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马克思辩证法的“批判”本质
2013-02-18王庆丰
■王庆丰
“批判性”是马克思辩证法最根本的理论性质。在哲学史上,黑格尔首先在积极的意义上将辩证法与“否定性”内在地关联起来。可是,黑格尔在“逻辑学”中虽然强调辩证法的“否定性”,但仅仅将其看作是逻辑真理的第二个阶段——“辩证的阶段”的特征,黑格尔的最终目的还是要达到逻辑真理的第三形式,即思辨的形式或肯定理性的形式。“思辨的阶段或肯定理性的阶段在对立的规定中认识到它们的统一,或在对立双方的分解和过渡中,认识到它们所包含的肯定。”[1](P181)在黑格尔看来,辩证法应该具有肯定的结果。阿多诺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自柏拉图一直延续到黑格尔的传统辩证法在实质上都不过是“通过否定来达到某种肯定的东西”[2](P1)。就此而言,黑格尔的辩证法可以称之为“肯定的辩证法”。真正把“否定性”确立为辩证法理论本性的是马克思,马克思把辩证法的否定性具体化为“批判性”和“革命性”。在《资本论》第二版跋中,马克思非常明确地指出:辩证法在它的“合理形式”上,就是“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3](P22)。
如何理解马克思关于辩证法这一“批判”本质的论断,关涉到对马克思辩证法理论的性质、内容及其当代意义的理解。因而它是马克思辩证法研究中最为核心和最为重要的理论课题。然而,人们“在引证这一论断的哲学著作中,却往往是把辩证法的批判本质理解为它的一种理论功能,即从功能的角度去解释辩证法的批判本质,而不是从辩证法的批判本质去理解辩证法理论,即不是把批判性视为辩证法的最本质的规定性”[4](P172)。把马克思辩证法的批判本性混淆为批判功能极大地阻碍了我们对马克思辩证法理论的研究。因为这种误解,看似并无多大的差别,而实际上这样做不仅抹杀了马克思辩证法同包括黑格尔为代表的传统辩证法的本质性区别,而且掩盖了马克思辩证法甚至整个马克思哲学的革命性本质,从而使马克思哲学堕入为一种无批判的实证主义。
一、批判的方法: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
“批判性”在哲学史上并不稀奇,因为自由的批判精神自哲学诞生之日起就与其本性联系在一起。古希腊人把哲学称为“爱智”而非“智慧”,这本身就意味着哲学并不仅仅是一种智慧,而且是对待全部智慧的一种态度。这种态度,就是对智慧本身的真挚、强烈、忘我之爱,即“爱智之忱”。“爱智”是对智慧的追求和追问,是把智慧作为反思的对象。就此而言,“爱智”的哲学是使“智慧”成为哲学探究的“问题”。因此,“哲学智慧是反思的智慧、批判的智慧、变革的智慧。它启迪、激发和引导人们在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永远敞开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的空间,促进社会的观念更新、科学发展、技术发明、工艺改进和艺术创新,从而实现人类的自我超越和自我发展。”[5](P3)可见,“批判性”正是哲学作为“爱智”的本质性要求。但是问题在于,哲学的或者说辩证法的这种源自苏格拉底的自由批判精神在传统形而上学中却被遮蔽了或者说失落了。
其实,黑格尔曾经描述过哲学的这种“批判性”所带来的巨大效应。他指出:“传统的典章制度皆因思想的行使而失去了权威。国家的宪章成为思想的牺牲品,宗教受到了思想的打击;许多素来被认作天启的坚固的宗教观念也被思想摧毁了,在许多人心中,传统的宗教信仰根本动摇了。”[1](P67-68)可见,国家的典章制度和宗教的天启观念在哲学的思想面前都失去了神圣性,其坚固的根基被动摇了,这一切皆因哲学自由批判的现实力量。随即,黑格尔谈到了“苏格拉底之死”,他明确指出:“例如在希腊,哲学家起来反对旧式宗教,因而摧毁了旧式宗教的信仰。因此便有哲学家由于摧毁宗教,动摇政治,而被驱逐被处死的事,因为宗教与政治本质上是联系在一起的。”[1](P68)苏格拉底之死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哲学的这种自由批判精神。虽然黑格尔清楚地看到了哲学的这种自由批判精神,但他是在否定的、消极的意义上来看待哲学的这一理论本性的。黑格尔认为,这种哲学“未能完成其所担负的工作”,“思维不但未能认识上帝、自然和精神的本质,总而言之,不但未能认识真理,反而推翻了政府和宗教”[1](P68)。因此,黑格尔主张哲学亟须对思维的效果或效用加以辩护。于是,考察思维的本性、维护思维的权能便成了黑格尔哲学的主要兴趣。
