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杂志参与建构的中国比较文学——《新青年》杂志与比较文学
2013-02-18■覃岚
■覃 岚
中国比较文学与西方起源不同:“西方比较文学发源于学院,而中国比较文学则与政治和社会上的改良运动有关,是这个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另一个源头是用从西洋输入的理论来阐发中国文化和文学”。[1](P5-7)梳理线索不难发现,中国比较文学的诞生与报刊渊源颇深,“中国的文坛和报坛是表姊妹,血缘是很密切的”[2](P8)。报刊广泛传播文学,见证文学的发生、发展与演变,中国比较文学在这样的背景中催化与哺育。
一、传播的通道与比较文学溯源
陈平原说:“谈论作为一代名刊的《新青年》,首先必须将其置于晚清以降的报刊大潮中方能理解其成败得失。”[3](P56)我们所研究的《新青年》比较文学思想的传播通道的溯源,也是由此开始的。
清末日益严重的民族危机,引发了一系列的社会变革,正值此时,登堂入室者开始从精神层面上寻找原因。严复认为打破这种愚昧的思维方式必须要“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最关键者是“开民智”。“开民智”的利器何在?梁启超毫不迟疑地回答:“文艺。”由此,“开明智”成为这个时期的总体格局中的核心范畴,用文艺“开民智”,试图通过文艺让中国了解西方,借鉴西方的文艺与文艺理论,用他者的视阈来反省中国。为了传播理论、表达思想与诉求,必然需要一个言论的窗口——报刊肩负了这个不寻常的历史重任。
19世纪末,社会精英入仕做官实现功名的愿望渐行渐远,开始尝试从古代士大夫到现代知识分子的大转型,他们深感扩大视野,面向世界,学习各国文化势在必行,主张报刊翻译外国文学作品,其中小说的翻译更成为报刊介绍域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从1895到1898年戊戌政变时,译介西方书籍之风开始高涨,维新派宣传西学,主要是依靠各种各样的报刊,参与翻译东西文报纸及书籍的报馆约有三十余家。”[4](P33-35)1897 年,严复、夏曾佑在《国闻报》发表《国闻报馆附印说部缘起》,认为从世界视角看“欧、美、东瀛,其开化之时,往往得小说之助”,强调了小说之于政治的重要性。梁启超在《蒙学报》、《演义报》作序时也强调小说左右政治之力。1898年,梁启超在《清议报》上发表《译印政治小说序》,曰:“中土小说虽列之于九流,然自虞初以来,佳制盖鲜。述英雄则规画《水浒》,道男女则步《红楼》……陈陈相因,涂涂递附”,中国小说未成大器之用,“彼美英德法奥意日本各国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英名士某君曰小说为国民之魂,岂不然哉”。[5](P39)任公在中西对比中关注小说,认识到小说的大众化特性是政治变革的利器,认为引入西方新小说非常必要。当时,众多报刊纷纷加入外国文学作品译介的队伍,如《时务报》、《求是报》、《强学报》、《译书公会报》、《实学报》、《蒙学报》、《演义报》、《农学报》、《萃报》、《通学报》,《中外纪闻》、《直报》、《国闻报》和《国闻汇报》等。
20世纪初,“中国比较文学从小说的翻译和研究开始”[6],当时报刊译介西方文学作品已初具规模:首先,更加重视小说译介。1902年11月,梁启超在《新小说》中作《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极力强调新小说翻译的重要性:“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7](P8)翻译小说与新道德、新宗教、新政治、新人格、新学艺、新人心、新风俗无不相关,是新一国之民的利器。