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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尔维尔的《白鲸》与村上春树的小说创作

2013-03-18李晓娜

外语学刊 2013年1期
关键词:白鲸村上春树悲剧

李晓娜

(吉林大学,长春130012;黑龙江大学,哈尔滨 150080)

1 引言

村上春树是一位享有世界声誉的日本作家,他的作品超越了民族和国界,掀起了世界范围的“村上春树现象”研究风潮。“这种在商业上的成功掩盖了‘村上春树现象’的高度复杂性:他的声誉的到来是源于他一贯倾向于和日本文学界保持距离,并且(在小说创作中和作为‘社会评论家’)他的创作本质难以被归类。”(Seats 2006:3)村上春树在艺术创作中进行了独特的尝试,他的作品描述都市青年孤独、绝望的精神状态。他的小说创作受到了西方文化尤其是美国文学精神的深刻影响,他通过原创性的审美想象来避免囿于日本本土文学的束缚,其作品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美日文化的结构性趋同造成的文化亲和关系。但是,“村上春树既没有在作品中以现实主义的方式展现西方的影响,也没有把它描绘成为危险或者腐败的,相反,他把其作为他的作品戏剧和讽刺效果的基础,构建出多维度的现实”(Suter 2008:133)。美国文学中究竟哪些美学追求比较深地影响了村上春树的小说创作?如何用一种跨文化的视角来阐释村上文学精神中的人类性问题?针对这些疑问,本文将以村上春树的小说作为参照系,通过分析这位日本作家推崇的美国文学作品《白鲸》中几项艺术特征的价值蕴含,来探索二者的共相审美追求,由此讨论这些特征的文学价值和意义指向。

2 《白鲸》的“高贵”、“滑稽”与“悲剧”

村上春树一直对美国文学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在一次采访中他说道,“一个人在房间里时,我就听美国的爵士乐和摇滚,看美国电视节目,读美国小说……他们(美国作家)在我房间的墙上为我提供了一扇可以看到外国风光、奇幻的世界小窗”(Walley 1997:41)。在众多美国文学作品中,村上春树认为麦尔维尔的《白鲸》是最具美国特色的3部小说之一,并概括他眼中的“美国式剧作法”的特征为:高贵、滑稽和悲剧。(徐谷芃2006:119)在村上春树看来,“高贵”是一种高贵的志向,喻示着人类被偶然地掷入到自然规律铁一般的网罟中,在被规定的同时却在寻找存在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文学的“高贵”精神诠释了人性的自由诉求,揭示了人类的普遍罪性以及对这罪性的悲悯与救赎。美国现代文学精神的“滑稽”之维,具有“反讽”之意。主人公在生活中发现了“恶”与“虚无”,坠入到存在的深渊之中,面对黑暗虚无的力量,主人公无论采用怎样的行动都显得荒诞而无实际意义。“悲剧”则通过刻画个体心灵之痛以及特殊意象的营造,建构起深湛的美学之维,暗含了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思考,它是对人类在困境中展示出精神力量的伟大诠释。

在《白鲸》中,我们可以看到村上春树心目中这些特征的表现。村上本人对《白鲸》十分推崇,他的小说《寻羊冒险记》和《舞!舞!舞!》中的海豚宾馆就是受到了《白鲸》的启发而命名,因为“寻觅什么是很有趣的作业……我所以给这里取名为DOLPHIN HOTEL,其实就是因为麦尔维尔的《白鲸》里有海豚出现的场面”(村上春树2007c:203)。由此可见,村上对这部小说的熟悉和喜爱。麦尔维尔在小说中刻画了名叫莫比·迪克的“白色巨鲸”,这个“意象”具有深奥的哲学内涵,在小说里,虽然一般水手把它看成是海怪,船长把它当成是自己的仇敌,但小说中的叙事者以实玛利却把它看成是宇宙本质的体现,在它身上兼具空虚与残酷的性质。“白鲸”作为无形的权威和不可撼动的力量而存在,是宇宙“恶”的化身。这是超越物理世界以及时空限制的象征物,是对人类怀有敌意、人类却难以将其征服的力量。围绕着这样的意象,一幕幕体现着“高贵”、“滑稽”、“悲剧”特征的戏剧展开了。

