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郭沫若对《看虹摘星录》的批评——读《斥反动文艺》札记之一

2013-01-31

郭沫若学刊 2013年2期
关键词:摘星郭沫若沈从文

李 斌

(中国社会科学院 郭沫若纪念馆,北京 100009)

郭沫若在《斥反动文艺》中批评沈从文的文学创作说:“作文字上的裸体画,甚至写文字上的春宫,如沈从文的《摘星录》《看虹录》,及某些‘作家’自鸣得意的新式《金瓶梅》,尽管他们有着怎样的借口,说屈原的《离骚》咏美人香草,索罗门的《雅歌》也作女体的颂扬,但他们存心不良,意在蛊惑读者,软化人们的斗争情绪,是毫无疑问的。”这句话在现代文学史上分量很重,争议很多。有学者认为批评得对,有学者却认为简单粗暴、不合情理。近年来,跟这句话密切相关的一些材料陆续被揭示出来,这让我们不得不再次面对这一问题,给予尽可能切近实际的评判。

一、《看虹摘星录》的原貌

《沈从文全集》第16卷收入《〈看虹摘星录〉后记》,编者题注说明“本篇发表于1945年12月8日和12月10日天津《大公报》。署名从文。”“《看虹摘星录》未见出版。”但最近有研究者提出质疑。2009年2月,《十月》杂志发表清华大学博士生裴春芳辑校的《沈从文小说拾遗》,包含《梦与现实》与《摘星录》两篇,同期还刊发了裴春芳的考证文章《虹影星光或可证——沈从文四十年代小说的爱欲内涵发微》。作者经过认真校读,发现《沈从文全集》所收《摘星录》事实上是经过修改的《梦与现实》一文。而发表于1941年香港《大风》第92-94期的《摘星录》并没有收入现有沈从文的任何集子。裴春芳认为《看虹摘星录》这部小说的确存在,“基本内容应该包括刊发于香港的《梦与现实》和《摘星录》,以及刊发于桂林的《看虹录》三篇小说,加上《看虹摘星录后记》一文,此书编辑成集大概在1944年5月。”《看虹摘星录》是否真正出版仍有待发现和考证,但裴春芳的估计应该没错,即沈从文确曾编过《看虹摘星录》这样一本小说集。它包括三篇小说和一篇后记。三篇小说即未收入《沈从文全集》的《摘星录》与收入《沈从文全集》第10卷《虹桥集》中的《看虹录》《摘星录》(即《梦与现实》,为与真正的《摘星录》区别,本文即称《梦与现实》),后记即收入《沈从文全集》16卷的《〈看虹摘星录〉后记》。《斥反动文艺》对沈从文文学倾向的批评,针对的当是这本现在尚未找到且被《沈从文全集》所切分并有所遗漏的《看虹摘星录》。

《梦与现实》完成于1940年7月18日,沈从文时在峨眉山。小说于1940年8月20日、9月5日、9月20日、10月5日分四次连载于香港《大风》73-76期,署名李綦周。1942年10月末,沈从文改写这篇小说,以《新摘星录》为篇名发表于1942年11月22日,29日,12月6日,13日,20日《当代评论》第3卷第2-6期,署名沈从文。1943年5月,沈从文重写该小说,以《摘星录》为篇名发表于1944年1月1日《新文学》第1卷第2期,署名沈从文。《沈从文全集》所收的是《新文学》的版本。这篇为沈从文所反复修改的小说侧重于女性情爱心理的刻画。女主人将近三十岁,因战争关系从北平来到后方,在一种美人迟暮的心态下回忆着她的恋爱故事,她高中时就有男教师因她被开除,后来又遇到兄弟二人同时爱她,美国留学生爱她,老同学的丈夫爱她,大学生爱她。之所以生命中有了这么许多人,有了这许多纠纷,正如其中一人来信点明的:“性格既使你乐意接受多方面轻浮的爱情,理想又使你不肯马马虎虎与一个人结婚,因此一来必然在生活中不少纠纠纷纷。”错过各种因缘后,她正跟一位她不喜欢的大学生交往。在等待大学生的约会时,她给老同学的丈夫写情意缠绵的信,希望他来看她,用同样的心跳,温习黄昏光景,写后就把信烧掉了。她温习着她为逝去的男友所写的情诗,拿出另一个男友给她的情书看,怀念着他们。她看不起大学生的庸俗,但却离不开他。她原谅自己意志薄弱,“一个女人受自然安排,在生理组织上,是不宜于向生命深处思索”;“一个女子怕孤独的天性,应当不是罪过”;“生命虽能产生诗,如果肉体已到毫无意义,不能引起疯狂时,诗纵百年长青,对于生命又有何等意义?”

