料及日常生活细节,那么秦本面向的是术业有专攻的专业研究者,以学理的剖析论说见长。作者站在独立的启蒙思想者立场,有意拉开与传主距离,从文本细读入手,从作品看作家和论作家,追求学术性与创新性,力图以新的历史高度审视传主。
因此,与以往各种丁玲传记不同,秦本更像是一部以时间先后排序、穿插创作背景介绍的丁玲作品研究与创作历程描述,一部“丁玲创作史论”。它对丁玲各个时期几乎所有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都作了细致深刻而观点独到的分析。其中,仅《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一部小说的分析,就占了全书三十章中的两章。
如果说秦本结构的显在线索是丁玲生平创作的历时描述,那么其潜在线索则是丁玲思想发展或转变的轨迹,特别是转变中的内心矛盾过程,以及转变后的反复、前行中的回流。比较而言,对于其他丁玲传特别重视的丁玲的所谓历史问题,该书并未作过多纠缠。
例如,在第四章《早期创作》中,作者重点分析了较少被注意的丁玲1929年1月发表的短篇小说《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里》和《阿毛姑娘》。秦本认为,虽然前者是丁玲早期小说中唯一一篇以意为之、明显存在概念化构建痕迹的作品,但它却更真实、更可靠地显示了丁玲的意识倾向,透过它我们可以洞察作者的内心世界。美国学者贺萧将文学史上的妓女形象分为“受害人形象的妓女”与“危险的妓女”两大类。秦本认为,丁玲笔下的阿英既不是一个“危险者”,也不是一个“受害者”,而是一个能够进行自我选择、能够在自我选择中实现自我满足的“自由”人。秦本发现,该作与周作人《宿娼之害》及丁玲处女作《梦珂》存在着内在思想关联,指出:“讴歌自由并进而状写人物的自主选择,是丁玲早期小说精神上的共通之处。”[1]57笔者在撰写《中国现代小说史论》一书时,曾感到丁玲这篇作品的与众不同,认为它“写的是一种日常生存状态。……不能认为丁玲如此描写就是肯定甚至歌颂莎菲或妓女阿英的生活态度与生存方式,因为这时的丁玲并不以有意识地宣传什么作为创作宗旨。”[2]秦本论断与拙著观点有所不同,使笔者读后感到颇受启发,觉得有必要将自己的思考再深入一步。
丁玲1930年代的“左转”是近年丁玲研究界关注的问题之一,笔者也曾撰文对此予以探讨。秦本第五章从丁玲作品《韦护》、《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一”和“之二”、《从夜晚到天亮》、《莎菲日记第二部》、《某夜》等入手,结合丁玲这一时段的政治活动和编辑生涯介绍,专章分析和描述了丁玲转向的思想轨迹。它认为,丁玲的左转“最初发端于征服创作危机的内在需要,中经胡也频牺牲的刺激,最后以组织上投入‘革命’行列为标志完成了左转”[1]84。对于转折期的创作,秦本注意到丁玲写给冯雪峰的《不算情书》所表达的“情感至上”价值观及其所表现出的对社会道德和“革命”伦理的大胆漠视,认为这篇文章所鼓吹的“情感”、“欲望”等联系着人的精神和本质以及自由与解放问题,肯定了其对个体价值的坚信和坚守。另一方面,秦本站在启蒙主义的“个性”、“自由”和“人性解放”立场,字里行间微言大义,对丁玲到达陕北特别是聆听《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后的彻底转向表现出惋惜和否定,指出丁玲“对原先的‘文抗派’成员也展开了无情的斗争”[1]189。
对《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分析是秦本格外着力之笔。它认为丁玲这部长篇虽然“表现出了强烈的政治倾向性”,但“她通过对农民精神痼疾的深刻批判,通过对地主形象和‘边缘人’黑妮、顾涌形象的真实描写,仍然表现了自己的个性思想和人文精神”[1]218。而丁玲该作的价值,正在于“在接受意识形态规训、传达历史理性的同时,仍然以个人化的思考,给作品灌注了关注人的生存状态、尊重人的价值、改造人的精神(‘立人’)的‘五四’人文精神。”[1]221值得特别注意的是,与以往各种丁玲传站在为丁玲政治立场辩护的角度不同,秦本站在“五四”启蒙立场,认为当年丁玲的批判者指责该作“对农民群众和农民群众的斗争带着极其蔑视鄙薄的意味”,作品中农民群众“完全属于愚昧、怯懦、狭隘、自私和愚笨”[3]的观点并不违背作品实际,“还是有可信之处的”[1]232。秦本与当年批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它认为这部小说写农民的愚昧是其优点,而非缺点。也就是说,秦本与当年批判丁玲的人立场不同、价值判断相反,对作品“事实”的判断却颇为一致。
对于丁玲1949年以后的表现与遭遇,秦本持类似王蒙等人那样既同情理解﹑又审视批判的态度。秦本在同情丁玲坎坷不幸的同时,又认为她当权时“不大瞧得起和她同时代的一些作家,她可以自傲于他们的就是她参加了革命,而那些人没有她这种经历”。而“这种心理优势的形成,说到底缘自新的文学体制”[1]259。秦本有关1949年以后的内容,其核心思路就是站在“启蒙”与“个性解放”立场,分析和反思当年政治和文学体制等强大外因以及丁玲本人个性与性格的内因,如何合力成为导致其悲剧的根本因素。笔者印象深刻的,是秦本捕捉到丁玲1949年11月30日在匈牙利参加国际民主妇女联合会第二次代表大会时的一个细节,以及丁玲在特定情境下的心理活动:丁玲感到自己当时“扮演了一个十十足足的打旗子的角色”。丁玲于是有了被冷淡、不被尊敬的受挫感。秦本这些描述的依据是《丁玲全集》中的丁玲日记,这应该是可靠的。以往的研究者一般有意无意忽略了这类细节。由此,秦本解释了解放后丁玲何以那么重视自己在党内的地位、何以花很多时间与精力“改行”做组织领导工作。秦本这一解释,大概与当下知识分子(特别是高校知识分子)“从政热”的大环境有关。
