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文化为中华道德之源”说申论
2013-03-19张京华
张京华
(湖南科技学院 濂溪研究所,湖南 永州 425100)
一 “舜文化是中华民族道德文化之源”说的提起
自新世纪以来,学者探讨舜文化,提出“舜文化是中华民族道德文化之源”之说,认为:“中国作为世界四大文明古国的唯一延续,是华夏文明本质的表现。上古时代虞舜的思想和政治作为,使古代东方人类社会从野蛮时代过渡到文明时代。以舜为主体形成的道德文化,主要表现在家庭人伦、为人行事、仁德政治诸方面,是中华民族道德文化之源。”“东方人类从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过渡的这种人类自身生产的进化,经历了一个更长的过程,这个过程直至舜时才得以完善。舜以崇尚孝悌而闻名于世,以全新的道德文化开辟了东方人类社会的新纪元。”这一说法在文献学上的主要依据,是《史记》“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一句,认为这句话“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舜就是中华民族道德文明的始祖”[1]。
此说提出以后,首先在地方政府中引起了极大反响,舜陵所在地湖南省永州市政府于2003年主持召开了“全国首届舜文化与中华道德文明理论研讨会”[2],随即宣称:“观点已得到了史学界、考古学界的充分论证和肯定。”[3]时隔10年,已有教师将此说列入高中语文月考试卷,如在“必考题·现代文阅读”中,列有“舜文化”一题,选择答案有:“对文中‘舜文化是以儒文化为核心的中华民族传统道德文化的源头’一句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A.舜文化是中华民族传统道德文化的源头。B.儒文化是中华民族传统道德文化的核心。C.儒家文化脱胎于舜帝所创造的舜文化。D.儒家文化是舜帝创造的舜文化的核心。”[4]
“舜文化是中华民族道德文化之源”说,从我国古代社会文明发展的总体角度给予“舜文化”概念以新的界定和定位,对于我国上古文明,特别是舜帝古史的研究具有积极的推动作用,需要肯定。
但《史记》的有关记载较为简练,仅靠这样一句话而加以推断,证据比较单薄。《史记》原文“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其中“天下”一语确有空间的含义,而“始”字也确有时间的含义,从而将舜帝的“文明之德”理解为整个中华民族道德文明之源,乃至东方社会进化之源,用意虽善,但从文献学上说有违上下文意,单文只字,不免有断章取义之嫌。
并且“德”字也不能被泛泛理解为“道德”。古人言“道”言“德”,二者义近而有别。贾谊《新书·道德说》曰:“道者德之本也,仁者德之出也。”《老子》曰:“失道而后德。”可知“道”“德”互为本末体用,“道”为因,“德”为果;“道”为其然,“德”为所以然。“道”在“德”之上,较“德”更高一层境界。“德”仅为第二义,若论上古文明,更当于其上求诸第一义之“道”。
二 “舜文化是中华民族道德文化之源”说的文献辨疑
(一)先秦古文献所载舜帝之“明德”
就舜帝的一生功业与古文献记载而论,其与“明德”、“文明”具有特殊重要的关联,并由此使得“文明”、“明德”、“舜德”成为舜帝的形象特征,是可以肯定的。
舜帝在我国古文献记载中,最为突出的记录是称道他具备“明德”。这是古史对于舜帝一生言行功业的总评。
有关舜帝“明德”的记载,最早见于《尚书》。自《尚书》之后,记载舜典“明德”的首推《左传》。
《左传·昭公八年》:“自幕至于瞽瞍,无违命。舜重之以明德。”此处出现的“明德”一词,亦即《尚书·舜典》:“濬哲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闻。”孔安国传解释为“舜有深智文明温恭之德,信充塞四表上下也”,由此亦可得知,“明德”的含义即“文明之德”。
《礼记》中也有关于舜帝“明德”的重要记载。《礼记·表记》曰:“子言之曰:后世虽有作者,虞帝弗可及也已矣;君天下,生无私,死不厚其子;子民如父母,有憯怛之爱,有忠利之教;亲而尊,安而敬,威而爱,富而有礼,惠而能散;其君子尊仁畏义,耻费轻实,忠而不犯,义而顺,文而静,宽而有辨。《甫刑》曰:‘德威惟威,德明惟明。’非虞帝,其孰能为此乎?”