《梦与现实》之后,沈从文写出了侧重性欲挑逗与女体描绘的《摘星录》《看虹录》。

《摘星录》是《沈从文全集》未收的一篇重要小说,它于1941年6月20日、7月5日、7月20日分三次连载于香港《大风》92-94期。篇末有后记,后记末尾署“时民国三十年五月十五日黄昏,李綦周记云南。”小说叙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夏夜,一个安静的宅院中,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女人,不安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客人。客人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男人,他等不及天黑就从东城来到西城,等到天夜了才按约定时间来见女人。两人聊着天,男人赞美花香,赞美房间布置的妥当,并老盯着女人的敏感部位看,言语中充满了挑逗。桌上摆着一本摄影年选,选的是女体。话题于是转到女体美。男人谈到《圣经》及东方诗中的女体隐喻。女人起身去冰箱取水果,男人起身从背后围住了她。在女人的半推半就下,男人开始吻女人的身体。最终,“两人的灵魂完全迷了路。好像天上正挂起一条虹,两个灵魂各从一端在这个虹桥上度过,随即混合而为一,共同消失在迷茫云影后。”

如果说《摘星录》写的是夏夜的缠绵,《看虹录》则写的是冬夜的温情。《看虹录》最初写于1941年7月,1943年3月重写后发表于同年7月15日《新文学》第1卷第1期,署名上官碧。《沈从文全集》所收的是《新文学》的版本。小说所写为“一个人二十四点钟内生命的一种形式”。根据事先的约定,男人“我”来到女人的房间,在这温暖的有火炉的房间里,男人赞美女人的穿着,目光却“轻轻抚着”女人的身体。接着谈到文学,男人讲到猎鹿的故事,其实在挑逗女人。后来男人以关心女人冷为借口,发生了一些动作。第二天女人接到男人的信,信里用《圣经》和中国古典小说的隐喻,对女人的身体大肆赞美。最后一节“我”陷入沉思,追究生命的意义。

这些小说虽不同于沈从文同期创作的《长河》《湘西》等,但其出现并不偶然。

首先,在初写《梦与现实》《摘星录》等小说的同时,沈从文非常关注妇女的教育与情感问题,这本是五四时代的老话题,但沈从文认为几十年来并没有得到解决。在发表于1940年4月的《烛虚》前两节中,沈从文认为:“在教育设计上俨然只尊重一个空洞名词‘男女平等’,从不曾稍稍从身心两方面对社会适应上加以注意‘男女有别’。因此教育出的女子,很容易成为一种庸俗平凡的类型,类型的特点是生命无性格,生活无目的,生存无幻想。一切都表示生物学上的退化现象。在上层社会妇女中,这个表示退化现象的类型尤其显著触目。”所以,沈从文希望“对于中层社会怀有兴趣的作家,能用一个比较新也比较健康的态度,用青年女子作对象,来写几部新式《青史子》或《列女传》。更希望对通俗文学充满信心的作家,以平常妇女为对象,用同样态度写几部新式女儿经。从去年起始,‘民族文学’成为一个应时的口号,若说民族文学有个广泛的含义,主要的是这个民族战胜后要建国,战败后要翻身。那么,这种作品必然成为民族文学最根本的形式或主题。”在发表这些议论的几个月后,沈从文即完成《梦与现实》的写作,看来,沈从文是要亲自写作新式《青史子》或《列女传》,并创造着“民族文学最根本的形式或主题。”

其次,沈从文对于“性爱”文学一直持非常大胆的态度。正如金介甫所说:“‘五四运动’时期的知识分子几乎全都反对家庭包办婚姻,沈比他们走得更远。他尊重性爱,他的小说中人物特别是青年人,全不受封建旧俗的束缚,早年居孀的少妇也能不为外界非议所动,走自己的路。”金介甫还认为,沈从文“擅长写色情”,像《长夏》《旧梦》《野店》等作品就是如此。《摘星录》《看虹录》不顾道德伦理,赞成无拘无束的性爱。显然延续了《野店》等小说的倾向。

再次,为学界所称道的《看虹摘星录》的文体特色是作为文体学家的沈从文的新的尝试。尤其是其中浓郁的抒情诗氛围和深层性心理描写,既表现了沈从文文学创作的一贯风格,也有新的实验和突破。

