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者的爱
2013-03-06刘莹
刘莹 ,男,1961年出生。法学博士。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致命筹码》《不成功你找我》,长篇报告文学《拯救情感》,诗集《随风流萤》等。现为辽宁人民律师事务所主任。
1
冷冷清清的商场里,风扇在摇头晃脑地打着空转。一家接一家的商场的中庭,就像是一个个金鸟离弃的空巢,而我窜进这家商场,又溜进了另一家摩尔城,恰如一只在燃烧的阳光中闪耀的金甲虫,在半空疯狂地鼓动着双翅,被奇异的风从一处吹到另一处。对于我倒成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惬意的避暑方式。
这些精美如甜点般的奢侈品,我自然买不起,我也没有占有的兴趣。有钱也不会买,它们不就是用来看的吗?我把这些商场就当成我的后花园,想什么时候来欣赏就“神马行空”地来。
我必须懂得“空灵”生活的浪荡之乐。
2
在通向上方出口的地铁站通道里,巨大的人流像一条花里胡哨的肥虫子正拼命往洞口爬。走在我前面的一个女人不停地剧列地咳嗽。
我加快了脚步,在擦肩而过的一瞬,我瞥了一眼那女人的侧脸。靠!居然是与我分手三年的前妻。她叫杨艺,我默默地与她并肩而行。可她竟完全没有注意到我这个前夫,依旧把脖子缩在竖起的高领中,不失优雅地走着。当来到分叉口时,同一的地下通道产生了分歧,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我心想就这样与杨艺不打招呼,算球去了。
我和她一起生活时,对于她的内心世界知之甚少。她的心灵深处对我来说,就是上帝创世前的一道深渊。可以说,跟她不过是过一天算两个半天的露水夫妻。 比天亮以后就分手,强不了多少。我从不奢望从她的内心得到任何回报。老公们不过是把被称作老婆的一个女裸体,用一张纸婚约拴在自己周围,让她满嘴絮叨地围着自己转来转去,以此来确定自己的雄性领地。不过她在我眼里,曾是一只目光流盼的长着长长的美丽尾翎的凤凰,现在她还是一个凤凰的模样,但我知道她却是一只正宗的“野鸡”。
就在此刻,不知是心灵感应呢,还是其他什么玩意引起的,她猛地抬头一转,目光射向我。于是阔别了三年、两个解除束缚而身心自由的人目光碰在一起了,她极为狼狈地把视线转向一边。在那个肉体里曾被我作用过、亲手抚摸过的那些以往的陈旧的细胞,此刻一定在骚动不已。我不怀好意地逼近她,故意用自己的肩膀蹭着她的肩膀,我想看看她究竟如何开口。她靠近我的那半面身体上,一定生满了一个个米粒般大小的鸡皮疙瘩吧。那么我呢?我再次沉入梦幻,眼前浮现尽是她那在床头的风骚情态,为什么人性如此低贱呢?眼前晃动的总是最丑陋的风情:她作为一个站街妹的一幕……
她总算开口了:“你现在住在哪儿?”
我把地址告诉了她,然后“暖味”地笑了一下。多年以前,我就是用这个招牌微笑把她变成了我的老婆。
我们两人一起走出出站口,我们互相望了对方,该分手了,一个要向右走,一个要向左走。
3
我同李辉一同来到咖啡馆前。
每次碰到李辉时,他都在四处张望寻觅着爱情,他有一只肉眼,另外一只是水晶玻璃的假眼。他勇敢地无视自己无产者的身份,受压迫、受剥削的境况,他看待爱情好像不是用那只肉眼在看,而是用那只玻璃眼在看。这个怪物使用的一只精致手杖,不停地戳着地面。
“你还没有找到事做吧?” 我斜着眼,不耐烦地问。
“你找到活儿了吗?”
