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念孙王引之正段氏《说文解字注》辨正四篇

2013-02-01宋铁全

中国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3年1期

宋铁全

(福州大学人文社科学院，福建福州350108)

高邮王氏念孙、引之父子自非专治《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者，然长于校勘、训诂之学，是其言说许书也每得个中精义，洵足以饗来学。检王氏研治《说文》之著述，或为残稿、未定稿，《说文解字校勘记残稿》、《王氏读说文记》、《光禄观察公段氏说文签记》、《说文谐声谱》者是；或为条目札记，散见于《广雅疏证》、《读书杂志》、《经义述闻》、《说文解字义证》诸书。①

王氏父子亦于相关论述中称言段玉裁《说文注》之非是，闳通深肆，胜义层出，实发前人所未发。惜率多散论，或刊行者少，故未为学界所重。如横蒐遍讨，裁别深究，于王氏諟正段说处倾心肆志，推阐发明，殆于《说文》之学其功非细。今核王氏諟正段说之条目，要为订段氏之误改篆文、订段氏之误改注文、正段氏之误改经传、正段氏之曲说经传数端。爰区其类，取所关条目，辨析如下。

一、正段氏之误改篆文者

“段氏治《说文》，改篆九十字，增篆二十四字，删篆二十一字，其是处不在少数，然亦偶有谬误”[1]，王氏每质言段氏改篆之讹谬。

例1：《说文②·石部》：“，上擿山巖空青，珊瑚陊之。从石，析声。(‘析’，各本作‘折’，篆体作‘’，今正。按，《周礼音义》云：‘「硩」音「摘」，它历反，徐丈列反，沈勑彻反，李又思亦反。’知《周礼》写本故不同，徐邈、沈重本作‘硩’，从折声，李轨本作‘’，从析声。以先郑读为‘擿’，许云‘上擿山巖’准之，‘擿’与‘析’古音同在十六部，盖作‘’者是，作‘硩’者非。今本《周礼》、《说文》作‘硩’皆误本。许以‘擿’训‘’，以叠韵为训也。《集韵》‘先的切’，依李音；大徐‘丑列切’，依沈音。)《周礼》有‘蔟氏’。”[2]452

《经义述闻·周官下·硩蔟氏》：“家大人曰：段说非也。《释文》、贾疏及《五经文字》、唐石经皆作‘硩’，不作‘’。又《说文》、《玉篇》、《广韵》、《集韵》皆有「硩」无‘’，今欲改‘硩’为‘’，不知何据。……段必欲改‘硩’为‘’，而以为从「析」声者，徒以「」为古「擿」字。古音「析」与「擿」同部，而‘折’与‘擿’不同部耳。……段氏不明于古声之转，遂臆造一析声之‘’字，以合‘擿’字之音。其注《说文》则径改‘硩’为‘’，改‘折’声为‘析’声，殆非所谓遵循旧文而不穿凿者矣。”[3]217

按：郑众读“硩”(古音属月部[4])为“擿”(古音属锡部③)，许书“擿”、“硩”当叠韵为训，此段氏易“硩”为“”之因由。蒋冀骋《说文段注改篆评议》：“段氏改硩为，正与他历切合。字从石，析声。从析声而读他历，声纽由心而转入透也。……若字从折，折古音在月部，则不得音他历，不得读为摘。”[4]亦以段说为是。

窃以“硩”篆自不必改，今更明言之。古锡、月部字每多互叶通借。《六书音均表·诗经韵分十七部表》弟十六部：“幭，本音在弟十五部。《诗·韩奕》合韵‘轭’字，从他经作‘幦’，则在本韵。”是段氏犹知锡、月二部韵自相叶；《易林·需之同人》“两矛相刺，勇力钧敌。交绥结和，不破不缺”，《未济之谦》“两金相击，勇气均敌。日月斗战，不破不缺”，“刺”、“敌”、“击”与“缺”韵；崔瑗《司马校尉箴》“苟任激讦，平阳玄默。以式百辟，画一之歌，岂犹遐逖。使臣司隶，敢告执役”，“讦”、“逖”与“辟”、“役”韵④；《说文·鸟部》：“，，凫属。”《文选·张衡〈南都赋〉》“其鸟则有鶂、鸊鶙”李善注引之曰“鶂，凫属。”王念孙《段氏说文签记》：“‘鶂’者，‘’⑤之借字，非误字。”(“鶂”古音属锡部，“”古音属月部。)率皆锡、月声通之明证。职是，“硩”从“折”而读为“擿”，本无不可。此其一。

