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翻译研究中的集体自恋情结
2013-02-14苏艳
苏 艳
(华中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 430079)
一、引言
集体自恋是种古老的心理现象。“自恋”(narcissism)一词源自古希腊关于水仙花的神话,后来被引入精神分析学,与自负和自赏联系起来。弗洛伊德(Freud,2003:3-4)的《自恋导论》解释了个体自恋的成因,即力比多既可以向主体自身投注,又可以向外部投注,前者远远超出后者时形成自恋,婴幼儿期的自恋具有自我保护功能,主体发展后力比多向外投注,受阻时将再次折回自我,形成病理性自恋。受其影响,拉康(Lacan,2002)提出,婴儿镜像阶段的自恋式认同对个体自我意识的形成十分重要。弗洛姆(1989:689)提出集体自恋的概念,认为“种族生存的生物学利益要求种族成员间的一定程度的自恋”。如今集体自恋已成为心理学的基本概念,“描述群体内的认同,这使得他们在情感上不现实地相信自己伟大且无与伦比。……集体自恋是种夸张而不稳定的集体自尊,……是群体而非个体自我的理想化”(de Zavala et al.,2009 :1074)。
译者作为社会和集体的成员,文化身份复杂,其集体自恋可表现为性别、种族、民族、阶层、职业、宗教等多种形式。这些形式间可以相互交织和转化,翻译由此成为被多元话语决定的行为。由于翻译往往被定性为语言和文化间的转换,译者的集体自恋常常被理解为文化自恋或西方中心主义,表现为种族或民族间文化交往时不对等的权力关系。
二、西方集体自恋的历史积淀
集体自恋的成因可以追溯到远古的图腾崇拜。氏族部落以图腾为精神符号来区分彼此,逐渐形成以图腾证明自身强大的心理。到了19世纪浪漫主义阶段,欧洲民族意识高涨,纷纷通过神话表现本民族血统的高贵和文化的优越,如尼采以金发野兽象征雅利安民族的自由和勇武,以此批判犹太人。
宗教中的选民意识是集体自恋的又一根源。每个宗教团体都自诩为神的选民,是知识和真理的占有者,他们的宗教才是救赎人类的希望,这种信念很容易导致对其他宗教团体的轻视。宗教自恋是《圣经》被频繁翻译成多种语言的重要原因。
向来标榜追求客观真理的西方科学界在19世纪也试图论证环境与种族等级论的必然联系,从体貌上证明白色人种的优越。著名科学家Georges Cuvier宣称精神的完美与脸相的俊美关系密切,受过教化的欧洲白种人不仅脸相,天赋、勇气和行为也远胜于颅骨下压的劣等种族(Baker,2006 :11)。
黑格尔(1999)的历史哲学和泰勒(1992)描述的文明的理性化进程为西方的集体自恋提供了哲学和人类学的依据。黑格尔认为,世界历史即精神的提升过程,分幼年、青年、壮年和老年四个阶段,分别对应东方、希腊、罗马和日尔曼四个地域和民族,各阶段的人对自由的意识程度不同,亚洲是世界史的起点,而日尔曼世界成熟、有活力,人类的精神历程在此止步。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是欧洲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的产物,非洲和拉丁美洲被他列入“非世界历史民族”。泰勒为黑格尔的历史哲学观提供了人类学的翻版。他遵循单线进化论,按照西方的理性标准将人类文明的理性进程划分为蒙昧、野蛮和文明三个阶段。从前一阶段向后一阶段的转化是艺术和知识的进步,欧美国家位于文明的高端,而远离西方文明中心的土著部落缺乏理性,处于蒙昧阶段,故人类历史以欧洲文明为目标迈进。这些历史目的论和文明等级观都怀揣欧洲文化的优越感,对非西方文化表现出明显的傲慢与偏见,带有浓厚的欧洲中心论色彩。
三、集体自恋的非历史化和本质主义翻译模式
