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氏”的本义看氏与姓、氏与族之间的关系*
2013-02-01蔡英杰
蔡英杰
《说文》认为氏来自于巴蜀方言,为山崖侧边附着而将要堕落的山岩。这一说法素来遭人诟病,徐复观先生即提出质疑:“若不能证明初造氏字之人,出自蜀产,则何能援巴蜀之特殊字形以造此字。且只要从小篆追溯上去,即可发现氏字之原形,与许氏所说的山岸欲堕的情形渺不相应。”①那么,氏之本义为何?“氏族”的意义是由本义生出还是源自假借?氏与姓、氏与族之间的关系怎样?搞清这些问题,并不仅仅只是文字训诂的问题,而是对于人类学、历史学都极具意义的事情。
一、氏的本义
《说文》:“氏,巴蜀名山岸胁之旁箸欲落堕者曰氏。氏崩,闻数百里,象形。凡氏之属皆从氏。扬雄赋,响若氏隤。”②许氏说解之失,上引徐复观文已指出。除此之外,许氏所引的书证也成问题。氏字起源甚古,甲骨文、金文就已习见,先秦文献中更有大量用例,许氏找不出符合其说解的例证,故只能以后出扬雄文中的孤例充数。后世对于氏字之本义意见纷纭,大体以朱骏声、郭沫若、丁山为代表。
朱骏声指出了许慎说解之失,但却犯了和许氏同样的毛病。《说文通训定声》氏字下云:“按许说此字非是。因小篆横视似篆书山而附会之耳。本训当为木本,转注当为姓氏,盖取水源木本之谊。”③朱氏正确指出了许氏说解错误的根源在于以篆书之字形附会氏之本义,但朱氏本人却重蹈了许氏覆辙。他援引《汉简》引《石经》氏之字形作为依据,判断氏之本义为木本。篆书字形已不可靠,比篆书晚出之《石经》字形又怎能靠得住呢?,金文作、、、,与《石经》之字形相去远矣,朱氏之说因此不攻自破。
郭沫若开始从甲骨文字形分析氏之本义,这个方向无疑是正确的。《金文余释之余·释氏》云:“氏者余谓乃匙之初文。《说文》:‘匙,匕也。从匕,是声。’段注云:‘《方言》曰:匕谓之匙。’……今江苏人所谓茶匙汤匙也……古氏字形与匕近似;以声而言,则氏匙相同;是氏乃匙之初文矣。”④郭氏之说,徐复观先生已指出其误。其一,匙既从匕是声,则匕乃匙之初文,何得以氏为匙之初文?其二,匕形契文作或,与甲骨文氏作大不相同。氏形下端垂直,若为匙之初文,将何以取物?⑤郭氏虽从正确的方向出发,但仍未能得到氏的本义。其失误在于,先从语音出发,主观假定氏乃匙之本字,然后强迫字形就范,把本来形状与形态都相距甚大的匕字与氏字认定为相似。对于汉字本义的考释,必须充分尊重原始文字本身呈现出来的形音义的客观性,任何主观的臆断,都只能与事实的真相愈来愈远。
丁山认为,氏即示字,示为祭天的图腾柱,因而氏之本义亦为祭天的图腾柱。“在氏族社会,以图腾为宗神,每个家族的闾里之口都立有图腾柱(Totem Pole)以保护他们的氏族”⑥,因而图腾柱俨然成为氏族的象征。丁氏之说的缺陷是显而易见的。其一,甲骨卜辞所称示者,非为天神,实为人神,即商族之先公先王,因此把示解释为祭天的图腾柱并不可靠,远不如释作神主有理有据。其二,甲文(示)与(氏)虽然近似,但分别之际宛然。示之上笔为一平直的横画,氏之上笔则为一向右下垂并略微卷曲的斜画,这一平一斜正是二者的区别性标志,因而示字之上还可再加一横画构成,氏字之上则不可再加上一横画,示字之下可在竖画的两端加点,构成八字形的字缀(),氏之下则不能添加字缀。丁氏之说虽不精审,但其见解是建立在武丁时代所有的贞卜例外刻辞基础之上的,距离事实的真相已经不远了。
要想破解氏之本义的谜底,既要顾及到语言内的形音义的因素,又要顾及到语言外的社会发展的历史。当此二者能够相合而不相违,且能彼此互证之时,氏的本义也就水落石出,大白于天下了。