此处所载孔子所说的话,虽然没有直接称舜帝“明德”,但是借助《尚书·甫刑》(即《吕刑》)一篇,间接称道了舜帝的“德明惟明”,使用了两个“明”字。同时孔子还列举了一系列政绩,说明舜帝德行之高,后世不可及,惟有舜帝能够如此,潜在有“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的含义。《礼记》引孔子语,文献渊源比司马迁为早,并且记载详尽,恰可与《史记》“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一语互为注脚。
宋罗泌《路史·有虞氏》曾说:“故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天下之明德皆自帝始。故仲尼曰:‘亡为而治,后世虽有作者,虞帝不可及也。’‘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上句引《史记》之文,下句引《礼记》之文,恰是将《史记》与《礼记》二者互释。
(二)“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之语源
《史记·五帝本纪》:“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此上一句云:“于是禹乃兴九招之乐,致异物,凤皇来翔。”此下一句云:“舜年二十以孝闻。”惟中间“明德”一句,下笔突兀,不与上下文相接。
司马迁为文,均有出处。“凤皇来翔”明显源于《尚书·益禝》之“箫韶九成,凤皇来仪”,但“来仪”以下,并无文字可与“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相对应。考“来仪”以上,《尚书》有“帝曰:‘迪朕德’”一句,或即《史记》“明德”所本。
“迪朕德”,孔安国传解为“蹈行我德”,曰:“迪,蹈。”孔颖达正义:“《释诂》云:迪,道也。声借为导,导音与蹈同,故迪又为蹈也。”“迪”解为“进”、“蹈行”。《尔雅·释诂》:“羞、饯、迪、烝,进也。”邢昺疏:“迪者,以道而进也。”郝懿行义疏:“迪为进之道也。”
《易经》有《晋卦》,“晋”即“进”,亦即“蹈行”,而《晋卦》所言正是“明德”。《易经·晋卦》象传:“明出地上,《晋》。君子以自昭明德。”《子夏易传》云:“明出地上,大明之道,可进之时也。君子著其明徳,求上知之。”
《晋卦》的卦象为进升君子之明德,“迪朕德”犹言“进升我(天子)之明德”。二者正相对应。
又朱熹《孟子章句集注》引尹氏曰:“《大学》之道,在自昭明德,而施于天下国家。”以《易经》之语解《大学》。此语无异于说:虞舜之道,在“自昭明德”。
《尚书》“迪朕德”为舜帝与禹的对话,故在《史记·夏本纪》中,司马迁另有变换语句的表述,写道:“帝曰:‘道吾德,乃女功序之也。’皋陶于是敬禹之德,令民皆则禹。不如言,刑从之。舜德大明。”将“道吾德”(即“迪朕德”)与“舜德大明”作为因果关系加以记载。《夏本纪》之“舜德大明”与《五帝本纪》之“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的含义并无不同,可证“明德”一语确实源于《尚书》“迪朕德”。
(三)“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之含义
1.“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一语的阶段性含义。《史记》始于《五帝本纪》,表明五帝同为一体,所谓:“维昔黄帝,法天则地,四圣遵序,各成法度;唐尧逊位,虞舜不台;厥美帝功,万世载之。作《五帝本纪》第一。”
实际上,司马迁《史记》本身便多次记录帝舜以前远古帝王各有其德。譬如记载:“轩辕乃修德振兵。”“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高阳有圣德焉。”高辛“其色郁郁,其德嶷嶷”(《大戴礼记·五帝德》同)。“帝尧者,能明驯德,以亲九族。”此外总论又说:“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以章明德。”
