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新中国外交政策的调整
2013-01-30陈少铭
陈少铭
(本文作者 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助理研究员 北京 100080)
20世纪50年代,新中国外交战略的总特点是“一边倒”,即倒向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但有一个不断弱化的趋势。在这一过程中,新中国的外交政策经历了一系列变化:从新中国成立至朝鲜战争结束,严格执行“一边倒”外交政策;朝鲜战争结束后,随着经济建设需要和国际局势缓和,实行和平共处外交政策;50年代中后期,随着新中国国内政治氛围的“左”转和中苏关系的破裂,转向依靠美、苏之外的“中间地带”政策。虽然经历了变化,大体来说,中国的外交政策并没有突破“一边倒”战略,只是在中苏同盟基础上进行有限调整,直到50年代末60年代初才逐渐转向“两个拳头打人”外交战略。
一、倒向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一边倒”外交战略的实践
二战结束后不久,国际政治格局发生了深刻变化。美苏两国从战时合作关系变成冷战对手。中国内战爆发后,美国支持国民党政府。苏联为使美国承认雅尔塔会议所确定的在中国的权益,加上对中共存在着疑忌或者不信任,因而倾向于一个虚弱的国民党政府,而不倾向于一个有疑问的共产党中国①参见〔美〕迈克尔·谢勒著,徐泽荣译:《二十世纪的美国与中国》,北京三联书店,1985年,第153页。,也以国民党政府为外交对手。面对不利的国际局面,为寻求支持力量,1946年6月,毛泽东提出了“中间地带”论。他认为,美国和苏联中间隔着欧、亚、非三洲的许多资本主义国家和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美国反动派在没有压服这些国家之前,是谈不到进攻苏联的”①《毛泽东外交文选》,中央文献出版社、世界知识出版社,1994年,第59页。。随后,毛泽东在不同场合强调了这一战略构想。可见,在战后初期,毛泽东已经认识到影响世界发展的另一股重要力量,把寻求国际支持的视野放在“中间地带”上。“中间地带”论是二战后毛泽东观察国际形势和分析国际问题的一个重要出发点,基本廓清了中国革命与美苏格局以及与苏联外交战略的关系,表达了毛泽东不希望苏联继续限制中国革命的情绪。
随着苏联对国际格局认识的不断深化,“两个阵营”理论逐渐成为苏联外交的基础。1947年9月,苏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书记处书记日丹诺夫在共产党情报局会议上第一次提出了“两个阵营”概念。他指出,世界已分裂为“帝国主义反民主阵营”和“反帝国主义民主阵营”两大阵营,号召世界反帝民主阵营团结起来,反对帝国主义及其同盟者。“两个阵营”理论是战后苏联寻求与美国建立战略同盟转向战略对抗的界标,其实质是把苏联势力范围内的欧洲共产党约束在苏联外交政策和安全利益框架内,而不是像共产国际那样致力于世界范围内的社会主义革命②沈志华:《共产党情报局的建立及其目标——兼论冷战格局形成的概念界定》,《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3期。。此后,在共产党情报局1948年罗马尼亚会议、1949年匈牙利会议上,苏联通过批判南斯拉夫共产党的民族主义倾向,强化了各国共产党接受莫斯科领导的意识,在实践中不断完善“两个阵营”理论。
从1947年开始,随着中共军队在战场上不断胜利,苏联对中国革命的态度由消极变为积极支持。为争取苏联对中国革命的更大支持,毛泽东逐渐接受了苏联提出的“两个阵营”理论。在1947年12月召开的中共中央会议上,毛泽东指出,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国帝国主义分子集合各国的反动势力,组成帝国主义和反民主阵营,反对以苏联为首的一切民主势力③《毛泽东外交文选》,第65页。。报告同意苏联关于世界格局是“两个阵营”的基本判断,并把中国革命归入以“苏联为首的反帝国主义阵营”。1948年11月,毛泽东在给欧洲共产党和工人党情报局机关刊物所写的纪念十月革命31周年的文章中指出:“必须组成以苏联为首的反对帝国主义的统一战线,并遵循正确的政策,否则就不能胜利。”④《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358页。可以看出,在苏联提出“两个阵营”理论一年多时间内,以毛泽东为代表的新中国领导人开始接受这个理论,并在实践中贯彻这一理论。1949年3月,毛泽东在中共七届二中全会的总结发言中指出:“我们与苏联应该站在一条战线上,是盟友,只要一有机会就要公开发表文告说明此点。”⑤《胡乔木回忆毛泽东》,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40页。中共由此正式确定“一边倒”外交战略。