他或许在那一条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可是在新世纪的一○年代,每当我想象他那副模样,寻寻觅觅,凄凄惨惨凄凄,总忍不住要大笑起来,就觉得他的手杖是一只嗅来嗅去的狗鼻子,却从未嗅到一丝爱情的气味。我从未看见一个女人靠近他的手杖,女人们纷纷从这个上个世纪穿越过来的古董面前逃开去。
在李辉的一位哥们的牵线搭桥下,我开始到协同医科大学的解剖室上班,充当尸体管理员。我对自己的肉身都早已不当一回事,这个行当,对我的心灵可没有什么冲击力。我开始练习把人看成是一条条的胖头鱼。
大概任何事都不会在我心头掀起什么波澜了。
在光线诡异昏暗的解剖室里,我站在大池子边,用长长的耙子搅动着。这像浴池似的大池子,注满了福尔马林防腐液,耙子尖在浑浊的池底,触碰到了一大堆死尸。我钩住了其中的一个。那尸体像是一段木头,滑溜溜地、轻飘飘地就钩拉过来。我看了一下绑在尸体脚上的木牌,原来是一个被判处了死刑的贪官。
身旁的同事拎起尸体的耳朵,把它抛到水泥地上。他练就一个绝技,能根据这发出的声响来判定死亡时间。他一边抠着粘在自己指甲缝里已经泡烂的尸体皮肤,一边对我鬼鬼地观察着,然后嘿嘿一笑:“这家伙和你长得很像啊!你得好好瞧瞧。”
我仔细看了看,胸口就像挨了一颗枪子,确实长得很像。我死了就这样子?活着就现在就这副样子!我真是行尸走肉?我像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真他妈的可怕。
当我第二次见到这个“另一个我的肉身”时,他早已被这帮拿了执照的刽子手拆卸成一堆“零件”了。我一边用扫帚把地上蘑菇般的耳朵扫到一起,一边盯着两只敏捷的相互追逐的绿头苍蝇,它们看上去也像一对孪生兄弟。
此时此刻,我发现所谓我的“另一个肉身”,与活着时相比,倒是死时能成为对社会的有用之物。
4
回到小平房的家门口,本应无人的家中,看来里面有人,窗口里面挂着窗帘,窗帘上却有人影在晃动。
“哪位不请自来的哥们,或者是姐们在里面?”我站在门口问道。
门打开了,出来的是那位早已分手的前妻。她手里拿着一把钥匙,向我晃晃,亮了一亮。
我摊了摊手,走进屋,里面电视开着,好像是在播放《飘》吧。杨艺给我倒上一杯水,重新坐回沙发,嫣然一笑,说道:“我还一直以为你已经娶了新媳妇呢。可顺路过来这儿一看,屋里还是一副王老五的样子,狗窝一样。”
她离家出走时,我一句话也没说。那么,如今我也静静地看着她表演好了。我点上一支中华香烟,往沙发上一靠,她就坐在旁边。
“其实,我一直能听到你的种种小道传闻。”她也点上一支绿色女士香烟,注视着我。
我向她脸上喷出一大口蓝烟,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我伸手拍着她的背部,微笑道:“怪不得比尔斯说,单身贵族就是女人们仍在侦查探询的绅士。”
她翘起兰花指,吹了吹手上的灰白烟灰,眯缝着眼,盯着我,露出一副巫女的模样,看上去邪恶的程度连魔王都让她三分,微笑道:“这位魔鬼作家已落伍了,女人们现在是侦查探询一切富商,可不管他婚否。”
我耸耸肩,只好无言以对。接着她的脸一变,眉梢上吊起娇媚,懒洋洋地趴在沙发上,像一只性感小猫,嗲声嗲气地说:
“喂,我可以再住在这里吗?”