《左传·僖公五年》:“均服振振,取虢之旗。”⑨又《左传·闵公二年》:“卫侯不去其旗,是以甚败。”⑩周代天子分封诸侯,“胙之土而命之氏”,诸侯之旗,是国的象征,也是氏的象征。“取虢之旗”,意味着虢国的灭亡,也意味着虢氏的灭亡。卫侯宁愿招致集中打击,也“不去其旗”,因为这个旗是族旗,也是国旗,是氏族与国家的象征,“去其旗”即意味着卫氏与卫国的覆灭。《周礼·春官宗伯·司常》:“官府各象其事,州里各象其名,家各象其号。凡祭祀,各建其旗。”[11]周代大夫立家,立家也就是新建了一个氏,所谓“家各象其号”,也就是在旗帜上描绘象征其氏的徽号。《仪礼·士丧礼》:“为铭,各以其物。亡,则以缁长半幅,赤巠末长终幅,广三寸。书铭于末,曰:某氏某之柩。”郑玄注:“铭,明旌也。杂帛为物,大夫、士之所建也。以死者为不可别,故以其旗识识之。”[12]有氏者才能铭旌,隐含了氏与旗的对应关系,这里的旌(旗),无疑是代表大夫、士所属的氏族的旗帜,惟其如此,才能发挥识别作用。
二、氏与姓的关系
《说文》:“姓,人所生也。古之神圣母,感天而生子,故称天子。从女,从生,生亦声。《春秋传》曰:‘天子因生以赐姓。’”[13]这里包含了两个重要的信息。其一,在姓产生之时,还处于母系氏族社会,因此部落首领知母不知父,姓源于女性始祖。其二,姓是“因生”而产生,源自于女性始祖创生本族的传说,表达了对本族生命本原的认同。在原始思维里,自然万物和人类之间可以相互生成和转换。原始部落的人们认为自己的祖先源自自然界的某一事物,这个事物就成为他们的图腾,也就是姓。姓的诞生表现了原始人类欲借助某种自然力增强自身力量、提升自身信心的愿望,因而不是客观世界的真实反映。姓多来自于创生神话,三代的夏族、商族、周族的姓就是这样产生的:
禹父鲧,妻修己,见流星贯昴,梦接意感,又吞神珠薏苡,胸坼而生禹。(《史记·夏本纪》正义引帝王纪)[14]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诗·商颂·玄鸟》)[15]
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史记·殷本纪)[16]
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悦,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史记·周本纪》)[17]
在夏族的神话传说中,夏的女始祖修己吞食了薏苡状的神珠,怀孕生下了夏族的男性始祖禹。夏族以姒为姓,源自薏苡。(上古音,姒,邪母之部,苡,余母之部,反映了语音的变化,在夏族创生神话产生的时代,二字当同音。)在商族的创生神话中,商族的女始祖简狄吞食了玄鸟之卵,怀孕生下了商族的男性始祖契。商族以子为姓,就源自于玄鸟之卵(鸟卵为子)。在周族的神话传说中,周的女始祖姜嫄踩了熊的脚印,怀孕生下了周的男性始祖后稷。周族以姬为姓,实源自熊。(上古音,姬,见母之部,熊,匣母蒸部。见匣邻纽,之蒸对转,语音相近。在周族创生神话产生之时,姬、熊当同音。)
现代汉字中,仍保存了一些以女为偏旁的姓,如姜、姞、嬴、姚、妫、妘、姺、娸等,这些都是原始的古姓,这些古姓成为姓源于女性始祖这一历史事实的活化石。
综上所述,姓反映的是部落的自然属性,用于别血缘;氏反映的是部落的社会属性,用以别族团。远古部落,都需要有自己部落与其他部落的区别性标志,但并非所有的部落都有自己的创生神话,因而每个部落都有氏,但并非每个部落都有姓。《庄子·马蹄》:“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18]上博简《容成氏》:“容成氏、尊卢氏、赫胥氏、乔结氏、仓颉氏、轩辕氏、神农氏、祝融氏、伏羲氏之有天下也,皆不授其子而授贤。”容成、尊卢、赫胥、乔结、仓颉、轩辕、神农、祝融、伏羲等等,都是远古部落,这些部落除轩辕、神农、伏羲、祝融之外,均有氏而无姓。《国语·晋语》:“同姓为兄弟。黄帝之子二十五人,其同姓者二人而已。唯青阳与夷鼓,皆为己姓。……凡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为十二姓。姬、酉、祁、己、滕、箴、任、荀、嬉、嬛、依是也。惟玄嚣与苍林氏同于黄帝,故皆为姬姓。”[19]“黄帝之子二十五宗”是黄帝部落联盟之下的25个子部落,这25个子部落无疑都有自己的氏,但只有14个部落有自己的姓。