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双宾语结构合法性的思考*
2013-03-09赵春生
赵春生
(重庆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400074)
一、问题的提出
双宾语结构(the double-object construction)是生成语法讨论的热点之一。他们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对该现象进行解释,取得了不少成绩,但至今仍未达成实质性共识。双宾语结构研究中的持久论战直接导致了空介词、空动词和轻动词等为双宾语结构专设的语类的产生,违背了语言理论的经济性原则。同时,这种对双宾语结构认识上的混沌状态危及教学实践:教师由于难以触及双宾语结构的实质,常将双宾语结构视作语言结构中的特例,从而增加了学生的语言习得负担。因此,深化对双宾语现象的本质认识在理论研究和语言实践上都有重要意义。
(1)My father bought me a new watch yesterday.
诸如(1)这样的结构就是学界热论的双宾语结构,其中a new watch被称作直接宾语(直宾),me被称作间接宾语(间宾)。理论上讲,既然直宾与间宾都是动词宾语,那么它们就都应该具有单宾语结构中普通宾语所具有的句法属性:为动词宾语而非介词宾语,因而它们由动词赋予宾格(accusative case)而非由介词赋予斜格(oblique case);为动词主目结构(argument structure)所决定的必要成分,由动词分配题元角色(theta role)。那么,实际语言材料中的直宾与间宾是否真的具有这些属性?本文拟以对此问题的回答为起点,探索双宾语现象背后的真相。
二、从双宾语结构的格问题看双宾语结构的不合法性
顾名思义,双宾语结构就是一个动词带两个宾语的结构。由于宾格是联接动词与其宾语之间的主要纽带,所以研究双宾语现象中的格问题对于考察双宾语结构的合法性有着重要意义。
在管约论框架内,宾格由动词直接赋予。因为一个赋格者(case assigner)只能赋给一个格,所以双宾语结构中的动词不可能同时给两个名词短语赋宾格。由此,Chomsky提出区分两个宾格的设想:将宾格分为一个结构格(structural case)和一个内在格(inherent case);在单宾语结构中这两个格都赋给一个宾语,而在双宾语结构中它们被分别赋予直宾和间宾[1]170-172。然而,这一区分并不合理。Bowers就曾表示找不到支持区分结构格与内在格的依据[2]。而且,内在格展现的是句法成分之间的深层语义关系,并不决定句法成分的表层表现形式。正如Ouhalla[3]219所言,内在格决定于主目结构(或句子的深层结构),而结构格决定于句子的表层结构,并不一定要与主目结构相联系。比如,被动词赋予宾格内在格的动词宾语在被动句中可被赋予主格结构格作主语。可见,名词短语是否能做宾语只与其所受结构格有关,而与内在格无关;间宾在主目结构中获得的内在格并不能取代它在表层结构中存在所需的结构格。
虽然结构格与内在格的区分不合理,但这一区分却成为了解释双宾语现象中格关系的奠基理论之一。Larson秉承着这一区分,并提出了“VP-嵌套(VP-shell)”协助解决双宾语结构的格问题[4]。Chomsky认为在同一小句中不可出现两个实体动词V,遂提出上层V实为功能语类轻动词v的设想[5]。如图1所示,V先在VP中给直宾赋予内在格,再移至v与v一起通过例外赋格(exceptional case marking)的方式给间宾赋予结构格。不难看出,其中的轻动词v是为解决双宾语结构的格问题专设的。为了理论的一致性与解释力,很多研究者都将这一新增语类视为一切语言结构共有的语类。可以推测,如果在语料中出现了某种新结构,按照此思路的话完全可能再新设语类以作解释。笔者认为,这种做法不是向理论的解释充分性迈进,而是重返语言现象的描写研究。
图1
进入最简方案(minimalist program)阶段后,为了理论解释的对称性和统一性,一致性特征和结构格特征都要求在“标志语-中心语(Spec-head)”的关系中得到体现。在主语和宾语位置上,名词词组与动词中心语的关系都是通过一致性成分Agr的中介作用而建立。据此,Radford展示了这一时期处理双宾语格问题的方法[6]241-242。
图2
如图所示,VP与AgrDO合并,动词V移至AgrDO,直宾DO升至spec-AgrDOP,直宾的宾格在“标志语-中心语”关系中得以核查(check)。然后,AgrDOP与AgrIO合并,位于AgrDO的动词再移至AgrIO,间宾IO升至spec-AgrIOP,间宾所带的与格特征也在“标志语-中心语”关系中得以核查。然而,这种分析也不能合理解决双宾语结构的格问题:间宾被认为带有与格特征,这与双宾语结构定义中要求的宾格特征相悖;AgrIO为双宾语结构独有,因此不具有人类语言机制要求的普遍性与刚性。
