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像画名家胡亚光轶事
2013-02-14朱文楚
文·图/朱文楚
一八八五年(清光绪十一年)岁末,腊月刺骨的寒风中,一口脆薄的桐木棺材收殓了『雪化岩崩』的『红顶商人』胡雪岩(卒于12月3日),杭州元宝街豪宅『芝园』因此易主(按,此园林已整修开放,成为杭州又一名胜),十三房姨太太作鸟兽散,院子侧畔的东河水流不再被脂粉染红。胡氏家属从此便销声匿迹,寂寞后世了。那么要问,胡雪岩有子孙吗?
胡雪岩曾孙胡亚光晚年作画照
重现祖像,初露头角
近期,笔者从杭州画家杨光宇先生那里得知,胡雪岩的儿子中生存下来的只有一个,叫胡品三。他把胡氏香火续了下去,传至第五代,裔孙已有四五十人,遍布祖国大江南北及港澳,甚至远至欧、美、澳洲。而其曾孙——也就是杨先生的舅公胡亚光(1901~1986,名文球,字亚光),早年就被章太炎称赞为“东亚之光”,是一位功力不凡,颇有知名度的人物肖像画家、熊猫画家。
杨先生向笔者亲口披露了这位鲜为人知的人物的一些趣事轶闻。
当年,虽然杭州“庆余堂”国药号和“芝园”宅院作价抵债,归京师刑部尚书文煜所有,但胡家“书香门第”家学犹在,胡雪岩独子胡品三好丹青,独孙胡萼卿长诗文。胡萼卿有二子五女,胡亚光是长子。胡亚光自幼就在诗画的氛围中受熏陶与训练。有幸的是 ,亚光的曾外祖父戴熙(1801~1860),清道光时的翰林,兵部右侍郎,是位著名的山水花卉画家;而外公戴用柏也是位画家,常用艺术的眼光去审视这位长相俊美的外孙,并有意培养他 。“记得七龄外家戏,偷摹椅背作枯枝”。胡亚光这两句自况诗是回忆儿时去外公家,被客厅里红木椅背上雕镶的山水、虫鸟、人物画所吸引,不觉临摹起来的事。那些“雕虫小技”在稚嫩的亚光眼中,似乎都在灵动,在煽动他动笔之欲。他终于弄来了纸笔,或跪在地上,或爬上椅子,细细地一笔一笔地临摹起来。外公戴用柏爱抚地帮着他,指点着他,兴奋地对胡家品三父子说:“文球将来能成为画家哟!”
胡亚光11岁受业于著名鹤画家张聿光,学习西画,从此打下坚实的素描基础,受益终身。他的众多画作中有一幅很突出的鹤画——《八仙上寿图》,是他的成名代表作之一。画中八只仙鹤,颇有乃师之风,出于对恩师的崇敬,他将原名“文球”改名为“亚光”。从此就以胡亚光名行世。后来海上画坛有“三光”之说,就是指张聿光、谢之光、胡亚光。
胡亚光后来又向中国第一代油画大师颜文良学画。天资聪颖的他,学会了油画。在他不少的油画作品中,评论家认为颇有法国马蒂斯的风格。不过在胡亚光笔下最突现风采的是肖像画。
1918年寒冬,祝融光顾杭州胡家。胡家的祖宗像是四时供奉的,不料一场大火将胡雪岩长子胡楚三(只活了19岁)遗像烧毁了。这是非常遗憾而且必得补救的事。胡亚光作为兼祧两房的长子,家族冀望重任在肩。他凝神、驰想,搜索、汇聚往日祭祖跪拜时留下大祖父画像的印象,飞笔勾画了基本轮廓,反复修正,再工笔细描,上彩。不日,胡楚三遗容造像终于告成。家族上下盛赞,此幅祖宗像与原被烧毁的那幅,简直毫无二致,甚至更为传神。
胡亚光从这次为祖先造像中激活了潜在的肖像画天才,并充满信心地开始了他人物像绘画的艺术道路。
章太炎赞,东亚之光
1919年冬,胡家邻居余杭中医师仲佑长告诉胡亚光,表兄章太炎从苏州来杭州讲学,问他是否要见见。胡亚光当然高兴,极想一睹这位辛亥革命家、国学大师的风采。就在这天中午,仲把亚光带到“旗下”(晚满清旗聚居的西湖之滨,相当今之涌金门到六公园的“湖滨”)的大酒馆“聚丰园”,加入对章太炎的接风会。胡亚光是湖上一风流才子,见多识广,所以见了章太炎这样的大家,并不怯场,而是大胆地观察。章氏身材瘦小,貌不惊人,只是那张梨子型“倒大”长脸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极富特色。