正是因为黑格尔把自己的哲学界定为对“自然、上帝和精神”的认识,亦即认识真理,那么作为其方法的辩证法必然展现为通向绝对真理的逻辑进程。在这一前提下,黑格尔辩证法所谓的“否定性”指的是“在辩证的阶段,这些有限的规定扬弃它们自身,并且过渡到它们的反面”。具体而言,这种辩证法“是一种内在的超越,由于这种内在的超越过程,知性概念的片面性和局限性的本来面目,即知性概概念的自身否定性就表述出来了。凡有限之物莫不扬弃自身。因此,辩证法构成科学进展的推动的灵魂”[1](P176)。因此,在黑格尔辩证法的意义上,“否定性”仅仅指的是对知性概念片面性和局限性的扬弃。马克思在黑格尔的辩证法中发现了辩证法“潜在”的批判本性,他所要做的主要工作就是把辩证法的批判本性拯救和彰显出来。
恩格斯指出,黑格尔的辩证方法和体系之间存在着矛盾,“革命的方面就被过分茂密的保守的方面所窒息”[6](P271)。其言外之意就是,辩证法的“批判性”被黑格尔的形而上学体系给遮蔽了,辩证方法成为其建构庞大形而上学体系的工具。这种辩证法在本质上是一种传统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柏拉图在《理想国》里就已经规定了辩证法的这一思想本性和理论任务。“辩证法是唯一的这种研究方法,能够不用假设而一直上升到第一原理本身,以便在那里找到可靠根据的。当灵魂的眼睛真的陷入无知的泥沼时,辩证法能轻轻地把它拉出来,引导它向上。”[7](P300)正是在此意义上,黑格尔是柏拉图辩证法思想的真正完成者。在黑格尔看来,其之前的形而上学的特点“在于以抽象的有限的知性规定去把握理性的对象,并将抽象的同一性认作最高原则。但是这种知性的无限性,这种纯粹的本质,本身仍然只是有限之物,因为它把特殊性排斥在外面,于是这特殊性便在外面否定它,限制它,与它对立。这种形而上学未能达到具体的同一性,而只是固执着抽象的同一性”[1](P109)。这是因为,“有限”的知性规定与“无限”的终极存在之间存在着一种深层的矛盾。黑格尔的辩证法如果想要认识和把握“自由、精神和上帝”,就必须解决这一矛盾。黑格尔赋予思辨理性以无条件的能动性与自由性,亦即否定性和扬弃,所以能够超越有限的知性规定。因此,黑格尔辩证法实现了各个环节的必然性与全体自由性、有限的知性规定和无限的终极实在的统一。以黑格尔为代表的传统形而上学以追求绝对真理为己任,其思维方式是以意识的终极确定性为目标的德里达所谓的“逻各斯中心主义”,并以最高真理的人类普遍理性的名义发挥思想规范和统治作用,从而最终成为一种意识形态。即使黑格尔宣称他所获得的真理性认识不是一种抽象的同一性,而是一种具体的统一性,也难免成为一种理性独断,形成同一性的暴力。辩证法的“批判性”完全被淹没在传统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里。因而,“只有终结在黑格尔那里达到顶峰的‘形而上学思维范式’,才能真正拯救被窒息的辩证法的批判本性”[8](P290-291)。
马克思之所以能够恢复或者说拯救辩证法的“批判本性”,是因为他改变了传统哲学的批判方式。“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这是马克思对于辩证法应有批判方式的明确概括。马克思指出:“新思潮的优点又恰恰在于我们不想教条式地预期未来,而只是想通过批判旧世界发现新世界。”[9](P7)马克思的这种批判方式和传统哲学的批判方式已经有了本质性的区别。传统形而上学由于把绝对真理确立为自己的理论任务,就决定了“否定性”只能是其通达绝对真理的中间性环节。这种哲学在对现实的批判之前有一个根本的理论前提:在批判之前首要的是确立一个正确的批判标准。在传统哲学的语境中,形而上学是关于普遍性、永恒性和必然性的科学,与此相应,哲学家们把真理的认识当作拯救现实生活的途径。这使得理论对于实践具有经典的优先地位,也就是所谓的理论指导实践。因此,对于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方式来讲,最重要的是确立客观性的真理认识,亦即指导和批判实践的标准。
与此相反,对于马克思来讲,首要的不是确立指导和批判实践的标准。具体而言,马克思不是预先理性规划出一个新世界的原则,再去批判旧世界、建设新世界,而是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这意味着,马克思的辩证法不是像传统形而上学思维方式那样从抽象的原则出发,不是根据永恒的正义尺度或普遍的道德来“批判”现实生活,相反,它所贯彻的是一种从现实生活条件出发的实践原则。马克思批判方式的出发点不是先验的理性原则,不是关于新世界的理性规划,而是处于具体历史条件下的“旧世界”。因此,马克思并不是西方学者所错误指认的预言家或先知。马克思对于描绘未来社会从来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对资本主义社会发展变化的分析,换句话说是对“旧世界”的批判。通过对“旧世界”的批判,内源性地彰显出“新世界”。在《法兰西内战》中,马克思充分地表达了革命工人阶级的这一历史使命:“工人阶级并没有期望公社做出奇迹。他们不是要凭一纸人民法令去推行什么现成的乌托邦。他们知道,为了谋求自己的解放,并同时创造出现代社会在本身经济因素作用下不可遏止地向其趋归的那种更高形式,他们必须经过长期的斗争,必须经过一系列将把环境和人都加以改造的历史过程。工人阶级不是要实现什么理想,而只是要解放那些由旧的正在崩溃的资产阶级社会本身孕育着的新社会因素。”[10](P159)
