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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供

2013-03-06吉米平阶

鸭绿江 2013年2期
关键词:拉巴老僧拉萨

吉米平阶,藏族,六十年代生,曾在民族文学杂志社做编辑20余年,现供职于西藏作家协会,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出版有小说集《北京藏人》等。

我要讲的是一个朝佛的故事。朝佛知道吧,这是许多藏族人都会做的一件事。即使在偏僻的农牧区,那些从来没有出过门的农牧民,也会在一个适当的时候完成一次朝佛。

朝佛的目的地是拉萨。拉萨有一尊殊胜的佛像,在八廓街大昭寺的觉康里面,是释迦牟尼佛十二岁等身像。这尊佛像是唐代文成公主从当时的都城长安——也就是现在的西安,带到西藏的。据说这尊佛像是佛祖释迦牟尼在世时亲自加持的佛像,在藏区最受信仰和崇拜,称为觉沃仁波切。“觉沃”意为至尊,“仁波切”意为珍宝,即师尊大宝之意,觉康就是供奉觉沃仁波切的屋子。藏族人都相信,这尊佛像具有见佛本身的加持力,也就是说见到这个佛像和见到两千五百多年前的佛祖没什么区别。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男的叫普布,女的叫普姆。在藏语里,普布是男孩的意思,普姆是女孩的意思,他们其实就是千千万万信奉佛教的藏民的缩影。

普布和普姆是东藏康巴人。康巴人过去以剽悍好斗著称。堪称经典的就是世代复仇,一个家要是跟另一家结上血仇,比如有一条命债,那这条命债就会在这两个家庭的繁衍中往复抵偿,没有终结。而今,这些行为都退出历史舞台了。现在的康巴人擅长做生意,这可能跟他们地处几种文化的交汇地有关。故事中的男主人普布就是一个在拉萨做古董生意的小商人,这些古董生意,大多是买卖各式佛像与唐卡。在许多藏族人看来,这可不是什么正经买卖,因此,对这样发财的人也并不羡慕。

话归正传。在拉萨做生意的普布要带病重的女人普姆朝佛,而且是磕等身长头朝佛。在藏区,磕等身长头朝佛,是很大的起愿。发愿人从家门口开始,就要双手合什,过头、触额、含胸、五体投地,起身后再从双手触地的地方开始,不断重复,如果碰到河流、沼泽这样无法磕头的地方,走过之后还要补上相当的距离,从普布和普姆的家乡叶巴村算起,到拉萨将近两千公里的距离,少则三四个月,多则半年以上,都要用身体丈量过去。

普布要带着普姆磕长头朝佛的消息,在叶巴的两场三村迅速传开来,有赞赏的,有怀疑的,有不置可否的。对普布这个人,乡亲们有太多复杂的感情。叶巴的尼巴、党然两个牧场,玉洛、森果、果果三个沿江村子的一百多户人家,有一多半跟他有过瓜葛。很多人是眼看着他从懵懵懂懂的小毛孩长成了如今在大家面前抖起来的有钱人,而更多的人,对传言中他的歪生意则报以坚决抵触的态度。

曾经,普布家在叶巴两场三村人缘很好。普布的父亲老洛桑曾经担任过聘用乡干部,虽然没有做出什么流芳百世的事业,但也没有像许多聘用干部那样,身份一变脸也跟着变,因此,他在大家的眼里还是一个不错的人。普布的母亲拉姆在村子里更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拉姆的家是村里的大家族,不仅亲戚众多,还有许多人在县里工作,村子里许多家庭受到过拉姆家的照顾。有孩子在县城上学的,有人去县里看病的,拉姆都会让县里工作的亲戚关照,至于从县里买点什么东西,帮着谁家带个口信,更是家常便饭了。许多年前,拉姆让一个表弟把普布带到拉萨学做生意,那时候普布小学还没有毕业呢,顶着一脑袋的卷毛在拉萨八朗学的小巷子里乱钻,学会了抽烟、喝酒,更要命的,跟着一帮周边县的老乡,干起了倒卖文物的勾当。母亲的表弟管不住他,借着他哥哥拉巴结婚,把他从拉萨“押解”回了叶巴。按当地风俗,哥哥结婚的日子也是他普布结婚的日子,这样,在内地人看来是嫂子的普姆,也就成了普布的妻子。

