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人
2013-03-02冰岛格尔德克里斯特尼著
[冰岛] 格尔德·克里斯特尼著
严蓓雯译
格尔德·克里斯特尼,1970年生于冰岛首府雷克雅未克。1992年毕业于冰岛大学法国文学与比较文学系。1992—1993年间,在冰岛大学学习传媒研究,之后在丹麦电视台受训。1998—2004年,担任杂志《曼利弗》的编辑,如今全职写作。出版有诗歌、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和一本儿童书,获得过哈尔多尔·拉克斯内斯文学奖和冰岛文学奖。
我永远也想不通奥尔加怎么会认识那姑娘的。她不是住我们这片儿的。一个可能的解释是,他们的爸妈互相认识。奥尔加的爸妈是共产党员,可出名了:给闺女买酒,而且根本不在乎她并不同意。他们家墙上,有张致敬无产阶级的海报,这些无产阶级养活了资产阶级,可资产阶级反过来支持精英阶层,精英又反过来认可贵族统治,贵族再反过来资助宫庭,而宫庭最终力挺皇帝。很有可能我们去拜访那姑娘,就是脑子里吃进了这套共产主义调调,我们都知道,这些想法来自这样一个概念:世上没有阶级之分,因此,人人都得纾尊降贵去拜访别人,给人鼓气。沿着这思路,精英不该高高在上,不屑于上资产阶级家的门,而资产阶级,应该和工人阶级一起喝杯咖啡啥的。
我们仨常常一块儿出去玩儿——奥尔加、史坦娜和我。我们的聚会,跟常规的周末线路完全不同。我们定期在彼此家里碰头,吃糖果,换糖果,谈糖果。吃这种或那种糖时,喝Tab好呢还是Fresca?或者,喝汽水,配奶油蛋糕还是巧克力麦芽球?一旦这些全在我们嘴里奇怪地挤作一堆,我们又想,其实干脆光吃Mars Bars就好了。再后来,我们还会想,要是花同样钱买一袋混装的,是不是能吃到更多?
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史坦娜家聚。她爸妈不是共产党员,而且刚在阿通舒尔特建了个房子。他们从来不会想到要给孩子买酒喝。他们没时间整这事儿。他们有生意,总是在工作。我爸妈更不可能了,就算求他们也不行,他们绝对反对我喝酒。他们不时说,这个谁那个谁,怎么是那么个酒鬼,真没想到!不过,即便这样,我们家从不缺酒,看来总是有人去买。我爸常常晚上喝点儿。刚开始那几大口让他高兴得很,看着钓鱼报道都能哼起曲儿来。到自然节目开始时,他就会皱眉、头疼。最后,满身斑点的美洲豹一爪子扣住羚羊,他就开始嘟囔了。然后我妈就会宣布,所有人该上床啦!她道了晚安,他没有。他靠在墙边,看上去根本没注意到我,在他高大的身形下,我挤出道来走向卧室。就好像他是个妖怪,站在黑黢黢的通道里,而我衣衫褴褛,是个看不见的魂灵。
爸妈的卧室紧挨着我的,我会坐在电视机前,看到深夜,这样就不用隔着墙壁听到他们的声音。他嘟囔抱怨。她呜咽啜泣。有天,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车库乐队。乐队成员都是快乐的男孩子,他们在车库放东西的地方排练。他们全是我的好哥们儿,有时候我们不干别的,就是厮混在一起。我做键盘手。没我,乐队就屁也不是,不过有时候我也觉着,没他们,我也啥都不算。一想到那些乐手们在车库,日子就没那么不好过了。我的朋友关心我,要是我爸妈吵翻了天,他们会出面的。
不过,现在,我们这些女孩儿,共产党员的女儿、住宅建筑商的女儿、禁酒主义者的女儿,一起出发去找一个奥尔加都不太熟的姑娘,就像那三个聪明人想要找到小耶稣,至少我们在暴风雨中艰难前行时,无法从奥尔加那里套出更多消息。“她在学校里老被人嘲笑,”奥尔加终于开了口,抽了抽鼻子。“她真的一个朋友也没有。”