可见,马克思辩证法对“旧世界”的批判是“解蔽”,解放新的社会因素;对“新世界”的发现是“显现”,显示新的社会形态。马克思的批判方式已经完全不同于传统的批判方式,是一种超越了传统理性主义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这是一种哲学的后形而上学视域。如果说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方式体现了理论对于实践的经典优先地位,而在马克思的批判视域中,“理性对于实践的经典领先地位不得不让位于越来越清楚的相互依存关系”[11](P33)。
二、批判的道路:对现存的一切进行无情的批判
“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意味着马克思的批判不仅仅是一种理论批判,更重要的是一种具有现实性的实践批判。这种实践批判是“对现存的一切进行无情的批判”。马克思指出:“如果我们的任务不是构想未来并使它适合于任何时候,我们便会更明确地知道,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我指的就是要对现存的一切进行无情的批判,所谓无情,就是说,这种批判既不怕自己所作的结论,也不怕同现有各种势力发生冲突。”[9](P7)马克思在这里指明了批判的道路:对现实的一切进行无情的批判。但是在此,马克思仅仅阐明了“无情”,而没有对“现存的一切”进行清楚的界定。而实际上对“现存的一切”的认识和把握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黑格尔通过对主观意识的批判,开辟了一条理解社会现实的道路。他把现实理解为“本质与实存”的统一,因此能够把当前的世界提升为哲学的内容,能够用思想把握到时代。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这一理解社会现实的道路。马克思指出:“具体之所以具体,因为它是许多规定的综合,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因此它在思维中表现为综合的过程,表现为结果,而不是表现为起点,虽然它是现实的起点,因而也是直观和表象的起点。在第一条道路上,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在第二条道路上,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12](P25)在马克思看来,“理性的具体”是“具体的再现”,这种再现的具体是“许多规定的综合”和“多样性的统一”。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马克思得以把混沌的整体的表象上升为思想中所把握到的理性具体。
卢卡奇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他把辩证法的认识理解为从“事实”上升为“现实”,并指出这是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辩证法所共同具有的。在卢卡奇看来,马克思采纳了黑格尔方法进步的方面,即作为认识现实的方法的辩证法。“笼罩在资本主义社会一切现象上的拜物教假象成功地掩盖了现实,而且被掩盖的不仅是现象的历史的,即过渡的、暂时的性质。这种掩盖之所以可能,是因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环境,尤其是经济范畴,以对象性形式直接地和必然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对象性形式掩盖了它们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的范畴这一事实。它们表现为物以及物和物之间的关系。所以当辩证方法摧毁这些范畴的虚构的永存性后,它也摧毁了它们的物化性质,从而为认识现实廓清了道路。”[13](P64)辩证法作为认识论的重大意义就在于,马克思通过辩证法把握到了“现存的一切”。具体而言,马克思究竟是如何把握这一“现存的一切”,亦即如何从“事实”上升为“现实”呢?