普布在外头混久了,当然不把这种风俗当回事情。那时候他对男女之事也半懂不懂,在回村子的那一段日子里,除了整天在周边几个村子里乱窜,到处搜罗他相中的坛坛罐罐,就是和一帮年龄相当的年轻人到村里的小卖部喝得烂醉。过去,村子里的年轻人很少喝醉的,如果喝醉晚上回家,弄不好就会掉到山沟里。群培家的小卖部顶多卖些含酒精的葡萄汁。现在不同了,群培家每天仅啤酒就能卖出两三百块钱,比过去一周的营业额都高。

村里的家长们很不高兴,到拉姆那里诉苦。拉姆对这个小儿子也很头痛,动员拉巴、普姆好好调教调教他。也不知普姆是怎么调教的,到了后来,普布不去群培家的小卖部了,而是整天赖在卧室里不出来,弄得拉巴很郁闷。普姆看这也不是办法,知道普布是没带过嚼子的骡子,便劝说婆婆干脆还是让他去拉萨做生意算了。

于是,普布就又回到了拉萨。刚开始的时候,普布还每年回叶巴两次,在拉萨买上大包小包的东西,坐着长途车到左贡,然后再雇车到东坝,最后带信让拉巴牵着骡子来接他。每一趟,他都要走上四五天。看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全家都很高兴。普布单独给普姆买的那些新鲜玩意儿,也常常惹得拉巴开怀大笑,把出生不久的儿子郎加搂在怀里,搬到厨房去。在拉萨时,村里每每有人去拉萨,普布都会热情接待,为他们找住的地方,请他们吃饭,领他们到三大寺去上香。家庭的境况越来越好,拉姆和普姆整天乐呵呵的,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村里的老人、外村的亲戚,都愿意有事没事到家里坐坐,这时候,老洛桑就坐在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一边摇着摇臂很长的转经筒,一边不时吸一口鼻烟,从嘴里呼出淡淡的烟雾,惬意地享受这世俗的幸福。

慢慢的,从村里朝佛回去的、到拉萨治病回去的、还有身边做生意回去的,都带去了普布负面的消息。说他在拉萨卖佛像发财了,说他有很多很多女人,说他天天喝得烂醉,还说他和拉萨不三不四的人一起偷寺庙的东西。“啊啧啧。”老人听到这里,就会摇头叹息,许多年轻人会很鄙夷地说:“早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你们还叫我们学他。”临了还朝他们家的房子伸出小手指头,吐唾沫,“呸呸。”渐渐的,村民和邻村的亲戚,都不太来走动了。拉姆、普姆主动打招呼,对方应付得也挺尴尬,有的干脆远远地躲开,好像他们家染了麻风病。风言风语传来,都不太确切。给普布打电话,他还是一点没变的样子。直到有一天,舅舅向巴平措从拉萨回来,证实了那些在叶巴漫天乱飞的传言。拉姆一下子倒下了。那天,一阵狂风吹断了他们家新屋后面果园里的一棵老核桃树,而拉姆也像那棵核桃树一样,生命的进程戛然而止。仿佛跟拉姆有一种神秘相通,普姆也在拉姆倒下的那一天流掉了肚子里的孩子。但是她却不能一躺了之,家里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她张罗。

虽然村里的人都日渐疏远了普布家,但拉姆的去世还是让许多人怀念起这个女人的善良。他们感念她生前的好,感慨她信仰的真,把她的丧事办成了村里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一次。叶巴村丧事一向从简,这是因为大家认为人的去世不过是新轮回的一次开始,生后的皮囊或者饲鹰,或者喂鱼,或者埋葬,总之不要再造罪孽就好。重要的无非是请僧人在中阴荐亡期间照护好亡者的灵魂,让这已无依着的亡灵不要迷失,走好这一段关键的路程。至于最终会走向何处,大家相信,除了僧人的指引,与亡者生前的作为大有关系。