二、郭沈关于文学价值与文学遗产观点上的差异

明白了《看虹摘星录》的面貌,我们才能更加深入理解《斥反动文艺》对沈从文创作倾向的批评。郭沫若的这两句批评,不是附带提及,也不是感情用事或偏激所致,而关涉到两人长期以来有关文学功用及文学遗产的观点分歧。

首先,两人对文学价值的理解不同,郭沫若希望能有“今日的文艺”,但沈从文却要创作“明日的文艺”。

沈从文对文学的理解,跟郭沫若在五四时期的理解是一致的,但郭沫若在翻译完河上肇的《社会组织与社会革命》后,对于文学的理解变了,但沈从文的理解却一直没变。

在1921年致李石岑的信中,郭沫若说:“人性是普遍的东西,个性最彻底的文艺是最为普遍的文艺,民众的文艺。其所生之效果对于浅薄的功利主义的通俗文艺其相差之悬隔,不可以道里计。”1922年,郭沫若在《论文学的研究与介绍》中说:“文学是精赤裸裸的人性的表现,是我们人性中一点灵明的情髓所吐放出的光辉,人类不灭,人性是永恒存在的,真正的文学是永有生命的。”但1924年后,马克思主义教给了郭沫若新的理论观点,郭沫若的文艺观变了。在给成仿吾的信中,他将文艺分为“昨日的文艺,今日的文艺和明日的文艺。”他先前所谓的“人性”的文艺,在当下是不可能的,只能作为“明日的文艺”,“在社会主义实现后的那时,文艺上的伟大的天才们得遂其自由完全的发展,那时的社会一切阶级都没有,一切生活的烦苦除去自然的生理的之外都没有了,那时人才能还其本来,文艺才能以纯真的性为其对象,这才有真正的纯文艺出现。”而“今日的文艺”,“只能在社会革命之促进上才配受得文艺的称号”,“真实的生活只有这一条路,文艺是生活的反映,应该是只有这一种是真实的。”郭沫若的这些见解,此后一直没有太大变化。他不再去表现“明日的文艺”,而着力于“今日的文艺”,即使抗战时期着墨于屈原、高渐离等千百年前的人物,他的目的也是为了“社会革命之促进”。

但沈从文不一样,他所表现的,实际上是郭沫若1921年的观点,创作的是郭沫若1924年所谓的“明日的文艺”,而非郭沫若眼中的“今日的文艺”。

在《〈看虹摘星录〉后记》中,沈从文认为,他创作这些作品,是有所针对的。他认为他所处的时代,有两个不好的趋势。其一,弃“思想”转人事。“思想家或文学家”转向世俗的人事,“都准备放弃了头颅或双手所能成就的工作,转到新的社交上争取世人尊敬”,所以思想的“尊严”“业已掉入烂泥中,或正开始为一部分知识分子有意抛入烂泥中”。其二,艺术受“道德”污染。艺术都得在“‘是道德的’筛孔中滤过,于是所有艺术作品,表面上都必需净化清洁,其实说来,而不可免成为虚伪和呆板的混合物”。于是,沈从文像堂吉诃德一样,挥舞着他的长矛,要为文学界立法,要给青年们立标准。第一,他重申“纯文学”的理想,认为“文学艺术只有美或恶劣,道德的成见与商业价值无从掺杂其间。”第二,必须“在文学艺术上创造几个标准,希望能从更年青一代中去实现那个标准”,“爱谈思想的年青人,是必需透彻明白,方能活得有生气而不至于堕落的!”基于这样的创作动机,就有了《看虹摘星录》这样一部作品。这部作品是作者在“一切社会制度,政治思想,和文学艺术组织”之外,生命力中一处无可发泄的“欲念”通过文字重新调整的过程。“这其间没有乡愿的‘教训’,没有腐儒的‘思想’,有的只是一点属于人性的真诚情感”,“是多数人所必经的路程,也正是某些人生命发展的一种形式,且即生命最庄严的一部分。”可见,《看虹摘星录》是沈从文创造的标杆作品,是沈从文眼中真正的文学,从这样的作品接受情感教育,年轻人才不会掉到世俗的污泥中去,明白“思想”的含义。而这里的“思想”,显然侧重于不属于“乡愿”“腐儒”的“人性的真诚情感”。

沈从文高度推崇的除去一切伪饰,表现纯粹人性的作品,正是郭沫若批评的“明日的文艺”。在郭沫若看来,这些文艺“只有在年青人的春梦里有钱人的饱暖里,玛啡中毒者的Euphorie里,酒精中毒者的酩酊里,饿得快要断气者的allucination里呢!”尤其当沈从文对这种创作倾向推崇备至,并企图作为青年思想教育材料时,郭沫若对此当然强烈反感。