6月,毛泽东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中正式公布了新中国“一边倒”的外交战略。他指出:“骑墙是不行的,第三条道路是没有的”,“我们在国际上是属于以苏联为首的反帝国主义战线一方面的”⑥《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473、1475页。,从而向全世界表明了新中国倒向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的立场。7月,刘少奇在代表中共中央给斯大林的报告中强调,在整个世界社会主义运动中,联共是“统帅部”,“我们中共服从联共的决定”⑦《建国以来刘少奇文稿》第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16—17页。。至此,“两个阵营”理论和“一边倒”外交战略成为中共判断国际形势、处理国际问题的基本依据。可见,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一边倒”已经成为确定了的外交战略。随后,在这一战略指导下,新中国外交政策体现出较为明显的“一边倒”特点。《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的签订使“一边倒”外交战略条约化,朝鲜战争则使中苏之间的同盟关系变得更加牢固。
“一边倒”外交战略是在冷战背景下,毛泽东充分审视中国革命和建设实际而得出的结论。这里面既有意识形态因素,也有现实利益因素。对于意识形态自不必言,毛泽东认为:“中国人民民主革命的彻底的反帝国主义的性质,使得帝国主义者极为仇视这个革命。”①《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434页。中苏意识形态的同一性为新中国确定“一边倒”外交战略提供了天然基础。因此,毛泽东在为新中国选择外交战略时就有了浓厚的意识形态因素。从现实利益来说,新中国成立后必须面对国际承认和经济援助问题,这是新政权能够存在和发展的基础。对于国际承认,新中国成立前,毛泽东就十分担心:“我们如果建国后外国三天不承认,就有问题了。”②《新中国外交风云》第1辑,世界知识出版社,1996年,第8页。正因如此,新政权保持着外交策略上的灵活性,一定程度上维持着与美国发展关系的可能性。但美国把对新政权的承认建立在“三原则”③1949年5月13日,美国国务卿艾奇逊给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的信中提出,承认一个新政权应以以下三个因素为依据:1.该政府事实上控制该国领土和行政机构,能维持公共秩序;2.该政府有能力并愿意履行其国际义务;3.它的执政得到其国内人民的普遍认同。基础上,建交原则的冲突使新中国与美国等西方大国短期内建交失去可能性。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苏联立即承认中国政府的态度,成为新中国选择“一边倒”外交战略的重要原因。经济援助是毛泽东不得不考虑的另一个重大问题。新中国成立前,毛泽东就指出:“真正的友谊的援助只能向这一方面去找,而不能向帝国主义战线一方面去找。”④《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475页。可见,毛泽东在为新中国制定对外政策时,对世界政治形势及其发展方向,已经有了相当深入和固定的认识⑤牛军:《新中国外交的形成及主要特征》,《历史研究》1999年第5期。。不管是新中国迫切需要的外交承认还是经济援助,在冷战背景下,只有苏联才能提供,只有倒向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才能使新中国避免外交孤立。新中国“一边倒”战略是毛泽东等新中国领导人对安全、财富和独立自主之间进行平衡后作出的抉择⑥〔美〕詹姆斯·多尔蒂、小罗伯特·普法尔茨格拉夫著,阎学通、陈寒溪译:《争论中的国际关系理论》,世界知识出版社,2004年,第579页。,是主动选择。
作为外交战略,“一边倒”持续大约十年。正是在这十年间,新中国度过了初期百废待兴的最困难时期,基本完成了社会主义改造,初步建立起较为完整的国民经济体系,经济建设取得了较大成绩和宝贵的发展机会。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是在朝鲜战争结束之前,新中国坚定地实践着“一边倒”外交战略,将发展同苏联和其他社会主义国家关系放在外交政策的首位。这一外交政策使新中国获得发展机会,但也造成外交上的不平衡。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前七年,在与中国建交的28个国家中,几乎没有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新中国同西方发达国家往来稀少,限制了新中国外交的主动性、开放性和自主性。这种局面的形成,固然是因为西方“好多国家反对我们,美国和许多国家实行封锁”⑦《胡耀邦同志答日本记者问》,《人民日报》1983年10月10日。所致,但一定程度上也是与新中国“一边倒”外交战略相关联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国际形势的缓和,其弊端必然日益暴露。