黑格尔的精神进化史和泰勒的文明线形序列表展现了西方与非西方之间的地缘政治对立,“这种空间的对立实际上成了一种道德、种族和政治的隐喻”(刘晓春,2006:82),并典型地表现在西方的民族志书写中。人类学认为,民族志专家向西方读者描述遥远部落的成员如何思考也是个翻译问题(Niranjana,1992:69),这大大拓宽了翻译的概念范围。西方民族志专家集体无意识中的自恋情结和传统的对立思维模式使得他们在翻译非西方文化时形成一系列的二元对立:西方/东方、殖民/被殖民、中心/边缘、现代/原始、文明/野蛮、教化/自然、启蒙/无知、自我/他者、男性/女性、逻辑/修辞、伦理/欲望等,这些对立意识导致宗主国翻译殖民地文本时的一系列文化霸权行径。
1 以非历史化的方式翻译殖民地文化
信奉文明进化史观的民族志专家否认非西方世界与西方的同时共代性(coevalness)。他们将非西方世界定位于文明阶段之前,认为在被殖民之前传唱稗史民歌的非洲部落尚处于蒙昧阶段,东方国家则遭受野蛮的专制统治,只有在受到西方启蒙理性的洗礼后他们才有了真正的文明史。由于民族志的整体性写作范式强调现代而非原始,强调历史的效果决定史实性,宗主国编史时常对殖民之前的土著民族实行非历史化叙事,以西方的殖民史取代地方史,这种自恋姿态沿袭至今。在某些西方译者看来,书写是比口传更高级的文明传承形态。《教科文组织信使》曾以英语和西班牙语出版墨西哥的民族史,其英文版多处表现出对口传文化的轻视,比如将“古墨西哥人”译为“印第安人”,“智者”译为“预言师”,“证言”译为“笔头记录”(Venuti,1998:2)。这种带着自恋姿态的改写抹杀了口传文化在人类翻译活动中的历史贡献。
2 推行本质主义,抹杀殖民地文化特性
西方译者独断地认为,他们的思维模式和知识生产方式具有超越时空的普遍性,常以自我为中心将东方他者同化为自己期待的陈规形象,抹平源语文本中风俗、习惯、信仰的褶皱,将殖民地文化翻译成同质的现代文本。比如,西方译者在译印度湿婆派诗歌时面对英语和埃纳德语内在权力关系的不对称,往往对后者的异质性进行同质化处理,有意将湿婆派诗歌同化到基督教或后浪漫主义的新批评派话语,使得原文朝着英国和犹太–基督教传统靠拢,造成土著人接受殖民者的普世主义构想,皈依基督教,或变身为现代派的假象(Niranjana,1992:180)。
3 将单一的负面形象投射到东方他者
为凸显自身的高大和文化优越性,殖民地的文化身份与形象成为宗主国想象、操控和建构的产物,“对东方的刻板化就成了白人的评判标准”(刘建喜,2011:70)。比如,东方学家通过史书和译作等为西方建构了印度人怯懦、虚伪、狡诈、堕落、背叛宗教、安于被奴役的经典形象,被西方征服是其宿命,接受英语教育和皈依基督教是他们唯一的救赎之道。自恋的宗主国译者极力赋予被殖民者非理性、反复无常、嫉妒等女性化特征,以反衬欧美宗主国理性、坚定、豁达的阳刚之气。18 世纪初的西方译者在翻译东方文学时,为迎合西方人对东方文化的心理期待,特意选择展现东方文化阴暗面的作品,采用铺陈的比喻和夸张的表达,以塑造一种浮华造作的东方文学情调,将东方构建为野蛮、有缺陷的他者(蒋骁华,2010)。对殖民地文化的这些时空置换使得被殖民者成为“被翻译的人”(translated men)而非原初的人(original men),这种翻译凝聚了殖民者的自恋情结与权力欲望,迎合了西方读者对未知民族的猎奇心理,也带给他们征服的快感与文化优越意识。
在殖民者眼中,这些既无历史又形象丑陋的民族自然没有翻译资格,唯有欧洲人才能胜任翻译非西方文本的任务。东方学家William Jones公开宣称,印度本地人的忠诚不可靠,雇佣他们做翻译是极度冒险的,他立志通过翻译净化印度的法律、艺术和哲学。菲兹杰拉德曾怀疑波斯人的诗歌水平,认为他们需要一点艺术灌溉,因此在翻译《鲁拜集》时恣意改写。在剥夺被殖民者的翻译资格后,欧美人类学家、传教士、殖民地官员和东方学家俨然成为其代理人,他们的翻译跨越了哲学、编史、语言学、教育、民族志、游记、神学和文学翻译等话语,构成了一个关于东方形象的互文网络。