随着生成语法进入最简探索(minimalist inquiry)阶段,Agr作为一种语类被取消,宾格的核查又转而依赖v的phi特征。首先,直宾与动词V合并,再与间宾合并形成VP;VP与v合并,V移至v并与之组成复合体。然后,v的phi特征集(包括结构格特征与内在格特征)为探针(probe),寻找带有与之相匹配特征的直宾与间宾,核查掉直宾的内在格(包含在直宾的phi特征中)和间宾的结构格(包含在间宾的phi特征中)这两个不可解释性特征。较之于最简方案时期的操作,这一阶段的操作有其优势:特征核查无需在核查域(checking domain)内进行,从而减少最简方案时期要求的移位步骤,使整个操作更为经济。然而,它仍然没能避开v的合理性问题,没能避开内在格的争议,也没能解决直宾与间宾赖以存在的结构格的问题。
从本小节分析可见:要解释好这种一个主动词与两个宾语的特殊关系,最佳的方案就是增设语类协助主动词给其中一个宾语分配题元角色和赋格;但是,一旦采用这种方法,所谓的双宾语结构就不能再算作真正的双宾语结构,因为这种情况下并非两个名词短语都是那一个主动词的宾语。简言之,以双宾语结构的合法性为出发点无法对双宾语现象做出合理解释。
三、双宾语结构中的主目结构问题——对二分结构的违背
二分思想至少可追溯到《易经》。它认为宇宙万物的存在状态和发展方式的基础为阴阳二气。老子在《道德经》中所讲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和“高下相倾”等对立也体现了“名”之间相反相成的道理。与老子几乎同时代的西方大哲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也认为每一种实体都是对立性质的统一。十八世纪,德国数理哲学大师莱布尼兹(Leibniz)发现了二进制,认为世界信息可以二为基本单位进行编码。二十世纪被称作第三次科技革命的重要标志之一的计算机的发明与应用,其运算模式正是二进制,这证明了莱布尼兹原理的正确性。
从全息角度讲,语言结构与宇宙结构同构、相似、相套[7]。因此,有理由相信语言结构的二分性。同时,就研究方法而言,用二分法处理语言结构有其无可替代的优势,因为这符合奥卡姆剃刀原理(Occam’s Razor)——对于同一现象的两种不同假说,我们应该采取比较简单的那一种——所倡导的科学研究中的简化法则。
为此,以语言理论的解释充分性(explanatory adequacy)为目标的生成语法采用了二分的X-bar图式描述语言结构。问题是,如何用此二分图式描述双宾语结构?在普通单宾语结构中,动词与唯一的宾语同处VP节点之下,形成二元互斥关系;而在双宾语结构中,动词则与两个宾语同处VP节点之下形成了三分结构,有违语言结构二分的普遍规律。
图3
为了解决这一矛盾,维护二分结构,研究者试图另谋他法。Kayne反对将双宾语结构中的直宾与间宾置于动词的姐妹节点(sister node),而认为它们组成了小句(small clause)作动词中心语(head)的补语(complement)。在Kayne所说的小句中,间宾是主语,直宾是谓语,间宾与直宾之间有着拥有关系(possession relation)——间宾是直宾的拥有者(possessor),直宾给间宾分配题元角色,谓语动词给直宾分配题元角色[8]。
图4
这种方案不合逻辑,也不合常理,受到学者们的批评:因为名词的主目结构来源于对派生该名词的动词的主目结构的继承,而直宾并不必然由某动词派生而成;根据Barss & Lasnik所发现的间宾与直宾之间的不对称(asymmetry)[9],间宾应c-统制(c-command) 直宾而不是与直宾处于同一层级;名词短语没有分配题元角色的功能,因而直宾不会给间宾分配题元角色;由于直宾与间宾都是动词题元框中的刚性成分,间宾和直宾的题元角色都只能由该动词分配。
图5
维护双宾语结构二分性的另一种可能方案则如图5所示:动词先与直宾合并成V’,再由V’与间宾合并成VP。该方案早已成为众多分析双宾语结构的研究(如图1所示的Chomsky等学者的研究)的理论起点,然而其不合理之处显而易见:间宾处于外论元(external argument)位置,高于动词V,其句法特征不同于处于内论元位置的普通宾语或直宾。
可见,双宾语结构中一个动词与两个宾语的关系无法用二分结构分析,其合理的分析只能是图3所示的三分结构。换言之,双宾语结构既违背作为宇宙万物存在基本方式的二元结构,也不符合人类语言普遍存在的二分结构,因此不具有合法性。人类语言中不存在双宾语结构,只存在双宾语现象。
四、质疑双宾语结构合法性的语料证据
(一)来自被动化的证据
根据Jaeggli,被动化吸掉施事角色(agent role)与宾格,动词宾语为了获得格而移至主语位置[10]。按照这一法则,通过被动化分别将(1)中的间宾与直宾移至主语位置得到(2a)与(2b)。
(2) a.I was bought a new watch by my father yesterday.
b.A new watch was bought me by my father yesterday.
c.A new watch was bought for me by my father yesterday.