2.1 高贵

麦尔维尔通过《白鲸》阐释了神秘性的主题,暗含了人与命运关系的思考,村上也是不惮于在小说中表现命运之谜的作家,他和麦尔维尔一样,喜欢刻画世界的“不固定”和人心的“不可测”。麦尔维尔的“白鲸”把读者引领到黑暗悸怖的潜意识世界。对人的潜意识中黑暗王国的揭示,在文化史家看来这或许是西方人文理想沉落的预言。这种陨落是工业文明的发展带来的精神危机,是技术理性统治一切的时代中人们失去精神家园的美学认知。卓越的文化心灵把长期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恐惧、不安、颤栗等非理性冲动唤醒,并把它提高到了极其重要的地位。激荡古希腊心灵的深刻主题似乎被重新奏响。在希腊神话中,就连宙斯都无法逃脱冥冥之中被称为“命运”的力量,他无法从普罗米修斯的口中获得自己将被推翻的秘密。而驱使正直的俄狄浦斯走上弑父娶母道路的力量更是神秘莫测。任凭你如何挣扎反抗,都无法逃出这个黑暗的深坑。然而,在麦尔维尔笔下,处于如此处境中的人类,呈现给读者的形象不是压抑,而是昂扬,不是卑微和绝望,而是理智与信念的高贵。同样地,村上春树也在自己的作品中,歌颂着人在难以把握的时空变幻中,对自心信念的坚守。

文学精神的“高贵”诠释了人性的尊严,因为意义的问题折磨着那些最敏感的心灵,对“非存在”的焦虑成为主导趋势,也成为村上春树和麦尔维尔心智结构中同源性的意识体系。

在麦尔维尔的《白鲸》里,莫比·迪克喻示着不可预见性的力量。“它是力,它是神,它是人类残杀手段的反抗者,他的形象正是整个大自然伟大的化身!”(毛信德2004:59)面对这种巨大的神秘力量,船长亚哈怀着高贵的志向与之决斗,而作家怀着深沉的感伤咀嚼着人生的苦难,在生命的废墟上寻找存在的意义和活着的“价值”,这种寻觅是一种高贵的使命感。村上小说的主角,在颓废或玩世不恭的外表下,却认真地倾听自己心中若隐若现的声音,承受着自我的拷问与质疑。他们或许既无宗教的虔诚也无亚哈船长那样强烈的执念,然而他们都是一些自己负起心灵的十字架,即使累得难以顾及表情、支撑不住,也不肯放下的人。《白鲸》里的亚哈船长既不能说是一个典型的好人,也不能说是一个足够明智的人,然而这个形象却无疑闪现着“英雄”的光辉。亚哈寻找白鲸与其决斗的行为,宛如俄狄浦斯永恒的话语,天意难违但可抉择。命运的诡计和定数必须予以挑战,与其等待皆有一死的命运,还不如主动抉择,走上精神上的反抗之路。生存的“悖论”在于无法和解的紧张与矛盾,面对荒谬和非存在,具有主体精神的人必须予以抉择。

村上对于那些始终坚持自己理想的人物有着深深的敬佩,他之所以喜爱另一位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的代表作《了不起的盖茨比》,正是因为:“虽然盖茨比意识到自己的雄心壮志的虚假性并死去,但他划着他的小船持续地朝着梦想驶去”(Miyawaki 2003:271)。村上笔下的那些少年男子,也在他们的生活中遥映着这样的英雄光辉。所以,村上倾心的“高贵”,不是完美,不是高高在上,而是承受世界的无常与自我的缺陷,在无常与缺陷中执着于内心的真诚、不屈。

2.2 滑稽

村上春树概括美国现代文学的“滑稽”,有“反讽”之意,暗指充满绝望感的主人公在生活中发现“邪恶”与“恐怖”,坠入到存在的深渊中。“生存还是毁灭”,对于哈姆雷特而言是思想的问题,而对于麦尔维尔笔下的主人公而言,则是行动的问题。“滑稽”具有堂吉诃德式的精神特质,是焦虑与勇气合一的精神特征。作为存在的“骑士”,既可以说是恐惧和焦虑的守护者,又需要时时刻刻防范着非存在对于自我的威胁,并且要对这种威胁做出抵抗的反应。“滑稽”首先是对“勇气”的肯定,主人公欣然承担了在潜意识深处感到的否定性,然后达到更高层面的生命肯定性。这种自我肯定对于亚哈来说,就是对于匮乏、辛劳、不安全、痛苦以及可能遭到的毁灭的接受。同时,主人公越是生命力顽强,越是能从恐惧和焦虑的危险中肯定自我的生命存在和精神价值。所以,在麦尔维尔的笔下,亚哈船长被刻画成一位“头发灰白、不敬畏神灵的老人,他满怀着诅咒也要满世界地追逐这条约伯的大鲸”(Melville 1981:177)。面对神秘莫测的巨大力量,一切反抗行为都显得“滑稽”与“荒诞”。“鲸”的强大与不可战胜映照出了人类身躯的渺小与脆弱,但是由此也为强大的精神提供了自我诠释的可能。亚哈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与白鲸决斗的结果。但他的可贵之处在于以自我力量征服了对死亡的焦虑,成为敢于承担死亡的勇气的象征。在村上看来,面对死亡的恐怖与“白鲸力量”的神秘之时,只有去坦然面对才能维护人性的尊严,也才能在内在本质上保持对自我的肯定。其结果是失败的、没有希望的,但因为具有参与到精神的自我建构以及承担死亡与命运的勇气,从而具有超越时间的哲学意义。