反应很快的胡亚光立刻抓住了这一特征。这天章氏很开心,席上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年过知天命,过多人生阅历的脸庞上流露出几许风华。这一切,激活了前不久刚给弘一法师(才出家)、梅兰芳画过像的胡亚光创作的灵感。他通过仲医师的介绍,征得了这位长者的同意,打开速写本,聚精会神,把正在大快朵颐的章太炎头像画了下来。速度之快,描绘之精准,诚为同桌友人一致赞叹。章太炎接过速写本,看了看,表示满意,当即就在画页上题写:“亚光为太炎画相,炳麟署。”写毕,他凝视胡亚光:“唔,后生可畏!”略一思索,迅速翻过速写本一页,又补写了四个字——东亚之光。
消息很快传到了上海。周瘦鹃将“亚光为太炎画相”题字及章太炎素描像,以及“东亚之光”题词等要了去,制成珂罗版,在他的《半月》杂志上刊登了。接着包天笑的《晶报》也刊登了此一画一书,并发表了记叙此事经过的文章。胡亚光的成名作,因此进入上海。
1937年12月23日,侵华日寇即将进入杭州。胡亚光闻讯,最后不得不集合家人,仅带随身衣物及几本速写册,乘了最后一班火车,仓皇逃出杭州,“在穷乡僻壤的(绍兴)张村暂住”。
嗣后,胡亚光一家由温州走海道北上,来到上海,在租界“孤岛”觅屋,定居下来。这时他得到消息,他的杭州姚园寺巷家宅已遭日寇洗劫。他的表弟从杭州逃到上海,给他送来了劫后余生的油画原稿《吴山雪霁》,同时告诉他,胡家已为日寇侵入数次,连桌椅门窗都被拆下当柴烧了,别说什么财物书画了。胡亚光粗估了一下:有几橱古籍,二十多幅油画,十几幅山水、肖像画,八个册页名人书画,外祖父戴用柏的山水画,恩师张聿光作的鹤画,尽毁于日本法西斯的战火。
胡亚光的“象牙之塔”被毁,客寓上海,他与许多“孤岛”爱国文化人一起,拿起笔杆作为武器,投入抗日救亡洪流。这时他的抗日漫画常见于《申报》《新闻报》《新闻晚报》等沪上诸大报。《新闻报》副总编辑严独鹤特邀聘他和丁悚(丁聪之父)、董天野(连环画家)等为《每日漫画》特约专栏作(画)家。如此,胡亚光在上海立足了。
秀丽工整、活泼严谨的胡亚光“熊猫画”
大千补题,志摩造像
时代造势,使胡亚光融入大上海主流社会。他与沪上文化名流往来之中,再现他的肖像画不凡身手。
他与著名画家张大千有着深厚画缘。1948年春天,他造访张氏在沪寓所“瓯湘馆”。这位长他两岁的美髯公午睡刚起,谈锋颇健,神采奕奕地与胡亚光促膝而谈。胡亚光又以他那特有的艺术视角,近距离观察起来,不期联想起徐悲鸿对张氏的那句评语“五百年来第一人”,暗叹此言不虚,于是产生了创作冲动。他对大千说:“真是徐先生说得好,‘大千往还,多美人名士’,那么我也来滥竽充数了。是啊,我这个杭州人来府上,就是要为居士作幅肖像画,大千居士可允诺否?” 张大千在杭州灵隐寺出家,当过一百多天的和尚,此事在当时已传为谈资。大千居士听了哈哈大笑,答曰:“久闻亚光先生神画肖像大名,今日得以享受,有幸咯!”一个杭白,一个川腔,谈谈说说间,胡亚光早就在动笔了,连草稿也不打,抬眼凝神,下笔沙沙,没有多久,一气呵成了一幅张大千的白描像。张大千接过一看,双眼发光,“要得,要得”地赞不绝口。
《徐志摩像》是胡亚光、张大千合璧之作。此际,徐志摩这位才华出众的新月诗人故去已十多年了(1931年11月19日自南京飞北平途中飞机失事遇难),徐氏至交胡适说过,“朋友之中,如志摩天才之高,性情之厚,真无第二人!”但没有一幅正式遗像留人间。同济大学教授陈从周得知,就去找了胡亚光,并提供自己珍藏的唯一 一张徐志摩照片作蓝本。胡亚光欣然命笔,风流才子的形象跃然在纸。张大千闻讯,就为徐志摩肖像画补衣折并题字。此幅画在海内外广为流传。上海豫园绮草堂的徐志摩碑刻像,也是此作。胡、张合作的这幅肖像画,从此成为徐志摩像的范本。
解剖图师,“文革”门神