我哭丧着脸,无奈地说:“这种事不要问我,问你自己好了。”
“那倒也是。像我这样说走就走,想回就回,你理解不理解也无所谓。”她马上爬起来,把她的脸逼到我的脸前,瞪着我,“你看,性感小猫摇身变作花斑老虎。”
“嗯,你说的没错。”我笑着回答。
她那想趁我不在家偷偷接客的心思,我早已一眼看穿。
5
我清楚杨艺收放自如地在三个情夫中转来转去,一位高官,一个富商,还有一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她从来不缺钱花,但她似乎天生热爱做鸡这一行当,对苏小小、薛涛这类“诗鸡”颇为向往,老想回到唐宋时代,充当一名在官府里混的歌妓,与苏东坡、李白、杜甫相互吟诗饮酒,这是她最大的人生梦想,和那帮喜欢穿越小说的粉丝一样。
跟我这位前诗人结婚,大概也是这类妄想狂发作的产物,据她说,我长得就像李白,很有太白遗风,而且认为我父母把我取名为李小白是有来头的。而我可没有皇帝老儿请我喝酒的经历,只有在工厂大门充当看门狗的经历,她和我在一起,吃了不少苦头。当然,她早已不再为金钱而发愁了。也许就这一点而言,就已显示出了她的堕落。确实应验那句话:女人坏啦坏啦的,就有钱。对男人而言,巨大的金钱,即巨大的罪恶。
是的,我得承认,让她出卖贞操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可是,难道为了这个缘故我就不得不继续爱她吗?由于我无法给予她金钱,便将绝对的自由交给了她。于是她就将我所给予的自由出卖掉,随意地换取金钱。但是,不论我们拥有怎样的肉体,若不出卖那个器官,又怎能换取金钱呢?我们只好从那永远都有买主的玩意开始卖下去。
“ 饭好了! ” 她在厨房喊道,昔日的狗窝里,飘满了稻花香珍品一号的芬芳。
我和她像一对恩爱夫妻对坐着,吃着热腾腾的饭菜,这三年的时光,她的手艺大有长进。这难道有什么不好呢?她对于我的行动,或者我对于她的行动,不再有挑三拣四的坏脾气,丑恶稀烂的时代,需要的是丑恶稀烂的审美眼光。更何况我们这样另类边缘的关系,不发生争吵,相敬如宾,表明这两人之间已不存在一丝爱意。富有意味的是,爱得彻底和视同路人这两种情形,就像你与镜中人互相模仿,这也算是一种沟通吧。她也根本没有必要像以前那样来诅咒我死去了,有一天夜里,我就听到她在梦中大笑,因为她在梦中给我下毒,我一命呜呼了。
我审视着她,问道:“你以前是否梦想暗中给我下毒呢?”
“没错,可不止一次那么想过。”
“那么,眼下呢?”我紧盯着她那黑亮的眸子,那里面居然透露一丝亮色。
“眼下,嗯,只盼望你能当上超男。”
“你把我当鸭了。”
“你不就是一只北京鸭?”
“说得没错。你也是一只鸡。”
“你也说得没错。”
我只得再次摇头认输:“你真坦率。我也真坦率。但太坦率的人碰到一起,注定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人为何制造谎言,我曾对此冥思苦想,最后终于悟出:正是为了让一切都显得那么幸福美满,人们才开始用谎言把真实生活装潢一番。
6
我与杨艺在时尚大街上漫步。我一边走,一边随口问道:
“你在与我分开的这段时间里,有多少男人上了你?”
“记不清楚了。”
“那么所谓的社会精英总记得吧?”
“嗯,应该一百多人吧。”她回答说。
“那么,最难忘的人是谁呢?”
“这还用问吗,最难忘的肯定是你。”
“你还是严肃点,别嘲弄了,此时你拍我的马屁,我可不好受。”
“事到如今,难道我还会说什么恭维话吗?” 她的眼里闪耀着潮湿的光芒,那一夜出走也是这个模样。
“这么说,你是说你一直在爱着我了。”我这话明显有玩世不恭的腔调。
“嗯,你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我是一直在爱着你了。”她的腔调也油滑起来。停了一下,她挽起我的胳膊,偎依着我,两眼望着天空,似乎在憧憬什么,宛如一个刚在初恋的少女。
接下来的话,反差很大,“可是爱呀什么的,总让人觉得好像是浮在泔水桶上的地沟油似的,听起来那么恶心,不是吗?”