美国小说中的“滑稽”和“反讽”的背后是一种用勇气去印证生命不朽的信念,很大程度上取代(或重新诠释)了基督教复活象征。《白鲸》的叙事语调中,始终有着调侃的调式与节奏,无论是写庸凡生活中的困窘,还是写冒险生活中的绝境,即使在面对死亡的恐怖与神秘的“白鲸力量”之时,叙事者也总会运用他机智的、甚至在当时人看来颇亵渎神圣的俏皮话,来形容或评论当时的状况。村上的小说也以机智的妙语著称,在他的第一人称小说里,主人公内心的隐痛,常常是以令人发笑的语言或叙述,轻描淡写进行表达的。而越是表达得轻描淡写,读者对他们的隐痛的体会就越深,读过也之后也越难忘怀。这正是村上得益于《白鲸》等美国经典文学的艺术造诣。

2.3 悲剧

所谓“悲剧”,往往和“灾难”联系在一起。暗含了主人公拒绝世界和生活的设置,拒不接受这个被规定的残缺世界,因为在人类生存的局限性和自然规律铁一般法则之间毫无调和的余地。在《白鲸》中,亚哈船长是一位神秘而具有悲剧意识的人物。“白鲸意识”实际上是内在心理倍受罪恶感的折磨,在亚哈神秘的体验中感觉到有主宰一切的至高无上的力量独立存在着,他感到自己是惟一有资格同白鲸较量的人。“悲剧意识”在文本中体现为对某种能够引起怜悯和恐惧且神秘莫测东西的描摹,它的存在让主体心灵始终感到压抑、不服和绝望。小说的结局是亚哈和“裴廓德号”船只及成员几乎都消失殆尽。这个小说的悲剧主题构件是死亡、罪恶与毁灭,亚哈的消失意在说明人类追求真理的绝对意志,它代表了人类存在的终极不和谐。亚哈的崇高性格及悲剧意识在于,面对邪恶与痛苦,面对命运的限制,能够彻底追究自己的可能性。正是对自由意志的可能性追求,让我们感受到悲剧精神所具有的深刻性。

在《白鲸》中,麦尔维尔通过对悲剧人物形象的塑造,不仅富于美学意义,而且很具有哲理性。美国现代文学中涉及到“高贵”、“滑稽”、“悲剧”所具有的美学内涵,也正契合了村上春树小说的美学主题。这种“美国式剧作法”在村上小说中集中体现为:对“暴力”的书写、对“荒诞性”的书写,和对悲剧意识的刻画。

3 对生存本质的思考:村上春树对“暴力”的书写

村上春树是一位有着高贵使命感的作家,他在作品中对“暴力”以及“暴力”的肇因进行了深入的思考。这种针对“暴力”的思考,反映的是“白鲸”式的自然力量,是人的潜意识中紧张不安的因素所致,是对彼岸王国绝望与恐惧的情感凝结。村上说:“在某种情况下,我不得不投入战斗”(转引自林少华2010:276)。这种战斗本身没有对象,不是一个关于国家、社会的问题,而是一种个性的、个体的最迫切的是否“存在”的问题,与其价值关联的则是心灵的救赎与避免沉沦的渴望。村上春树“在这现实的空气里感受到了暴力性”,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小说家“有责任思考该怎么处理自己感觉到的东西”(河合隼雄 村上春树2011:138)。村上小说深入到现代心灵的“黑暗森林”,追问“人为什么活着”的意义,思考人与命运的关系。