随着宗主国的语言被引入殖民地的高等教育,这一网络所描述的关于东方的知识与历史以欧洲语言为载体,成为殖民地知识阶层唯一可以获得的文本,并通过学校、教会、媒体等机构的推动在殖民地不断流通和重复,获得了事实的地位,强加于被殖民者的意识,最终积淀为殖民地和宗主国共同的民间记忆。这种无意识的积淀过程可以形成一种神秘的生物主义或意识形态身体学(Robinson,2007:108)。在此过程中,殖民主体的建构被多元话语决定,而且殖民地统治阶层的征服和权力被合法化,翻译凭借“符号的暴力”成为一种与国家强制机器同等有效的殖民统治术,巩固和强化了宗主国的自恋姿态和政治统治。
宗主国以非历史化和同质化的翻译模式封闭了被殖民者体验自身文化的时空方式,塑造出被扭曲的殖民地形象,以迎合西方关于东方文明的遐想。翻译通过改写原作成为一种有效的历史叙事,并作为公共叙事的标准版本被不断重复,加速了殖民地的主体化进程。这些过程都是西方对东方的自恋式翻译和转换,东方殖民地成为西方宗主国的低劣译本。在这场毫无平等和交流可言的对话中,在宗主国傲慢的凝视下,殖民地被迫缺席或保持沉默,只留宗主国一方在独白,自我和他者相互补偿和提升的空间被切断,翻译沦为替殖民统治合法性进行智力辩护的一种话语策略。自恋的西方译者这种通过压制他者话语和扭曲他者形象来强制推行自身意识形态的霸权行径被称为“翻译的耻辱史”(Bassnett& Trivedi,1998: 5)。
四、归化翻译的集体自恋情结
翻译中的归化和异化策略都与译者的集体自恋情结存在关联。异化翻译往往是译者自恋反转的产物,即处于边缘话语群落的译者在反抗某种集体自恋的压制过程中产生新的自恋形式。比如,女性译者为反抗男性自恋和彰显女性话语权而采用的实验性写作可能产生女性自恋,Venuti为反抗英美文化自恋而提倡的异化翻译被Robinson(2007)批评为具有精英主义的倾向。但多数时候译者的集体自恋还是通过归化策略表现出来,因为集体自恋以自我形象的理想化和自我相对他者的优越意识为特征,而具有优越意识的往往是社会的主流阶层或国际交往中在经济、政治和文化上占强势地位的国家或民族,他们为维护和巩固统治地位会极力强化现有的主流语言和文化模式,将他异性的语言和文化边缘化,生成通顺译本的归化翻译自然是他们推行的策略。
精神分析学认为,具有自恋型人格障碍的人爱的是自我而非他人,在选择外部投注对象时往往把对象当作自身的一部分来看待,会优先选择与自己相似的部分,并将其夸大和理想化,这仍是一种自我投注,妨碍主体与对象的移情。“对自恋主义者而言,世界是面镜子,但强悍的个人主义者把世界当成一片旷野,按照他的设计来随意塑造。”(Lasch,1991:10)就集体自恋而言,处于强势地位的阶层和民族往往因迷恋自己的文化传统和模式而轻视别国文化,并警觉地将自己的语言和文化构筑为一个封闭系统,以防外来者的影响。对于异域文本,也只当作一面映照自我形象的镜子,是自己的欲望、传统和意识形态的延伸。他们习惯于在异域文本中寻找自己的影子,选择与自己的文化传统和意识形态类似的文本翻译,而拒斥与之相反的文本。即使翻译这些文本,也往往是由于原本所在的文化或社会威胁到自己的生存和利益(如中国在清末大规模译介西学的浪潮,美国现在对阿拉伯国家和古巴的介绍等),此时翻译服务于战略防御的目的。
译者的集体自恋不仅影响文本的选择,还会渗透到翻译过程中,突出原作的某些部分而忽略或歪曲其他部分。在这种单向度的自我欣赏中,归化翻译化一切异质成分于无形,“让读者在文化他者中获得认同本土文化的自恋体验”(Venuti,1995:15)。当这种自恋情结积淀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后,那些即使尊重中国文学传统的汉学家们也无法摆脱其潜移默化的影响。Pound和Waley在译中国古诗时极力迎合西方对中国的画面和音调的期待,使西方注目于中国风景、态度和情感的某些常量。