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没有油漆的门
2013-03-16龙建人
龙建人
几位姑姑都以为爷爷去世的时候会很痛苦,特地要我将爷爷用过的杀猪刀找出来,放在随时可以拿到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这是我们的老家的风俗。谁要是当过杀猪匠,屠宰过猪,到他死去的那一刻就会痛苦无比,似乎那些死在他刀下的猪的冤魂会来索命,让他持续痛苦,老断不了气。这时,只要在他的脚边放一只木盆,将杀猪刀砍在盆沿上,他的痛苦将会减轻。看着被多年的疾病折磨得皮包骨的爷爷,我心有不忍,迅速地将他用过多年而又多年不用了的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刀,找出来藏在爷爷睡的床底下。
父亲和伯伯将大姑二姑三姑幺姑请来看望爷爷,算是父女之间的最后聚首。几位姑姑家都离得远,交通不便,步行要一天时间。当时在腊月尾,几位姑姑都怕爷爷在这几天出事,也就做好了在我家过年的准备。几位姑姑来后,一向冷清的家,突然热闹起来了。爷爷还是每天吃着他已经吃习惯了的去痛片——尽管对他的病没有丝毫改善,伯伯和父亲就将爷爷的棺材移到堂屋,刷土漆。这口棺材是爷爷自己为自己准备的,除了自己的,他还帮奶奶也准备了一口,以备她去世后使用。
伯伯和父亲在堂屋里忙碌,母亲和几位姑姑也都在为爷爷的后事作准备。爷爷的寿衣早已准备好,她们所做的是检查一遍看有没有损坏,是否够数等。按照家乡风俗,男性老人去世必穿的衣服须单数,而女性则双数。
我时不时都去看爷爷,害怕他在我都不注意时突然去世。除夕后的两三天,他的病情虽说不上有好转,却也没恶化了。大家绷紧的神经开始放松了,都以为爷爷已经挺过这一道难关,大姑二姑甚至作了回家的打算。
正月初四早上,我吃完早饭,去爷爷房里,爷爷面壁而卧,我问:“爷爷想喝水吗?”“想喝,但起来不了!”爷爷声音微弱。我将水杯放在爷爷床边的板凳上,就去扶他坐起来,准备喂他喝水。我扶他起来,准备腾出一只手去端杯子,他的眼睛往上一翻,身体像一摊泥似的往下滑,我似乎感觉到什么,赶紧叫身后的大姑。大姑帮着我,将爷爷又放躺在床上。再叫,爷爷已经不能答应了。
听到情形有些异样,父亲和伯伯都从堂屋过来了。他们将爷爷从床上扶起来坐在竹椅上,将早已经准备好的三斤六两“倒头纸”拿过来,烧在爷爷的脚边。在明灭不定的纸钱火光中,我才意识到爷爷再也不会答应我了。伤心已极。那柄杀猪刀没有用上,总觉得有些遗憾。
曾祖父人称龙四公,是一个干地主(有名无实),能说会道,远近闻名,别人在路上偶然遇到他,都会很尊重地和他打招呼。曾祖父兄弟有六人,因为人丁兴旺,人都不敢怀有欺负之心。甚至还有人编了几句顺口溜来形容他们兄弟:“大青猴,六马棒,刺梨格蔸,抵门杠。”曾祖父排行第四,顺口溜中的“抵门杠”所形容的就是他。所谓“抵门杠”,就是这个家无论有什么困难,他都会出面,将事情处理好。曾祖父其实是只是得名而已,家中也没有几亩贫瘠的土地,到爷爷出生时,家道已衰落。爷爷排行第二,头上还有一个同父不同母的哥哥。爷爷出生于民国十三年,即公元1924 年,甲子岁。甲子,正好是一轮干支纪年的开端,这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年头。爷爷长到17岁,在曾祖的主持下,爷爷迎取了奶奶。至此,爷爷离开了曾祖父,独立建立了家庭,这就意味着一个人必须独立面对世界和人生了。