对于这一问题,马克思进行了长期的思考和探索。“为了解决使我苦恼的疑问,我写的第一部著作是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性的分析……我的研究得出这样一个结果:法的关系正像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从它们本身来理解,也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18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概括为‘市民社会’,而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14](P591)马克思最终确定了政治经济学这一研究领域,并试图通过对这一领域的研究来洞察资本主义社会,《资本论》就是马克思这一研究思路的最重要的理论成果。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之所以能把现代社会关系的全部领域看得明白而清楚,就是因为有了“资本和劳动的关系”这一理论视角。
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矛盾运动过程中,起支配作用的矛盾关系就是资本与劳动(雇佣劳动)的关系。在他看来,资本与劳动的对立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以往一切生产方式的本质差别。作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前提与基础,资本同劳动的对立关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不是社会表面的偶然现象,而是一种占统治地位的社会关系,它决定了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根本性特征。资本与劳动的关系“决定着这种生产方式的全部性质。这种生产方式的主要当事人,资本家和雇佣工人,本身不过是资本和雇佣劳动的体现者,人格化,是由社会生产过程加在个人身上的一定的社会性质,是这些一定的社会生产关系的产物”[15](P996)。资本同劳动的对立作为资本主义社会利益关系体系中最根本的对立,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的矛盾,是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历史特征。
马克思从资本和劳动相对立的视角来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方式,决定了马克思与古典政治经济学有着本质的不同。在马克思看来,斯密已经导入了商品和货币的交换关系,可是接下来他只把货币看作是单纯的交换手段,没有做进一步的研究。在此基础上,马克思则探讨货币如何转换为资本。在斯密看来,资本仅仅是用来扩大再生产储蓄起来的劳动,而对于马克思而言,资本最终所表征的是一种生产关系。“斯密是直接从生产资本的角度入手,主要在物质生产的过程上来把握资本,而马克思则主张首先要从价值=剩余价值论的角度来理解资本。”[16](P19)这意味着,资本只有发生增殖才成其为资本,而资本的增殖过程是对剩余价值的无偿占有。占有剩余价值就是对工人的剥削和压榨。因此,“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作为直接生产者的财产,不是资本。它们只有在同时还充当剥削和统治工人的手段的条件下,才成为资本。”[3](P878)
货币转换为资本意味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确立。但它必须有一个基本前提:劳动力成为商品。由此,雇佣劳动关系成为资本主义社会体系中最为本质性的社会关系。在此基础上,整个现代社会必然分裂为两大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资本的增殖也就是剩余价值的产生,它意味着死劳动对活劳动的支配,意味着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原来的货币占有者作为资本家,昂首前行;劳动力占有者作为他的工人,尾随于后。一个笑容满面,雄心勃勃;一个战战兢兢,畏缩不前,像在市场上出卖了自己的皮一样,只有一个前途——让人家来鞣。”[3](P205)
马克思从“资本与劳动”的矛盾运动出发揭示出了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对立关系,这就是马克思所把握到的资本主义社会“现存的一切”。批判“现存的一切”就是要批判这种资本运动的逻辑,从而解决现代社会对立关系的形态。黑格尔把对立关系的解决停留在思维的范围内。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只是在思想中,在思想的抽象化中理解劳动,他也就只可能在思想中消灭异化。正如克尔凯郭尔所指出的,“哲学家建筑了思想的宫殿,却居住在一座茅屋里”。黑格尔自以为扬弃了现实的对象,其实根本没有触及现实本身。对现存的一切的批判不仅仅是哲学意识的任务,它还是历史现实的任务,完成这一任务的承担者正是无产阶级。可见,马克思与黑格尔不同,他抓住了现实的对立关系产生现实的解决形态的过程,也就是说,他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运动中发现了未来社会的发展方向,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了新世界。“资本与劳动”的对立关系并由此形成的矛盾运动,不仅仅是我们洞悉资本主义社会的绝佳视角,更应该成为我们探讨未来社会发展的一个方法论原则。在某种意义上,共产主义就是对“资本与劳动”对立关系的完美解决,是资本向劳动的复归。
