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历史论争
2013-02-15张军
“活老虎”还有声威,还有爪牙势力和错综复杂的关系,所以要与之搏斗,没有十分的勇气和独立不惧的品格,恐怕就只能退避三舍睁眼受辱,任其横行咬人的了
敢打“死老虎”的人,未必敢打“活老虎”。为什么?因为“死老虎”已成死状,打它没有太多的危险,因而几乎是可以任由打虎者弄枪使棒、拳打脚踢的;“活老虎”则不然,“老虎”既然是“活”的,则“虎”威尚在,“虎”势赫人,弄不好,打“虎”不成,反遭“虎”伤。那对此害人之“活老虎”,该持何种态度呢?是奋起“哨棒”,毅然相搏,以为民除害,廓清天下,还是视而不见,默然不语,避为上策呢?这里的态度实在是可以看出一个人(或一类人,一个集团)的品性、意志和决心的。下面的这则史实就很能说明这个问题。
这史实讲的是一件纠结了中国学术界一千多年的疑案——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之争的问题。
何谓今文经学?又何谓古文经学?原来,秦始皇焚书坑儒时规定,“非博士官所取,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宋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也就是说,不是博士官所拥有的,天底下有敢私藏《诗经》、《尚书》和百家文献的,都应该到守尉那里烧掉它;还有胆敢私底下谈论《诗经》、《尚书》的,定斩不饶。如此严苛法令,这就使得先秦的儒家典籍,因此大多毁于火烬,失于流散的了。好在天佑斯文,西汉初年,曾为秦朝博士的山东人伏胜,年已九旬,尝能口述《书经》(即《尚书》),汉文帝知道后非常高兴,便派大臣晁错前往整理,共获文章二十九篇,笔录的文字用的是汉时流行的隶书。十余年后,文帝的儿子景帝即位,这时鲁恭王刘馀在孔子旧宅中也发现了《尚书》,但是这本《尚书》是用古籀文写的,而且内容比伏胜所传还多出一十六篇。人们为区别这两种《尚书》,便将隶书书写的称为“今文经”, 古籀文书写的称为“古文经”, 研习前者即为今文经学,研习后者即为古文经学。
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不仅所用《尚书》的书写文字、篇数不同,而且对孔子的评价、对经书的认识、对经书的研究方法等也大相其异,但他们都自视正宗,独立传承,互相指责,由此埋下了以后一千余年两派争论不休的导火索。
阎氏反伪 石破天惊
汉武帝时,久习“今文经”的董仲舒倡导“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此举深合武帝一统天下思想之意,从而使“今文经”一跃成为官学,“古文经”则少人问津,最终在东汉末年战乱中就连经文原本也杳如黄鹤,不知沦落何处。然而到东晋初年,这事又出现了转机:豫章内史梅赜(ze)突然说他找到了《古文尚书》,并附有孔子后裔孔安国所作的《传》,也就是为《古文尚书》所作的注解,梅赜遂将它们献给了朝廷。唐时,为统一经义,并给士人读书、参加科举考试以规范文本,唐太宗李世民下令大臣孔颖达、颜师古等编定了《五经正义》,梅赜所献的《古文尚书》被选了进来,自此作为《尚书》的正本,以供天下读书人讲习、传诵。
南宋人惯于疑经,大理学家朱熹就怀疑梅赜所献的《古文尚书》为伪本,以后元、明几朝,有此想法的学者不在少数,只是直到清康熙时,阎若璩著《尚书古文疏证》,这本书的作伪真相才得以大白于天下。
何以这样呢?阎若璩二十岁时开始读《尚书》,并疑其作伪,沉潜三十余年后,乃尽得其症结所在,遂从篇数、篇名、章句、史实、地名、写法等方面,列出一百二十八条证据,“引经据古,一一陈其矛盾之故”,将梅赜所献《古文尚书》之伪,办成了牢不可破的铁案,长达一千五百多年的历史疑案至此得以冰解!为此名儒黄宗羲在看到阎氏书稿后大加赞赏说:“一生疑团,见此尽破矣!”并欣然为此书作序推介。
阎氏此举,可谓石破天惊!须知一千多年来。伪《古文尚书》一直是被奉为儒家经典的,上自皇帝经筵进讲,下至士人日诵夜习,无不将此认作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贤哲纶音,现在可好,阎氏将它证明为赝品,这自然会在统治者和盲目迷信的读书人中引起极大的震动!