帝舜上承黄帝、帝颛顼、帝喾、帝尧,下开夏禹。其中尧、舜、禹三代的衔接各有困境,当时的社会政治发展有起有伏。如尧帝时有“四凶”,舜帝时亦有“四凶”,帝鸿氏有不才子,天下谓之浑沌。少纻氏有不才子,天下谓之穷奇。颛顼氏有不才子,天下谓之梼杌。缙云氏有不才子,天下谓之饕餮。舜帝“流四凶族,迁于四裔”(《左传·文公十八年》及《史记·五帝本纪》)。舜帝“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四罪而天下咸服”(《尚书·舜典》),天下才得以平定。此外,尧帝时,其子丹朱不肖,“舜让避丹朱于南河之南”。而舜子商均亦不肖,“禹亦乃让舜子”。
结合《五帝本纪》上下文意,“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一句应当是说,在经历了“四凶”以及不肖子的困境之后,天下重新归于治理。也就是说,“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并非是指自文明开辟、有史以来而言,而是一个阶段性的评语。这样理解方才谨慎,不致于失之偏颇。
2.“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一语的空间性含义。“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的语义重心不是“始”,而是“天下”。
宋黄伦《尚书精义》卷八引张氏曰:“由而行之之谓迪。‘迪朕德’者,言天下之人皆由舜德而行之也。”
《尚书》、《史记》记载帝舜“明德”,都提到当时一个特殊现象,即“凤皇来仪”、“凤皇来翔”,而凤凰所要说明的是乐舞。具体所指,即舜乐《箫韶》。《箫韶》之乐舞是帝舜“明德”的标志性景象。
《尚书·益稷》曰:“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孔安国传:“立政以礼,治成以乐,所以太平。”又曰:“吹笙击钟,鸟兽化德,相率而舞。”孔颖达正义:“百兽相率而舞,鸟兽感德如此,众正官长信皆和谐。”
《史记》曰:“于是禹乃兴《九招》之乐,致异物,凤皇来翔。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
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引德龄曰:“‘禹’字当作‘夔’。”司马贞索隐:“招音韶,即舜乐《箫韶》。九成,故曰《九招》。”
道德成立的标志是乐,乐成立的标志是凤凰,而凤凰等等异禽瑞兽所代表的乃是四方。《说苑·修文》说:“于是禹乃兴九韶之乐,致异物,凤凰来翔,天下明德也。”《尚书大传》说:“舜好生恶杀,凤皇巢其树。”《白虎通义》卷五说:“德至鸟兽则凤皇翔,鸾鸟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鹿见,白鸟下。”
《尚书·益稷》载:“禹曰:‘俞哉!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万邦黎献,共惟帝臣,惟帝时举。’”孔安国传:“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苍然生草木,言所及广远。……言天下蹈行我德,是汝治水之功有次序。”
孔颖达正义:“充满大天之下,旁至四海之隅,苍苍然生草木之处,皆是帝德所及。——帝答禹曰:天下之人皆蹈行我德,是汝治水之功,惟有次叙故也。受其戒而美其功也。”
《诗经·小雅·北山》中典型的诗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吕氏春秋·慎人》中,被记载为“舜自为诗”。马骕引《尸子》解之:“舜之方陶不能利其巷也,及南面而君天下,蛮夷皆被其福。”(见《太平御览》卷一百九十五)
而“海隅苍生”与“溥天之下”,在舜帝当时,一个代表性的标志,是西王母的来朝。
《大戴礼记》说:“昔虞舜以天德嗣尧,布功散德制礼。朔方幽都来服;南抚交趾,出入日月,莫不率俾,西王母来献其白瑖。粒食之民昭然明视,民明教,通于四海,海外肃慎北发渠搜氐羌来服。”
西王母代表西极之地,亦可谓之西荒、西海。《尔雅·释地》:“觚竹、北户、西王母、日下,谓之四荒。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