丁玲1979年“复出”以后的言行,也是丁玲研究界争议颇大的问题之一。对此,秦本首先肯定此一时期丁玲身上的“五四”个性精神和自由品格“依然故我”,肯定丁玲伸手管事、嫉恶如仇的“韦护精神”;同时又指出:“从三十年代初期走向革命之后一直在她心灵深处存在着的‘革命’与‘自由’的矛盾,在她的晚年还在继续着,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得到了进一步的展开。”[1]453对于丁玲晚年所谓“左”的言行,秦本的解释是:丁玲心有余悸,怕重起祸端,怕“自找麻烦,遗祸后代”。这一解释,也有丁玲给亲友的书信作依据。它特别指出:丁玲这一时期所想的与所做的、私下说的与公开说的常常形成尖锐对立,甚至给人判若两人的感觉,“事实上,丁玲既有思想解放的一面,也有保守的一面”。秦本认为,丁玲晚年发表的《杜晚香》及《在严寒的日子里》(未完稿)落后于时代、偏离了时代主题,完全属于政治化的小说写作。“顺着说”的思路造成了作为作家的丁玲的平庸。而系列散文《访美散记》充满文化政治偏见,是“本土文化中心主义”的表现。关于丁玲与周扬晚年的旧怨不解,秦本认为是宗派主义情绪影响了丁玲对真理的理性探讨;而她与沈从文的误会,也是政治功利考虑在起作用。
对秦本上述观点,丁玲研究界肯定会有不同意见。笔者对其某些结论也有自己的看法。比如丁玲的“左转”原因及其“个性”问题,笔者就认为,丁玲的“左转”从根本上说也是其独特个性的表现:丁玲骨子里的“革命”性格与自我实现欲求决定了其道路选择。这使其与萧红、张爱玲等其他女作家区别开来。丁玲的转向不仅是创作上寻求自我突破与政治事件外部刺激的结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农民的“变天”思想,实际是农民出于自身生命安全考虑,不一定是“自主性人格缺失”所致,这从有关研究者对温泉屯(暖水屯原型)村民的实地调查可以得到证实。另外我认为,丁玲的从政确实有对崇高理想的信仰作基础。若说有自我实现动机则可,但那应该不是出于功利考虑。相关资料证明,丁玲解放后也多次表示想专心搞创作。她办中央文学研究所、办《中国》杂志,确实是为培养文学新生力量或发挥老作家余热,繁荣文艺创作。站在新时代高度重新审视历史很有必要,但以今天价值观念逆推历史人物心理,有时也会出现偏差。
对于学术研究来说,大家有不同乃至相反的观点很正常,因为学术研究本身就意味着具有相同兴趣的人就某些专门问题在同一层面上展开对话。只要大家尊重史料、尊重事实、尊重文本、遵从事理逻辑,各种观点的交流或交锋就有助于进一步辨清真理。文学研究最忌讳的是不细读文本、不尊重事实,或重复他人劳动。
2012年出版的上述两部丁玲传记,由于各有其特点、各有其创见,又都重视史料收集与学理分析,它们可以互参互证来读。从这个意义上说,秦本与涂本丁玲传无疑是近年丁玲研究难得的重大收获!
[1]秦林芳.丁玲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
[2]阎浩岗.中国现代小说史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200.
[3]王燎荧.《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究竟是什么样的作品[J].文学评论,1959(1).
(责任编辑:田皓)
Observing Ding Ling from Different Distances and Angles
YAN Hao-gang
(College of Literature,Hebei University,Baoding 071002,China)
The two biographies of Ding Ling published in 2012 have their own characteristics and contribution. Tu Shaojun’s Picture Biography of Ding Ling with pictures and text is for ordinary readers and is characterized by both knowledge and interest.It tries to go to Ding’s life as close as possible and provides overlooked first-hand historical data and the details of everyday life.Professor Qin Linfang’s A Critical Biography of Ding Ling is for the professional researchers and is characterized by theory analysis.The author,standing in independent enlightenment thinker’s position and starting from the text,observes and criticizes Ding Ling from her works.It tries to be academic and innovation and look Ding Ling at a new historical height.
Ding Ling;Picture Biography of Ding Ling;A Critical Biography of Ding Ling
G236
:A
:1674-9014(2013)04-0079-04
2013-05-18
阎浩岗,男,河北吴桥人,河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