1948年夏天的一个晚上,繁星满天,蟋蟀声声鸣叫,暑热刚刚退去。偶尔有蝙蝠外出觅食。劳累了一天的爷爷和奶奶坐在屋檐下,享受着凉风带来的清爽。突然,对面的山凹里闪出一星火光,远远看去,像是一只萤火虫提着的灯笼。紧接着第一星火光,是第二星,第三点,一共是八点。八点火光,随着弯曲的山路迅速地向山下飘动。原来是八个人燃着火把,沿着山路而下。是土匪!爷爷一下子警惕起来,想:“不知道团转(附近)哪家又要遭殃了”。他立刻和奶奶进屋去,关上门。从皮纸糊的窗户望出去,点点火光顺着通向石场的大路去了。爷爷终于松了一口气,但他依然待在窗边,密切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大约半个小时,只见不远处的山腰,升腾起一片红光,还隐隐约约嘈杂的哭喊声。爷爷心里猛然一惊,但随即又冷静下来。
我们村并不密集,几乎所有的人家都住在半山腰上,山这匹山一家,那匹山一家。山脚是一条小溪,常年涓涓细流,但没鱼虾。从小溪到半山腰,才有一湾一湾的土地了。再往上,又是原始森林。爷爷注意到的有红光升腾起来的地方,因与我们虽然都在溪流的一边,但因隔着一道堵出来的山梁,所以无法看得详细。爷爷观看了那位置,肯定是任海洲家无疑。
爷爷让奶奶先休息,就穿上棕索草鞋,趁着繁星微弱的光亮出门去了。夜很黑,看不见路,但爷爷不敢打火把,这很容易成为被攻击目标。好在山路走熟了的。不一会儿,爷爷就过了小溪,上了对面山腰。再顺着山腰向前走一段,就能看清出事的地方了。
果然是任海洲家,爷爷走到他家的对面,只见他家的一间房已被点燃,火光冲天,他的老伴坐在地上哭嚎着。任海洲被扒光衣服,用爬藤吊挂在门枋上,几个土匪举着浸油的鞭子,边烧灼边打边讯问。哭嚎声不停地传过山的这边来,透出一股乱世的凄凉。
爷爷跳下土坎,钻进了高可以没过头顶的茅草丛。茅草丛中里的热气已经散去,猫着腰,小心翼翼地走,顾不上草丛中的隐藏的毒蛇,也顾不上茅草像剑一样锋利的叶片,只求不弄出声响,引起土匪注意。到了一块开阔的茅草坡上,爷爷就伏了下来。大火还在熊熊燃烧,土匪的叫嚷声很嚣张。
土匪是来报复他们的。原因是任海洲的两个儿子抢了别人的大盐,而那些大盐本来属于土匪。所以他们才调动人马,明火执仗索回。爷爷见土匪把任海洲打得皮开肉绽,也不知道自己咋想的,就猛地站起来喊:“对面的各位大哥,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土匪听到喊,停止了对任海洲的灼烧。任海洲和他的老伴也忍着巨痛,停止了哭喊。
“你是谁?不要多管闲事!”土匪回答。有几个土匪把枪举起来,对准了对面的声音发出来的地方,爷爷心怦怦直跳。
“你们这样子,他到底戴了你们什么过啊?”爷爷问。
“哪样?他宰我们的线子(土匪黑话——大盐),麻过我们的箍头子(土匪黑话——脱衣服),揭过我们的瓜叶子(土匪黑话——旧时人们包扎在头上的布帕)。”
“这个你们找不着他,是他两个娃儿做的事情!”爷爷说。
“什么?我们还找不着他?那他家两个娃儿呢?”其中一个土匪问。
“已经好几年不归家了,不晓得朝哪里去了。”爷爷答。
土匪转过身来又烧了任海洲一阵,问他两个儿子到底去哪儿了。任海洲又大声嚎叫了一下,说那人说的都是事实,事情不是他做的,大盐也不在他手上。这时,一个土匪走到任海洲家的猪圈门前,向猪圈里的猪刺了一梭标。猪吃痛,“嗖”的一声冲出圈门,嚎叫着没入黑暗。
“既然他不得,那我们就回去吧!”土匪向着爷爷所在的方向喊话。
“是啊,他真的不得,各位大哥行行好,手下留情吧。”爷爷接着说,“据说×元帅今天晚上要回来,他回来时看到各位大哥这样,可能也不太好。” ×元帅是附近的一个土匪头,在土匪行中小有名气,爷爷情急,为了救人,只有将他抬出来。
几个土匪嘀咕了一会儿,为头的对着爷爷这边喊道:“好,那我们就回去。不过,在走之前,也让你看看我们的手段,虽然不是广家伙(广,正规的意思),但我们还是有家什的。”说完,就向爷爷的方向开了一枪。爷爷赶紧把头埋在地上,子弹从头顶呼啸而过。