其二，蒋斧本《唐韵残卷》弟三十四叶：“硩，擿也。《周礼》有‘硩簇氏’。”音“丑列反”；《六书故·地理二》：“硩，敕列切。《周官》：‘硩簇氏掌覆夭鸟之巢’。”高丽本《龙龛手镜·石部》：“硩，丑列反。擿也。”率皆“硩”从“折”作之显证。

其三，“硩”以“折”为声，义取“折取”，王氏言之甚详。《广雅·释诂》：“摕，取也。”王念孙疏证：“摕者，《说文》：‘摕，提取也。或作「」。’又云：‘硩，上摘山巖空靑、珊瑚堕之。《周礼》有「硩蔟氏」。’‘硩’与‘’声近义同。”亦其证。今更补一例以明其是。《墨子·非乐上》：“今王公大人，虽无造为乐器，以为事乎国家，非直掊潦水、拆壤坦而为之也。”孙诒让间诂：“‘折’，旧本讹‘拆’，今据道藏本、吴钞本及王校正。……此‘折’当读为‘擿’。《耕柱篇》云‘夏后开使折金于山川’，此义与彼义正同。”

王氏父子、徐灏、徐承庆俱以段说为非，得之。唯王氏以“段氏不明于古声之转，遂臆造一‘析’声之‘’字，以合擿字之音”，恐非情实。蒋斧本《唐韵残卷》弟三十四叶“硩”字又音“他历反”，黎本《原本玉篇残卷·石部》“”从“析”而音“天历反”，是知“硩”之譌“”其出也早，“”字自非段氏臆造。

二、订段氏之误改注文者

段氏于《说文》注文之刊究，每有武断专辄而凭臆改易处，后人多所病之。

例2：《说文·面部》：“腼，面见人也。(各本无‘人’，今依《毛诗正义》补。面见人，谓但有面相对，自觉可憎也。《小雅·何人斯》：‘有腼面目。’传曰：‘腼，姡也。’《女部》曰：‘姡，面腼也。’按，《心部》曰：‘青徐谓慙曰。’音义皆同。而一从心者，慙在中；一从面者，媿在外。韦注《国语》曰：‘腼，面目之皃也。’)从面见，见亦声。《诗》曰：‘有腼面目。’”[2]422

《经义述闻·尔雅中·释言·腼姡也》：“家大人曰：今人以‘腼’为‘面慙貌’，非也。《说文》：‘腼，人面皃也。’(今本‘人面皃’譌作‘面见’。案，舍人曰：‘腼，面貌也。’孙、李亦曰：‘腼，人面姡然也。’《越语》注曰：‘腼，面目之貌。’是‘腼’为‘人面貌’也。《小雅·何人斯》正义引《说文》：‘腼，面见人。’亦是‘人面皃’之譌。《说文系传》及段氏注皆误解‘腼’字，今订正。)……又案，《方言》：‘，慙也。荆杨青徐之闲曰。’此与‘有腼面目’之‘腼’异义。而左思《魏都赋》曰：‘有腼瞢容，神药形茹。’任昉《弹曹景宗》：‘奏曰：惟此人斯有腼面目。’《玉篇》亦曰：‘腼，慙皃。’则皆误以‘腼’为‘’矣。总之，‘腼’为‘人面目之貌’，或以为‘慙’，或以为‘无媿’，皆非也。”[3]645