由于欧洲人对汉语的翻译遵循这一传统,各译本间的相似度远胜于与汉语原本之间的相似度(Steiner,2001:378)。译者以自己的文学模式想象中国文学的特征,将中国文学的翻译曲解为自身文学传统的投影,抹杀原作的文学异质。实际上,“自恋固然是美感发生的逻辑起点,但并非就是其文化归宿。……美感体验的真正发展意味着从这种绝对自我中心的自恋意识的范围里作突围;仅仅停泊于自恋之中,结局只能是美的毁灭而非诞生。”(徐岱,2004:40)文学创作与翻译的审美效果都完成于读者的陌生化体验,但集体自恋使译者固步自封,产生审美惰性,文学翻译无力承担输入新鲜创作元素的使命。正是这种缺乏自我提升意识的归化处理使文学始终在同一平面徘徊,创新空间日渐萎缩。
“在一个英语的全球霸权导致英美读者的文化自恋和自满的时代,翻译可以说明任何一种文化所特有的异质性。”(Venuti,1996:342)但自恋的归化翻译是无法移植这些异质性的,这种保守的文化策略切断了对外交流的可能,造成自身的老化和僵死,正如自恋的那西索斯最终葬身水底。
五、翻译界对集体自恋情结的批判
极度的个体自恋是一种精神病理现象,过度的集体自恋也会形成一个病态的社会。美国社会心理学家Lasch认为,后工业社会的发展导致个人主义的极度膨胀,自恋已成为当代西方心理病变的主要特征。在翻译界,解构主义研究范式兴起后,一批受精神分析学说影响的学者开始从不同角度反思与批判翻译中的各种集体自恋。女性主义者批判西方翻译传统中的男性沙文主义,Venuti(1995)批判归化翻译中的文化自恋和情趣相投,Robinson(2007)批评Venuti的异化翻译有精英主义倾向,Tymoczko(2007)揭露西方翻译研究中的欧洲中心论和书写文化对口传文化的压制,Berman(1992) 和 Snell-Hornby(2006) 在 挖掘德国浪漫主义翻译传统时分别批判了法国和亲英美派的自恋情结,孔慧怡(2002)在重写中国翻译史的构想中呼吁关注久已被忽略的非主流历史叙事(如事务性翻译和少数民族翻译史),触及中国文化语境下翻译的职业和民族自恋等。这些学者按文化背景大致可划分为三个群体:英美国家内部的学者、居住于英美国家大都市的欧洲少数族裔知识分子以及来自前殖民地的理论家,分别以Robinson,Venuti和Niranjana为代表。
1 Robinson揭示具体翻译方式中的自恋情结
Robinson在《译者登场》中以转喻、提喻、隐喻、讽喻、夸张和双重转喻六种修辞格命名了六种主要的翻译方式,每种方式无不暗含译者的自恋情结,如提喻式翻译中译者对原本内容的挑拣,讽喻式翻译中译者对原文缺陷的暗示和改进以及夸张式翻译中译者强加的个人理想。以部分代替整体的提喻式翻译尤其具有哲学或政治意味,译者将原本缩略为他最赞赏的部分,以此代表和填充整个译本。在这种如同政治选举的宣传式翻译中,译者认为,作者由于无知或无能没有将问题阐述清楚,或没有将真正重要的问题置于正确的视角,他的任务就是在译本中突出这一部分,对于自己不赞同的部分则省去。在这场对话中,译者对作者更倾向于屈尊而非服从和景仰(Robinson,2006:139,154)。提喻式翻译既源于译者对自身文本阐释能力的自恋,也有维护和传播自身意识形态的动机,是集体自恋的产物。
2 Venuti对英美归化翻译策略的批判
Robinson只是间接反映了归化翻译中的集体自恋倾向,Venuti则对归化翻译体现出的英美符号霸权有清醒认识。他通过统计发现英美国家中翻译出版物份额极少,翻译文学在教学中被严重压制,随后明确断言:“翻译的边缘地位产生的风险是文化自恋和自满,对外国的无视,只能使英美文化贫乏,孳生建立在不平等和剥削基础上的价值观和政策。”(Venuti,1996:328)他在《译者的隐形——翻译史论》(1995)中提出,英美等资本主义国家历来青睐连续、通顺、透明、强调语言和文化同质性的归化策略,归化译文遵循英美国家的主流观念,为读者提供了轻松阅读和文学消费。Venuti将异化翻译作为反抗英美文化霸权,实行文化重构的重要手段,试图以断裂、不通顺、不透明的语言凸显两种语言和文化的异质性,以偏离或违背英美主流观念的译文为读者提供一种“症候阅读”,实现文化复原和典律修正的目的。通过启用英美文化中被边缘化的语言和文学策略使异域文化或偏离民族中心主义的译文得到认可,以此为少数族裔争取话语权,进而瓦解英美文化的自恋情结。