普布在母亲丧事“四七”的时候回到了叶巴。“四七”那一天,色尼寺来了三个僧人,加上村里会念经的,总共有七八个人在经堂通宵念经。全村一百多户家家都有人来祭祀,但几乎都对坐在逝者灵位边的普布视而不见。个别年龄大的,觉得不忍,对他点点头。想当初,当普布大包小包回村的时候,他是多么风光啊。驮东西的马队浩浩荡荡,马和骡子多的时候有十几匹,大家都围着他极尽殷勤。而现在,虽说是在荐亡期,但也不至于视若不见吧。

普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甚至想一走了之,当然,没过第四十九天他是不能走的。在随后的日子里,他经常坐在经堂的佛龛前,望着家里那幅年代久远、被烟熏火燎得看不清本来面目的小幅唐卡——有时还不自觉地估量着这幅唐卡的年代和价值,脑子里想着的是远方的生意。渐渐地,他开始习惯了这样一种宁静的生活。夜里,在院子里的牛铎声中入睡,有久违了的舒坦。没有酒精,没有熬夜,也没有酒醉后找不着家门。

从失去亲人的痛苦和不习惯中,一家人慢慢地恢复了日常的状态。只有普姆,在婆婆的“七七”过后,也终于躺下了。她像一盏快要熬干的油灯,那生命的火苗失去了持续平和的力道,开始不安地跳动着。普姆保持着自己的沉着,她不愿意家人在刚刚失去一个亲人之后,又面临担忧别人的苦痛。她把病痛压在心里,只是说前一段太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

普姆这一休息,仿佛支撑着她身体的一根棍子被抽掉了,她躺在被窝里,浑身像融化了的酥油,捧在手里都似乎要漏下去。

到了藏历四月,收割青稞的季节快到了。这是村子里一年最忙碌的季节之一。平时,普姆没病的时候,家里的几亩地几乎全由她一手承包了,每天一早去地里浇水,浇完水回家烧茶,把小的弄起床,再把茶摆在老人丈夫面前。她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吃完早饭去地里薅草,中午背回一捆柴薪,除了收割的时候拉巴帮点忙,平时拉巴主要的事情就是去县城取钱,或者到东坝去买点东西。现在,普姆病倒了,普布打算帮助家里把青稞收完,种上下一季的玉米和小米再回拉萨。

有一天,趁着拉巴下地,普姆把郎加支到爷爷那里,把普布叫到身边坐下,拉着他的手说:“普。”她这样叫他。普是小男孩的意思,当他第一次和普姆上床的时候,他可不是一个小男孩吗?“你回拉萨的时候带上我,我觉得我身上有好重的东西,想去拉萨朝佛,逝者也需要去圣地祈祷。”普姆继续说。普布低着头没有说话,他还从没想过普姆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普姆见他不说话,接着说:“你把我带到拉萨就好,在大昭寺朝了佛,我就自己回来。我们家的业需要消一消。”

普姆这么淡淡的一句,让普布浑身一震,像被什么东西敲打了。普姆感觉到了,捏了捏他的手。普布像是恍然醒来,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普布盘坐在那幅家传的小唐卡跟前,脑子里像屏幕闪动,清晰地划过一幕一幕。在开始买卖佛像的那些场景里,画面变得又模糊又凌乱,声音也变得怪异刺耳,而到了母亲过世这一段,屏幕一片空白,只有不知源头的地方有阵阵舒缓的音乐……阿爸和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的,普布完全不知道,郎加趴在他的身上,也没有知觉。到第二天早上,在全家刚刚做完祈祷还没有喝第一口茶的时候,普布向大家宣布,等收完玉米墒过地之后,他就带普姆去拉萨朝佛,磕长头去!听完他的决定,拉巴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老洛桑依然半闭着眼睛转着他的转经筒,呢喃着的嘴角挂上了一丝微笑,而普姆的眼里已噙满了泪水。

