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杨万里《江西道院集》中的地理纪行诗

2013-02-18陈小芒

江西社会科学 2013年3期
关键词:碧落杨万里江西

■陈小芒

南宋淳熙十五年(1188)四月,杨万里因朝内争斗由京师外贬筠州 (今江西高安),次年八月方得以东归浙江,他将此间所作诗歌编为《江西道院集》[1](P1238)。有关《江西道院集》的研究,目前所见研究成果甚少,仅有莫砺锋的《论杨万里诗风的转变过程》,从题材、艺术手法等角度分析论述杨万里诗风循序渐进的转变过程;张瑞君的《杨万里诗歌的发展历程》,将杨万里的诗风转变分为四个时期,以上两文均将《江西道院集》列表以作论述。朱连华的《杨万里诗风演变研究》,在第四章中单列一节论述“《江西道院集》诗风的演变”,论文将《江西道院集》诗风详细分为六类,论述得全面且具体。然而,总体而言,目前对《江西道院集》的研究仅仅局限于诗风辨析的范围;对《江西道院集》中的地理纪行诗大多是零散的山水写景诗或山水园林诗的解读,缺乏整体性和系统性的观照;对《江西道院集》文本的细读分析不够;对杨万里“一官一集”而创作的地域色彩挖掘不够。本文选取《江西道院集》中的地理纪行诗作为个案研究,从文学地理学的视角切入,重点关注杨万里地理纪行诗的空间纪录和景观描摹,讨论地理纪行诗的特点并探究“诚斋诗”研究的新途径。

一、《江西道院集》地理纪行诗的线性空间场景

文学场景有自然与人文之殊。自然地理场景,在文学作品的创作及其审美过程中具有独特的地位和价值,因为从文学发生起源的角度来看,离不开具体的自然地理场景,而从文学文本创作的途径来看,作家自然也离不开地理环境因素的影响。邹建军认为:“文学地理学批评注重的是文学文本以及提供文学文本的作家本人……文学地理学批评注重的是对作品的审美阅读,并在这一过程中发现与地理景观、地理影像、地理空间相关的问题进行探讨。”[2]从地理空间的角度细读《江西道院集》文本,我们可以更清晰地认识杨万里诗作中独特的地理环境特色。

杨万里纪行诗侧重于自然场景的线性空间纪录,这首先反映在自浙入赣奔赴筠州之旅途,该阶段属于《江西道院集》纪行诗创作的前期阶段。地理纪行诗首先要强调的是文学地理场景的寻觅,从地域性角度切入文学研究,可以有“以文人的移动路线 (交通)切入的地域文化与文学的研究”[3](P25)方法。杨万里借道于当时繁华的临安至广南交通线路,即从浙江严州、衢州直接进入江西信州。《天下水陆路程》卷七记载了“江西城由广信府过玉山至浙江水”的详细路程,其中,赵家围、安仁县、铅山县河口、草平驿(浙赣界,陆路)、常山县(下水)、衢州、严州府、富阳县是几个极为重要的交通节点。[4](P203)乾道八年(1172),范成大以中书舍人出知静江府,其笔记体游记《骖鸾录》记载了从浙江余杭到广西桂林的线路,其中,浙赣交界一段为“十三日,至衢州”、“十八日,过常山县”、“十九日,宿信州玉山县玉山驿”。[5](P47)杨万里大致沿着该条线路,一路西奔。他泛舟于富春江、衢江,在浙西山川间,他以形象而富情感的笔触细腻地记录了沿途的湍流险滩。作者有意摄取沿途众滩之险,该类作品有七、八首之多,且都以河滩之名作为诗题,如:《溜港滩》、《柴步滩》、《东碛滩》、《将至地黄滩》、《苏木滩》、《辽车滩》、《过查濑》,等等。东碛滩,应在龙游县至西安县(即今衢州市柯城区衢江区)浮石潭之间。“朝来发盈川,已过滩十许……从此至三衢,犹有滩四五。”(《东碛滩》)舟抵常山,诗人作有《过查濑》诗:“老夫只费五六日,行尽浙山西复东。”诗人在作品中有意识地摄取滩途之险,不难看出,其间蕴含有仕途艰难、风高浪险之意,然而,从文学地理的角度考察,该类自然地理景观的描写,则有助于诗人更为详细地记录自己的山川行踪。