马骕《绎史》解《尚书》此节,第一引《宋史·符瑞志》:“舜即帝位,蓂荚生于阶,凤凰巢于庭,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景星出房,地出乘黄之马,西王母献白环、玉珘。”第二引《洛书灵准听》:“西王母受益地图,凤凰仪,黄龙感,朱草生,蓂荚孳。”(见《太平御览》卷八十一)第三引《孝经援神契》:“虞舜德盛于山陵,故山车出。山车,自然之物也。山藏之精,与象车相似。舜德盛,山车有垂绥。”(见《太平御览》卷七百七十三)第四引《尚书大传》:“舜之时,西王母来献白玉瑖。”第五引《尚书帝命验》:“西王母于大荒之国,得益地图,慕舜德,远来献之。”表明马骕所理解的《尚书》文本,与鸟兽相感与四方来朝有关。
《四库总目·史部》亦云:“舜德之宾王母,禹迹之被流沙。”
上文所说《周易·晋卦》意在表明“进”与“明德”的关系,具体所指,乃是天子与诸侯的关系。
《晋卦》卦辞云:“康侯用锡马蕃庶,昼日三接。”彖传云:“晋,进也,明出地上。顺而丽乎大明,柔进而上行,是以‘康侯用锡马蕃庶,昼日三接’也。”其中即以天子接引康侯为例。
李鼎祚《周易集解》引侯果曰:“四为诸侯,五为天子。”引荀爽曰:“阴进居五,处用事之位,阳中之阴,侯之象也。”
顾颉刚《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认为:康侯即卫康叔,封于卫,乃周武王之弟,称康叔。高亨《周易古经今注》亦云:“康侯,周武王之弟,名封,故称康侯或康叔。”
舜帝时的四方诸侯,应当也包括丹朱、商均等人。《尚书》“虞宾在位,群后德让”,孔安国传以为“群后”指丹朱,孔颖达正义曰:“丹朱之性下愚,尧不能化。”
由以上语境分析可知,“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所表达的主要不是时间概念,而是空间概念。
韩兆琦注解《史记》“凤凰来翔”一语,认为不出于《尚书》,《史记笺证·本纪》说“致异物,凤凰来翔……《尚书》中无此等语,此等想法皆出自汉人”,有误。[5]李之亮《欧阳修集编年笺注·问进士策二》“《书》载凤凰之来舜”,唯引《史记》说“按,《尚书》未见此说”[6],同误。
三 舜帝“文明之德”与大学、中庸之道
(一)大学、中庸之道为舜帝“明德”之正解
舜帝的“文明之德”,又被分析概括,称作“四德”、“八德”。
《朱子语录》卷七十八载朱熹说:“‘濬哲文明,温恭允塞’,是八德。”又说:“‘濬哲文明,温恭允塞’,细分是八字,合而言之,却只是四事。”宋黄伦《尚书精义》卷一也说:“浚哲、文明、温恭、允塞,舜之四德也。”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舜帝的文明之德还被后世用来阐释《礼记》之《大学》、《中庸》两篇,从而将舜帝的帝王之道与儒家的中庸之学贯通起来,并且具体说明儒家发展的基本路向:“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在此,尧舜之道或唐虞之道,与大学之道、中庸之道合为一体。
譬如《朱子语录》卷十四载朱熹论《大学》即称:“《书》论尧之德便说‘钦明’,舜便说‘濬哲文明,温恭允塞’。”
宋范祖禹《帝学》卷一说:“帝王之学,谓之大学。……故学者所以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明明德于天下,尧、舜之道是也。帝王之学,所以学为尧、舜也。”
日月之光照为明。《易经·系辞上传》:“悬象莫大乎日月”“遍照天下,无幽不烛,故云明。”因其高明,因其境界,因其灿烂,因其悠久,故称之为“文明”。
从“文明之德”到大学之道、中庸之道,可以视为舜帝“明德”的正解。
(二)三皇五帝均是我国上古文明的主体
我国文明炳焕于世,充于四海,皇帝王霸,号称五千年之久。人文之祖始于伏羲,其后有三皇,有五帝。舜帝承上启下,为五帝之一。特别是五帝后期,尧、舜、禹三帝同朝为治,尤为隆盛。
《易经·系辞下传》中“包牺氏(即伏羲氏)之王天下也,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明确记载伏羲氏有“德”。伏羲发明八卦,为汉字滥觞,不能说不是文明。
《易经·系辞下传》又载:“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炎帝和黄帝发明耒耜,制作衣裳,都不能说不是文明。
东汉班固《白虎通义》记载:“三皇者何谓也?谓伏羲、神农、燧人也。或曰伏羲、神农、祝融也。《礼》曰:伏羲、神农、祝融,三皇也。”“五帝者何谓也?《礼》曰:黄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五帝也。《易》曰:黄帝、尧、舜氏作。《书》曰:帝尧、帝舜。”