“这怎么行,普姆的身体这个样子!”拉巴说。

“我磕头,普姆跟着走就行,实在走不动我们就搭车。”普布说。

普姆望着两弟兄说:“我没事的,还有半年呢,身体也肯定好了。”

“就你们两个,家里这老的小的,我怎么放心。”拉巴急得语无伦次了。

“好了好了,现在不是还早嘛,等到时候再说怎么走吧。”普姆打圆场说。

短暂的夏天很快过去,收完玉米,家家都开始往地里运送牛粪马肥,预备着播种青稞和冬小麦。普布和普姆总算要动身了。

普布背上了行李,顺着独木梯下到了院子里。拉巴搀扶着普姆小心翼翼地下来。本来在前些日子,普姆的身体已经见好,拉巴对他们即将开始的行程,也不再忧心忡忡,但就在出发的前几天,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东西,普姆又吐又拉,整个人又飞快地回到了病重时的状态,不仅拉巴很担心,连普布也含糊起来。

“要不今年不去了,明年开春再走。”普布对拉巴说。

普姆在床上听到,急得坐了起来:“那怎么行,许过的愿望不能反悔!”

“我们也没有到寺庙里许愿。”两弟兄说。

“只要心里想了,跟到寺院里没有两样。你们要是不去,我自己也要去!”

两弟兄相对苦笑。拉巴说:“那你这几天要好好养病,让身体好起来。”

为了能够如愿出发,普姆不仅大量吃普布从拉萨带来的药丸,还使劲吃东西,并且强打精神每天早起晚睡干家务,普布知道普姆是装出来的,但普姆每每给他使眼色,让他不要多事。普布说先骑骡子到东坝然后顺着公路慢慢走,普姆不同意,最后,普布说:“要是翻多雄拉山走,我背着这么多行李,我们到乡里这段路就不磕长头了,等到了乡里我到丹巴家借个架子车,我们轮换着拉车磕头,好不好?”

普姆坐在床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点点头说:“好。但是主要你拉车,我磕头。还有,翻多雄拉山的时候,有玛尼堆的地方都要磕头。”

拉巴理理普姆凌乱的头发,说:“拉车和磕头是一样的功德,有人说,拉车的人功德更大呢。”

“我是为了我说过的。”普姆扶着心口,喘着气说。

终于要走了,为了不让离别的气氛过于伤感,老洛桑一大早就带着孙子到果园去收最后一些还挂在树枝上的苹果。那些树枝巅上的果子,经过霜冻之后,红红地高挂着。爷孙两个在树下铺上破棉垫子,用长长的木棍小心翼翼地敲打,果子稀稀落落掉下来,引得郎加嬉笑着满地追逐。

拉巴、普布和普姆走在村子的小巷里,三个人都默默的,只有脚踩在宽大的落叶上,沙沙作响。来到村口的白塔前,顺转几圈,拉巴看着他们说:“这下就看你们的啦,千万不要逞能,吃不消就歇几天,坐班车也行。”说着从怀里掏出手帕包着的一沓钞票。

普布把拉巴的手塞回去,说:“这是干什么,我身上有钱。”

“你在家里呆了半年多了,哪来的钱?”

“我真的有,你别管,县里的边洛还欠着我的钱呢。”

普姆这时候说话了,她说:“朝佛哪里需要带什么钱,再说吃的用的都准备好了,沿途会有别人关照的,倒是你,要照顾阿爸和孩子,辛苦你了。”

“不要说这些,我在家里照顾老小,跟你们拉车也差不多啊。”拉巴故作轻松地说。

原来村口总是有些人在这里晒太阳,今天可能还早,没见着一个人。这时,在西边阿乌拉山的缓坡上,在叶巴村的保护神阿乌色色玛尼堆那里,传来阵阵诵经声和鼓钹声,煨桑的青烟袅袅升起。原来是舅舅向巴平措在为他们祈福送行,普布、普姆向舅舅挥手告别,过了小桥,踏上了翻越多森拉山的小道。