这14个部落中,青阳与夷鼓同为己姓,玄嚣与苍林同为姬姓,故实际只有12姓。姓联结血缘,所以黄帝联盟属下的25个部落,只有玄嚣与苍林两个部落为黄帝后裔,其他部落与黄帝应当没有血缘关系。五帝当中,黄帝轩辕氏(一说有熊氏)、颛顼高阳氏、帝喾高辛氏、尧陶唐氏、舜有虞氏,他们的氏,或来自于所居之地,或来自于崇拜对象,要之,都是他们部落的标识。五帝之姓,黄帝、颛顼、帝喾皆姬姓,尧姓伊祁,舜姓姚(一说姓妫),后世人为的痕迹比较明显。他们都是古史传说中著名的部落联盟的首领,如果同出一系,这种姓的杂乱现象是无法解释的。我们有理由认为,在远古的部落社会中,氏的出现在前,姓的出现在后。作为部落的区别标识,氏伴随着部落的出现而出现;作为联系血缘的纽带与高贵身份的象征,姓有可能伴随着一种垄断权力的出现而出现,姓的产生,应不早于尧舜时期。
夏商二代,只有天子、天子后裔的封国及一些重要方国的首领才有姓有氏。《国语·周语》:“克厌帝心,皇天嘉之,祚以天下,赐姓曰姒,氏曰有夏,谓其能以嘉祉殷富生物也。祚四岳国,命以侯伯,赐姓曰姜,氏曰有吕,谓其能为禹股肱心膂,以养物丰民人也。”[20]剥除皇天赐姓名氏的伪托之辞,我们可以得到如下信息:大禹部落以娰为姓,以夏为氏;四岳部落以姜为姓,以吕为氏。《史记·夏本纪》:“禹为姒姓,其后分封,用国为姓,故有夏后氏、有扈氏、有男氏、斟寻氏、彤城氏、褒氏、费氏、杞氏、缯氏、辛氏、冥氏、斟氏、戈氏。”[21]《诗·商颂·长发》:“韦顾既伐,昆吾夏桀。”[22]姒姓夏部落之十六氏,夏后(夏)为天子之氏,其他十五氏皆为天子后裔封国之氏。《史记·殷本纪》:“契为子姓,其后分封,以国为姓,有殷氏、来氏、宋氏、空同氏、稚氏、北殷氏、目夷氏。”[23]《逸周书·商誓》:“告尔伊、旧、何、父、幾、耿、肃、挚,乃殷之旧官人。[24]子姓殷部落,殷当为天子之氏,来、宋、空同、稚、北殷、目夷、伊、旧、何、父、幾、耿、肃、挚等氏均为天子后裔封国之氏。刘师培《氏族原始论》:“古之所谓有国者,不称部而称氏。《孝经纬》云:‘古之所谓国也,氏即国也。’吾即此语,推而阐之,知古帝所标之氏,乃指国名,非系号名。如盘古氏,即盘古之国。陶唐为帝尧之国,故曰陶唐氏。有虞为帝舜之国,故曰有虞氏。夏为大禹之国,故曰夏后氏。若夫共工氏、防风氏,则乃诸侯之有国者也。可知古之所谓氏者,氏即国也。《左传》言:‘胙之土而命之氏。’此氏字最古之义,无土盖无氏矣。”[25]刘氏所论,大致符合夏商以前的情况。
据丁山先生考证,甲骨刻辞中所见到的商代的氏族有200多个,这200多个氏包含了多少姓很难考证,但毫无疑问,姓应大大少于氏的数量。其原因有二:一是许多氏族有氏无姓;二是一个姓可以分化为若干个氏(前文姒姓、子姓的分化可证)。夏代以前,姓在范围上与氏基本一致,同姓不同氏的情况很少,夏代以后,同姓不同氏的情况明显增多了。周代实行宗法制,不仅天子可以“胙之土而命之氏”,诸侯也可以“胙之土而命之氏”,得天子命氏者为诸侯,得诸侯命氏者为大夫。天子、诸侯、大夫如系同一血缘,则为同一个姓,但却有各自不同的氏。氏乃姓之分支,姓为氏的宗主,由此形成了“姓一定而不易,氏递出而不穷”的局面。姓是血缘关系的纽带,用以“别婚姻”;氏是政治权力的标志,用以“别贵贱”。
春秋以降,由于政治权力的下移,诸侯逐渐丧失了命氏的特权,氏的“别贵贱”的功用也逐渐丧失。徐复观先生把春秋以降氏的产生分为四个阶段,其中春秋中前期包含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以赐氏为特典。第二阶段,以赐氏为照例的政治行为。第三阶段,贵族自行命氏。第一、第二阶段,率按宗法规定,以王父(祖父)之字为氏。到了第三阶段,氏的命名已无宗法统系可言,有以父之字为氏的,有以官为氏的,有以邑为氏的。春秋末期至战国时期为第四阶段,这一时期,由于社会的剧烈变化,不少贵族沦为皂隶,而平民跃升于上层。平民血缘集团的代表人物乃自行命氏,于是有以职业、以居地为氏的情形出现。[26]氏不仅彻底与宗法制度失去联系,而且丧失了作为地位与权力象征的作用,成为单纯的家族血缘关系的标志,氏演变成了姓,姓与氏,变成了二名一实的东西。《史记》屡谓“姓某氏”者,即揭示了以氏为姓这一史实。