首先,它动摇了宋明理学的理论基础。众所周知,宋明时期,理学昌盛,理学家提倡的“正心诚意”之心法,无不源自《尚书》所传,比如被理学家视作“孔门心传”的十六字,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就是出自伪古文《尚书》的《大禹谟》篇的,现在经阎氏这么一考证,理学家们的所谓“孔门心传”竟是后人作伪的“水货”,其典范意义因此也就失去了文献学的依据了。
其次,它给儒家经典以极大的冲击。它促使人们质疑儒家经典的身份价值,开启了学界重实学,重实据,不迷信、不盲从的实证学风,推动了学术研究的发展,清代乾嘉考据学派的形成,阎若璩实有开山之功。因此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对他高度评价道:“百诗(阎若璩字百诗)的《尚书古文疏证》,不能不认为近三百年来学术解放之第一功臣”。
能将经典论证为假货,这当然是需要学术勇气和学识功力的,在这一点上,阎若璩下手狠、准,可钦可佩。难怪阎氏晚年深得胤祯(即后来的雍正帝)的赏识,阎氏去世时,胤祯派人治丧,并亲书挽诗祭文,其祭文有“读书等身,一字无假,孔思周情,昌深言大”之句,极言对阎氏的推崇。然而梅赜毕竟是东晋人,是“死老虎”,倘使遇上了当代的“活老虎”,他还会有这番学术勇气吗?
前明秀才 强力反驳
话说《古文尚书疏证》一经面市,即引起了一位与阎若璩同时代,而且声名盖过阎若璩的人的强力反驳。此人是谁?毛奇龄也!
毛奇龄何许人?毛奇龄乃浙江萧山人氏,因其号西河,故人称“西河先生”,他在当时可比阎若璩的名声大多了。何以见得?我举两个方面略作说明,相信大家一看就会明白。
其一,从才情上讲。阎氏少时,口吃性钝,读书千遍而不能成诵,常常忧思不能寐,夜漏四下仍坚坐沉思,后经多年苦读,积思苦悟,方才学业有所进展;而毛氏呢?他四岁学四书,过目成诵,号为“神童”。十三岁入县学考试,获第一名。时主考官陈子龙见他年幼,开玩笑道:“黄毛未退,亦来应试?”毛奇龄随口答道:“鹄飞有待,此振先声”。众人皆惊。成年后,毛才情横溢,诗词歌赋、棋琴书画样样精通,可以说,那时的天下人是少有不知道这个多才多艺的毛奇龄的。时至今日,有则趣闻也能佐证我的说法:2004年12月29日,一藏家将其所收藏的毛奇龄的一幅行书立轴(纵160.5厘米,横49厘米)拿到中央电视台《鉴宝》栏目,交专家鉴定,最后专家鉴定团给予的估价是八十万元人民币。十年过去了,相信今非昔比,这一估价定会有大的提升。
其二,从功名上讲。毛奇龄是前明秀才,阎若璩则未获半寸功名。康熙十七年(1678年),毛奇龄与阎若璩同时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这是康熙皇帝为笼络汉族知识分子而举行的一种“恩科”考试,结果,阎氏名落孙山,毛氏却中二等,授翰林检讨,充《明史》纂修官。这是毛氏的荣耀,却是阎氏一生的耻辱和痛苦。和那个时代大多数读书人的心理一样,阎若璩是渴望得到功名,受到朝廷眷顾的。以他的学识功底,他在学人中是不缺少名声的,内阁大学士徐乾学叹服他的学问,曾特意将其邀至家中,待以上宾,与其旦夕相对,探究学理,“每诗文成,必属裁定”。后来徐乾学奉敕纂修《清一统志》,阎还受徐的邀请参加撰写。然而,阎氏深以为憾的是名已成而功未立,“绩学穷年,未获一遇”,所以后来只要一有与朝廷接触的机会,他一定设法“自荐”,以求赏识。1699年和1 703年,康熙皇帝两次南巡江浙,阎若璩借机两次进献颂诗,希冀得到皇上召见,可惜均未如愿。即便到他生命的晚年,他在收到胤祯召他相见的手书后,他也仍然不顾衰病之躯,日夜兼程赴京,以期谋得些许功名,但此时他已病入膏肓,半年后即撒手人寰,因而终其一生,他都未获得任何功名,或许在他的心灵深处,这份不满和自卑纠结了他生命历程中的每一寸光阴。