其次,沈从文这些小说有个特点,就是单单摘出传世经典中性描写的句子,或将传世经典丰富多样的内涵简化为两性关系。这跟郭沫若对于“文学遗产”的理解很不一样。

郭沫若的批评中有:“说屈原的《离骚》咏美人香草,索罗门的《雅歌》也作女体的颂扬”,沈从文的这些小说,虽然只有一处提到楚辞,但《雅歌》倒真是处处都有,且的确是以《雅歌》做女体颂扬。例如《摘星录》中写女主人对镜自我欣赏:

瞻顾镜中身影,颈白而长,肩部微凹,两个乳房坟起,如削玉刻脂而成,上面两粒小红点子,如两粒香美果子。记起圣经中所说的葡萄园,不禁失笑。

《摘星录》写客人终于“捉住”了女人:

客人还是紧紧的拥着她的身子,从那两座葡萄园中,感觉果子的丰满与成熟。

《摘星录》写客人和主人缠绵在一起,主人“气息迫促,耳后稍微有一片汗湿”时:

葡萄园的果子已成熟了,不采摘,会干枯。

雅歌说:脐圆如杯,永远不缺少调和的美酒。

波斯诗人说:腹微凸出如精美之瓷器,色白而温润,覆有一层极细茸毛。腹敛下处,小阜平冈间,又秀草丛生,作三角形,整齐而细柔,如云如丝。腿微瘦而长,有极合理想之线,从秀草间展开,一直到脚踝,式样完整。股白而微带清渍,有粒小小黑痣,有若干美妙之漩涡,如小儿脸颊边和手指关节间所有,即诗人所谓藏吻之窝巢。主人颈弱而秀,托着那个美妙头颅,微向后仰,恰如一朵百合花。胸前那个绿玉坠子,正悬垂在中间,举体皓洁,一身只那么一些点饰,更加显得神奇而艳美,不可形容。

《看虹录》写主人和客人幽会后,客人写给主人的信中有这样些句子:

所罗门王雅歌说:“我的妹子,我的鸽子,你脐圆如杯,永远不缺少调和的酒。”我第一次沾唇,并不担心醉倒。

葡萄园的果子成熟时,饱满而壮实,正象征生命待赠与,待扩张。不采摘它也会慢慢枯萎。

我喜欢精美的瓷器,温润而莹洁。我昨天所见到的,实强过我二十年来所写名瓷万千。

我喜欢看那幅元人素景,小阜平冈间有莠草丛生,作三角形,整齐而细柔,萦回迂徐,如云如丝,为我一生所仅见风景幽秀地方。我乐意终此一生,在这个处所隐居。

我仿佛还见过一个雕刻,材料非铜非玉,但觉珍贵华丽,希有少见。那雕刻品腿瘦而长,小腹微凸,随即下敛,一把极合理想之线,从两股接榫处展开,直到脚踝。式样完整处,如一古代希腊精美艺术的仿制品。

从这些句子中我们可以看出,沈从文用《雅歌》和中国古典小说的隐喻来描写女体,男主人公沉溺其间,大加歌颂。虽不如《金瓶梅》那样暴露,但也差不远。

郭沫若并不反对借鉴文学遗产。相反,他高度重视接受文学遗产:“文学的宝贵遗产,直到现在乃至再延到永远的将来,总是应该接受的。”郭沫若对楚辞有过深入研究,但他不像沈从文那样理解楚辞,他说:“屈原是深深把握着了他的时代精神的人,他注重民生,尊崇贤能,企图以德政作中国之大一统,这正是他的仁;而他是一位彻底的身体力行的人,这就是他的义。我觉得他倒不仅仅是一位革命诗人,更说不上什么‘艺术至上主义者’了。”而在沈从文看来,楚辞“不过是一种梦的形式而已”,这种从弗洛伊德来的理论,确有从“艺术至上”的眼光看楚辞的意味。郭沫若对《圣经》也有过深入研究。他在1936年的一篇文章中说:“我说,我自己是深能了解耶稣基督和他的教义的人。《新旧约全书》我都是读过的,而且有一个时期很喜欢读,自己更几乎到了要决心去受洗礼的程度。”他高度欣赏《圣经》在文学上的成就,并主张吸取其养分。“中国固有的东西是我们的遗产,但外国的东西被我们翻译了过来的,也应该是我们的遗产。”“《圣经》对于中国的文学,不用说是现代文学,似乎也不能说没有影响。在欧西方面希伯来主义与希腊主义本来是文化上的二大主流,不仅限于文学。中国的现代文化毫无问题的是更多地受了欧西的影响,因而无论直接或间接,《新旧约》在中国的现代文学上是有着作用的。因此我也劝文学家们翻读《圣经》。”“我很希望我们从事文艺的人,至少能把不十分完善的汉译《圣经》翻阅它一两遍。”同时,我们只要读过《落叶》的,就知道郭沫若对于《圣经》的借鉴,并非像沈从文在《看虹摘星录》中那样借其文字隐喻赞美女体,而是真正传达了其教义的精髓。