三、氏与族的关系
《说文》:“族,矢缝也。束之族族也。从□,从矢。”[27]许氏以族为镞的本字,误。族字所从之□,正是标志本部落的旗帜,所从之矢,表示族不仅是以血缘为统系的集团,而且是一个军事单位。族内成员,平时为民,战时为兵,因此族就是部落,是一个兵民合一的集团。部落平时称氏,打仗时由部落精壮人员构成的军事单位则称族。部落、氏、族是统一的,部落名即是氏名,也是族名。五帝时期,形成了部落联盟,黄帝、炎帝、蚩尤等皆为部落联盟的首领。部落联盟下有若干子部落,每一个子部落就是一个族,也是一个氏。
炎帝欲侵凌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制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史记·五帝本纪》)[28]
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国语·楚语》)[29]
黄帝摄政,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张守节撰《史记正义》引《龙鱼河图》)[30]
熊、罴、貔、貅、貙、虎为6种兽名,应是黄帝有熊部落中6个子部落的名称。熊、罴、貔、貅、貙、虎是部落的徽帜,因此这6个部落,也就是6个氏族。九黎,应当是蚩尤统率的东夷部落集团属下的9个子部落,也就是9个氏族。所谓“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应是这9个子部落繁衍分化出来的81个小部落。每个小部落都是一个作战单位,也就是一个族,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平行的,因此称为兄弟,并非指蚩尤有81个兄弟。范文澜说:“九黎当是九个部落的联盟,每个部落又包含九个兄弟氏族,共八十一个兄弟氏族。蚩尤是九黎族的首领,兄弟八十一人,即八十一个氏族酋长。”[31]九、八十一都泛指其多,未必是确数。九黎战败以后,其势大衰,但他们还据有黄河下游和长江中下游一带的广阔地区。到尧、舜、禹时期,他们又形成了新的部落联盟。这就是史书上说的“三苗”,又称为“有苗”或“苗民”。
进入夏商,部落首领大都成为侯伯,也就是诸侯,建立了国家。商王朝直接控制内的诸侯称侯,直接控制外的诸侯称伯,卜辞所谓“某侯”、“某伯”之“某”,既是国名,亦是氏名。商王直属的部族称王族,商王诸子所属的部族则称子族。如:
己亥贞:令王族追召方。(南明六一六)
已卯卜,充贞:令多子族从犬侯璞(扑)周,古王事。五月(续五、二、二)
王族,是商王嫡系的部族,王是族名,不是氏名,其氏名当为商。所谓多子族,当为多个子族,它们为没有继承王位的商王诸子建立的部族,子族一般拥有封国,国名即氏名。如:
“子不”为子族之一。据考证,“不”即“邳”,其所在区域在今江苏邳县。[32]“不”既是国名,亦是氏名。子族之下,还有小子族。小子族,当为子族族长诸子建立的分族,小子族当有封邑而无封国,他们没有独立的氏名,其氏名沿用其宗主——子族之氏。如:
周代实行宗法制,诸侯之子,如果不能成为直接继承人,五代以后,就要另立门户。《礼记·大传》:“别子为祖,继别为宗,继祢者为小宗。有百世不迁之宗,有五世则迁之宗。百世不迁者别子之后也。宗其别子者,百世不迁者也。宗其继高祖者,五世则迁者也。”另立门户者则要立族命氏,诸侯因而取得了命氏的权力。《左传·隐公八年》:“无骇卒,羽父请谥与族。公问族于众仲。众仲对曰:‘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诸侯以字为氏,因以为族。官有世功,则有官族,邑以如之。’公命以字为展氏。”[34]徐复观先生说:“诸侯以字为氏,是指诸侯对其同姓的卿大夫的命氏方法而言。