“是啊,你我可不是花季雨季的少男少女。”
“正确,加十分吧。”
“但即使如此,我却还在每天不停地寻找着最可爱的人。”
“即便如此,从那以后,连一个爱人都没找到,不是吗?你喜欢那些尸体,他们不会逃跑。”
我再次被她打中穴位,是的,是这样。我心底升起一股巨大的悲凉,我爱着她。过去爱她,现在依旧是。
7
今天我坐车目睹了这一幕:一个乞丐死在了臭水河桥上,恰好倒在正中间,于是就出现了一个大麻烦:这具尸体归属于哪个区?桥东就属于我工作的那个解剖科。桥西则属于和谐医科大学,人们称之为“喝血”大学和“河蟹”大学。而死在路上的无名尸可是紧俏货,为此,尸体的争夺战经常会打得不可开交。
桥上的这具尸体令两区的有关部门骚动不已,和谐和协同两大学打上了法庭,这次是横行霸道的“河蟹”大学吃了瘪,经法院判决,最后它还是被滑入了我看管的那座福尔马林液池里。法官大人的理由,是该尸倒地时头朝东面,由此推测死者生前的欲望是要和东方站在一起的。
一具尸体会充分滋养那些围绕着它团团转的医学院学生,它是医学得以发展壮大的最佳养分。不久之后,这些“食尸”的学生,就将从死亡的深渊中拯救病人。我通过自己的亲眼观察,发现一具尸体将会救助多少生者啊。而我这四处逍遥的活尸,成为死尸,也许就成了拯救病人的圣徒了。
8
深更半夜,我正在蒙头大睡时,突然听到敲门声。打开门,进来的是两位穿黑衣服的警察,领头的询问我和杨艺的关系。从昨晚就不曾见过杨艺,我以为她已不辞而别,她此刻一定是被拘留了吧。
“她是我的老婆。”我故意做出一脸猥琐的样子,回答他。
他一咧嘴,笑道:“你大概是搞传销的吗?够慷慨的,漂亮的老婆也要跟他人分享。好好管管她吧。”
“好的。”
“以后多留意点。你不在家时,那女人的举动太过分了,你的绿帽子太多了。”
“我会把这些帽子扔到太平洋去的。”
“只说不练可不行。”
“可是,我蒙在鼓里不知道啊。真丢脸,给你们添了麻烦。”
“男人就该像个男人的样子嘛,要管住女人,这道理你还用我说吗?”
另外一个警察插言了:“管不住就离掉算啦。”
“多谢两位的指教。”
“今天傍晚就会把她放出来的,以后可不要再发生同样的事了,听清楚了吗?”
“是的。”
我很惊讶,我的变态居然已发展到如此之深的程度。
9
黄昏时分,猫头鹰已开始飞翔,我听见门上的锁在响,杨艺脸色苍白地走进来了。
“喂,警察来过了。”我微笑地说。
她低下眼睛:“哎呀,是吗?他们说了什么吗?”
“胡乱说了一通。我被他们胡乱训了一顿。”我脸上笑着,心里居然有一股山西老陈醋的味道。
“可他没有理由说你呀。”她抬起苍白的脸,盈盈地看着我。
我从桌子上拿起一盒女士香烟递给她,她抽出一支,我给她点上,我自己也抽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我们像两条龙互相向对方喷着毒雾。
“都是因为我不好,让你受牵连了。”杨艺说道。
“老公不像老公样,老婆难免就是这个德行。”我依然笑着说道。
我把给她做的饭菜端了出来。不过,我觉得可怜她,真是多此一举,她那娇怯的神态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骑士,堂吉诃德吧,我想读者是否在嘲笑我?