朝鲜战争结束后,由于国际形势缓和,中国需要进行经济建设,再加上苏联调整外交战略,力求缓和与美国的紧张关系等,多种因素促成新中国的“一边倒”外交战略不断弱化,为新中国执行新的外交政策提供了契机。
二、和平共处:在“一边倒”外交战略框架内的探索
1953年3月斯大林逝世后,马林科夫实行与美国缓和为特征的外交方针。赫鲁晓夫继承了这一缓和路线,甚至迈出了更大步伐。1956年2月,在苏共二十大上,赫鲁晓夫系统阐述了苏联的对外政策,主张与不同社会制度的国家和平相处,重点是美苏缓和。为此,他要求资本主义国家的共产党放弃暴力革命,走议会斗争道路,和平地夺取政权和向社会主义过渡。
苏联的和平共处外交方针和朝鲜战争结束之后缓和的国际形势,客观契合了新中国进行经济建设的要求,为新中国探索新的外交政策提供了机会。朝鲜战争结束后,毛泽东曾明确提出,要为新中国的经济建设创造一个和平的国际环境。朱德认为,苏联推行的缓和政策“对于促进国际紧张局势的缓和,起了极其重大的作用”①《朱德副主席在莫斯科电视播送台发表的讲话》(1956年2月12日), 《新华半月刊》1956年第5期。。1956年2月19日,《人民日报》社论对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的报告给予肯定,认为“战争并不是注定不可避免的”的坚定信念,将鼓舞千千万万的和平保卫者为争取国际局势的普遍缓和而进行坚持不渝的斗争②《具有历史意义的文件》,《人民日报》1956年2月19日。。毛泽东在修改中共八大政治报告时提出:“为了和平和建设的利益,我们愿意和世界上一切国家,包括美国在内,建立友好关系。”③《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6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第148页。中共八大政治报告对赫鲁晓夫的观点给予高度评价,认为苏共二十大是“具有世界意义的重大政治事件”,“对于世界紧张局势的和缓作出了显著的贡献”④《刘少奇选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56、257页。。
其实,在朝鲜战争结束之前,新中国领导人就已经开始反思新中国外交,并积极调整外交政策。1952年4月30日,周恩来在外交部第一次驻外使节会议的讲话中指出,就外交工作来说,是“以国家和国家的关系为对象的”,区别不同国家的“主要关键是对战争与和平的态度”⑤《周恩来外交文选》,中央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52页。,而不是国家的阶级属性,初步提出了国家外交的设想。这一外交设想突破了“两个阵营”理论框架,在当时的国际环境中,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它不可实现的结局。
首先打开“两个阵营”理论缺口的是新中国与民族主义国家关系的新变化。新中国与印度、缅甸、巴基斯坦等国家经过谈判顺利建交。朝鲜战争期间,这些新兴民族独立国家与西方国家在对待新中国问题上采取截然不同的态度,促使新中国领导人开始重新考虑对这些国家的政治态度,继而调整外交政策。1953年底,在中印处理西藏地方问题举行谈判时,由新中国首次提出的“互相尊重领土主权、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平等互惠和和平共处的原则”⑥《毛泽东传 (1949—1976)》 (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569页。为印度方面所赞同。在随后的中印、中缅联合声明中,双方共同倡导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并对其内容作了适当调整。1955年4月,在亚非会议上制定的万隆十项原则对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作了进一步引申和发展,得到越来越多的国家的承认。新中国以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为核心的和平共处外交政策的轮廓基本形成。