村上在小说中创造了大量独具特色的心理意象,比如动物、数字等。在众多的意象中,“地震”一词极具概括力和象征性,代表了“白鲸”式的自然力量,是大自然强加给人类的“暴力”,反映了村上的内心焦虑。“地震”不仅是日本作为岛国随时都要面临的天灾,而且是作为“形而上的幻觉”存在于他的生命体验之中,并在文学中予以积极救赎的现实需求。他正是通过地震给人类带来的灾难出发,反思人类自身所具有的危机和局限。“地震”象征着一种“废墟体验”,而这种虚无的废墟体验成为他审美想象的底蕴所在。村上不断追问,哪里才能寻找新的价值?这里的“地震”犹如两次世界大战给西方知识分子内心带来的巨大冲击一样,不仅仅摧毁了城市和家园,不仅仅是对自己信守的文化信念的丧失,更重要的是象征着死亡和黑暗的魔影,无法摆脱,成为压在几代知识分子心灵上的梦魇所在。面对“地震”,“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呢?我们的行动在自然力量面前显得那么的渺小,我们的反抗显得那么的无力与滑稽。这是亚哈面对白鲸的精神命题,也是村上在小说中提出的问题核心。小说里隐含着一种救赎的伦理,是将神圣从黑暗中分离出来,超验从尘世中分离出来,回归某种宗教和传统的价值观,是根治断裂带来的巨大创伤的良药所在。对于村上来说,只有通过对黑暗与死亡体验的审美表达,才能超越自然法则的奴役与控制。对死亡暴力与黑暗世界的心灵体验,能够代表着人类对尘世生活的超越。命运通向死亡,死亡不是惩罚而是赎罪。也许只有具有罪责意识的心灵,才能超越废墟意识,进入救赎领域。对于深谙美国文化精神的村上来说,这种不妥协的“硬汉性格”或“反抗绝望”的精神,成为其完成灵魂救赎的出口所在。

村上春树对“暴力”的描写还体现在对战争场面的刻画。在《奇鸟形状录》中,村上通过对战争场面的描写,意在揭示其嗜血本质,象征着命运的不可改变以及定数的威力。发生在诺门坎的暴力描写是通过“间宫中尉”的话加以表现,描述了战争的恐怖以及心灵的颤栗,成为作者深入思考“暴力”实质的文学修辞所在。特别是作者对其中一段剥人皮的描写,更是把战争的暴力场面推向了极致:“熊一般的外蒙军官最后把利利索索剥下的山本胴体的皮整张打开,那上面甚至连着乳头,那股惨不忍睹的东西那以前那以后我都没见过。一个人拿起来像晾床单一样晾在一边……”(村上春树2009:180)类似这样令人惊骇血污的场面比比皆是。经历了令人恐惧颤栗的死亡暴力,不能作为空壳被黑暗吞噬而彻底消失,要把暴力的黑暗与残忍说出来,才是真正的勇气。这区别于传统的日本“耻感文化”:“在以‘耻’作为主要约束力的社会,人们在公开自己的错误时,即使是向神父忏悔的信徒,也无法体验到解脱。只要不良行为未‘公之于众’,他就不必懊丧,忏悔对于他来说只是平添烦恼”(本尼迪克特2007:165)。面对“恶”与“暴力”,村上选择的不是回避,而是勇于“公之于众”,进行深刻地反思。这样的“暴力”认知,超出单纯的“历史性”的经验层面,上升到超验性的无形暴力,也就是对“自然暴力”的隐喻刻画,把生存的残酷性、荒谬性和虚空性揭示出来,是潜伏于作家内心深处对世界可怕性的美学表达。

村上曾说,“对我而言,一个故事就是一辆将读者带往某处的车子”(鲁宾2006:90)。当我们踏上这辆“车子”时,会逐步感受到恐惧颤栗的情感以及可怕的“死亡暴力”。作为现代作家的村上春树,在艺术生活中揭示罪恶与深渊体验,将恶视为灵魂之景象,这种风格是绝对的超验式的观物形式。可以看出,村上小说对历史理性主义持厌恶态度,在追溯“恶”与“暴力”的根源上,显然具有“美国式剧作法”所拥有的哲学深度和生命高度。村上认为这部作品的基本主题就4个字:“战斗”和“救赎”。理解《奇鸟行状录》里的“暴力”倾向,不能仅限于现实语境的战争反思,必须上升到超自然的层面。对生命存在有了整体性的观照之后,方能深刻领悟作者的美学隐喻。