吃晚饭时,我望着杨艺那样子,就像一个嫖客望着中意的妓女。我的乐趣已发展到这样了。今夜,我决定会付钱来购买她的肉体了吧。那时,她面对我会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呢?我很好奇,我的企盼在大大地膨胀。
那一时刻终于来到了。在我的床上,我恶狠狠地抽动着,撞击着她,她拼命扭动着,却一声不哼,这是我对杨艺疯狂的报复。她死死地盯着我,默默地将嘴唇的一角吊了起来。突然,她笑了,犹如一朵大大的牡丹在她的脸瞬间盛放,这下,我可支撑不住,泄了。
我只得躺下,她笑道:“喂,还在生我的气呢。可不管你怎样羞辱我,我都没有感觉,完全没有。”
“不过在你我的生活当中,除了这样做以外,已经没有什么别的乐趣了。把这笔嫖资收下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一把揪住她的后子颈,将她按在我的膝头上。我将她的头不停地往我膝盖上撞。她顺服地伏在我膝上一声不吭,我又把她拖起来,摔到了床角边。她一丝不挂、一动不动地倒在那里,身体仿佛是一大块半融化的白腻奶油,她脸上荡漾起轻蔑的笑容。
我突然再次意识到我对人心极限探险实验的乐趣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她已完全任由我来摆布了。百依百顺,就像一具尸体,我拥有绝对的权力,这欲仙欲死的快活,突然从两个不洁的肉体中间升腾上来。下一次我将会做什么呢?下一次的下一次呢?下一次的下一次的下一次呢?我对这可以使自己的乐趣蔓延开来的巨大的创作实验的自由,感到一种充满颤栗的向往,又充斥着一种新鲜的恐怖。
我拥有过不少女人,她拥有了不少男人,我想再向醋意、嫉妒的极限挑战。
10
这是一个毒死丈夫、与情夫偷欢的“潘金莲”,她的尸体泡在防腐液中,经过医师们的解剖和研究,已拆成一大堆零件。这个出名的恶毒妇人,内脏被浸泡在酒精里,陈列在标本室的架子上。子宫、肝脏、胃和肠……
我站在这沐浴在日光下发出钝钝的光泽的器官前时,一直紧盯着那颗紫色的心观看。贾博士进来了,在心与子宫这两个标本中间,他的眼镜片闪闪发光。贾博士把一支香烟叼在嘴上,走到我的身边,然后,递给我一支烟,问道:“你是怎么想起来干这个行当呢?”
“因为凡是能让我灵魂感到颤栗、心里发毛的事,我都想尝试一把。”
贾博士那犀利如柳叶刀般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划过来又切过去,嘴里说道:
“这个头颅很有趣。它跟不久前的解剖的一个头颅几乎完全一样。这种情形十万个人当中顶多也只有一个。你也曾从事过别的什么工作吧,其中什么事最让你感兴趣呢?”
“我对哪一种工作都没兴趣。”
“是吗,那么你一定对创意和冒险之事有兴趣。”
“应该是这样。”
“那么露一手,搞点有震撼力的行为,写篇报告吧,什么内容都行,写完让我看一看。”
看来贾博士是想鉴定一下我的精神是否出了毛病。博士转身走掉后,我又望着陈列在眼前的、那个恶妇的子宫,心底浮起了一个念头:自己的爱恨情仇的那个器官,也能陈列在这个玻璃器皿旁,倒是有趣得很,那就试试吧。
11
贾博士想对我的精神状况进行一番鉴定,而我呢,早就想通过一件特让我颤栗的事,对自己的极限进行一下实验。我将博士对我说的话告诉了杨艺,并说服她充当另一个试验品。这个创意是这样设计的:当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时,让杨艺在隔壁的板壁房间里接客。我要将那时我的精神在我的肉体中产生怎样的变化一一实录下来给那位贾博士看看。并且我还必须把我与杨艺的关系写上。我要将这篇文章作为肉体的象征,起名叫《解剖者的爱》,再发到网上。
杨艺冷冷地听着,然后平静地对我说:
“你可真敢想,那么我就真敢干。”