头一天的路程很顺利,普姆虽然走得吃力,但天气还好,没什么风。中午在松林口烧茶的时候,她还去捡了许多柏枝。柏枝烧出来的茶,有一股说不出的香味。吃完糌粑,普布把碗装回小皮袋子里,用剩下的茶叶和茶汁浇灭篝火,再用干净的石片压住,两个人顺着过去从四川往拉萨运茶的一条小路继续往山顶爬。这条路再上去一些,就是邻村普龙村的夏季牧场,过去运送茶叶的马帮经常会在这里被抢劫。这里森林茂密,是强盗出没的好地方。据说强盗们要抢劫一个马帮,先看他们中午打尖时吃的骨头剔得干不干净,如果不干净,那说明是新出道的,不是老江湖,强盗就会在下一站等着。老江湖啃过的骨头,野狗都不会闻一闻。想到这里,普布禁不住回头张望,看看自己的火塘处理得怎样。普姆看透了他的心思,笑他道:“我们两个又没有什么值得抢的。”普布也笑了,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强盗。这里的最后一个强盗,听说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自治区成立的时候,被解放军一个班包围在一个山洞里,饿得受不了,自己出来投降了。那时候他们两个还没有出生呢。

晚上住在普龙村的夏季牧场,这里有许多村民们搭建的简易土坯房。夏天,村民会把牛群赶到这里,家家户户还围起了一片地种豌豆青稞,作为牲畜过冬的饲料。普布、普姆找到一家临近小道的土坯房,为了防止野物侵扰,土坯房都是两层,下层是夏天看护幼畜的圈棚,上层才是住人的。独木梯已经拆掉了,普布把梯子重新立起来,扶着普姆上去,然后打开用木栓插住的门,找到一个塑料桶,到不远的水塘打满水回来,把梯子抽上来。这时,普姆已经在灶上点起了火,柴火是现成的,就堆在旁边留着一面墙没有封闭的屋子里,这里主要用来堆放收割的牧草和柴薪。

普布把主人家的锅刷干净,烧上茶,然后打开行李卷,把垫子铺在土坯床上。做完这些,天已经快黑了,普布找到主人家的马灯,发现里面没有油。他把手电筒挂在柱子上,这时他看见普姆在灶眼前一点一点地打盹。

“普姆,普姆,别睡着啊,要着凉的。”普布摇摇她说。

普姆从恍惚中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说:“普,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普布见她问得奇怪,逗她说:“我从哪里回来了?”

普姆说:“你不是拉萨朝佛去了吗?”旋即好像明白过来,说,“哦,我们还在路上呢。”

“可不是在路上,还没吃饭哩。”普布说着倒上茶,放上奶渣、糌粑,还割了几块干牛肉,可普姆一点没有胃口,喝了一碗清茶,就沉沉睡去了。

借着微弱的手电筒光线,普布看见普姆呼吸粗粗的,有些担心。起风了,阵阵山风从森林的树梢间吹过,传出低低的沉沉的声音,仿佛是大山沉重的呼吸,普布帮普姆盖好衣服,自己蜷在灶台边,靠着柱子也沉沉睡去。

早晨,普布被一群猕猴在下边田里捡食散落豌豆和青稞的打闹声吵醒。天已经大亮了。远处传来那种叫“慢慢鸟”的悠长的叫声:“底子古啊——”翻译成汉语就是“等一等啊”的意思。普布侧身看看土炕上的普姆,她已经盘腿坐在那里诵经了。见普布醒来,普姆翻身下床,从行囊里拿出一捧杏干,开开门撒给那一群猴子,这些猴子见了普姆并不跑开,而是唧唧喳喳围了上来,普布怕它们爬上来偷东西,摇着衣服把它们轰走了。

朝阳从东边怒江方向层层叠叠的山岭上洒落过来,暖暖地照在二层的晒台上。经过一夜的睡眠,普姆的精神好了许多,早上的茶点也吃得很好。当太阳把山谷的沟壑都照亮的时候,他们再次上路。