一个朋友也没有!就好像一发子弹也没有,还得上战场!我一直都有朋友——她们不是一直那么有趣,但好歹是朋友。我们三个人,史坦娜、奥尔加和我,从六岁开始就在同一个班,但友谊是从去年冬天开始的,那时我们都七年级了。她们两人冬天打手球,夏天踢足球。我对运动不感兴趣,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弹键盘想曲子上,虽然那些歌我立马就忘了。我只是想戴上耳机,把家里的一切关在外面,想象着男孩子们在车库里等着我,就为了听我新写的曲子。能这样真不错。有时候,我会摘下一个耳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能听到我爸妈的声音,然后就想出首歌来给他们伴奏。我让低音低鸣,咒骂音量越来越高,然后突然坠入沉默,心头一震——直到一切重新开始。
我知道有些孩子觉得我特怪,能跟史坦娜和奥尔加交朋友真幸运。一个朋友都没有,光想想就受不了。所以我等不及要见见那连一个朋友也没有的姑娘了。
她住在一栋三层楼里,就像在赫里扎尔造的那种。这些奢侈的房屋得益于战争暴利,贝壳砂墙面熠熠生辉,里面的住户当然也受惠于希特勒的傲慢,因为起居室都是拱形的窗户。奥尔加摁了门铃,一个朋友也没有的姑娘应了门、一个人开了门,当然。那双严肃的灰眼睛藏在一丛厚发下,盯着我们,脸颊上每边都有一大坨红晕。就好像她为自己羞红了脸,可第一眼看去说不出为什么。她长得很普通,住得很普通,爹妈也很普通。他们就闪了一下,冲我们说了声“嗨”。
那姑娘没邀请我们进她的房间,相反,领着我们去了客厅。要是在她房间,我们就可以坐在书桌前的转椅上晃悠,或躺倒在沙发床上。客厅墙上,照例是那些装饰性的挂盘。厅里还有松软的沙发,玻璃鸡尾酒桌,铺着刺绣软垫的椅子。就跟我家一样。爸妈知道我来这家玩一定很高兴。一个不错的家庭。水晶糖罐里装着Smarties。我们坐得笔笔直,好像等着男孩子来请我们跳舞似的。多像大人啊。我觉得特别不自在,真希望自己还在外面,在平静的冬夜里。窗外雪花轻柔地飘落。
她爸妈在干什么?我想着,竖着耳朵。我听见厨房里不停传来压低了的聊天声。但我们在厅里的对话一点也没意思。起初,我们这些闺蜜讨论粉的聪明豆是不是比黄的好吃。或者,有没有另一种颜色总体上来说更好吃,我们的主人,那姑娘,只是静静听着。奥尔加想起来,据说有一个世界范围的研究,要确定新的聪明豆该推出什么颜色,大部分人选蓝色。“M&M不也是吗?”史坦娜咽下口点心,问道。
“是吗?”奥尔加带着疑问看了看我,我耸了耸肩。我没注意那点儿事,事实上,我压根忘了我干吗在这里。车库里的家伙可能在想我到哪儿去了。一个朋友也没有的姑娘挨个儿看着我们,眼神还那么严肃。我们在这么糟糕的天气里突然上门,陪孤独的她玩,她至少看上去并不怎么激动。也许她刚咂摸出有闺蜜的滋味,她们在一起叨叨的究竟是什么。她肯定很怀念一个人在房间里翻翻纸牌。为什么她不请我们上她房间里去呢?
突然,奥尔加为我们这次登门定下了调子:我们必须向这姑娘展示出对她的一点点小兴趣。奥尔加猛吸了吸鼻子,开始问起我们的主人学校怎样啦老师如何啦最喜欢的科目是啥啦等等。回答很简短,好像发电报,每个字母都要花钱似的,“我觉得数学还行”,或者“生物老师还不错”。她那局促不安的眼神仍然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飘来飘去,每过一会儿,脸上那坨红晕就更深了。史坦娜和我也不时抛出个问题,但我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你没有朋友?为什么大家都嘲笑你?”
没多会儿,我们能想到的问题就问光了。沉默蔓延开来,萦绕着沙发上的我们,吞噬着水晶糖罐里剩下的聪明豆。那姑娘的眼神在屋里扫了一圈,像探照灯一样,然后,没来由的,她问:“你们有没有想过自己不是自己,而是什么别的人?”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蹦出来,好像她不相信它们能在这残酷而没有朋友的世界里活下来似的。
我的心立刻怦怦乱跳,好像要挣脱令人窒息的监牢一样的胸腔,跳出来。“是的,”我想说,“我是乐队的键盘手,我们在我家车库里排练!乐队所有家伙都棒极了,也许我们马上就要去巡回演出了呢!”