“是啊,我们要为真理而斗争,要为科学而献身。我们能做到这一点,就是一个令人仰视的人类学家了。”
一番密谋后,那个夜晚终于降临了,我躲在板壁的一个小门后面,通过一个小孔,可以看清隔壁屋子里的一切。杨艺从客厅的那个门进来了,后面跟着的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精壮的男人。大概认识到此事能让我快活,她脸上露出娼妇装B的傲气,表情夸张而且造作。她开始叫价,那男人一屁股坐在床上,点上一根香烟,不慌不忙地还价。价格谈拢后,男人在烟灰缸的边沿上掐灭了燃着的香烟,而他体内本能的欲火却燃着了,他三下五除二,脱光衣服,扑向杨艺。杨艺推开他,说声我自己来,也三下五除二,脱得一丝不挂,杨艺的身子不停颤动,但转瞬间变成了一只喷发情欲之火的雌性动物。我完全感受得到,杨艺一定是全身洋溢着向我复仇的快感了吧。
但眼下道德风俗的戒律早已在我的体内完全激不起任何波澜,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没想到我体内居然对观淫倒有澎湃的热情。我拿起特地准备好的镜子,看了一下我此刻的面孔,镜子里的那个人的那个兴奋劲啊,看来此人已到了堕落的顶点。刚劲的黑裸体和柔嫩的白裸体相互缠绕在一起,杨艺一定沉浸在对我的复仇之中,她的肉体现出极其凄美的线条,这真是绚烂的肉体运动啊!但这一瞬间,在我的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另一幅景象:在福尔马林池中被我的耙子拖到池面上来的两具尸体,它们抱在一起。我突然要放声痛哭,可是那哭声涌到喉咙时,却马上变成了夜猫子的嚎叫声。我的肚子仿佛不停地被人踢着。我拽住木门,咣当咣当地摇动,仿佛要把它摇得粉碎。门开了,我一步窜进了隔壁的房间。杨艺抬起头来,斜眼看着我,那眼神如同山间泉水一般澄明。我觉得我抬起的头里,有一面大鼓在轰轰地敲响。那嫖客只套上一条短裤,抱着衣服,落荒而逃。
12
我在嫖客先前的位置坐下来,与杨艺的脸面对面。
“这一次又准备让我玩什么?”杨艺问道。
这时,我的眼前现出一个充满诱惑地深渊,它吸引着我纵身跃下去,我脑袋里升起一个念头,我要她谋杀“亲夫”。
我笑着说道:“好乖乖,这次我要你杀死我。”
“哦?那好哇。”她说着,起身下床,从刚才嫖客丢下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裸体坐在沙发上,颇为优雅地吸了起来。
坦率地说,我对这位魔女那邪恶的发着光的肉体产生了嫉恨。它本来只专属我的,结果成了出租车了,只要付钱就能上。
无疑,在与她的较量中我败得一塌糊涂。这时,一股欲望在心内冲突着,想把她的肚子里的肝肺,像标本室里那个恶婆娘一样全掏来,把她解剖,挖出她的心瞧瞧。
“喂。”我喊道。
“什么事?”
“我开始嫉恨你了。看来我虽然在你面前威风八面,而在心里却是爱上了你。因此,我警告你,别再待在这里了,趁早快走。要是你还待在这里的话,说不准我会把你会制成标本。”
“那就更好了,动手吧。”她轻轻一笑,动作潇洒地在烟灰缸里掐灭烟,再次起身,躺在床上,彷佛那就是献身的祭坛,“去吧,刀在厨房。”
“你不害怕? 别逼我。”
“我此刻最希望的是什么,你是杀我的刽子手。”
“那么你知道,我此刻最渴望的是什么?”
她坐起身,斜着眼:“谋杀亲夫的潘金莲。”
我和她尽情狂笑起来,我笑得满脸是泪,心底乱窜着凉气,
“知我莫若妻啊,好哇,我明天就把砒霜弄回来,就等你谋杀丈夫。或者我毒杀你,把你做成标本,放进福尔马林溶液里。”
13
几天的观察,我才钻空子从药房里把砒霜偷回了家。
“好不容易才得手,这是一包砒霜,也就是潘金莲毒死亲夫的催命符。你看清楚了吧,吃了它就永远地沉睡了过去。”我站起身,走到电脑旁,把它搁在显示器上。转身眯缝起眼,又眨了眨,说道:“我把它搁在这里,当它消失了,那就表明咱俩中有一个人已把它吃掉了,你明白吗?”