20世纪40年代末和50年代初,胡亚光的肖像画创作形成高潮。这期间,他先后画了丰子恺、鲁迅、曹雪芹、秋瑾、毛泽东、周恩来、宋庆龄、胡厥文、齐白石、梅兰芳、周信芳、郎静山、徐特立、申石伽、周练霞……健在的和历史上的上百人物。领袖伟人、文艺大家、同道师友等等,无不入了他的画册,精彩纷呈。
胡亚光创作过多幅鲁迅肖像画,其中1952年画的那一幅《鲁迅像》,已突破他那传统单纯线条手法,用块面来塑造面部形象,采用西洋油画技法,融合进中国水墨画传统手法中,从而产生凝重、立体艺术效果,这实在与鲁迅像权威画家吴永良并驾齐驱了。
1952年,胡亚光被安排到上海第一医学院,做人体解剖图像绘制工作。现在看来,却令人有些哑然。但在当时,这位解剖图像师已经感到十分幸福了,“享受公费医疗,有生以来我的工作方得到保障”,因为他自认“是一个拿着‘笔’杆穿着长‘衫’,在旧社会里被一班‘大人先生’们讥讽为‘瘪三’的穷文人——文丐”。几次政治运动后,他“明确了艺术为医学、科学服务的重要性”。他确是兢兢业业地工作,在“一天等于二十年”的那个年代,他获得了“跃进奖”。不过他并没有完全抛却本行,而是置于业余,并且不失时机地参加了第一、第二、第三届中国美展,以及其他社会性的书画展二十多次。他还出版了十几部连环画“小人书”。他还响应号召,配合政治任务宣传,绘制年画。
《徐志摩像》是胡亚光、张大千合璧之作。此幅画在海内外广为流传。上海豫园绮草堂的徐志摩碑刻像,也是此作。
1962年,胡亚光退休了,由医学院图像师转换为文史馆馆员,由解剖台重返画坛,然而画什么呢?那个年代是文艺最易惹祸的年代,人们在政治浪涌中沉浮,朝不保夕;而京沪又是最敏感的活剧舞台。胡亚光终于寻觅到了一个极好去处。
熟悉他的人,只见他每天带着干粮、水壶和画夹,像上班那样有规律地辗转到西郊动物园——这里正是“中性”的港湾——他在熊猫山前驻足、流连。原来胡亚光在这里反反复复观察、摹写人见人爱的大熊猫。大熊猫是国宝,是海外联谊国家级载体,是没有阶级性的,也体现不了“斗争新动向”。不多久,秀丽工整、活泼严谨的胡亚光“熊猫画”一幅幅面世,前后达上千幅,一时有“胡熊猫”、“北吴(作文)南胡(亚光)”之称誉。
他的儿女亲家张承宗曾这样描述胡亚光笔下的熊猫:“神态各异,或行走,或攀树,或食竹,或抱幼崽,且均有眼睛点出,炯炯有光,与众不同。”“画的都以竹枝为背景,并取东坡语‘不可居无竹’,一语双关,别饶情趣。”
张承宗,这位上海市副市长,在旧上海时曾从事地下革命斗争,在胡宅海防路附近古墩路(上海也有古墩路,我家就在杭州古墩路)开一家米店做掩护。可谓有缘,张家长子与胡家幼女青梅竹马,读大学时也同是电力专业,终于结成秦晋。张承宗副市长任内兼文管会主任,可是“为避姻亲之嫌,未予先生关心照顾”。胡亚光毫不介意,从未与外人提及此事。但此光景没有过几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造反抄家席卷而来,谁家都自身难保了。
不过,胡亚光却使出了一招,令人刮目相看。这是他为名人造像带来的幸运。上世纪60年代初,他取材于报纸上一枚指甲大小的徐特立照像,怀着对革命老前辈崇敬的心情,精心创作了一幅《徐特立》肖像画,寄去北京,敬贺徐老80岁华诞。没想到徐老用中共中央办公厅信笺亲笔回函,表示感谢。当时,胡亚光将此函和信封精装在一只镜框内珍藏。不久,“文革”抄家风暴骤起,胡宅自然受到冲击。胡亚光十分聪明地将这个镜框挂在进门最醒目的地方。果然,上海的红卫兵看到伟大领袖的老师“在这里”,终于止步了。胡亚光逃过一劫,不禁额手称庆。
1986年11月19日下午,应画十分慷慨的胡亚光已病入膏肓,他努力支撑着,给静安寺方丈绘制无量寿佛像,感到力不从心,无奈搁笔——那只握画笔近80年的手从此再也举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