按：《毛诗正义》引《说文》曰“腼，面见人”，段氏本之以订正今之许书。然字书、传注每以“面慙”、“慙皃”训说“腼”字，故段氏曲通曰：“面见人，谓但有面相对，自觉可憎也。”“姡”字注云：“面见人，如今人言无面目相见，其义彼此相成，此许例也。”率尔牵合，殊为穿穴，是以王氏俱言其谬。“腼”义为“人面目皃”，无可疑义。兹不赘言。

然王氏以“腼”非“慙皃”义，左思、任昉、野王用“腼”为“”者属误，则恐非情实。《说文解字注·面部》“腼，面见人也”，徐灏笺：“王氏订正《说文》譌字是也。盖本作‘人面皃’，传写‘皃’误作‘见’，又移‘人’字于下耳。至谓‘腼’非‘慙貌’，则犹有所扞格而不能通。‘腼’之本义谓‘人面皃’，而‘慙赧’之义即由是而生。盖人有媿耻之事无以对人，则但仰而相觑，故‘腼’有‘怀慙’义，亦有‘不知媿怍’义。与‘赧’音义相近，但‘赧’为面发赤耳。《玉篇》：‘腼，慙皃。’左思《魏都赋》：‘有腼瞢容，神蘂形茹。’任昉《弹曹景宗》：‘奏曰：惟此人斯，有腼面目。’此慙赧之义也。《方言》曰：‘狯，楚郑或曰姡。’又曰：‘姡，狯也。江淮之闲凡小儿多诈面狯或谓之姡。’此则‘不知愧怍’之谓也。语言文字有一字而兼包数义者，此类是也。《心部》‘’即‘腼’之异文。”⑥是“人面目皃”引申而有“慙”、“无媿”义，“”或为“腼”之分别字耳。王氏必谓“腼”、“”者绝然异义，恐胶柱鼓瑟矣。左思《魏都赋》：“有腼瞢容，神蘂形茹。弛气离坐，墨而谢。”其“腼”、“”竝出，率于“慙赧”取义，如依王意，则一用“”字之借，一用其本字，意者未有是理欤！

王氏校勘、训诂之学尤擅，而于词义引申之说闲有拘挛。更举一例以明之。《说文·车部》“轨，车彻也。”段玉裁注：“车彻者，谓舆之下两轮之闲。空中可通，故曰车彻，是谓之车轨。轨之名，谓舆之下隋方空处，《老子》所谓‘当其无，有车之用’也。高诱注《吕氏春秋》曰：‘两轮之闲曰轨。’”王氏《经义述闻·毛诗上·济盈不濡轨》曰：“高氏之说凡三见。一为《齐策》‘车不得方轨’注；一为《吕氏春秋·勿躬篇》‘车不结轨’注；一为《淮南·览冥篇》‘车轨不接于远方之外’注。……是高诱所注‘轨’字，皆谓‘彻广’。《考工记·车人职》曰：‘彻广六尺，谓两轮所蹍相距之度也。’故高注曰：‘两轮闲曰轨。’正以在地之彻广言之，非谓舆下空方之处也。不然则舆下空方之处彼此不能相交，高注《吕氏春秋》‘结轨’，何以曰‘结交’也?车两轮闲曰轨乎，必彻迹而后相交，其非谓舆下空方之处明矣。”今按，车迹之度曰“轨”，因以两轮所碾之迹亦为“轨”，本义之与引申义分别厘然。而“方轨”、“结轨”、“车轨”率于车迹取义，其必云高氏皆谓“彻广”，非义所安。王氏本义、引申义之未能离析，略见一斑。

《慧琳音义》卷六十二“腼面”注引《说文》曰“腼，见也。从面，见声也”，卷八十八“腼颜”注引《说文》曰“面见皃。从面，见声。”《六书故·人三》：“腼，《说文》曰：‘面见也。’”以是知“见”之讹“皃”，其出也早。段氏莫能諟正，顾以“面见人”易之，且强为之词，讹以滋讹。