杨艺眼珠不停地转着,好像内心斗争很激烈,接着,她射出两道冷冷的目光,紧盯着我的双眼,似乎看进我的心底,我感到灵魂涌出一阵颤栗的喜悦。
我得意洋洋,又对她说:
“不知它会被我吃下去呢,还是被你吃下去。不过,不管谁吃了都是自绝于人民,你明白吗?”
“可是看你并不想死,不是吗?”她凄然一笑。
我叫喊道:“不,我已是个不该活下去的人了。不过死这个玩意,你觉得它可怕,它就真的吓人;你要是觉得它是解脱,那它真是极乐。所以,要是我独居时,无论怎样都不会想死。可有你来救苦救难帮我解脱,所以不必手软。”
这过后几天,一当端起饭碗时,我便忍不住看看电脑,显示器上的火焰燃烧般的纸包仍在那个位置,但我怀疑里面已没有砒霜,望着杨艺将饭菜盛在我的碗里,心里就嘀咕说不定砒霜就全部挪在这里面了。杨艺面色宁静,大大方方地对我微微一笑,说:
“来呀,吃啊。”
我讨厌被这个同样好探险的女人发现我的外强中干。我大大咧咧地拿过饭碗,感到一股阴冷的鬼气从碗里窜进我的皮肤里。我用极其悲壮的献身神情,一不怕苦(据称砒霜是苦的),二不怕死,将米饭塞进自己口中。这时,她突然向我的碗伸出了筷子,拈了一大坨米饭,放进自己嘴里。
这女人原来想和我同归于尽,这突然升起的念头,令我忍不住拧一下她的漂亮脸蛋。
14
我在《解剖者的爱》的结尾里,描写了在解剖室里的感想,并从德国心理学大师艾宾豪斯的《心理学》中选取了一句,作为文章的终结号声。其实,我是想用这句话来打动一下经常解剖尸体的贾博士的心。
双目敏锐
如薄似蝉翼的锋刃
切过满眼的鲜花
这一切的深处
永远不过是艳尸遍地
事实上,可以说这句伤悲的诗话,将我从这个世俗里拯救了出来。虚荣心是一种可贵的自我抚摸和手淫。贾博士把我叫到身边,告诉我,他要把这《解剖者的爱》推荐给做杂志主编的友人。然后博士提到了该文的尾声,他那锋利的目光,看着我,说:
“看来你读过艾宾豪斯的书了。这最后一句是在说我吧?”
“不仅仅是,一个解剖人生的诗人和医学博士会有同感。”
“啊,大概吧。不过我要提醒你龚自珍的句子: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死亡的存在是为了花朵的美好。”
我遭到了贾博士的反驳。可是还有什么比这反驳更让我感到生的可贵呢?正是从这一时刻起,我开始骤然对死感到了一种恐惧。我对厌世主义顿悟了,那是因为自己还没放下,只有“我空了”,那么就会“光明充满体内”。
我对自己发生如此突变而陷入冥思。难道我只不过是一个见识肤浅之人吗?可我急切地要与过去了断,甚至一刻也不能等待。
“这个叫作厌世的沉重的奢侈品,我为何不抛弃?进入空空的光明,赢得那轻快的喜悦呢?”
我一到家中就背着杨艺把那“烫手”的红红纸包从窗外抛了出去,我这人“还俗”了。
我就如同一个仰望星空的原始人,即使见不到向往的阳光,也要看感受一眼繁星的光明。只有脚踏大地,仰望星空,你才能感到活着的可贵。
15
夜半的梦乡里,我在一片片星光中飘行,突然感到一种无形的力量,我的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只向黑暗的大地坠落下去,我大叫一声,醒来一看,只见杨艺在拼命地摇晃我。
“醒醒,醒醒。”她拼命地嚎叫着,我不知道她叫喊什么,先以为她在喊:星星,颇有点感动,认为她和我心灵相通。接着看着她那副张嘴嚎叫的模样才明白,她在喊:醒醒!
