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中没有现成的诚信药方

文/西坡

思考篇1

每一个时代都有其特定的精神特质，中国当下社会的时代精神大概是焦虑，而焦虑的根源是信任缺失。信任缺失，这个词人们说得太多，以致有些虚化。但只需琢磨一下每天最热的新闻，就能明白这个词之于这个时代的意义。举凡食品安全、群体性事件、校园性侵案，统统围绕着社会信任，甚至世界著名的大黄鸭遭中国各地山寨后，其设计者也无奈地感叹：“这显示了对于信任的缺失。”

还有什么是真的？还有谁可以信任？人们在茫然而问的时候，总爱说“人心不古”。潜台词就是，古代的人心没有这样不堪，那时人与人之间并非“他人即地狱”，那里有诚信的源泉。所以，有人为当下社会开的“诚信药方”就是传统文化。

老药方能否治新病暂且不管，老药方治没治得了老病，就得先议一议。

古人未必诚信

有人一提古人的诚信状况就下意识想到，诚信是我们的传统美德。若让他细说一下，他大概会背两句孔夫子的语录或转述几个名人讲诚信的故事。殊不知，哲人看重诚信这项品质、名人以身作则留下典故，并不能说明古代的诚信状况比现在更好。孔子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是为了表扬守信的人还是受了不信之人的刺激，谁知道呢，以孔子愤世嫉俗的性格大概后者可能性更大一点。而像尾生抱柱之类的小概率神经质事件，又能说明什么呢？再如什么“仁义礼智信”之类的古训，哪个社会不宣扬正面的导向呢？

如果向传统学习只能依靠名言轶事，这学习实在太机械、天真了点。换个角度来讲，师古也要提高精确度。“古代”从时间上有秦汉、唐宋、明清之分，明清之于秦汉，气质、神韵判若云泥。地理上也分天南海北，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何况千里、万里。所以简单一句“向古人学习”等于什么也没说。

抛开美好而牵强的想象，古人的诚信水平未必就有那么高。张宏杰的《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一书，向我们展现出与我们的想象大不一样的古代中国人形象。书中讲，西方人在刚与中国人接触的时候，就诧异于中国人道德素质之低下。1792年英国人马噶尔尼率使团来访，正赶上康乾盛世的末尾，英国人得到的印象是：中国人“撒谎、奸诈、偷得快，悔得也快，而且毫不脸红。”“有一次吃饭时，我们的厨师就曾想厚颜无耻地欺骗我们。他给我们上两只鸡，每只鸡都少一条腿。当我们向他指出一只鸡应有两条腿时，他便笑着把少的鸡腿送来了。”

早在这之前，1748年英国海军上将乔治·安森率领船队驶入广州湾，修理船只并进行补给，他们发现花了大价钱买来的物品不是腐烂变质就是缺斤短两、残缺不全，比如有一次“从中国人手中买了许多鸡鸭，但没过多久就死了大半。我们开始还以为是中毒，但检查的结果却是为了增加重量而在肚内填满砂砾和石块……”这些情形大概会使今天的中国人感到眼熟而且脸红。

熟人诚信与现代诚信

上面这些事例多属近代以来西方人的点滴印象，西方学者也多对中国社会的信任程度持悲观态度。美国学者弗朗西斯·福山将传统中国明确列为低信任社会。福山认为，传统中国家庭组织发达，但其他社群组织匮乏，个人之间除了血缘关系，缺乏有机的联系，如同一盘散沙。

有社会才会有社会信任，只有家庭、国家的话，连社会都谈不上，更别提社会信任。，但当道德受到其他价值的挑战时，需要体制的保护。（图/CFP）

福山批评中国人只信任熟人、亲人，但这种信任却正是今天的中国人所缅怀的，是许多人感慨“信任流失”时所想到的诚信水源。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谈到他所生活时代人们的诚信：乡土社会的诚信并不是对契约的重视，而是发生于对一种行为的规矩熟悉到不假思索的可靠性，“我们大家是熟人，打个招呼就是了，还用得着多说么？”国学家王学泰先生也曾谈到自己小时候的体验，那时北京还不到100万人，大部分居民是老住户，都是熟人社会，“当时家里让我去买东西没拿过现金。如让我到二三百米之外的小铺‘拿条烟去’，我到那个小铺拿条烟就走，小铺的掌柜在我家的账户上记下一条烟。我们不怀疑店主会记上两条，店主也不怀疑三节（端午、中秋、过年）算账时我们不付钱……

但熟人社会的另一面就是陌生人之间天然不信任。中国不可逆转地奔向以陌生关系为基础的商业/工业社会，现在正是急剧转型的阵痛期，在这个时候缅怀乡土熟人社会的诚信，不仅是人性本身的怀旧倾向作祟，而且是因为我们连这最基本的信任也正在丧失。但怀旧并不能够重建信任。

有社会才有社会信任

传统社会还有什么真正可借鉴的诚信资源？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说，在北宋京城汴梁，商民最重“人情高谊”。外地商人刚来京城租住，邻居会过来帮衬，送上汤茶，指引怎样做买卖之类。批发美酒的酒店，只要那些酒户来打过三两次酒，便敢将价值三五百贯的银制酒器借与人家，甚至贫下人家来酒店叫酒待客，酒店也用银器供送，对连夜饮酒者，次日才将银器取回，不担心被侵吞。

宋代城市里的社会高信任度，得益于社会组织的健全发育，各工商行业不论大小，“皆置为行”，称为“团行”。除工商组织外，市井中还有其他社团，如踢球的齐云社、演杂剧的绯绿社、妓女组成的翠锦社等。这一点不仅契合福山分析社会信任的理论，对今天也有裨益。

有人说，所谓低信任度问题，是社会步入都市化和工业化之后才会有的。我们今天格外觉得诚信缺失，未必是现在比所有过去状况都烂，只是因为感受到了诚信对现代社会运转的不可或缺。

总之，传统中并没有现成的诚信药方，有时候它自己都病着，但我们可以从中得到的教训和些许经验是：有社会才会有社会信任，只有家庭、国家的话，连社会都谈不上，更别提社会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