地理空间的线性特点,同样体现在杨万里东归返浙任职的征程中,这属于《江西道院集》纪行诗创作的后期阶段。杨万里返浙纪行诗具有地理记叙和山水扫描的双重特点。以地理记叙而言,作者更为强调以水陆交通行程线路连缀起旅途丰富的山水和人文景观。杨万里在余干润陂桥附近改走信江水道 (见《过润陂桥》),“自余干而上,有安仁、贵溪、弋阳、铅山、上饶诸县,为赴行在必经江东之地”[1](卷26,P1337)。沿途诗人有《入玉山七里头》、《过玉山东三塘》、《金鸡石在玉山东》等诗记录行踪。在翻越赣浙交界的山原驿道之后,诗人借宿于常山县的查濑。“寒流一带槛前横,落日诸峰霞外明。水断新洲添五里,客寻旧路却重行。江车自转非人踏,沙碓长舂彻夜鸣。畴昔稚桑今秃树,如何白发不教生?”(《宿查濑》)诗人故地重游,难免带有岁月流逝的沧桑感慨,当然,诗中亦不乏山水描摹、滩流赏玩的闲雅画图。比较而言,杨万里东行作品较少急流险滩、风高浪险的内容,增添的倒是一幅幅青山迭出、渔舟唱晚的山水景观。杨万里有多首作品写到金华府兰溪县之横山塔,如《舟过青羊望横山塔》、《下横山滩头望金华山》、《过横山塔下》、《出横山江口》等,“隔岸山迎我,沿江柳拜人”,“去年辞了横山塔,不谓今年却再来”,诗人十分注重文学地理因素的发掘,在上述诗篇中,地理景观的记录与诗人主观情感的抒写得到了有机地融合。

地理空间的线性展开,依赖于稳定且成熟的交通线路。南宋政府驻跸临安(今杭州),临安至广南交通成为中央王朝沟通西南的重要干线,唐宋文人奔波吟咏于该条线路上,无疑给沿途自然山水涂抹上丰富的人文色彩。杨万里是以日记体游记的方式作诗,其作品具有地理空间连续展开的特点,因而,研究诚斋诗,应该着眼开阔的自然场景的线性空间,从整体上去把握和领略。

二、《江西道院集》地理纪行诗的点式景观场景

《江西道院集》中所录筠州任期的诗作,则是属于杨万里纪行诗创作的中期阶段,与前期、后期的线性空间场景不同,该时期乃是以点式景观场景的表现为主。在筠州独特的地理背景之下,杨万里的纪行诗十分注重地理景观的描写,同时,它们大都又是人文景观的丰富展现。地理景观诗是作者审美人格、独特思想的反映,它包蕴着地域性、观赏性和生态性的诸多因素。该时段的诗作研究,可以借鉴“以文化景观为切入点的地域文化与文学的研究”[3](P25)方法。

筠州自古人物俊秀,民风诚朴,故被誉为江西道院。黄庭坚《江西道院赋》并序云:“江西之俗,士大夫多秀而文,其细民险而健,以终讼为能……惟筠为州,独不嚣于讼,故筠州太守号为守江西道院。”[6](卷一百四十六《艺文》,第518册,P315)此乃杨万里所云“山水之窟宅,诗人之渊林”者。在筠州期间,诗人以“雨后郡圃行散”为主,他“步后园,登古城,采撷杞菊,攀翻花竹”,以地理空间而论,该时期无疑具有集中性和稳定性的特点。