新中国和平共处政策的完整性体现在处理与西方大国特别是美国的关系上。日内瓦会议结束后,毛泽东又多次发出愿与美国缓和关系的信息。1954年7月7日,毛泽东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的讲话指出:“缓和国际紧张局势,不同制度的国家可以和平共处,这是苏联提出来的口号,也是我们的口号”,“国际上我们就是执行这个方针”⑦《毛泽东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34、335页。。10月,他在同印度总理尼赫鲁的谈话中说:“国与国之间不应该互相警戒,尤其是在友好的国家之间。像我国同美国这样互相警戒着是不好的。”1955年4月,毛泽东在会见巴基斯坦驻华大使阿哈默德时说:“中国愿意同一切国家包括美国在内和平共处。”5月26日,毛泽东在会见印度尼西亚客人时提出了“和平为上”的外交主张:“就是西方国家,只要它们愿意,我们也愿意同它们合作。我们愿意用和平的方法来解决存在的问题”,“结论还是一个:和平为上”。⑧《毛泽东外交文选》,第167、204、210、212页。中共八大政治报告也指出,对于美国,我们也同样具有同它和平共处的愿望,这是我们处理国际事务的基本政策⑨《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向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的政治报告 (之五)》,《人民日报》1956年9月17日。。可见,毛泽东等中国领导人非常关注与美国的关系,把能否处理好与美国的关系当做检验新中国和平外交政策能否成功的试金石。不但如此,新中国在实践中也表现出与美国和平共处的诚意。1956年8月,中国政府单方面宣布取消不让美国记者进入中国的禁令。随后,中方又在大使级会谈中就消除两国间贸易障碍、促进中美人民来往和开展文化交流等问题提出一系列建议和草案。中国的对美政策得到许多国家的回应。英国、印度尼西亚和印度政府先后向中国政府表示愿意出面斡旋,促成中美会谈。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新中国的外交行动并未得到美国方面的积极回应。1957年底,由于美国企图单方面降低谈判级别,中美大使级会谈中断,新中国推进和平外交政策的步伐遇到挫折。
将继续盘问制度界定为行政强制措施的观点,最大的问题即是相对人有可能涉嫌的是犯罪行为,对于犯罪行为应当采取的是刑事强制措施,这是其无法包含在内的情形。将继续盘问制度界定为刑事强制措施也不符合法理,刑事强制措施必须要有法理明确的规定,在《刑事诉讼法》中并没有规定继续盘问。因此,无论是将继续盘问制度界定为行政强制措施还是刑事强制措施都是不全面的。
新中国和平共处政策的全方位性体现在如何处理与日本的关系上。作为战时交战国,如何处理与日本的关系是对新中国执行和平共处外交政策的重要考验。在中日关系正常化存在严重障碍的情况下,毛泽东认为改善中日关系不仅有利于两国人民,而且有利于亚洲和世界的和平稳定。他多次指示对日关系要“民间先行,以民促官”,并从沟通中日贸易渠道入手,采取主动步骤。1952年6月中日签订第一个民间贸易协定,1954年9月和1955年5月又签订两个民间贸易协定,1956年10月互设民间商务代表机构,进一步促进两国间贸易的发展,并就在华日侨归国问题达成协议。
和平共处政策虽然从处理不同制度国家的关系开始,但毛泽东指出:“应当把五项原则推广到所有国家的关系中去。”①《毛泽东外交文选》,第165页。波匈事件后,在中国代表团的努力下,苏联方面同意发表《关于发展和进一步加强苏联同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友谊和合作的基础的宣言》,承认社会主义国家关系只能够建立在“完全平等、尊重领土的完整、国家独立和主权、互不干涉内政”②《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关系文件集》第4集,世界知识出版社,1958年,第150—151页。的原则上。这样,和平共处外交政策不仅被运用于处理与不同制度国家之间的关系,也被运用于处理社会主义国家之间的关系。
由此可以看出,和平共处作为一项完整的外交政策,指导着50年代中期新中国的外交实践。这项外交政策既包括处理与新兴民族国家的关系,也包括处理与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和战时敌国日本的关系,更是把处理与相同社会制度国家关系也包含在内,因而具有较为全面的指导意义。正如美国学者说:“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中国外交政策奉行的是和平共处路线,亦可称为万隆路线。”③〔美〕费正清、麦克法夸尔主编,王建朗等译:《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 (1949—1965)》,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78页。在这里,我们必须注意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与和平共处外交政策的区别和联系。和平共处作为外交政策,在这一时期可以说执行得并不成功,但作为其内核,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成为国际社会公认的处理国家间关系的基本原则延续下来。
