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近中国历史文化语境的教育史研究
2013-02-01于述胜
于述胜:此前刘海峰教授关于“为己之学”的评论,与我的话题“境”密切相关。提倡“为己之学”,确为中国文化教育重要特点之一。学未“入境”,自不切己,何以“为己”?
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连续不断的“教育史学危机”,甚至“全面危机”的呼喊声中,中国教育史学还是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获得了长足的发展。无论何种学术,均以“求真”为根本旨趣,只要它能增进人类知识、启迪人们的智慧,即获得了其自足价值,并无“危机”可言。人们所言“危机”,关注的大半是“致用”环节:要么是其“吃饭的家伙”出了问题,要么是其学没有获得足够的社会轰动效应。此与求真关涉不大,暂可不予理会。但对于一个充满求真热情和历史使命感的学者来说,危机感乃其使命感驱策下的天然焦虑,无之即不成学术。
对于中国教育史研究来说,重要危机之一可能是:我们将求何种真?又如何求其真?大家知道,教育史既是社会科学,也是人文学科。从总体上看,中国教育史学科在体现其社会科学特质方面还比较充分,体现人文学科特质方面则相对不足。教育思想史研究中“目的—规律(原则)—方法”之流行话语,即是其重要表现。在我看来,人文学科的根本特质在于其关注并呈现人类的发展状态、生存困境和历史命运。为此,它不能不把“入境”(研究者在尊重、同情、体贴和理解中切入历史情境)、“构境”(重构或建构历史的语境、境域或态势)和“引人入境”(引领学之、读之者进入历史情境)当作自己的探究和表达方式。“引人入境”本身,就是其人文学价值的重要体现。在此,我仅以对于孔子之“学”的诠释为例说明之。
《论语》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开篇;孔子在自述时还不止一次地谈到,“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是自己一生最重要的事业;《论语·为政》那段“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自述,被清儒李二曲视为“夫子一生年谱”,李氏还相当恰切地评述道:“自叙为学次第,绝口不及官阀履历事业删述,可见圣人一生所重惟在于学,所学惟在于心”;孔子自己还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焉,不如丘之好学也”。不难看出,在孔子的精神世界中,“学”为他所特别看重、奉持终生。这个“学”到底指什么?今人的教育史著述,几乎无一例外地把孔子所说的“学”纳入我们的教学认识论框架中,不假思索地把它理解为与“教”相对应的“学”,即以知识、技能的授受为基础,以能力和品德的养成为目的的对象化、工具性活动,并据之总结出诸如“学、思结合”(有的还扩大为“学、思、行结合”)“启发诱导”“因材施教”“好知乐学”“实事求是的学习态度”之类的教和学的原则、方法。很明显,这是基于“工具—技术”视野的中国现代学术思维,在教育史研究领域的自然引申。这种理解,我们不妨称之为“学事”说。
可是,古人并未做这样简单化的处理。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把孔子的“学而不厌”表述为“学道不厌”。在“道学”盛行的宋明时代,“学道”更成为理学家们对孔子之“学”的普遍诠解;与之相通的,尚有“儒者之学”(与“词章之学”“训诂之学”等相对)或“学为人”等。此类诠解,我们不妨以“学道”说概之。
今儒张祥龙对上述诸说皆有所不满,认为它们的共同问题是让孔子的“学”完全受制于“所学”,总遗漏了孔子讲“学”本身所蕴含的那样一种更纯粹活泼的意思。他自己的看法是:“‘学是这样一种活动,它使人超出一切现成者而进入一个机变、动人和充满乐感的世界。”此说不妨称之为“明心”说,富有启发性,值得我们认真对待。
不过,认孔子的“学”为“明心”的活动,难免有“以心求心”之讥。它会与人错觉:孔子似乎在倡导一种无对象、无内容的空洞之学。其实,“学”有无对象或心理指向与是否把所学对象化,完全是两回事。对于孔子具有根本意义的“学”,是有其心理指向的,它是每个学习者的日常生活本身:贯穿于生活的各种场景,囊括了人生的各个阶段。如果超越“规律—原则—方法”这一技术化视野,在同情与体贴中切近之,我们将会发现:对于孔子来说具有根本意义的“学”,并非服于任何外在目的、对象化、工具性的知识活动,而是一个人不断自我超越的生命和生活历程,其间充满了精神张力和乐感韵律。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是孔子学境中精神张力的集中体现。其中,“志于道”让“据于德”向未来、向可能性敞开,故能“据”而不“拘”;“据于德”让“志于道”承续既往、立足当下,故能“志”而不“虚”。“依止于仁”不是把仁作为一个孤悬的对象去捕捉,它需要人投入、烦忙于日常生活,尤其是那些满足生活所需之基本艺能的习得与运用之中,故要“游心于艺”,让仁心激活于艺境;“游心于艺”,不只是获得生活的技能和情趣,它同时要通向生命的意义之源,故须是“依止于仁”。一“依”一“游”,动中有静、静中有动;一“仁”一“艺”,内外相须、德艺相涵。