1903年,夏曾佑在《绣像小说》第3期发表《小说原理》论述:“欲求输入文化,除小说更无他途。”可见,翻译小说成为当时文化输入的必要选择。其次,中西小说比较研究逐渐深入。1904年以来,《新小说》的《小说丛话》已刊载一些文人对中外小说的比照观点:曼殊认为“泰西之小说,书中之人物常少;中国之小说,书中之人物常多”,“吾国之小说,多叙述往事,泰西之小说,多描写今人”[8];侠人比较了中国小说的“一短三长”,西方小说的“三短一长”[9]。他们不但对中西小说的不同进行了描述,还运用了之前较少使用的比较研究方法。1908年,鲁迅以“令飞”的笔名在《河南》杂志第2号发表了比较文学的代表性作品《摩罗诗力说》,认为国外的“摩罗派”诗人“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屈原则“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接着,又在《河南》杂志第7号作《文化偏执论》:“将以富有为文明欤,则犹太遗黎,性长居积,欧人之善贾者,莫与比伦,然其民之遭遇何如矣?将以路矿为文明欤,则五十年来非澳二洲,莫不兴铁路矿事,顾此二洲土著之文化何如矣?将以众治为文明欤?则西班牙波陀牙二国,立宪且久,顾其国之情状又何如矣?若曰惟物质为文化之基也,则列机括,陈粮食,遂足以雄长天下欤?曰惟多数得是非之正也,则以一人与众禺处,其亦将木居而芧食欤?”观点虽有偏于一隅之嫌,但是以超越自己民族的视阈去认识自己文化本身,正是两种文化“互识”、“互证”的开始。这个阶段西方作品的翻译如潮如涌,初步统计,仅《新小说》这一种杂志,从1902年创刊到1906年停刊,先后登载著译小说就达到26种。另外,还有《绣像小说》、《新小说》、《月月小说》、《小说林》、《河南》、《新民从报》、《浙江潮》、《安徽俗话报》、《江苏》、《汉声》、《洞庭波》、《云南》、《四川》等,这些报刊都大量登载翻译文学作品。
描述比较文学的产生与发展,陈述近代中国的文化与思潮,都无法绕开报刊。报刊用文字的方式记录变革的历史,翻译西方文学作品,本身是具有跨文化性质的行为,是比较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为比较文学启蒙的发生推波助澜,作为比较文学传播的通道,非一朝一夕的冲动行为,而是一种理性的被选择。
二、传播的方式与比较文学的选择
《新青年》所体现的比较文学的生成代表一种有意识的学科行为的启蒙,当域外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发生直接的冲突,激活、重构传统的文化不单单指的是一种文学状态,还关涉由报刊诱发出的传播要素的差异。比较文学是一门跨民族、跨语言、跨文化与跨学科的开放性学科,它的学科特点决定了这个学科是在一个多元文化语境下成长的复合体,比较文学对“孤立的”、各自为政的文学状态提出异议,比较文学的生成要求传播媒体的开放性与融合性。《新青年》报刊从传播者、传播效果与接受者等方面为比较文学创造了良好的生成氛围。
第一,传播者学贯中西。胡适曾在其主编的《努力周报》上发表《与高一涵等四位的信》,其中谈到过《新青年》杂志的影响:“二十五年来,只有三个杂志可代表三个时代,可以说是创造了三个新时代:一是《时务报》;一是《新民丛报》;一是《新青年》。而《民报》与《甲寅》还算不上。”[10]《新青年》的影响,成为创造“一个时代”的利器,首先得益于有一批优秀的撰稿人。第一卷《青年杂志》的陈独秀、高一涵、汪叔潜、易白沙、高语罕、刘叔雅、谢无量、薛琪瑛等,他们大多属于安徽籍同乡,队伍虽有些单一,但是阵容已不容小觑。1916年9月,《青年杂志》改刊名为《新青年》,1916年10月1日出版的2卷1号、1917年3月1日出版的3卷1号封二均载有《通告》:“自第二卷起,欲益加策励,勉副读者诸君属望,因更名为《新青年》。