《白虎通义》又说:“五帝无有天下之号何?五帝德大能禅,以民为子,成于天下,无为立号也。或曰:唐、虞皆号也。唐,荡荡也,荡荡者,道德至大之貌也。虞者,乐也,言天下有道,人皆乐也。故《论语》曰:‘唐虞之际。’帝喾有天下,号高辛,颛顼有天下。号曰高阳,黄帝有天号曰自然者,独宏大道德也。高阳者,阳犹明也,道德高明也。高辛者,道德大信也。”其中引用《论语·述而》,全文为“唐虞之际,于斯为盛”,认为唐虞皆盛、五帝皆盛,并没有舜帝独盛之意。
三皇五帝是我国上古文明的主体,其中炎帝、黄帝二代尤其重要,而燧人、祝融、颛顼、帝喾。治火治历,也各有贡献,“各成法度”,亦所谓“咸有一德”。
《尚书》、孔传称帝尧“克明俊德,以亲九族”,“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尚书中候》说:“帝尧文明,荣光出河,休气四塞。”尧以天下让与舜,古者尧舜、唐虞并称,其建树道德尚在帝舜之前。如称“舜是道德之源”,则似乎帝尧便无道德文明可言。而《尚书大传》卷三云:“舜者,推也,循也,言其推行道德,循尧绪也。”正谓帝舜之所以有道德,乃是由于承顺了帝尧而来。
《大戴礼记》的《五帝德》一篇,由孔子解答弟子宰我的求教而来,文献极为特殊。由其标题可知,这篇文献认为五帝均有其德,所述实际上包括六位帝王,即黄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禹。《史记》说到“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孔子家语》亦载全篇,足以互相印证。
三皇五帝,舜帝乃是其中的最后一位。舜帝以前各个时期的文明,不宜因为提升舜帝的地位而片面否定。
(三)舜其德只是“绍尧之道”
《尚书》载“迪朕德”,《史记》载“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由天子、帝舜一面而言,是以明德引导天子四方诸侯;由天子四方诸侯而言,是被帝舜的明德所引导。
《史记》又载:“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戴”谓蒙受、受惠。德者得也,使他人有得,称之为德。韩兆琦又解“戴”为“拥戴、拥护”[5],亦误。能使人蒙受其功,乃可以称为“明德”,若须“拥戴”其功,其德何在?
乐舞的建树,本身即包涵有一种继承性,不是一朝一夕突然出现的。
《吕氏春秋·古乐》说:“乐之所由来者尚矣,非独为一世之所造也。”又说:“舜立,仰延,乃拌瞽叟之所为瑟,益之八弦,以为二十三弦之瑟。帝舜乃令质修《九招》、《六列》、《六英》,以明帝德。”又向上追述说:“帝喾乃令人抃,或鼓鼙,击钟磬、吹苓、展管篪。因令凤鸟、天翟舞之。帝喾大喜,乃以康帝德。”又向下述其沿革说:“成王立,殷民反,王命周公践伐之。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周公遂以师逐之,至于江南。乃为《三象》,以嘉其德。”又追溯更早之原始说:“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六曰《达帝功》,七曰《依地德》。”其中均论及“德”的概念。
此外如《通典》卷一百四十一《乐典一》说:“黄帝曰《云门》、《大卷》。黄帝能成名万物,以明人共财,言其德如云之所出。”《太平御览》卷五百六十六《乐部四·历代乐》说:“黄帝乐曰《云门》,言黄帝之道成名百物,明民共财,德如云出其门。”也说到黄帝与乐、德的关系。
而《春秋元命包》说:“舜之时,民乐其绍尧业,故《韶》者,绍也。”《周礼·大司乐》郑玄注:“言其德能绍尧之道也。”乃至直接将舜帝乐名之《韶》解释为继承。
舜帝继承尧帝,同时舜帝一代政治亦与大禹密切相关。
当舜帝之时,有益、稷、皋陶、大禹、夔,君臣相须而治,共赞其致治之由,奏乐舞,告成功。
《书序》认为《大禹》、《皋陶谟》、《益稷》三篇,乃是“皋陶矢厥谟,禹成厥功,帝舜申之”。其中“大禹谋九功,皋陶谋九德”,功德不仅舜帝一人。
孔颖达正义:“皋陶、大禹为帝设谋,大圣纳其昌言,天下以之致治,功成道洽,礼备乐和。……言舜致教平而乐音和,君圣臣贤,谋为成功所致也。”
《尚书·大禹谟》说:“禹曰: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这段话即历代儒家所盛道的“六府三事”,其中“德”的要素不可或缺。
大禹治水,与四海来宾的关系尤大,《左传·昭公元年》引刘子之语,甚至于直接将“明德”的主语,记为大禹,说道:“美哉禹功,明德远矣!”