这等天赋才华,又有如此光鲜功名,阎氏哪能望其项背?可正因如此,也使得毛奇龄好自高许,屡逞傲睨之气。早年他就对友人说:“元明以来无学人,学人之绝斯三百年矣。”其高标自负如此。而且他还好为弛情之辩,凡人所已言者,他必力反其词,且几乎到了逮谁辩谁的地步。南宋大儒朱熹注四书五经,毛则著《论语稽求篇》、《四书剩言》、《大学证文》、《圣门释非录》等攻诋之,晚年更著《四书改错》否定之;清初名儒顾炎武作古音声训书,他著文逐条驳斥之;这一次阎若璩辩《古文尚书》,列出了一百多条铁证,那么,毛氏该如何辩驳它呢?他知道以硬碰硬,无法取胜,于是就来个偷梁换柱,强词夺理,将明知有误的证据硬立作实证,或将毫无关联的史实强拼在一块,以“滥竽”作“玉笛”,集为《古文尚书冤词》一书,为伪《古文尚书》击鼓鸣冤。
其文曰:“昨承示《尚书疏证》一书,此不过惑前人之说,误以《尚书》为伪书耳。其于朱(朱熹—引者注,下同)陆(陆九渊)异同则风马不及,而忽诟金溪(陆九渊,抚州金溪人)并及姚江(王阳明,余姚人),则又借端作横枝类。《尚书》本圣经,前人妄有遗议者,亦但以出书早晚,立学先后为疑,未尝于经文有不足也。且人心道心虽《荀子》有之,然亦《荀子》引经文,不是经文引《荀子》,况《荀子》明称道经,则直前古遗文,即《易通卦验》所云,燧人在伏羲以前,置刻道经,以开三皇五帝之书者是也。又且正心、诚意本于《大学》,存心见性见之《孟子》,并非金溪、姚江过信伪经,始倡为心学,断可知矣。今人于圣门忠恕,毫厘不讲,而沾沾于德性问学,硬树门户,此在孩提稚子,亦皆有一诋陆辟王之见存于胸中。以尊兄卓识而拾人牙慧,原不为武,然且趋附之徒,借为捷径,今
毛奇龄不是从《尚书》本身之真伪来论证《尚书》,只是从道统立场来维护《尚书》。
《尚书﹒大禹谟》之所谓“十六字心传”,确实见于《荀子》,但毛奇龄却歪曲说,《荀子》本于《道经》,《道经》即《易通卦验》,乃隧人氏在伏羲氏以前,置刻《道经》以开三皇五帝之书。见有以此而觊进取者。尊兄虽处士,然犹出入于时贤时贵之门,万一此说外闻,而不谅之徒藉为口实,则以此而贻累于尊兄之生平者不少,吾愿左右之之也。鄙意谓《尚书疏证》总属难信,恐于尧舜孔子千圣相传之学,不无有损。”(见《西河文集》)
龟缩自保不作一语
综观上文可以看出,毛奇龄不是从《尚书》本身之真伪来论证《尚书》,只是从道统立场来维护《尚书》。《尚书.大禹谟》之所谓“十六字心传”, 确实见于《荀子》,但毛奇龄却歪曲说,《荀子》本于《道经》,《道经》即《易通卦验》,乃隧人氏在伏羲氏以前,置刻《道经》以开三皇五帝之书。这就把臆说当根据,以妄言定是非的了,以此来论证《尚书》,想来他本意在于逞其渊博,以钳众口,可信口腾说,妄造史证,除了说明他的鄙陋外,别无所获。
本来,毛奇龄的这种挟博纵辩纯是无理之举,倘若阎氏稍作反驳,《古文尚书冤词》是定会挫锐解纷,土崩瓦解的,但阎若璩却慑于毛氏声名,竟龟缩自保,不作一语!堂堂的考据大家就这么在“活老虎”面前忍气吞气,自甘臣虏,安然受辱!阎氏之“鸵鸟做法”因此落下学坛笑柄,也就在所难免的了!
只是学术之真是不可能就这样长期被遮蔽下去的。俗话说得直诚:路见不平有人踩,果不其然,不久,这事还真有人来“踩”了。一年后,考据学大师、吴派学术的创始人惠栋激愤于毛氏的胡说八道,又旁征博引,著《古文尚书考》以痛诋毛氏。惠家三代治经,家学绵远,功力极深,他这一出面,颇有老虎搏羊之势,自然镇住了毛氏的狂悖之气,《古文尚书》之争至此才彻底画上了句号。
从这段史实中我们可以看出,“死老虎”易打,打起来虽然也费力,也要冒风险,但毕竟面对的是过气的死家伙,被咬的可能性要小很多。“活老虎”则不然,他还有声威,还有爪牙势力,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所以要与之搏斗,没有十分的勇气和独立不惧的品格,恐怕就只能退避三舍睁眼受辱,任其横行咬人的了。阎若璩的可悲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