且得当代名流之助,如温宗尧、吴敬恒、张继、马君武、胡适、苏曼殊诸君,允许关于青年文字,皆由本志发表。嗣后内容,当较前尤有精彩。”以上都是《新青年》特约的“当代名流”,知名度在当时可想而知。值得一提的是,刊名更改,北迁北京之后,《新青年》不但特约了一批名流撰稿人,还有一批未列入名单的撰稿人同样声名远播,如李大钊、陈独秀、胡适、杨昌济、钱玄同、刘半农、傅斯年、罗家伦、沈伊默、毛泽东、恽代英、周作人等,都是新文化运动的精英。《新青年》的精英团体,绝大多数人都有国外游学的经历,能够接受新的文化,并希望通过新的参照系反观自己的文化,他们本身具有的“旧”的中国文化底蕴与“新”的域外文化理解,二者融合,加之“名人效应”,《新青年》注定是中西对话与借鉴的载体,势必成为比较文学生成的阵地。
第二,传播范围广泛。虽然辛亥革命后,由于政界对报业的打压,五四初期的报刊数量急转直下,新闻事业发展受到很大局限,但《新青年》在当时一枝独秀,一报难求。为了进一步扩大传播范围,《新青年》通过赠送、交换、代派销售、登载广告的经营方式,采取出版“新青年丛书”、专号或专号出单行本、合订本重印等形式,由1915年创刊时期“销路甚少。连赠送交换在内,期印一千份”[11](P316),到 1917 年“销路渐增,最高额达一万五六千份”,“每期出版后,在北大即销售一空”[12],发行至全国各地,国外新加坡等地也设立代派处经销,还可通过通信购书,这样就由北到南,由国内到国外,传播范围不断扩大。传播范围的扩大必然带来文化交流范围的扩大,比较文学是以全球文化的交流来发起对话与相互影响的,《新青年》国内国外的传播,使处于生成时期的中国比较文学视阈也不断扩大,域外文化、边缘文化的交流成为一种趋势,文化“对话”有了可实质操作的可能。
第三,接受者层次多样。《新青年》的读者在创刊之初就已定位为“修身治国之道的青年诸君”,如毛泽东就是杰出的代表,他曾经说过:“《新青年》是有名的新文化运动的杂志,由陈独秀主编。我在师范学校学习的时候,就开始读这一本杂志了。”[13](P125)据资料记载,毛泽东“对李大钊、陈独秀的文章常反复阅读,并摘抄某些文章中的精辟段落。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天除上课、阅报以外,看书、看《新青年》;谈话、谈《新青年》;思考、也思考《新青年》上所提出的问题”[14],他们所代表的是精英读者。《新青年》本身是一份报刊,报刊的发行必然离不开普通的读者阶层,即我们所说的民众。所以,在接受者的层面上,《新青年》的读者一部分是中国的精英阶层,从精英文化的立场出发,《新青年》需要具有精英主义完全批判的立场,《新青年》同时还是大众报刊,它必然需要融合平民主义完全无批判的立场,自下而上的民众自然通俗文化与自上而下的精英深度思考、终极诉求的文化理念的融合与碰撞,使此时的比较文学突破学院化的束缚,打破了文化刻板的僵化,形成了雅俗合流的新景观,而这样的特性正与比较文学一直强调与推崇的文化多元的接受和融合存在诸多共同之处。
三、报刊视阈中的比较文学特性
大众报刊作为卢曼所说的符号化的普遍性交往媒介,它沟通差异者之间的差异性——差异存在,媒介存在。从比较文学的维度可以这样解释,报刊将比较文学从学院派文学理论的个别性中抽离,置于报刊的大众化语境,使报刊视野中比较文学具有多元性的特征。
其一,报刊所代表的比较文学是一种大众的本土性文学。比较文学研究有两个条件:“一是必须与外来文化相接触,二是具备通识眼光,即能具有一种从国际角度来从事文学研究的立场。”[15](P25)这其中就包含了文化本土性对于比较文学研究的意义——借鉴外来文化,融入本土文化,成为文化的一部分,成为值得深究的文化存在。对于比较文学而言,本土性体现于文化传统与情感、文化现实的联系,基本属于一种关联性描述,所以本土性不是墨守成规与固守自我,而是情感的交流与显现,本土性的目的是融入本土,在本土化的过程中追寻东西方文学内部的共同规律,使文学内在形成体系。