爷爷是一个好的木匠,可以做一些家具,如桌子、板凳、床、碗柜等;会做棺材——这是人生最后的用具。爷爷做的棺材样式好看,头翘尾平,轮廓饱满,周边的人在准备埋藏自己的棺材时,几乎都会来请爷爷去做,这样他们安心。爷爷还是一位篾匠,可以编织农村生产生活所需要的背篼、撮箕、簸箕、筛子、晒席、筲箕等用具。爷爷又是一位土医生,会烧灯火(也就是针灸的“灸”),懂得不少草药,会看病——尤其是儿科,经过他手的病人,几乎都药到病除。爷爷在屋后开辟了一块地,专门种植草药。在那个年头,为了生存,一位农民身上有几门技艺并不奇怪,只有这样才能在生活中游刃有余。
最让爷爷津津乐道的是做厨师,别人家有红白喜事时帮忙做厨。这在农村可是一件大事。哪家有事了,会提前请一批人去帮忙,准备菜蔬,如果遇到没有白菜的季节,就得派专人到街上去购买。肉当然不上街去买,一般人家都养有猪。杀一头,就解决了全部的肉食问题。
等到事情当天,烧好一大锅水,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去圈里将猪提出来,请厨子杀死打理干净就行。这时候,往往都是爷爷操刀。他先将杀猪刀磨得明晃晃的,可以照见人的面孔。然后悠闲卷好一烟斗烟,叭叭叭地吸着。偶尔他也会倒上小半碗酒,一口一口地喝。不过,在物资缺乏的年代,酒是十分珍贵的。烟斗中的火光忽明忽亮,团团烟雾从爷爷口里吐出。等几个小伙子将嚎叫着的猪提到杀猪凳上时,爷爷才将烟杆靠在墙根,然后端着早已经准备好的血盆(里面放有食盐),在人们围观的目光中及啧啧赞叹声中将刀熟悉地插进猪的颈项。鲜红的血飞流而出,栽进血盆里。
打理干净猪,这还只是做厨的开始,还有更多的事情还在后边等着爷爷呢。
先是要准备煎炸食品,如花生米、酥肉、干洋芋片(那时候还吃不上虾片)。因为有好吃的,有不少小孩子帮助爷爷添柴加火,以期先尝尝。有一次,爷爷在炸酥肉,有一个小孩子溜进了厨房,东望望西望望。他看到满身金色的酥肉,流露出企盼的目光。爷爷明白他的意思,就对他说,是不是想先尝一下呢?想的话,你帮我抱柴来烧火,那些炸好的是不能动的,等到最后我偷偷炸一个给你解谗。这小孩子就高高兴兴地出去抱柴去了。
爷爷讲到这里时,我就会问,那后来你给他吃了没有?爷爷说,你爷爷说话当然算话了。后来,我就切了一些肉筋,裹上面糊,放到滚油中炸得黄焦焦的,给他吃。他拿到之后,生怕别人看到,就躲到门背后去了。最后,我问他好不好吃,他说,“pa(平声,方言中食物熟、软的意思,实在找不出对应的汉字来)倒是pa,绵得很。”说到这里,爷爷哈哈大笑,满脸得意。其实,刚炸的酥肉是不能吃的,外表看起来是熟透了,但是里面的肉还是生的。生的肉筋,不绵才怪!
后来爷爷不再做厨了,也不再杀猪了。不再有人请他去了,爷爷闲了下来。闲下来就会想一些事情,一想爷爷觉得内心有愧,不应该杀生害命,虽然人喂养猪,就是要来当菜吃的。这么一想,爷爷就坐不住了,焦虑了一段时间。他跟奶奶商量,决定请道士先生(家乡将专门做法事的人称作道士先生)做一场“忏悔”,将自己身上所负的“血债”作一个了结。
几年后,爷爷就病了。而且一病就是十几年。
爷爷的丧事热热闹闹地举行。我也随着大人忙上忙下,爷爷去世这件事一夜之间好像已经让我从一个小孩长成了大人。死亡让人成长。人都说爷爷有福,不仅所有的儿女都见了他最后一面,两个儿子都为他送了终。而且从他去世那天开始,直到丧事办完,都是晴天,没有一天下过雨。对于山里的人来说,这也许就是福气吧。虽然如此,但我心里总是充满悲伤。我总会想起爷爷因病痛而扭曲的脸——上面的一道道沟壑,像是记录一个人一生中的风雨飘摇,更像是一个山里人对岁月投降的确凿物证。
如果人或其他生命可以挣脱脱胎岁月的锁链,那我就希望能回到多年前。那些乡村夜晚,月亮像块冰,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没有星星,偶尔有一绺一绺的薄云从北向游走,从天空穿过。我还会是一个孩子,像往常那样,走到爷爷的房间前,轻轻地推开了那扇没有油漆过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