景观场景的观赏以点式移动为主,筠州府治名胜景观众多,杨万里栖迟徙倚,屡见于诗。“郡署依山临水,风景最胜。宋柳子仪匾曰江西道院。黄庭坚为赋。毛维瞻为郡守,苏颖滨与为《山房唱和》,迄今读其诗赋,虽未至筠者,犹可想见其胜焉。”[1](卷25,P1283)在诗集第 25 卷中,杨万里先后写到碧落堂、披仙阁、亦山亭、玉井亭、筠庵、翠樾亭、无讼堂等,而且,每每以楼阁亭台之名作为诗题。筠州之作,是以碧落堂的景观描写作为中心的。南宋庐陵欧阳守道记碧落堂云:“(高安郡)郡治在山间……最高处有碧落堂,下俯万山,一水穿城,南北岸万家鳞鳞,楼台皆可指数。诚斋先生所谓‘滕阁郁孤皆不及’者,诚斋为此堂赋诗凡八章。”[6](卷三十八《古迹》,第514册,P288)杨万里碧落堂诗,按所作时间的先后顺序依次为《碧落堂暮景》、《雨后晓登碧落堂》、《碧落堂晓望荷山》、《七月十日大雨晓霁,登碧落堂》、《碧落堂晚望》、《中元日晓登碧落堂,望南北山二首》、《留题碧落堂》等。作品所写碧落堂以晓登晚望之景为主,“其状烟云吞吐,晴阴变化,真若游汗漫而凌倒景”,诗人在郡事余暇,晨往夕返,他以传神之笔描绘了此堂衣被云锦,胜绝天下之美。其《留题碧落堂》乃是告别筠州时所作的文字:“仙人白日上青冥,千载如闻月下笙。南北万山俱在下,中间一水独穿城。江西个是绝奇处,天下几多虚得名?滕阁孤台非不好,只缘犹带市朝声。”该诗描述了碧落堂的缥渺仙境以及地理形胜,篇末认为即使滕王阁、郁孤台的神采也要稍逊一筹,诗篇中洋溢着作者对江西名胜的赞颂之情和留恋之意。

筠州景观诗作,较多流露出作者亭台徘徊之下的闲情逸致。在秋往春来的时节,杨万里题有为数不少的咏花诗,他以清新含蓄之笔写到报春花、李花、海棠、酴醾、白莲、金凤花等花卉。如“李花半落雪成堆,末后桃花陆续开”,“也自低头花下过,依前撞落一头花”(《郡圃晓步,因登披仙阁》)。诗人是以悠然自得之态来欣赏满园春色的。在郡圃园林攀爬、花卉林木采撷中,杨万里诗思充盈,神情活脱。在筠州,诗人借自然景观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因而,他笔下所作的赏玩风景的诗篇,基调总体而言是欢喜、明快的。

景观场景的点式结构,具有地理空间相对稳定的特点。作者在某一独特时段活动于某一独特地域,其作品的描写空间是相对封闭的。杨万里倾力抒写的筠州地域景观,相对于前期、后期开阔开放的线性结构,该类作品则具有点面结合的特点。当然,通观诚斋诗,无论是线性场景,还是点性场景,它们往往相互交织于一体。

三、《江西道院集》地理纪行诗的沿袭与创新

在纪行诗创作上,杨万里远绍杜甫。“杜陵诗卷是图经”,杜甫漂泊西南阶段,首先借道秦陇,历尽千难万险,经秦州而至同谷再至成都。杜甫留下了“发秦州”、“发同谷”两组结构严谨的山水纪行诗,两组诗皆以所历地名为题,具有时间的连续性和空间的跨越性的特点。杨万里继承杜诗传统且又不囿于陈规,他在纪行诗创作上可谓独具一格。

(一)具有纪行实录的“诗题”特色

杨万里在行旅过程中,可谓触景成诗,无景不入诗,他以纪行性的实录,来观山览水,吟诗作赋。他善于以“发”字或“过”字作为诗题,据粗略统计,在《江西道院集》中,“发”字为题者有4首,“过”字为题者有 27 首,如:《明发南屏》、《明发五峰寺》、《过杨村》、《舟过桐庐》、《舟过兰溪》、《过铅山江口》、《过赵家庄》,等等。姜夔云:“翰墨场中老斫轮,真能一笔扫千军。年年花月无闲日,处处山川怕见君。”(《送〈朝天续集〉归诚斋,时在金陵》)[7](卷 59,P1491)在杨万里笔下,自然山水均无躲避藏身之处,他以连续性的山水地名为题,之前冠一“发”字或“过”字,从形式上一看即知是地理性很强的纪行诗,这种纪行诗除却其地理状态的说明外,它还别具特色地将地理空间相互联系起来,这无疑有助于沿途山水景观的连续展开。