普布把灶台里的火仔细灭掉,把灶台上洒落的一些糌粑擦干净。临出门时再认真检查一遍,把门结结实实地拴了个连环扣,不这样的话,那些狡猾的猕猴会把这里弄个底朝天。做完这些,普布再把独木梯放倒收到一层的牛圈里,避免日晒雨淋,然后背上行李,追赶先走的普姆。除了上衣穿的一件短皮袄,普布穿的是汉装,这样走起路来轻快,而普姆死活也不脱下她那费事的长裙。普布还在想,到了公路上,无论如何要让她穿上为她准备的长裤,不然磕起长头来,她那身裙子非得让她摔个鼻青脸肿不可。

普布很快赶上了普姆,她拄着一根路边捡来的木棍,挺轻松地穿行在树林中。清晨山里林中的空气,沁入肺腑,仿佛为他们注入了强大的动力。走了一段,普姆说:“现在我好多了,我想开始磕长头。”

“哎哎哎,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多森拉山上就不磕头了,现在山顶都是积雪,在山上不好找住的地方,我们今天要赶到乡里。”普布连忙说。

普姆想了想,同意了。

穿过这片森林,他们走上了高山草甸。在一面向阳的缓坡上,许多旱獭立着身子在那里晒太阳,待他们走近,都倏地钻进地洞里。他们小心翼翼地避过积雪的草窝,爬上了山顶。多森拉山有一个长长的山脊,东边的山顶叫多森,西边的山顶叫多雄,从多森到多雄足足有五公里,上到多森,强劲的西风迎面扑来,吹得普姆一个趔趄,普布扶住普姆,两人在山顶的玛尼堆下避风处歇下来。普布掏出旅行壶——这还是他拉萨的汉族朋友送的哩,他在壶盖里倒上热热的清茶,在这样的时候能喝上热茶真好。喝完茶,普姆从行囊里拿出家里准备的经幡,要去挂在山顶的经幡群里。普布说:“这一路我们要经过好多山顶呢,现在就敬,以后就不够了。”

“该敬的都要敬,没有不够的。”普姆说。

普布无奈,帮助普姆在猎猎强风中挂好了经幡,“风马就先不敬了吧,到多雄那里敬风马。”普布说。

“好。”普姆说完,又大步上路了。

过了多雄,就是下山,两人顺着小路很快到了乡里,在表兄丹巴家借宿一宿。第二天早上,表兄丹巴准备好他们家的胶轮架子车,普布把行李在车上捆好,普姆拉着,丹巴又给他们准备了一块挺厚的塑料,预备他们在途中露宿时阻挡风寒,还在架子车的两头插上两面经幡,磕头朝佛的一切差不多就准备好了。

从乡里去往318国道的简易公路已经修通,普布和普姆轮流拉车磕头,中午用旅行壶里的热茶简单吃了点糌粑,下午就到了离县城不远的吉达乡。他们没有去找熟人,而是在公路边上一处背风的地方住了下来,烧茶做饭,安排停顿。

头一天开始磕头,浑身酸唧唧的,膝盖和额头都有点破了,但是心情却很舒坦。普布双手枕着头,望着满天星斗,不解地问普姆:“今年怎么这么多骑车的人,往年我去拉萨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群一群的,再说现在都冬天了。”

普姆没有去过拉萨,当然也没有见过骑自行车旅行的内地游客。在普姆的眼睛里,看到的一切原本就应该那样,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见普姆不吱声,普布又自言自语说:“这些人都跑拉萨干什么去,不会是去捡金子吧?”