(四)后世学者所称远古帝王之德
唐宋以下,学者均有明言指出,肯定舜帝之德并不等于否定以往圣帝之德,不等于说尧帝以上没有德行,也不等于说禹王以下的德行不得与舜帝相提并论,而是圣帝各有其时,各有其德。
如宋李如箎明确指出:“史称明德自虞帝始,非谓尧以上明德不著于天下,正谓虞舜遭人伦之变而克尽其道,使三纲五常之义一定而不可变,谓自虞帝始,谁曰不然哉?”(《东园丛说》卷中)
宋林之奇将历代古舜帝王相提并论:“大抵形容圣人之盛德,必推其著见者而言之,尧曰钦明文思,舜曰濬哲文明,汤曰齐圣广渊,文王曰徽柔懿恭,夫子曰温良恭俭让,皆称其德之著而言之也。”(《尚书全解》卷一)
宋张载曾说:“观《虞书》礼大乐备,然则礼乐之盛直自虞以来。”但张载解释《论语》子曰“作者七人”则说:“‘作者七人’,伏羲也,神农也,黄帝也,尧也,舜也,禹也,汤也。所谓作者,上世未有作而作之者也。伏羲始服牛乘马者也,神农始教民稼穑者也,黄帝始正名百物者也,尧始推位者也,舜始封禅者也,尧以德,禹以功,故别数之。汤始革命者也。”(《张子语录》)
甚至唐柳宗元《贞符》也说:“非德不树,故仲尼叙《书》,于尧曰‘克明俊德’,于舜曰‘濬哲文明’,于禹曰‘文命祗承于帝’,于汤曰‘克宽克仁,章信兆民’,于武王曰‘有道曾孙’。稽揆典誓,贞哉惟兹德。”(《柳河东集》卷一,又见《新唐书·柳宗元传》)
明孙承恩《虞舜帝诗》云:“明德身为范,人文日与开。《韶》鸣灵鸟至,干舞远人来。龙衮辉宸极,南熏惬圣怀。泰和千载遇,稽首咏康哉。”自注云:“舜以明德先天下,制礼作乐,人文日宣,凤凰仪而有苗格,垂衣拱手端己无为,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天下向化,世称泰和之治者,必先唐虞,可谓千古独盛者矣。”(《文简集》卷二《鉴古韵语》)其解读舜帝“明德”,内则曰“身为范”、“先天下”,外则曰“远人来”、“有苗格”,由此而称道舜帝的“千古独盛”,不仅与文献吻合,而且切近儒家人文的真精神,可谓学有根柢也已。
如上所论,圣帝各有其德,才是完备的解释。
《史记》所载“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一语,应当理解为:在有虞氏这一代,舜帝治理天下是从自明其德开始的,天下四方都蒙受到了舜帝的德惠。
“舜文化是中华民族道德文化之源”之说注重强调舜帝与道德具有密切的关系,有可取之处,但是它不够准确,容易产生误解。实际上,我国先人所理解的“道”“德”,均源于宇宙天地,“道德”之广大、深厚、崇高、悠久,绝不是一人一地可以穷尽的。正如《礼记·中庸》所说:“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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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高三语文备课组.贵州省湄潭中学2013届高三月考语文试卷[EB/OL].[2012-10-08].http://www.ht88.com/downinfo/493477.html.
[5]韩兆琦.史记笺证[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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