……以其王父之字为其氏,使其死后的子孙,一面仍得因其王父之字而得知其氏之所自出;同时亦因此而许其另开一支,以团结其族人,而自相繁衍。……众仲所说的‘官有世功,则有世族,邑亦如之。’这是指诸侯赐异姓者之氏而言。官是仕于朝廷,邑是仕于都邑。诸侯对异姓者的赐氏,不能按照宗法的身份制度,而改用以勋劳为标准的制度。我们要注意‘世功’两字。世功,是世世代代有功。世世代代有功,则世世代代相传下来,必定子孙众多。但若不赐之以氏,则此世代有功之人,并没有代表这些众多子孙的资格而自成一族,以成为以血统为内容的固定政治势力。为了酬庸报功,便赐以他世代所作之官、所宰之邑的名称,以作为他的氏的名称,使他的众多子孙,团结于所赐的氏名之下而成为一族,而他为之长。”[35]《左传·昭公十七年》:“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风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凤鸟氏,历正也;玄鸟氏,司分者也;伯赵氏,司至者也,青鸟氏,司启者也;丹鸟氏,司闭者也。”[36]郯子托名少皞,其实反映的是周代以官为氏的事实。周代之氏,有宗氏,有分族之氏。“别子为祖,继别为宗,继祢者为小宗。”宗氏即小宗之氏,即诸侯别子之后始得之氏。别子之后又有分族,分族所得之氏即为分族之氏。以鲁国三桓言之,桓公别子庆父、叔牙、季友之后分别得赐孟氏、叔孙氏、季氏,是为宗氏。孟氏之后分出南宫氏、子服氏,叔孙氏之后分出叔仲氏,季氏之后,分出公钮氏、公辅氏,南宫氏、子服氏、叔仲氏、公钮氏、公辅氏皆为分族之氏。《左传·昭公三年》:“肸闻之,公室将卑,其宗族枝叶先落,则公室从之。肸之宗十一族,唯羊舌氏在而已。”晋国大夫叔向的宗氏为羊舌,羊舌氏之后,分出十族,这十族所得之氏,即为分族之氏。《左传·昭公五年》:“箕襄、邢带(杜注:二人,韩氏族)、叔禽、叔椒、子羽(杜注:皆韩起庶子),皆大家也。韩赋七邑,皆成县也。羊舌四族,皆强家也。(杜注:四族,铜鞮伯华、叔向、叔鱼、叔虎)”[37]韩氏五族,其宗氏均为韩,分族之氏有箕、邢等;羊舌四族,为叔向兄弟在羊舌宗族下的分族,其宗氏皆为羊舌,分族之氏有铜鞮、杨等。春秋末年,晋国贵族立氏已不需要得到国君的册命,只要到太史处登记即可。脱离原来的宗族,即可获得新的氏名。《国语·晋语九》:“智宣子将立瑶为后。智果曰:‘……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弗听,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及智氏之亡也,惟辅果在。”[38]
春秋中叶以后,宗法制逐渐遭到破坏。总的来看,命氏的权力已不再掌握在天子或国君手里。[39]春秋末期以后,姓氏合一,平民皆得以有姓,由姓而构成宗族,也就是说具有血缘关系的同姓就构成了一个宗族。《白虎通·宗族》云:“族者何也?族者,凑也,聚也。谓恩爱相流凑也。上凑高祖,下至玄孙,一家有吉,百家聚之,合而为亲。生相恩爱,死相哀痛,有会聚之道,故谓之族。”[40]族是血缘组织,同时也是社会组织。宗族之间平时通有无,相怜恤,乱时则可聚集族内力量,抵御外来侵扰。东汉中叶以后,由宗族而滋生出门第,唐中叶以后,门第趋于衰微。
氏字,有人训山陵欲堕之石,有人训木之根本,有人训匙,有人训示(图腾柱)。或望文生义,强就字形以说字义;或望音生义,强就字音以说字形;或观念先行,把外来的理论与汉字字形字义强加比附。凡此种种,都不免有主观、片面之失。文字是文化的载体,是人们对客观世界认识成果的沉淀,古文字考释,如果仅仅着眼于语言内部的文字、音韵、训诂诸因素,不能跟当时社会发展情况密切结合起来,就往往流于肤浅而不能深入;古代历史、文化的研究如果不依靠古文字的考释,就往往流于主观,而缺少验证。只有把二者结合起来,融会贯通,才能避免主观性、片面性,得出比较扎实可靠的结论。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