而“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则集中呈现了学境中的乐感韵律。孔子此语若与其言乐之语——“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合而观之,其乐感韵律将更加清晰可感:始作之翕如,相当于兴起之境,恰如一只雄鹰锁定目标,全神贯注,敛翅欲飞;纵之,相当于行立之境,如同雄鹰展翅凌空,紧随目标,顺应地势,时疾时徐,纵横驰骋;成之境,如同猎物在手,雄鹰神定气闲,细细品味之状,也便是孔子闻《韶》后“三月之知肉味”之情状。
对于孔子来说,“学”与“不学”的根本区别,关键在于能否进入这一充满张力和乐感之境;而“教”,不过是通过在境中言并引人入境,有效介入学者的精神世界,让学者进入居间引发、欲罢不能的“入境”状态。“入境”意味着进入时间(历史的时间而非物理的时间),感受并顺应“生命—生活”的节拍,在自我兴发中不断超越既成状态。这其实也是“学习”和“教育”的本义。细品《论语》,读者则会发现,整部《论语》呈现的多为境中之言。“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段言说首先要传达的并非某种硬性道理,而是一个进入学境之人的切身感受,是其情绪和情感状态的从容呈现;三个“?”是用自己的切身感受,去叩动倾听者的心扉,并对倾听者的积极回应充满了热切期待。“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吾叩其两端而竭焉。”这个“叩”字乃神来之笔:不轻不重、不快不慢,静候回音……其实,教育思想史研究作为今人与古人的思想对话,亦当如此:在轻轻叩动中唤醒历史文本,让古人发出声响,面带微笑向我们款款走来。这样做,是否比“大卸八块”式的技术操作来得更有意韵?
当然,“入境”也并非轻而易举之事,它首先需要我们具有感受中华语言文字神韵之基本功。有人说“语言是存在之家”,其实语言也是学术之家。中华学术需要我们诗意地驻足于中华语言之家中。
提问:您提到的“入境”,与周洪宇教授的“教育活动史”研究有何联系?
于述胜:若不过于拘泥,在切近中国历史文化语境中从事教育史研究,也与“教育活动史”的研究视野相契合。我不妨从两个方面加以阐释。
首先,“教育活动史”的提出,本身就有其具体历史语境。事实上,“教育活动”这一教育学术话语的出现和流行,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此前的流行话语则为“教育实践”;“实践”一词对应着“理论”,因此,“实践”这一话语本身就带有“理论强制”的性质。可是单凭“理论”自身是无法强制“实践”的,“理论”的强制性来自于支撑它的外在权力,特别是国家权力。因此就不难理解为何“教育活动”取代“教育理论”而成为新的流行话语,这一变化反映出人们欲解除外在权力的过分干预和控制,以凸显教育的自然发展和教育活动主体的自主权能。
其次,我们需认真思考:所谓“教育活动史”,到底是一种研究视角还是一个独立的研究领域?周老师学术深湛,素为我所景仰,但他视之为独立研究领域,却是我不敢苟同的。在我看来,以往基于“思想(或理论)—制度—实践”的分野而形成的相关专门史研究,如今皆可从“活动”的视野加以观照。这是因为,思想家的思想是思想活动的产物,特定思想成果只有被置于“思想—人生”“思想—社会”的互动中,方能获得其具体历史意义;以文本形式存在的制度,是特定的人们在特定社会历史条件下相互博弈的产物,亦须与其生成过程相联系才能获得历史的理解;而作为教育活动者的各种教育主体,并非无“脑”动物、自然生物,他们也是在特定制度(包括正式的与非正式的、显规则与潜规则等)的规范下、在自己思想的支配下活动的,很难设想,我们能撇开了“其思想”“其制度”而理解“其活动”。
说穿了,从“教育活动”的视野出发研究教育史,要义之一就是破除以往对于“思想”“制度”和“实践”的僵硬分疏,在明辨“谁的思想”“谁的制度”“谁的活动”基础上,在三者间合而能分之、分而能合之的张力关系中,逼近历史真实,深化历史认识。明乎此,如今为人们所称道不已的各种新方法论,如“知识社会学”“现象学”“质的研究”“行动研究”等,实有其一贯精神、共同旨趣;昧乎此,无论倡导何种新理论、新方法、新视野,都会扞格而不入“境”,难以出神入化。
(责任编辑:李宗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