三、批判的旨趣:推翻一切被奴役的关系
马克思辩证法的批判本质实际上根源于马克思哲学的理论旨趣。马克思的全部思想可以称之为“人类自由解放的学说”。在其中学毕业论文中,马克思就宣称要为全人类而工作,并且“目标始终如一”。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共产党宣言》一直到成熟时期的著作《资本论》,马克思都在不断重申这一思想立场。依波利特将《〈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称为“《共产党宣言》的雏形”。在这一文本中,马克思指出:“对宗教的批判最后归结为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样一个学说,从而也归结为这样的绝对命令:必须推翻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17](P11)可见,马克思不仅将自己的理论任务明确为“必须推翻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并将其上升到“绝对命令”的高度。站在马克思的立场上,所谓的“人类的自由解放”就是从被奴役的关系当中解脱出来。在我们时代现实性的意义上,这种被奴役的关系指的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剩余价值这一概念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贴上了“奴役关系”的标签。我们可以通过“一纵两横”来分析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为什么本质上是一种“奴役关系”。所谓“一纵”指的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形成过程,所谓“两横”指的是资本主义社会所造成的双重异化。
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结构是从封建社会的经济结构中产生的,后者的解体使前者的要素得到解放。封建社会的经济结构的解体意味着大量的自由劳动力的形成,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形成就是以剥夺这种自由劳动力为前提的。在马克思看来:“对他们的这种剥夺的历史是用血和火的文字载入人类编年史的。”[3](P822)资本主义社会相对于封建社会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进步,工业资本家的兴起战胜了封建主及其令人愤恨的特权,也战胜了封建行会及其对生产的自由发展和对人的自由的剥削所强加的束缚。但是,工业骑士摧毁了封建社会经济结构仅仅意味着人类从封建奴役中解放出来,并不意味着实现了人类的真正的自由解放,相反,人类继续沦落在奴役状态。马克思指出:“劳动者的奴役状态是产生雇佣工人和资本家的发展过程的起点。这一发展过程就是这种奴役状态的形式变换,就是封建剥削转化为资本主义剥削。”[3](P823)
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形成过程中,大量的人突然被强制地同自己的生产资料分离,被当做不受法律保护的无产者抛向劳动市场。这种剥夺的历史在不同的国家带有不同的色彩。马克思以英格兰为例描述了这种奴役关系的形成。在英格兰,政府“把‘国民财富’,也就是把资本的形成、对人民群众的残酷剥削和他们的贫穷化当做全部国策的极限”[3](P826)。英国工人阶级没有经过任何过渡阶段就从自己的黄金时代陷入了黑铁时代。对“神圣的所有权”进行最无耻的凌辱,对人身施加最蛮横的暴力,只要这是为建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础所需要的,英国政治经济学家就会以斯多亚派的平静心情来加以观察。在资本原始积累的阶段,无所不用其极:“掠夺教会地产,欺骗性地出让国有土地,盗窃公有地,用剥夺方法、用残暴的恐怖手段把封建财产和克兰财产转化为现代私有财产——这就是原始积累的各种田园诗式的方法。这些方法为资本主义农业夺得了地盘,使土地与资本合并,为城市工业造成了不受法律保护的无产阶级的必要供给。”[3](P842)这样,被暴力剥夺了土地,被驱逐出来而变成了流浪者的农村居民,由于英格兰政府所制定的各种古怪的、恐怖的法律,通过鞭打、烙印、酷刑,被迫习惯于雇佣劳动制度所必需的纪律。因为,被驱逐出来的农民必须从自己的新主人工业资本家那里,以工资的形式挣得这些生活资料的价值,从而维持自己的生存。在资本主义的生产进展中,工人阶级日益发展,他们由于教育、传统、习惯而承认这种生产方式的要求是理所当然的自然规律。发达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组织粉碎一切反抗;相对过剩人口的不断产生把劳动的供求规律,从而把工资限制在与资本增值需要相适应的轨道以内;经济关系的无声的强制保证资本家对工人的统治。
从“一纵”亦即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形成的角度来看,其形成过程充满了血腥和暴力,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确立并不是人类奴役状态的终结,而是意味着人类从“封建剥削转换为资本主义剥削”。我们且不论这种奴役关系的形成充满了“血与火”的历史,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本身就是人类历史发展中最为深重却又最为隐蔽的奴役关系。根据马克思的论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确立造成了人类社会的双重奴役状态:一方面,工人受资本家的剥削;另一方面,人类又受到资本的奴役。我们可以把这双重奴役状态称为“两横”。