沈从文在这些小说中借鉴传世经典时,多着眼于语言辞藻,并将其用于女体描绘。郭沫若同样熟悉这些典籍,但他更多的是从这些典籍的内容和精神实质出发,融会贯通在自己的创作和研究之中。对文学遗产的这两种不同的借鉴方式,虽从理论上说可以取长补短,但如果跟思想立场的差异等缠绕在一起时,当然可能引发冲突。

综上所述,我认为《斥反动文艺》对《看虹录》、《摘星录》等小说的批评,并非随便说说或附带提及,也并非个人恩怨,而源于两人对文学功用及文学遗产运用等方面存在较大差异。

三、郭沫若批评《看虹摘星录》的得失

沈从文这些作品发表后,受到了普遍的指责。沈从文的朋友中就有很多不满意的,孙陵回忆说:“这时他还发表了一篇小说,《看虹摘星录》,完全是模拟劳伦斯的,文字再美又有何用?几位对他要好的朋友,都为了这篇小说向他表示关心的谴责。”时在桂林的老作家许杰,对这些小说亦持严厉批评态度,“只是用漂亮的文字,掩饰着对肉欲的赞美。”并希望沈从文“能够虚心,不要固执,不要‘硬头颈’,更不要撒娇和倚老卖老”。很少参与论争的吴组缃,多年后仍对这些小说持批评态度:“他自己更差劲,就写些《看虹》《摘星》之类乌七八糟的小说”,并说其中的一篇抒写露骨,甚至到了“采葑采菲,及于下体”的地步,“创作趣味多低下啊”。对于这些质疑和批评,沈从文似乎并未接纳,反而不断修改打磨这些作品,并发表《〈看虹摘星录〉后记》来回答这些批评,并进一步阐释他的创作目的。

本来,《斥反动文艺》的发表离文坛有关《看虹录》《摘星录》的论争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但沈从文执拗的表现,大概也是郭沫若仍要旧话重提的原因之一。文艺观上有差异是正常的。在一个健康的民主社会中,不同的观点和创作倾向,都能够得到保护和鼓励。沈从文发文维护自己的观点,郭沫若发文批评沈从文的创作,都是正常的。随着沈从文文坛地位的提高,郭沫若的这些批评受到越来越多的谴责,或认为不合情理,或认为粗暴蛮横。这都是不合历史事实的一面之词。上文分析了沈从文这些小说的面貌及郭沈在文学功用和文学遗产问题上的差异,我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提出对这一问题的三点看法,持论或有不周,欢迎持不同意见的专家学人批评指正。

首先,《看虹摘星录》虽的确如论者所说,在文体实验和性心理描写上有可圈可点之处,但并非就如沈从文本人和后来个别学者所认为的那样,是多么了不起的经典。这些小说的主旨是表现两性关系,但留下很多遗憾。我认为,剥去“一切社会制度,政治思想,和文学艺术组织”之外的两性关系,并非如沈从文本人所认为的,就是最深刻的,最庄严的两性关系。许杰在批评沈从文时曾说:“关于恋爱问题的苦闷,特别是女性在恋爱中所受的苦闷,在历来作家的笔下,是数见不鲜的。诸如波娃荔夫人,安娜·克列尼娜,都可以说是正面接触这一类主题的作品。”“波娃荔夫人所受的苦痛,是时代社会所给予的苦痛,在这种时代社会中做女人的人所应受的苦痛。而安娜·克列尼娜,在园庄制度与都市文化的冲突之下,要爱而不得爱,而发生了苦闷了,这自然也是时代社会的赐予”。许杰的这些看法,很具启发意义。两性关系是生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它并不能脱离社会制度、政治思想、风俗习惯和文化思潮而单独存在。沈从文将故事内容浓缩在一间女人的屋子里,将人物设定为男女各一人。这事实上排除了其它因素的加入。但是,稍有生活经验的都知道,两性关系除了最原始、最动物本性的性欲外,无论是爱情还是婚姻,都必然牵涉到经济地位、社会关系、思想背景等等,不可能是仅仅在一间女人的屋子里就能表现的问题。沈从文认为如此的两性关系可以作为青年的思想教育材料,有些迂腐,且事实上确有“软化”的嫌疑,我并不认为郭沫若对此的批判就是不合事实或意气用事。