3 Niranjana对西方语言哲学观的批判
Robinson和Venuti对集体自恋的批判是通过具体的翻译方式和语言策略展开的,身处前殖民地的Niranjana则使批判进入了深刻的哲学层面,最为彻底。她在《为翻译定位:历史、后结构主义和殖民语境》(1992)中阐释了西方非历史化和本质主义的自恋式翻译如何催生了欧洲中心主义的历史、哲学和语言观,彻底颠覆了哲学观决定翻译实践的传统论点,贯彻了翻译具有建构性的后结构主义思想。她创新性地以哲学素(philosopheme)的概念说明翻译相对哲学的先在性,认为殖民语境下的翻译产生并支持了一个概念体系,它渗透进西方哲学话语成为一个哲学素。这样翻译不仅成为哲学问题,还将塑造基本的哲学观。她提出,西方的民族志专家和东方学家在翻译非西方文本的过程中形成了支撑西方哲学体系的再现观、实在观和知识论,这些幼稚而从未受质疑的翻译哲学素进一步塑造了殖民语境下包括翻译在内的多种压制性话语建构,比如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和穆勒的历史编纂学,因此,殖民时期的翻译问题与西方的历史、哲学和语言观密不可分。具体而言,宗主国对殖民地文化欠缺而失真的翻译是一种殖民统治术,要使它真实、合法、有效,还需建立一种以先验所指、透明再现为前提的语言摹仿论,认定符号的能指与所指可以分离,作者决定原本意义。原本的意义单一、透明,文本可以透明地再现实在,经验可以完全直接在场。殖民者意欲提高译本可信度的动机也促使西方翻译传统崇尚忠实的神话,沉迷于同一性、译者与作者移情以及译作充分再现原作的人文主义幻想。Niranjana(1992:50-51)据此断言,西方的翻译研究在过去几个世纪始终在英国经验主义与德国唯心主义的框架内进行,两者在人文主义阐释中汇合,又反过来支撑着人文主义的前提假设。
在此基础上,Niranjana为批判西方自恋的翻译传统找到了突破口,认为必须从作为其预设前提的语言再现论开始。Derrida将西方关于本原、意义和再现的经典观念问题化,指出意义是延宕、播撒而非单一的,被再现的本原实际已经被再现(翻译)过了。再现论压制了本原内含的差异,奠定了西方在场形而上学的基础,因此,对我族中心论的批判与对西方形而上学的批判是同时进行的(Niranjana,1992:65)。受此启发,Niranjana(1992:63)指出,翻译是在建构而非仅仅反映或摹仿本原,传统的文本和意义观抹杀差异,以透明再现的神话掩盖语言符号的创造性和书写功能,以连贯的文本抹杀差异和权力的不对称,这实际上“寻求的是自我在场和自我同一性”。这种“自我在场和自我同一性”也就是根深蒂固的集体自恋情结排斥他者的结果。
六、结语
翻译是种社会行为,译者作为社会成员具有多重身份,翻译时会有意无意地认同某一群体,对翻译实践与理论研究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将集体自恋的概念引入翻译研究有助于深化对翻译主体精神结构、文化身份建构过程和话语策略选择复杂性的全面认识,揭示其价值取向背后的深层心理动机。集体自恋本质上是种优越意识,本研究也有助于揭示翻译中语言与文化之间的不平等,超越西方的民族中心主义和二元对立思维模式,最终推动为翻译设立民主的文化议程,为翻译双方的平等协商与对话建立健康的文化生态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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