但我决定让史坦娜和奥尔加先开口。也许史坦娜想成为瑞士的手球明星?那么,奥尔加会成为某种工人领袖,就是她爹常告诉她的那类人?但是,奥尔加和史坦娜看起来不知所措。沉默了会儿,史坦娜说:“没有……”接着斜眼看着我们的主人,“那么……你还喜欢做什么?”
“没有想成为的人吗?”那姑娘说着,从安乐椅上站了起来。我仍然能从她的话音里嗅到一丝希望的味道。我看向奥尔加,她慢慢摇了摇头,最后说:“没有。”
姑娘的眼神好像落在我头顶上方空气里的某个点上,然后她说:“有时我是《冰人传说》里的一个角色。那个女孩,桑娜。”
史坦娜和奥尔加默默看着姑娘,希望她接着解释。
“你们看过《冰人传说》吗?”姑娘迟疑地问。
我读过那系列里的一本,但是我觉得桑娜那个人物实在太奇怪了,就没读下去。她是一个暗黑组织的成员。我的闺蜜们显然从来没被挪威巫术吸引过,因为我们同时都摇了摇头。我的心还在激烈跳动,所以接下来就没说什么话,让我的闺蜜们叨叨去了。不管怎么说,已经没办法重新接上刚才的话题了。短暂停顿后,我们每个人都看了看表,说了句那么晚啦之类的,站了起来。我总算松了口气,但又希望别的女孩子们没注意到。
“能看看你的房间吗?”史坦娜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姑娘打开门,说:“里面乱乱的。”她脸上全是斑点,比刚才更多了。我们没勇气跨过那道门槛,但在过道往里瞅了瞅。房间里有张桌子,上面放着不少字典,一台电唱机,旁边是Limahl和Level 42的唱片,床上满是泰迪熊、毛绒兔、狗和猫。所有这些动物上方,悬挂着一个小小的、穿着白衣的小丑。虽然咧开大嘴笑着,眼泪却在瓷制脸庞的每边脸颊上滑落,像是怪异的处女玛丽的雕像,为人类的罪孽哭泣。
回家路上,我走在闺蜜们身后,每一步都踩在她们留在雪地上及踝深的脚印里,自娱自乐。暴风雪已经过去了,周围很安静,我们也没什么话要说。
“那女孩是够怪的。她说的冰人到底是什么人啊?”我听见史坦娜问。
“她们是一套书里的。不用管它。反正我们还会再去看她的,”奥尔加说,又添了一句,“……哪天。”
我们回家的路正好要经过城里最危险的路口,米克拉路和克林格伦耶拉尔路交叉口。撞得粉碎的尾灯撒满路边,红黄的碎片像珠宝一样在雪地里闪闪发光。
奥尔加和史坦娜继续往霍莱迪方向走,但我要朝阿尔弗塔姆耶利走。我仍然心潮起伏,一路走到萨法姆耶利的时候还在想这是为什么。我碰到了个姑娘,过的几乎跟我一样,只不过我有朋友,她没有。
那晚,精疲力尽、绝望沮丧的爸妈睡了——比我们别的人都睡得踏实。我呢,一夜没合眼。我听见车库里传来鼓声,枕头随着低音振动。那些家伙在演奏《光脚跳舞》。我知道,要是我跑到那里,等着我的是什么。桑娜光着脚,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跳舞,周围是喷漆罐、自行车、滑雪板和溜冰鞋。所有家伙的眼睛都离不开她。她转着圈儿,一圈又一圈,一脸明朗的笑容,两颊上是玫瑰花般的快乐晕斑。
注释:
①Tab和Fresca都是由可口可乐公司生产的无糖饮品。
②Mars Bars,英国产的巧克力棒。
③Smarties一种名牌巧克力豆。
④M&M,也是一种巧克力豆。
⑤ 《冰人传说》,挪威历史奇幻作家玛吉特·桑德莫于1982年起创作的畅销系列小说,共四十七本,叙述了北欧一个传奇家族的故事:将灵魂出卖给魔鬼的恶魔滕吉尔是冰人的祖先,他的子孙每一代都有一个人会受到诅咒,必须服侍魔鬼。他们都拥有黄色的猫眼和超能力。一直到16世纪,这个家族里出生了个孩子,想要改邪为正,所以被称为善人滕吉尔。小说就是关于他的家族,尤其是家族女性成员的故事。桑娜是这个家族的女巫,一直想把自身的邪恶力量驱逐出去。
⑥Limahl是英国流行歌手克里斯多弗·哈米尔的艺名;Level42是英国爵士乐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