的确,这一路他们见到了四五拨骑车旅行的青年男女。每一拨都有十几个人,都骑着那种身子趴在车上的自行车,带着头盔,不管男女都用围巾把脸蒙得严严实实,剩下的眼睛还被墨镜挡着。除了女人的头发,没有一丝露在外头的身体,仿佛是一堆衣物在那里飞跑。看见拉着车、磕着头、慢悠悠的普布和普姆,有的就下车,把围在脸上的围巾摘掉跟他们说话。普姆不会汉语,不管谁问什么都微笑着点头。普布这时就停下来,回答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这样做为什么呀?什么时候才能到拉萨呀?等等等等。普布心想,这些人也真是奇怪,那你们从内地骑车来做什么呢,但他也就心里想想,嘴上没说。有一个说很好听普通话的女生给普姆一大块巧克力,普姆把口袋里的杏干掏出来给她,还指着她身边的几个人,示意让她分给大家吃。几个人有的皱着眉头看这个形状可疑的东西,有的在耳朵边摇着听。那个女生吹了吹放在嘴里,小心地品尝了一下,开心地说:“杏儿,好吃,好吃。”普姆又抓一把塞给她,她也不客气,揣在衣兜里骑上车走了,临了还说:“拉萨见!”普布心想,我们到拉萨的时候不知你们在哪里呢。更多的骑车人是嘴里嗨嗨叫着,挥着手跟他们打招呼。这时普布就把手上的木掌碰得山响,身体跃起来向前滑行很长一段距离,起身,得意地向他们招手。想到这里,普布嘿嘿地笑出声来。

“还在想什么,赶紧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普姆提醒他说。

“睡吧。”普布给普姆掖好盖着的皮袄,转过身去睡着了。

接下来的十多天,天气都很好,太阳暖暖照着,干净的柏油路面没有积雪。普姆的身体还是不行,拉着车走得很吃力。上坡的时候,普布就要先磕头一段,再走回去,帮着普姆把车拉到刚刚做了记号的地方,然后再往前磕头。经常这样,他们就走得很慢。但他们也没什么着急的,不像那些骑车的年轻人,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撵他们。

这天中午,他们到了然乌镇。然乌镇有个然乌湖,是著名的风景区。普布、普姆到的时候,天开始下雪,然乌湖笼罩在纷飞的茫茫雪花中。雪越下越大,大雪落在刚刚还被太阳照着的柏油路面,很快融化,氤氲出薄薄的雾气。雾气和落雪交织起来,使四周的景物都笼罩在朦胧之中。普布和普姆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晒青稞的架子,浑身已经湿透了。普布把厚塑料围在晒青稞架子下面,做成一个挡风的围栏,然后帮助普姆把湿衣服换下来,搭在架子车上。换上了干衣服,普姆感觉好多了,但脸红得发烫,普布支起汉阳锅准备烧水,这时从雪花弥漫中走出一位老人,他踩着泥泞的小道过来对普布说:“年轻人,风这么大,野外生火很危险的,你们跟我到家里去住吧。”

“不了,老人家,我们歇歇脚就继续赶路。”普布说。

老人再走近一点说:“这么大的雪,继续走也走不远,我看你女人好像病了,今天还是住下好。”

普布看看普姆。普姆红着脸点点头,对老人说:“老人家,不用太麻烦,给我们找个遮风避雪的地方就行。”

老人和蔼地笑道:“我家每年都要接待好多朝佛的,也算是积一点功德吧。”

普布和普姆拉着架子车,跟老人来到一所房子跟前,房子很简陋,原木围墙,屋顶是用铁皮封上的,在屋里的火塘边坐下,老人问:“你们朝佛怎么就两个人,这样很不方便的。”

普姆说:“我们村子朝佛的人早就走了,因为我身体不好耽搁了。”

“这样的天气你们要吃苦了。也许这样功德更大啊。”老人说。

此时天又放晴了,但风很大。普布把湿衣服拿出来烘烤,老人打好酥油茶端上来。好长时间没喝到酥油茶了,普布一连喝了三碗之后,这才想起什么似的不好意思地停下来。像驴喝水一样喝茶,会招人笑话的,但老人只是端着茶壶笑眯眯地看着他。普布看看普姆,她正在安安静静喝茶,小心不弄出声音。喝完茶吃了糌粑,风小了许多,普姆看看外面的天对普布说:“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寺庙,我想去转转。”