三、正段氏之误改经传者

段氏每借之注《说文》而校释群书也。其论严富博洽，发蒙解滞者十九，然适成谬说者亦复不少。

例3：《说文·糸部》：“缳，落也。(‘落’者，今之‘络’字。古叚‘落’不作‘络’，谓包络也。……《马融传》曰：‘缳橐四野之飞征。’李注引《说文》，又引《国语》‘缳于山有牢’。贾逵注云：‘缳，还也。’按，‘还’、‘环’古今字，古用‘还’不用‘环’。《国语》‘缳于山有牢’，今本譌作‘环山于有牢’。韦注曰：‘环，绕也。’‘山’、‘于’误倒，‘环’为俗字。盖非韦氏之误，而浅人转写所致也。知古书之貤缪不可知者多矣。)从糸，瞏声。”[2]647

《王氏段注签记》：“(段氏)解《齐语》未妥。”[5]

按：王说殊不该备，且请以两事别白之。

其一，韦注本《国语》“环山于有牢”，段氏以“环”为“缳”之俗字，浅人转写所致。此宜略嫌武断。

《国语·齐语》“使海于有蔽，渠弭于有渚，环山于有牢”，韦昭注：“环，绕也。”此今韦注本《国语》也；《后汉书·马融传》“然后举天网，顿八紘，揫敛九薮之动物，缳橐四野之飞征”，李贤注：“《国语》曰：‘缳于山有罕。’贾逵注云：‘缳，还也。’”罗本《原本玉篇残卷·糸部》“缳，《国语》‘缳山于有牢’，贾逵曰：‘缳，还也。’”是知贾注本《国语》作“缳山”，与韦本有异。然“环山”之与“缳山”，无由遽定孰是孰非也。试以四事明之。《国语·越语上》“三江环之，民无所移”，韦昭注：“环，绕也。”《国语·晋语二》“戎翟之民实环之”，韦昭注：“环，绕也。”是韦氏称言“环，绕也”者凡三见，岂俱为后人妄改邪?是段说诚可疑。此其一事。《说文·糸部》“缳，落也”，段玉裁注：“‘落’者，今之‘络’字。古叚‘落’不作‘络’，谓包络也。”此谓“缳”乃“环绕”之本字。《说文·玉部》“环，璧也”，段玉裁注：“‘环’引申为‘围绕无端’之义，古衹用‘还’。”此谓“环绕”乃“环”字之引申义。据之以观，则《齐语》“缳山”、“环山”俱无不可，段氏必曰“环山”乃后人转写致误，殆自违其论矣。此其二事。《说文·玉部》“环，璧也”，朱骏声通训定声：“叚借又为‘缳’。《齐语》‘环山于有牢’，注：‘绕也。’”以“环”为“围绕”之借字。然则“瞏”声字每有“圆还”义，若“还”、“圜”、“鐶”、“攌”、“嬛”、“环”、“缳”者是。宜其未可局定孰本孰借耳。使或“缳”之确为本字，尤不足勘定《齐语》之必为“缳山”，缘旧籍非用本字而用见行之字者比比是，且况“环”之非必为借字邪！此其三事。经传之“环”取义“围绕”者，远较“缳”字为众。《周礼·秋官·司寇》“环人”注：“环，犹围也。”《礼记·儒行》：“儒有一亩之宫，环堵之室。”《孟子·公孙丑下》：“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左传·襄公二十八年》：“庆氏以其甲环公宫。”《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于是有裨海环之。”无烦赘言。其必曰“环”乃“缳”字之借，殆为偏滞。此其四事。以是知段氏拘墟己见，凭意改字耳。