但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历史事实是:新中国要实行和平共处政策,就必然遇到如何处理与“一边倒”外交战略的关系问题。1955年3月21日,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全国代表会议上指出:“目前的国际条件对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是有利的。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是强大的,内部是团结的;而帝国主义阵营则是虚弱的,在它们那里有不可克服的重要矛盾和危机。”④《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5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1年,第62页。中共八大在把和平共处提升为新中国外交政策的同时,强调加强中苏同盟“是我们最高的国际义务,是我国对外政策的基础”⑤《刘少奇选集》下卷,第261页。。即便在苏共二十大后苏共决定不再使用“以苏联为首”的提法后,毛泽东仍然强调“阵营论”的意义:“就我们阵营的外部情况说,更需要一个首。我们面前有相当强大的帝国主义阵营,它们是有一个首的。如果我们是散的,我们就没有力量。”⑥《毛泽东传 (1949—1976)》(上),第736页。中苏1957年1月8日发表的《联合声明》再次重申:“实现不同社会制度的国家之间的和平共处是两国政府对外政策不可动摇的基础。”⑦《中苏联合声明》,《人民日报》1957年1月20日。可见,如何处理“两个阵营”理论下的“一边倒”与和平共处外交政策的关系成为毛泽东必须解决的重大问题:一方面,在冷战环境下,中国外交不可能完全抛却意识形态,更重要的是中国的经济建设离不开苏联的援助,这就决定了中国需要在“两个阵营论”的基础上不断巩固中苏同盟关系;另一方面,中国需要和平稳定的国际环境进行经济建设,客观要求中国走出冷战思维,不断调整和改善与不同社会制度国家之间的关系,尤其是与拥有资金和技术优势的资本主义大国之间的关系,执行和平共处政策。这一矛盾在50年代并不具有根本解决的条件。所以,从总体上看,中国与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的关系并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新中国的和平共处外交政策仍然限制在“一边倒”外交战略框架内,和平外交政策虽然取得了一些成效,但并没有根本改变中国所处的国际环境和外交优先方向。
1957年夏,国内和国际形势均发生了重大变化。从国内讲,中共的指导方针开始向“左”偏移,阶级斗争被重新提到了显著位置,代替了对发展社会经济的重视,使新中国执行和平共处政策失去基础。从国际环境来说,一是苏美关系出现了缓和。在中苏出现裂痕时,苏美关系的任何缓和迹象都被毛泽东认为是在国际共运内部出现“修正主义”倾向。二是中美关系出现变化。美国对新中国不妥协的政策改变了毛泽东争取与美国和平共处的设想,进而影响到中国对战争与和平的看法。因此,毛泽东强化了国内的阶级斗争观点,对国际形势的判断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中国开始改变战争可以避免的认识,新中国外交政策中的革命性凸显。在革命外交中,敌我友是必须处理的大是大非问题。在中美关系依旧冰冷,中苏关系开始出现裂痕之际,和平共处外交政策失去了坚持下去的基础,毛泽东把新中国依靠力量的视野再次放在了“中间地带”力量上,对中国外交政策再一次作了重大调整。
三 、重建“中间地带”:对“一边倒”外交战略框架的逐渐突破
1956年发生的波匈事件和苏伊士运河事件打断了一度出现的国际缓和趋势,国际形势发生巨大而深刻的变化。国际格局的新变化促使毛泽东等新中国领导人重新放眼世界,寻求新的团结和依靠力量。其实,在朝鲜战争中,毛泽东便认识到“两大阵营”外中间力量的存在,世界并不是简单的“两个阵营”的对立。一些新独立的民族国家在外交上成功地实践着中立主义的路线,在维护世界和平中已显示出影响力。资本主义世界也并非铁板一块,美国与其他西方国家也存在许多矛盾。随着中苏关系的破裂和中国外交氛围的“左”倾化,新中国对外政策的立足点发生了深刻变化,转向依靠“中间地带”力量,逐渐突破“两个阵营”理论,初显与美苏对抗的“两个拳头打人”外交战略的雏形。
对于苏共二十大上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毛泽东认为一是揭了盖子,二是捅了娄子。为此,中共中央发表《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一文,首次公开阐述了中共中央在苏共二十大路线和斯大林问题上的态度,包括在斯大林问题上与苏共中央的不同看法。1958年4月和7月,苏联向中国提出共建“长波电台”和建立“联合舰队”的建议,企图在政治上、军事上控制和驾驭中国,被毛泽东认为是“苏联那些顽固分子还要搞大国沙文主义那一套”①《毛泽东外交文选》,第282页。。作为中国“一边倒”外交基石的中苏同盟关系出现裂痕,“一边倒”外交战略开始动摇。