4 村上春树对“荒诞性”的书写

荒诞感、滑稽感是切入村上小说艺术很重要的价值范畴。这是村上春树在汲取美国文学传统资源的同时,对生存现实和时代精神的敏锐体验和深刻把握。所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暗含了人类心灵殚精竭虑为之懊恼的生存困境和生命难题,犹如一堵坚硬的墙壁,永远都不可穿越。人性之谜、生存之谜永远都是艺术的思想主题。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推着巨石艰难前行,然后听任巨石一次又一次的落下,这种可笑但是执着的存在姿态震撼了艺术家的心灵。现实如此荒谬,像村上春树这样追逐生命意义的艺术家们就在文学审美中去表达自己存在的思考。在《挪威的森林》、《海边的卡夫卡》、《舞!舞!舞!》、《萤》等作品中,主人公流露出对孤独的无奈、对生的烦恼、对死的恐惧。对于村上来说,文字和想象之间的互动就是一切,即是生命存在的真实。

“荒诞”感来源于生存的无意义。现代科学的发展不仅破坏了人们得以休养生息的星球,而且把人们终极的关怀也一并摧毁,只有虚无和死亡相陪伴。19世纪以来的美国文学体现出对失落的价值观的怅惘和痛苦地寻求人类出路的审美表达。对美国文化相当熟稔的村上春树,对“荒诞”主题也有着深入的思考。在村上的小说中,主人公大都无聊,他们的生活、学习、工作、甚至性爱都毫无意义,“局外人”一般的冷漠和无热情。在《寻羊冒险记》中,主人公这样说,“车开得再快,也没办法甩掉这单调和无聊。相反,车开得越快我越是快步踏入无聊的中央。所谓无聊便是这么一种东西”(村上春树2007c:99)。主人公的“黑色幽默”反映出特殊的心理挣扎,在荒诞的社会中,既然人们无法摆脱物欲的压榨,也不愿自我的人格在现实中消隐,那么只能对现实予以特殊的反抗。既然无法摆脱无聊与乏味,那就深入到“无聊的深处”,用“无聊的态度”对待现实的无趣,这种清醒地安然接受外部现实强加给自己的痛苦,是一种特殊的人生态度和看待世界的方式,具有“绞刑架下的幽默”效果,主人公貌似滑稽的举动实际上是对现实荒诞的深度揭示,反映出现代世界的荒唐、麻木、残酷和病态。

村上小说中对世界荒诞感的描述,还体现在对人物孤独心灵的描述上。孤独来源于人类心灵深处的绝望,来源于人与人之间交情的淡漠,来源于人类心灵对自己生存无根的反思。《挪威的森林》中的主人公木月和直子都是被孤独感侵扰着、在极为抑郁的状态下走向死亡的,“我”、绿子、永泽等人虽然活在人世间,但是依然活在自己灰暗的、绝望痛苦之中,背着沉重的幻灭感在苦苦挣扎。玲子一语道破玄机“我们迟早都要那样死的,你也好我也好”(村上春树2007a:369)。正如林少华总结的那样:“村上的孤独并不仅仅出自小市民式的廉价的感伤主义,不单单是对个人心境涟漪的反复咀嚼。更多的是源于对人的本质、生命的本质以及社会体制,人类走向、自身处境的批判性审视和深层次质疑”(林少华2010:267)。

村上小说的主人公总在传达一些什么,但是似乎又很难用语言来表达。所以主人公经常用自言自语的方式来审视自己荒诞而病态的处境,刻画出人世间的滑稽,达到愤怒而辛辣的艺术效果。面对荒诞的现实,人们痛心疾首但是又无能为力,只有玩世不恭的生存,以某种喜剧的方式承载着悲剧生活的内涵,寻求现实的麻痹与忘却。这是上帝死了的时代,没有信仰,一切皆是可能的。因为没有终极真理,也就没有是非评判,只有在荒诞的世界中展现消极的人生观。这种悲观、消极、无聊与荒诞的描述,是村上春树小说中很重要的文学基调,萦绕不去又很容易体会。