《新青年》所代表的大众报刊肩负着文化本土性的重任,它最明显的特征是:《新青年》所代表的本土性进程并非个人情感的随意流转,而是一种群体意识具体意象的衍化——本土性是一种集体的意识行为,一种大众的意识行为,《新青年》作为这个时期主要思想与文化的载体,代表的就是一种大众的渴望与要求,《新青年》在创刊号上刊载的《社告》称:“本志之作,盖欲与青年诸君商榷将来所以修身治国之道”;“今后时会,一举一措,皆有世界关系。我国青年,虽处蛰伏研求之时,然不可不放眼以观世界。本志于各国事情学术思潮尽心灌输,可备攻错”。[16]可见,《新青年》希望通过报刊之媒介,向青年(大众)介绍世界的学术与思潮,以达到商榷修身治国之道的目的,报人们在“审己知人”的比较中来寻求文明的发展之路。
其二,报刊的比较文学归宿于传统与创新的平衡。《新青年》与本土性有着深刻的渊源,它对于西方文学的借鉴与汲取根植于对传统文学的背离与反思,这是艰难蜕变的过程,可以这样认为:它作为一种从传统中反叛出来的创造物,归宿点是寻找新与旧、传统与创新的平衡点,属于一种相互磨合改造的过程,也就是比较文学中的“汇通”过程。很多人认为《新青年》是在切断与传统的关联,其实不然,在《新青年》的诗歌中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国古代诗歌的血脉始终无法切断,虽陈独秀、鲁迅、胡适、周作人等新文学旗帜人物为新诗摇旗呐喊,宣扬西方文化,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对中国古典诗词的热爱,传统诗歌的影响是潜移默化、无法回避的。创刊初期的《新青年》没有完全摈弃传统诗歌,除了外国诗歌的翻译作品,其实也刊载了大量的旧体诗,如谢无量的五言排律《寄会稽山人八十韵》、五言古风《春日寄怀马一浮》,方澍的五言古风《潮州杂咏》等,这些诗词大多抒怀明志,属古体诗形式,陈独秀还专门写按语赞谢无量的长律,誉之为:“希世之音,子云相如而后,仅见斯篇;虽工部亦只有此工力,无此佳丽。”虽然这一称赞很快就受到胡适的异议:“贵报案语之为厚诬工部而过誉某君也。”《新青年》从第2卷开始试图摆脱古体诗,以译诗和创作新诗为主,大量翻译西方诗歌作品,新诗创作多以西方的诗歌为蓝本,体现出对西方诗歌翻版的影像。阅读新诗可以看到,其中诗歌虽然用接近口语的现代白话写成,又深受美国意象派诗歌运动的启发,追求语言明白清楚,意象描写具体,富于乐观进取精神,但多是用五言的格调,承袭古典诗歌白话乐府的写实传统,整体而言,诗作幼稚的尝试中保留有旧诗词的痕迹,有一种如胡适自己说的女人缠过脚放大之后的“血腥气”。可以看出,初期《新青年》一方面探寻现代主流与方向,另一方面还留恋传统文学的理念与意向,但这不影响中国诗歌沿着本土化的轨迹加速前行,《新青年》所代表的五四时期的文化,从精神体验到文学形式,都极大地区别于传统的中国文化,西方思想与文化意识的渗入,使中国的文化样态从匮乏新鲜活力的状态下苏醒,对文学形成更符合历史现实的精神品质,在美学形式上试图进行现实的转换,文学显现了现实的表现力与洞察力,而中国比较文学从根本上说就是一种观念与视野的融合,它尝试与外国文学进行一种平等的交流,希望通过交流融入世界文学之中。
《新青年》时代,作为报刊的《新青年》处于比较文学生成地的核心。辛亥革命的挫败使一批知识分子进入了更深层次的反思,反思民族文学,在“爱之深、恨之切”的矛盾思维中,用犹豫与反思的心理继续发挥传统文学的能量;推介外国文学与理论,并对中国文化界所接受的西方文化冲击有了更深刻的洞见,在“寻求启蒙的光”的外国文学的语境下重塑民族意识,以寻求现代的嬗变。《新青年》在比较文学生成之路上筚路蓝缕,开启山林,成为比较文学发展历史中浓墨重彩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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