(二)善于对水陆兼行的动态描摹

无论是水路抑或是陆行,杨万里在诗作之中均给我们留下了动态的印象,这不仅在于其行程奔波之“动”,更多的也是体现在作品中的描写山川风物之“活”。他的纪行诗极富地理空间变化的动态美。“诚斋则如摄影之快镜,兔起鹘落,鸢飞鱼跃,稍纵即逝而及其未逝,转瞬即改而当其未改,眼明手捷,踪矢蹑风,此诚斋之所独也。”[8](P118)杨万里善以摄影之快镜,抓拍水陆行程间的动态风景。“山思江情不负伊,雨姿晴态总成奇。闭门觅句非诗法,只是征行自有诗。”(《下横山滩头望金华山四首》之一)可以说,山水是艺术的生命,自然山水带给了杨万里创作的源泉,“万象毕来,献予诗材。盖麾之不去,前者未应而后者追迫……”正因如此,杨万里自然就要选择旅行日记体式的地理纪行诗以作动态的记录。

(三)对绚烂多姿的山水色彩精心铺染

在东归浙江任职之途,诗人徜徉于山水间,大自然的山思水情,雨姿雾态,花草虫鱼,林泉烟霞自然成为其诗作中反复吟哦的对象。顺衢江、富春江泛舟一路东下,诗人多有作品记叙大江两岸斑斓的色彩和秋收的喜悦。诗人以多彩的笔触描绘了富春江的秋色:“天公要饱诗人眼,生愁秋山太枯淡。旋裁蜀锦展吴霞,低低抹在秋山半。须臾红锦作翠纱,机头织出暮归鸦。暮鸦翠纱忽不见,只见澄江净如练。”(《夜宿东渚放歌三首》)该诗想象奇特,形象生动,极富夸饰的色彩美。诗人亦以平铺的视角描绘了沿途乡村的美丽的田园风光:“黄柑绿桔深红柿,树树无风缒脱枝。”(《衢州近城果园》)“杨村江上绕江园,十里霜红烂欲燃。都种芙蓉作篱落,真将锦绣裹山川。”(《杨村园户栽芙蓉为堑,一路几数万枝》)纪行诗作中的丰富色彩无疑增添了地理空间的深度和广度,也为文学景观平添了艺术的魅力。

基于上述地理纪行诗之论述,我们有必要重新反思杨诚斋诗歌的研究。以《江西道院集》地理纪行题材而言,后世难免要质疑历代相沿的对“诚斋体”诗歌特点的概括。学界对杨诚斋的研究,大致围绕“诙谐”、“活法”或“新颖”而作探讨,积累了丰富的成果,为杨万里研究夯实了基础。然而,客观而言,也确实存在思维凝固、难脱熟套、后续研究前途迷茫等问题。曾大兴认为,文学研究应该倡导运用文学地理学的方法,“一个文学家迁徙流动到一个新的地方,自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新的地理环境的影响,自然会对新的所见、所闻、所感,做出自己的理解、判断或者反应,并把这一切表现在自己的作品当中”[9](P28)。在《江西道院集》中,杨万里确实是以动态的地理迁徙的方式来反映自己在旅途中的情感和心态的,而且,浙赣地域间的山水创作,引发促进了诚斋诗风格的改变。杨万里“一官一集”,地理纪行是其《江西道院集》之外的其他8个诗集所共同运用的艺术模式。富有地理色彩的纪行诗普遍存在于杨诚斋的诗集中,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因此,在未来的杨诚斋研究中,应该重视以下问题:重新细读诚斋诗文本,重新思考并确认杨诚斋诗歌的艺术特征,尝试建立杨诚斋地理纪行诗研究的理论批评体系。

[1](宋)杨万里.杨万里集笺校[M].辛更儒,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

[2]张琼.文学地理学批评提供新的研究视角[N].文艺报,2012-12-03.

[3]戴伟华.地域文化与唐代诗歌[M].北京:中华书局,2006.

[4](明)黄汴.天下水陆路程[M].杨正泰,校注.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

[5](宋)范成大.范成大笔记六种[M].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2.

[6](清)谢旻,陶成.江西通志[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513 -51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7](清)厉鹗.宋诗纪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8]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4.

[9]曾大兴,夏汉宁.文学地理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猜你喜欢

碧落杨万里江西
江西银行
江西完成老旧小区改造367个
碧落如莲
碧落如莲
我爱江西奶奶
新月
杨万里诗一首
碧落如莲
小池
江西是个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