5 村上春树对悲剧意识的刻画

雅斯贝尔斯曾经说,“悲剧气氛的出现,就像我们被弃置其中的陌生而险恶的命运。敌对的事物威胁着我们,有一些我们无法逃脱。无论我们走到哪里,也无论我们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冥冥之中总有某些东西会摧毁我们,不管我们做什么或期望什么”(雅斯贝尔斯1988:30-31)。麦尔维尔善于营造这样一种悲剧性氛围,他是一位敏锐地洞察了人性症结的文学家,他深入思考人类生存的困境及偶然性、悲剧性,在审美想象中摹绘人类生存的极端不确定性。麦尔维尔在描写海上冒险、水手的日常生活背后,发现了隐藏在“大海”深处的可怕,人类对于孤独的恐惧、失落感、虚无皆是由此而衍生。同样,村上春树以悲剧意识作为创作的底蕴,不断地探究、思索并建构一个“陌生化”的世界,反映了村上对精神之谜和人类存在困境的深刻反思。“忧郁”、甚至走向自杀是村上小说主人公精神品格的重要构成,凸显了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感性的真实。

村上的小说反映了生活在追求物质享受时代中的年轻人的世界,着重描绘他们失落而迷惘的世界。冥思“死亡”是村上春树在现代生活中意识到的“危机”的体现。村上的很多小说都在描述自杀或与死亡有关的故事。例如,《且听风吟》中这样描述恋人出其不意的自杀:“第三个是在大学图书馆认识的法文专业女生。次年春假她在网球场旁边一处好不凄凉的杂木林里上吊死了,尸体直到开学才被发现,整整在风中摇摆了两个星期”(村上春树2007b:67-68)。死亡的梦魇是世间万物都要面对的话题。

在《挪威的森林》的扉页上写着“献给许许多多的祭日”,弥漫着悲怆感的同时,实际上作者不断渊深自己的“悲剧”意识。在村上笔下,人物的悲剧意识体现为一种特别尖锐化的生活感受。女主人公“直子”一直生活在恋人自杀的阴影中,家人和朋友都尽了最大的努力,希望她能够摆脱精神上的重负。但是,她虽然做了种种挣扎,仍然无法消除死亡与悲剧的困扰,最终走上了和情人同样的自杀之途。村上小说描写了现代人挣扎在爱欲与死亡泥淖中的过程,其目的在于唤醒麻木的心灵。也许只有通过死亡意识的震颤才能启明通向自我认识、走向自由的路径。最高的生命必须为死献祭,因为这是在生命过程中克服时间性困扰的审美纯净形式,是生命本身形式化的永恒象征。《挪威的森林》能如此地打动每一位读者,就在于让我们看到了自己的“生存原型”,透过这些人物,依稀看到我们的悲哀与无助。

黑古一夫指出,“人,无论是谁,都会有一生也无法消除的心灵创伤。或者说,不管表面上看起来,言行举止多么健康、阳光,人其实都是怀着内心深处不断滴血的创伤而生活着的……可以说,村上春树正是以这种人所共通的心灵伤痛及青春感伤为基调,去创作他自己的故事的”(黑古一夫2008:72)。黑古对于村上小说的评价极具眼光,可以说人类性的心灵伤痛存在于这种生死两元的挣扎中。伟大的文学家,担荷的痛苦尤为深重。村上的小说描摹出这种生存的必然性,表达了对人类生存困境的关注。

悲剧的目的在于揭示人生中可怕的一面,并由此向我们暗示世界和存在的本质,悲剧使我们从痛苦的人生束缚中解脱出来。在村上看来,忧郁是悲剧意识很重要的表现之一,忧郁来源于直面死亡后内心的觉醒以及恐惧不安无以言说的痛苦。村上的小说把死亡看成重大的悲剧事实,正是通过对命运的残酷性描述,升华出自由精神的可贵,达到其对心灵救赎的渴望,成就人类想象力对不朽的渴望。村上的渴望体现在对超验的异质空间建构中,体现在他对穿越死亡、遐想彼岸世界的美学谱图上。正因为村上的小说担荷着人类的“痛苦呻吟”,所以他的小说具有痛苦深度及融汇的神圣感和崇高感,激起广大读者的共鸣。

6 结束语

《白鲸》中体现出的“高贵”、“滑稽”与“悲剧”这些特征,对村上春树创作的影响并不是微观上的,而是一种写作姿态,一种审美追求。村上小说中蕴含着“心灵的辩证法”,一般意义上的孤独与苦闷,都被赋予积极闪光的性质,从而走上更高意义的肯定自我、超越自我的生存之路。这也正契合了美国文学传统中“高贵”、“滑稽”与“悲剧”的背后都是自我疗救、自我肯定的救赎精神。村上对生命的反思中种种焦虑与悲哀的描述,喻示着精神中永恒的自由向往以及对灵魂救赎的不竭动力。因此,村上文学中的人道伦理为其获得跨越民族、跨越时空的人类性价值提供了可靠的保证。

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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