从50年代中后期开始,毛泽东逐渐放弃与美国和平共处的政策,开始采取针锋相对的措施,鼓励和援助世界各地人民的民族独立和解放运动来对抗美国对中国的遏制政策,积极建立广泛的国际统一战线。经过缜密思考,毛泽东提出把国际依靠力量放在亚非拉三大洲的新兴国家上。在中共八大开幕式上,毛泽东宣布:“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各国的民族独立解放运动,以及世界上一切国家的和平运动和正义斗争,我们都必须给以积极的支持。”针对苏伊士运河事件中表现出的世界各种力量的矛盾关系,毛泽东明确提出了“两类矛盾、三种力量”的观点②《毛泽东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88页。。两类矛盾即帝国主义与帝国主义之间的矛盾、帝国主义与被压迫民族之间的矛盾,三种力量是最大的帝国主义美国、二等的帝国主义国家以及被压迫民族,这表明毛泽东对国际力量格局的认识发生了根本变化。
随着中苏两国关系的破裂,新中国外交开始摆脱“一边倒”的窠臼,真正把外交的立足点和基础转移到依靠中间力量上,并对“中间地带”理论作了进一步阐发。1960年5月,在同来访的英国元帅蒙哥马利谈话时,毛泽东对国际形势进行了分析,认为:“现在的局势我看不是热战破裂,也不是和平共处,而是第三种:冷战共处。”③《毛泽东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81页。1962年1月3日,毛泽东在与日本访华代表团的谈话中明确指出,中间地带的国家性质各不相同, “有些国家有殖民地,如英、法、比、荷等国;有些国家被剥夺了殖民地,如西德、日本;有的取得了真正的独立,如几内亚、阿联、马里、加纳;还有一些国家取得了名义上的独立,实际上仍然是附属国”。可见,毛泽东大大扩充了“中间地带”的内涵,不仅包括资本主义阵营中分化出来的联邦德国、日、英、法等国,而且亚非拉的民族主义国家也被纳入“中间地带”。1963年底至1964年初,毛泽东又提出“两个中间地带”的思想,“一部分是指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广大经济落后的国家,一部分是以欧洲为代表的帝国主义国家和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同时指明了两大敌人即“两个大纸老虎,美国和苏联”,并强调必须团结绝大多数,以孤立敌人。这是毛泽东一直坚持的统一战线思想在国际上的运用和发展。在这里,毛泽东虽然并没有特别指明社会主义阵营是否为一个独立的政治力量,也没有明确强调中国是否属于中间地带,但从毛泽东所说的“中、苏两国之间的关系,还不如中国同日本自由民主党的关系好”,可以看出他在判断国际格局和中国在国际上的依靠力量的出发点已完全摆脱了“两个阵营”和对中苏同盟的依赖。④《毛泽东外交文选》,第487、508、507页。
重建“中间地带”在毛泽东对国际政治演进的认识过程中具有重要意义。一方面,“中间地带”力量逐渐居于中国外交决策的基础性地位表明,新中国逐渐不再把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斗争作为着眼点,淡化了国际矛盾的阶级属性,表明毛泽东已经逐渐走出了“两个阵营”理论的认识框架,逐渐抛却了“阵营”论、“盟友”式的战略思维,找到了新的依靠力量,并在此基础上积极建造新的外交战略。另一方面,重建的“中间地带”理论带有强烈的国际主义和理想主义,它推动着中国外交迅速走向革命化,“理想主义占了主导地位,中国革命成功了,不只自己站起来了,成为世界大国,而且要进行世界革命,要改造、打破旧的资本主义的世界体系,创立一个新的无压迫、无剥削的社会主义新世界,这是新中国执行国际主义外交的总目标”①杨公素:《对新中国“革命外交”的几点回顾》,《国际政治研究》2000年第3期。,这使60年代的中国外交具有强烈的革命性。此时的新中国外交,核心目标是反对“苏修” “美帝”,发展与“中间地带”力量的关系成为实现这一核心目标的基础。1964年的中法建交即是在这种战略思想指导下的一个突破,开启了与西方大国建立正式外交关系的大门。毛泽东在美苏两极格局之外求生存和发展的道路,是中国外交走向真正的独立自主,走向成熟的新起点。从某种意义上说,毛泽东重建“中间地带”理论不仅仅为新中国外交寻找到新的依靠力量,更提供了一个观察世界和把握世界格局的思维方式。新中国在70年代打开外交新局面,就是在“中间地带”论基础上,用新的外交思维深化对国际格局认识的结果。
四、历史启示
50年代的新中国外交虽然是在“一边倒”外交战略下进行调整,但有逐渐突破这一战略的趋势。这一时期,新中国外交政策的调整不是即时完成的,政策演变有一个酝酿和消融过程,相互之间存在着交替和重合。从中可以看出,毛泽东居于新中国外交政策调整的核心地位,是政策调整的主要推动者。
(一)新中国外交政策的“内向性”特征突出体现了毛泽东的矛盾论观点