其二，《后汉书·马融传》李贤注引《国语》曰：“缳于山有罕。”段氏执之以定今本《国语》“山”、“于”字误例，此实不明虚字之用而轻下雌黄矣。“于”字者，《经传释词·于》云：“《广雅》曰：‘于，于也。’常语也。亦有于句中倒用者。《书·酒诰》：‘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犹言‘无监于水，当监于民’也。僖九年《左传》曰：‘入而能民，土于何有！’言‘何有于土’也。昭十九年《左传》曰：‘其一二父兄私族于谋而立长亲。’言‘私谋于族’也。又曰：‘谚所谓室于怒，市于色者，楚之谓矣。’言‘怒于室而色于市’也。”⑦马建忠更详而论之，其《马氏文通·虚字·于字之用·于字在转词后》曰：“司词后乎介字，转词后乎动字者，常也。内、外《传》有反是者，后此则未之见也。(《昭十五》：‘贪而无信，唯蔡于憾。’⑧)所‘于憾’者，蔡也，故‘于蔡’乃‘憾’之转词，今先焉。‘蔡’乃‘于’字司词，今亦先焉。此皆反乎常例，而词气较劲。(《昭十九》：‘其一二父兄私族于谋而立长亲。’)‘私族于谋’者，‘谋于私族’也。或云：‘私谋于族’也。是则‘私’为状字，而与‘谋’字不合也。于例不安。(《昭四》)‘亡于不暇，又何能济！’‘亡于不暇’者，不暇于亡也。(《僖九》：‘入而能民，土于何有！’)言‘何有于土’也。(《昭十九》：‘谚所谓室于怒，市于色者，楚之谓矣。’)言‘怒于室，色于市’也。(《齐语》：‘管子对曰：「以鲁为主，反其侵地堂潜，便海于有蔽，渠弭于有渚，环山于有牢。」’)言‘有蔽于海，有渚于渠弭，有牢于环山’也。诸引名唯见于内、外《传》者。”⑨王、马之言碻不可易。“于”之为介字，所司之词或有先乎其身者，此所以增累语气矣。段氏未详其恉，故有“山”、“于”误倒之论，其治虚字之疏略可窥见。

综斯二事，略可明段说之未允，且补王说之未尽。

四、正段氏之曲说经传者

段氏之治《说文》也，以经证字，以字解经，表里相应，相得益彰。是字义缘经典而确证，经典因字义而明通。然段说是者固多，谬戾处亦不少。

例4：《说文·部》：“，鼎实。惟苇及蒲。(此有夺，当云：‘鼎实也’。《诗》云：‘其维何，维笋及蒲。’或曰：‘笋’作‘苇’者，三家《诗》也。……按《诗》‘其殽维何，炰鳖鲜鱼’，此谓鼎中肉也。‘其蔌维何，维笋及蒲’，此谓鼎中菜也。菜谓之芼。《释器》曰：‘肉谓之羹，菜谓之蔌。’毛曰：‘蔌，菜殽也。’菜殽对肉而言。凡《礼经》之‘藿’、‘苦’、‘薇’，《昏义》之‘苹藻’，《二南》之‘’皆是。《周易》‘覆公餗’，郑曰：‘餗，菜也。’凡肉谓之醢，菜谓之菹，皆主谓生物实于豆者。肉谓之羹，菜谓之芼，皆主谓孰物实于鼎者。)陈畱谓为。从，速声。餗或从食、束。”[2]112

《经义述闻·毛诗下·其维何》：“谓豆实，非鼎实也。《周官·醢人》：‘加豆之实，深蒲笋菹。’今云‘维笋及蒲’，则‘’为豆实明矣。《说文》作‘鬻’，乃‘’之借字。盖古人谓鬻为。《说文》云：‘陈畱谓为，或作餗。’……鼎中为鬻，故‘’字从。者，鼎属也。与‘维笋及蒲’之‘’训为菜者殊义。特以‘’、‘’同声，故《大雅》借‘’为‘’，不得以假借之字，而遂以豆实为鼎实也。许君之说殆失之矣。若以为芼羮之菜，则尤不可通。郑司农注《亨人》曰：‘大羮不致五味也。鉶羮加盐菜矣。’《公食大夫礼记》：‘鉶芼：牛藿、羊苦、豕薇。’《士虞礼记》：‘鉶芼用苦若薇。’《特牲馈食礼》：‘鉶芼设于豆南。’《少牢馈食礼》：‘羊鉶、豕鉶皆芼。’凡言芼者，皆鉶羮，无谓鼎有芼者。段氏弥缝许说，而谓‘菜谓之芼’，实于鼎中，非也。”[3]168