其次,两性关系是否就是“生命最庄严的一部分”,也值得商榷。两性关系固然庄严,但如说它是最庄严的,却有些过分。尤其是在疯狂的战争年代,人们在饥饿和死亡的威胁之下,流离迁徙,忠贞或背叛,勇敢或怯懦,挣扎或妥协,在生命中都很庄严,不能说两性之间的欲望就比这些生命形式更庄严,更伟大。郭沫若在抗战时期也曾写过三篇小说,表现不同的生命形式。《波》的故事背景发生在一九三八年从武汉撤退的一艘满载难民的轮船上,一个婴儿大声的哭泣着,一个念佛的老太婆说:“鬼子的飞机上是有听话筒的,下面的什么声音都听得见啦”,于是难民中的一个凶汉,出其不意地夺过婴儿丢进长江里去了。在沈从文眼里,郭沫若是宣传家的代表,这些宣传家只会从政府那里争取资源,只会做些标语口号,从不会睁开眼看看现实世界究竟是怎样的。但从这篇小说中,我们不是可以看到从事宣传动员之外的另一个郭沫若么?他何尝不是对人性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呢?这里表现的生命形式何尝不比纯粹的两性关系庄严呢?沈从文执拗的强调只有他这几篇作品才能将“思想”“重新交还给年青人”,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出于傲慢无知的偏见。

第三,尽管郭沫若的批评大体上是正确的,但也有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之憾。如上所述,从某种意义上说,沈从文的确创作了“新式《金瓶梅》”,而且执拗的认为这就是文学经典。但他的主观意图并不是要“蛊惑读者,软化人们的斗争情绪”。况且,自抗战以来,沈从文不仅写作了《看虹摘星录》,还精心创作了《长河》《芸庐纪事》等,这些小说在表现中国腹地的常与变,挖掘自然朴实的人性美等方面,都取得了很大成功。郭沫若当时处于文坛权威地位,他在评价、尤其是指责同行时,不应仅仅看到其乖张一面,还应论及全人,充分看到他的努力与贡献,不然会给作者造成伤害。

所以,在我看来,郭沫若对沈从文《看虹摘星录》的批评,从他的立场上说是可以理解的。当下某些学者抬高沈从文,以致认为这些批评都不对,那是不顾历史事实的罔论。但从郭沫若当时的文坛地位来看,他在指责沈从文时,也不应攻其一点不及其余。

[1]沈从文.烛虚[A].沈从文全集第12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2]金介甫.沈从文传[M].符家钦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5.

[3]郭沫若.致李石岑[A].黄淳浩编.郭沫若书信集(上)[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4]郭沫若.论文学的研究与介绍[N].上海《时事新报·学灯》,1922-07-27.

[5]郭沫若.致成仿吾[A].黄淳浩编.郭沫若书信集(上)[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6]郭沫若.关于“接受文学遗产”[A].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9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7]郭沫若.屈原研究[A].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8]沈从文.梦与现实[J].十月,2009,(2).

[9]郭沫若.双簧[A].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10]孙陵.沈从文《看虹摘星》(节录)[A].沈从文研究资料(下)[C].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

[11]许杰.上官碧的《看虹录》[A].文艺,批评与人生[M].江西上饶战地图书出版社,1945.

[12]许杰.论沈从文的写作目的[A].文艺,批评与人生[M].江西上饶战地图书出版社,1945.

[13]解志熙.爱欲抒写的“诗与真”——沈从文现代时期的文学行为叙论(下)[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12).

[14]许杰.沈从文的《摘星录》[A].文艺,批评与人生[M].江西上饶战地图书出版社,1945.

[15]郭沫若.波[A].郭沫若全集·文学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猜你喜欢

摘星郭沫若沈从文
石立红
郭沫若书法作品分享(二)
郭沫若书法作品分享(一)
登天马寨
物理战争
郭沫若致郁文的信
郭沫若佚诗一首
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节选)
如果你还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