“出了什么事? ”
“你吃下去了是不是?”
原来她是说我扔掉的砒霜。
“嗯。我肚子很痛,管你什么事,别烦我,我想我该走了。”我就势答道。
“为什么,为什么呀?”
“我死我的,你睡你的,这不挺好的吗?”
“你要是死了,我也跟你一块儿死。”
“别说傻话。”
“讨厌,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睡吧,我们一起睡吧。你将醒来,我将永远沉睡。”我说。
她把额头伏在我的胸前,悲痛地抽泣着,那哀愁的美,令我赏心悦目。
我心里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哈哈,我要利用这个意外、突发事件,尽可能地挖掘她那近乎透明的忧伤之美。我一声不吭,想诱发出她更深沉的悲哀。这时,杨艺猛地跳了起来,抽身就要往外跑。肯定是想叫医生来吧。我马上抓住她的一条腿说:
“别去啦。”
她想挣脱我,我又拽住她的一只手,对她说:
“听我的话,你已来不及了,我有话最后的遗言对你讲。”
杨艺坐到我的枕边,静静地审视着我的脸。我那邪恶的游戏天性显然发展到一个新阶段。面对这出过于狗血的恶搞剧,我还是略感羞怯,而沉默下来,不想再恶搞下去。但这样狗血的程度反而加剧了。在暗沉沉的深夜笼罩下,我的沉默在她的眼里一定是显得悲怆至极的。她突然不能自控地再次趴在我的胸前哭了起来。无奈无奈又无奈,面对杨艺这痛不欲生的真情,我不得不这样半是愚弄半是欣赏地演下去。直到旭日东升,可能是映照在窗前的红色霞光,点燃了我那嫉恨的复仇之火。要是对从她那里扔到我头上一顶又一顶绿帽子不加以报复的话,我是否敢于断定自己不会后悔呢?我一边装出到了弥留的样子,一边显出对爱这个课题进行最后认真的思考。但是此时此刻杨艺在我面前的举动不是爱又会是什么呢?她是否也在作秀呢?我渴望见到她的更真挚的爱。
“嗯,痛啊,你知道吗?我很早就想让你为我生一个孩子。”我哼哼地说着。
于是杨艺那时断时续的哭泣声,再一次刺耳地高涨起来。而我也越来越没有机会告诉她我的所有行为都是在嘲弄的。我已无法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下去了,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很累。我推开她,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准备溜掉,该上班了。这时,杨艺背对着我站着。当我回过头来时,一眼看见杨艺从桌子抽屉里取出剃刀打开来。我从她背后冲了过去,一把按住了剃刀。
“傻B,住手!”
瞬间,我发觉自己也被欺骗了,因为她的眼里掠过一丝笑意。
16
报纸上登出了《解剖者的爱》,我的大名也登在上面。我又把它发到网上,引起了乱哄哄的骚动,各大论坛满是喧哗之声,我翻看一个又一个页面,叫杨艺也来观看。
“喂,我可让你出了大名,今后再加把劲大大地干你那些勾当吧,你不缺客源了。”
“哎呀,哎呀,你也会有众多美眉。”杨艺看着跟帖,笑个不停。
就算从背后,也能看出她的满面喜色。我甚至都有点怀疑她的表情是真是假,庆幸过去的我,不曾因为她而陷入绝望。
“今天一定要庆祝一下。”杨艺说。
“嗯,那就庆祝一下吧。”
“你我已经这么出名了,我得要离开这里了。”
“如果你想走,那就走吧。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现在的你,会有新天使替我爱你的。”
“天使是那样子的吗?”
“是的。难道我不就是那样吗?”
“那么,天使在我境况好转时,就要离开我了吗?”
“正是,因为我需要拯救下一位,我必须得走了。”她这样说着,在她的兰花指上,一根绿色的女士香烟正袅袅地升起天青色的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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