按：段氏以“”(“餗”)、“蔌”者同字，未合于经传、字书，是穿凿无当者。今请详言之。“蔌”也者，《尔雅·释器》“菜谓之蔌”，郭璞注：“蔌者，菜茹之总名。”《诗经·大雅·韩奕》“其蔌维何，维笋及蒲”，毛氏传：“蔌，菜殽也。”孔颖达疏：“蔌者，菜茹之总名。”《慧琳音义》卷九十九“蔬蔌”注：“蔌，素禄反。《文字典说》：‘蔌，菜总名也。从草欶声。’”《六书故·植物四》：“蔌，孙卜切。泽野之物可茹者。《诗》云：‘其蔌维何，维笋及蒲。’(今俗谓蔬。蔬、蔌一声也。)”是古之“蔌”即今所谓“蔬”者也；“”(“餗”)也者，《周易·鼎》“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凶”，孔颖达疏：“餗，糁也，八珍之膳。”《周易·系辞下》“《易》曰：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凶。言不胜其任也”，陆德明释文：“‘餗’，马作‘粥’。”黎本《原本玉篇残卷·食部》：“餗，思榖反。《周易》：‘鼎析⑩足，覆公餗。’野王案：鼎实也。《说文》：‘陈留人谓饘为餗也。’或为‘鬻’字，在《部》。”《六书故·工事四》：“餗，桑谷切。鼎实也。《易》曰：‘鼎折足，覆公餗。’又作‘’。”是古之“”(“餗”)即今所谓“粥”者也。蒋斧本《唐韵残卷》弟二十二叶：“蔌，郭璞云：‘菜茹之惣名。’……餗，鼎实。”亦以“蔌”、“餗”者划然二物。王氏以“豆实”、“鼎实”言说“蔌”、“”(“餗”)之别，至辨晢矣，是为坚确之论。

“”、“蔌”二字别殊，《说文》所以合二者说，盖引《诗》以明字之假借也。许书引经说假借之例多所见。《人部》“侗，大皃。从人，同声。《诗》曰：‘神罔时侗’”，段玉裁注：“今本作‘恫’，传曰：‘恫，痛。’按，痛者，恫之本义。许所据本作‘侗’，偁之以见《毛诗》假‘侗’为‘恫’也。”《彳部》“徥，徥徥，行皃也。从彳，是声。《尔雅》曰：‘徥，则也’”，段玉裁注：“今本《释言》作：‘是，则也。’盖古《尔雅》假‘徥’为‘是’也。此偁《尔雅》说叚借。”《耳部》“耽，耳大垂也。从耳，冘声。《诗》曰：‘士之耽兮’”，段玉裁注：“此引《诗》说叚借也。《毛传》曰：‘耽，乐也。’‘耽’本不训乐，而可叚为‘媅’字。《女部》曰：‘媅者，乐也。’”其例甚繁，兹不赘言。《部》“”下，段氏订作“鼎实也。《诗》云：‘其维何，维笋及蒲’”，亦当合于《说文》引经明假借之条也。“蔌”字许书本无，遂借“”字以记之，惜乎段氏未能明通，牵混“蔌”、“”二字而立说。然则王氏“许君之说殆失之矣”、“(段氏)弥缝许说”云云，恐过甚其辞。

注释：

①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存录王氏校订《说文》之条目凡一百十九。

②此段注本《说文》，段氏注文以括弧别之。下同。

③见郭锡良著《汉字古音手册(增订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

④见罗常培著《汉魏晋南北朝韵部演变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版)。

⑤ 按：原字作“”，当为“”之讹，今正。

⑥见徐灝《说文解字注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

⑦见王引之《经传释词》(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⑧按：原书竖行双列小字者，今以括号区之他文。下同。

⑨见马建忠《马氏文通》(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

⑩ 按：“析”当为“折”之讹。

[1]郭在贻.训诂丛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