“今天好好休息吧,明天一早我们去。”普布说。

“明天怕来不及了。”普姆说,起身走向门口问:“老人家,附近有寺庙吗?我们想去转转。”

“有一个日丹寺,就在前面的小山上,你们去转转好。”老人指着前头说。顺着老人的指示,在森林和积雪中,一座小寺庙隐约可见,普布和普姆告别老人,往小山脚下走去。路上,普姆看着白茫茫的然乌湖湖面对普布说:“真担心到不了拉萨。”

“放心吧,就是背我也把你背到拉萨去。”普布宽慰她道。

普姆笑笑,说:“真要在朝佛的路上离去,也没什么遗憾的,我一定要把身语意都作为供奉,为天下有情和无情祈祷。我会跟着你到拉萨的。”

“放心吧普姆,你没问题的。”普布说。

说话间他们到了日丹寺,院门虚掩着,普布和普姆推门进去。院里没人,从正面的小殿里出来一位老僧,尽管天气很冷,但老僧依旧袒露着手臂,袈裟的一角在肩膀上搭着。普布普姆向他致礼,老僧手心向上向他们回礼,问:“你们两位是去朝佛的吧?”

“师傅怎么知道?”普布说。

老僧笑笑:“看你们的行装和额头不就知道了。”普布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老僧接着说:“你们要做什么就请便吧,不必拘礼!”

“师傅,我想在觉卧跟前静坐一会儿行吗?”

“您请便!”老僧略略弯腰道。

在小殿正中的释迦牟尼佛像前,普姆有点艰难地盘腿坐下,对普布说:“普,我想单独待会儿,念一段经,你到别处走走吧。”

老僧过来在佛像前的酥油灯里添了些酥油,招手领普布到偏殿坐下。老僧说:“她是密场中的人,对众生有很大的回向,今年年头不好,她的愿力有很大的功德啊!”老僧用的是敬语。

普布有些不知所措,语无伦次地说:“她身体不好,过去我在拉萨做古董生意,可能有冲撞的地方,这次专门朝佛救赎的。”

老僧说:“三乘佛法都是应机教化的方便法门,没有一样无价值,没有一样不重要。”普布听不太懂,正在这时,正殿里普姆的诵经声停止了,却听见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老僧面露惊异之色,屏住呼吸细听,然后急速站起,拉上普布走向正殿。正殿里噼噼啪啪的声音似乎更急切了,还伴随着浓郁的香味。走到大殿门口,老僧对普布说:“她走了!”

“什么?”普布完全不明白。老僧以手掌示天说:“她脱离了六道轮回,上了解脱之道,你千万不要惊慌,在此等候!”

等老僧再次出来领普布进入正殿,普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普姆不见了,她刚才坐过的地方堆放着她刚才换上的皮袄。

“逝者虹化了,这种现象本来是应现在高僧大德身上的,但逝者有无上功德,有了大圆满的成就。逝者是现前虹化,她的虹化身就在那件皮袄里面。”老僧说。普布看着那件皮袄,那件衣服也散发着浓郁的香味。“逝者让她的身语意都化成了香供,祈愿众生平安,本寺的所有僧人今晚会做祈祷法会,为众生祈福,为逝者护持。”停了一会儿,老僧又说:“本寺虽然年代久远,但还没有过这样的事迹,逝者有意愿要去拉萨,施主你还是应该完成逝者的意愿。”

不一会儿,日丹寺的十来个僧人陆续回来,听说了虹化的奇迹,都十分敬仰。他们迅速做好了法会的准备,并在老僧人的主持下开始了念诵和仪轨。包裹着普姆虹化身的皮袄供奉在一个台座上,普布坐在僧人们的外侧,聆听着经文。他心里打定了主意,他要把普姆的虹化身和这件衣服带上,磕长头,走完去拉萨的朝圣之路。这是他答应过普姆的。这样想着,他仿佛看见普姆站在一片碧绿碧绿的草地上,阳光下一点阴影也没有,周边通透明朗。她远远地向他挥动手臂,好像是告别,又好像是呼唤他过去……

责任编辑 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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