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是一种被高度掩盖的奴役关系。在前资本主义社会,奴役关系是显而易见、毫无争议的。就像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举的例子,瓦拉几亚的农民为维持自身生活所完成的必要劳动和他为领主所完成的剩余劳动在空间上是分开的。他在自己的地里完成必要劳动时间,在主人的领地里完成剩余劳动。所以,这两部分劳动时间是各自独立的。在徭役劳动形式中,剩余劳动和必要劳动截然分开。也就是说,在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中,剩余劳动和必要劳动的区分是一目了然的,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这两种区分却被掩盖了起来。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表面上看起来是非常公平和正义的,资本家付给工人工资,工人出卖自己的劳动,两者之间是一种自由的平等交换。据此,很多西方主流思想家认为,资本家和工人之间是一种等价交换,根本不存在剥削或者说剩余价值的问题。资本主义社会是基督教伦理道德的世俗化,是人类社会所能达到的最终的社会状态。这些当代西方主流思想家甚至退回到了古典经济学以前的水平。马克思指出,古典政治经济学并非没有看到这些对立。古典政治经济学最后的伟大的代表李嘉图就有意识地把阶级利益的对立、工资和利润的对立、利润和地租的对立当做他的研究的出发点,只不过他天真地把这种对立看做社会的自然规律。而当代西方主流思想家甚至抹杀了这些对立。
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是对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权,这种支配权是资产阶级社会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这种权力不是一种个人的权力,而是一种社会的权力。这种权力的肆意横行,最终导致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三大拜物教: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资本成了一种“普照的光”,一种“特殊的以太”,它决定着它里面显露出来的一切存在的“比重”。在这一意义上,资本成了包括人在内的万物的尺度。因此,在资本主义社会里,资本作为一种权力,是一种强大的统一性控制力量,它在现实社会中起着“抽象成为统治”的作用。货币或资本成为新的上帝,用马克思的话说,我们所有的人都变成了“犹太人”,我们所有的人都加入了“犹太教”——即金钱的信徒。资本的逻辑成为传统形而上学现实的“幽灵”。我们的时代正在上演着资本的狂欢,资本主义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从地底下所召唤出来的这一“魔鬼”。“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14](P46)这是一个“资本”作为主体的时代,而非“人”作为主体的时代。
马克思所揭示的第一种奴役状态颇受当代学者的诟病:有学者认为,剩余价值理论是马克思为了批判资本主义社会所臆想出来的理论;也有学者指出,当代资本主义高福利国家已经很好地解决了社会两极分化的问题,使底层民众也享受到了非常好的社会保障。即使如此,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依然无法解决马克思所揭示出来的第二种奴役状态:人类受资本的统治。实际上,马克思所揭示的这双重奴役状态是同一的,因为资本家不过是资本的人格化。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家和工人同样处于异化状态。马克思说:“有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同样表现了人的自我异化。但是,有产阶级在这种自我异化中感到幸福,感到自己被确证,它认为异化是它的力量所在,并在异化中获得人的生存的外观。而无产阶级在异化中则感到自己是被消灭的,并在其中看到自己的无力和非人的生存的现实。”[17](P261)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中双重奴役状态的揭示是共产主义运动存在的最根本的合法性基础。
西方“历史终结论”的问题症结就在于,他们不仅将共产主义等同于苏联模式的极权主义,而且沉迷于资本主义社会所营造出来的意识形态假象,从而将西方的自由民主制度看做是“历史的终结”。毫无疑问,在人类文明史上,西方的自由民主制度是有史以来最为成功和优越的社会制度。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将是人类唯一合法的和最为完满的社会制度,因为它仍然无法彻底地解决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评,无法解决资本增值的逻辑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辩证法的批判本性正是对这种“历史终结论”的有力反驳,它告诉我们:“历史同认识一样,永远不会在人类的一种完美的理想状态中最终结束;完美的社会、完美的‘国家’是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存在的东西;相反,一切依次更替的历史状态都只是人类社会由低级到高级的无穷发展进程中的暂时阶段。”[6](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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