事实上,(2a)为合法被动句,而(2b)不为英语本族语者所接受。这说明双宾语结构的被动化不能用被动化的一般规律来解释。若要使(2b)成为合法被动句,则需在间宾前添加具有指向义的介词(如此处的for)而成(2c)。然而,根据被动化法则可知:(2c)并非双宾语结构(1)经被动化而生,而是其对应的与格结构(3)的被动句。
(3) My father bought a new watch for me yesterday.
上述分析显示:从双宾语结构(1)到(2c)的过程实质上是从与格结构(3)到的被动化过程。也就是说,双宾语结构(1)实为与格结构(3)的表象,从句法结构上讲不存在双宾语结构。
(二)“间宾”的非宾语性
动词可带宾语的数量并非随意,而是取决于该动词本身的次语类特征(sub-categorization features)。因此,双宾语结构如果真实存在,其动词谓语仅可而且必须带两个宾语。然而,如下事实证明双宾语结构中的动词谓语并非必须带两个宾语。
(4) a.My father bought me.
b.My father bought a new watch.
将双宾语结构(1)中的直宾省掉可得(4a),将其间宾省掉可得(4b)。不难看出,缺少直宾的(4a)不合语法,而且没有“给我买”之义;相反,缺少间宾的(4b)却仍然合语法,而且仍然有“买新手表”之义。这说明:直宾同单宾语结构中的普通宾语一样,都是人类语言中的刚性存在;而间宾则与普通宾语不同,它不是双宾语结构中谓语动词所必须带的宾语,因而不是人类语言结构的刚性构成。对此现象,Hudson也曾有描述。他将直宾和间宾与普通宾语相对比,发现:普通宾语与直宾易于从句子中提出,而间宾则难于如此;直宾可以像普通宾语那样跟在小品词(particle)之后,而间宾不能;直宾可以像普通宾语那样进行重名词移位,而间宾不能;直宾可以像普通宾语那样控制(control)描述谓语(depictive predicate),而间宾不能。通过上述对比分析,Hudson得出“直宾才是真正宾语”的结论[11]。
再考察中古英语,我们会对间宾有更多认识。根据Visser所述,在中古英语中,间宾可置于直宾前,而且间宾前可带诸如to这样的介词[12]620-625。
(5) a.The kynge comaundid that … witchis and enchauntors shulden to the kynge his sweudens (Daniel II, Wyclif, 2).
b.I besette to Sir Robert Carleton the stayned bed (Lincoln Diocese Docum.40, 10).
可见,间宾其实并非真正的动词宾语,而是含有指向义的介词宾语。因此,这些所谓的双宾语结构实际上也并非真正的双宾语结构,而是带含有指向义介词短语的单宾语结构。可以推测,这些带有介词短语的单宾语结构部分经过历史演变丢掉介词的语音形式而成现代英语中的双宾语结构。
五、结语
语言研究早已抛弃了单纯的现象描写而转向对语言现象的解释。本研究通过对双宾语现象的本质进行探索,发现:双宾语结构并不具有机制性意义,双宾语现象是单宾语结构带介宾短语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这一研究结果在理论上有利于剔除现存句法系统中的部分冗余,即剔除专为解释双宾语现象而设立的语类和相关推理步骤,有利于句法理论从描写到解释的进一步发展。在教学实践中,对双宾语现象的本质认识有利于降低学生学习相关句型的难度,并提高学生对此类句型的使用正确率。不过,对双宾语现象的探索还不能就此止步,对于双宾语现象的出现原因与出现过程等问题还需要做大量后续研究。
[参考文献]
[1]Chomsky, N.Lectures on Government and Binding[M].Dordrecht: Foris, 1981.
[2]Bowers, J.The syntax of predication[J].Linguistic Inquiry,1993(4):591-656.
[3]Ouhalla,J.Introducing Transformational Grammar: from principles and parameters to minimalism[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1.
[4]Larson, Richard.On the double object construction[J].Linguistic Inquiry, 1988(19):335-391.
[5]Chomsky, N.The Minimalist Program[M].Massachusetts: MIT Press, 1995.
[6]Radford, A.Syntax: A Minimalist Introduction.Cambridge: CUP, 1997.
[7]钱冠连.何为语言全息论[J].外语研究,2002(2):20-26.
[8]Kayne, R.Connectedness and Binary Branching[M].Dordrecht: Foris, 1984.
[9]Barss, A.and H.Lasnik.A note on anaphora and double objects[J].Linguistic Inquiry, 1986 (17):347-354.
[10]Jaeggli, O.Passive[J].Linguistic Inquiry, 1986(17), 587-633.
[11]Hudson, R.So-called double objects and grammatical relations[J].Language, 1992(2):251-279.
[12]Visser, T.A Historical Syntax of the English Language[M].Le den: E.J.Brill, 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