对外政策的“内向性”是借用冷战结束后一个时期美国学术界描述冷战后美国对外政策的概念,是指外交决策的形成与执行取决于国家内部的整合情况,外交政策的调整反映国内的需要,即对外政策的产生包含取得或维护一个政权的合法性、争取对政权的认同的目的②牛军:《再谈中国对外政策的“内向性”》,《国际政治研究》2006年第1期。。50年代的新中国外交决策便具备这样的特征,表现出鲜明的“内向性”特征。
50年代的新中国外交政策决策和调整突出体现了毛泽东“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的矛盾论观点。50年代中国外交政策调整的内因是毛泽东对新中国政权生存和发展的忧虑以及对社会主义建设规律的探索。毛泽东在确定“一边倒”外交战略时,新中国的生存与发展是决策的决定性因素,而这方面都能给予新中国帮助的是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因此,“一边倒”外交战略是综合考虑的结果,但体现出明显的“内向性”特征。新中国成立后,面临着繁重的建设任务,需要有一个和平稳定的国际环境。为此,毛泽东把缓和国际局势和创造一个较长时期的和平环境,作为新中国对外政策的主要目标。和平共处外交决策正是在这样的基本考虑下制定的。波匈事件后,中苏关系出现裂痕,毛泽东等领导人对国际形势作出过于严重的判断,中国国内氛围“左”转。为加快进行社会主义建设,毛泽东酝酿并制定了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相继发动了“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重建“中间地带”的决策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作出的。
当然,外部因素也是影响新中国外交调整的重要原因,比如意识形态考虑、中国的和平共处政策没有得到美国等西方国家的积极回应以及中苏关系出现裂痕等,都在新中国的外交决策中发挥着重要影响。但相比内部因素,这些都不是决定因素。
(二)新中国外交政策体现了毛泽东外交思想中的独立自主原则
独立自主是毛泽东外交战略的核心和灵魂。毛泽东非常珍惜中华民族经过长期艰苦奋斗得来的独立自主权利,强调“中国必须独立,中国必须解放,中国的事情必须由中国人民自己作主张,自己来处理,不容许任何帝国主义国家再有一丝一毫的干涉”①《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465页。。
新中国成立前,毛泽东在中共七大上明确阐述了中共外交政策的基本原则是:“互相尊重国家的独立和平等地位,互相增进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及友谊这些基础之上,同各国建立并巩固邦交。”②《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085页。1949年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明确将独立自主确定为中国外交的基本原则。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等领导人坚定地把独立自主作为新中国外交的基本原则和出发点。即使确立了“一边倒”战略,中国外交仍然坚持了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立场,“要自力更生、然后才能争取外援”,“即使对于苏联及各人民民主国家,我们也不能有依赖之心”③《周恩来选集》上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21—322页。。在和平共处外交政策中,独立自主原则体现得更为明显,外交上处处体现出以我为主的特色。中共八大认为:“我们在一般的国际关系中,首先在相互关系中,都有相互尊重领土和主权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平等互利和和平共处的要求”④《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向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的政治报告 (之五)》,《人民日报》1956年9月17日。,独立自主被写进党代会报告。在重建“中间地带”过程中,新中国更是逐渐从“两个阵营”中独立出来,根据自身所处的国际形势决定依靠力量和外交战略,更加凸显了独立自主的原则立场。
纵观50年代中国外交政策的调整过程,始终贯穿着独立自主这根红线。无论是“一边倒”、和平共处还是重建“中间地带”,无不体现着毛泽东独立自主地根据新中国实际情况和国际格局变化进行外交政策选择的原则。
(三)新中国外交政策始终体现着毛泽东的国际统一战线思想
统一战线是中国革命取得胜利的三大法宝之一。毛泽东指出:“中国新民主主义的革命要胜利,没有一个包括全民族绝大多数人口的最广泛的统一战线,是不可能的”,“在帝国主义存在的时代,任何国家的真正的人民革命,如果没有国际革命力量在各种不同方式上的援助,要取得自己的胜利是不可能的。胜利了,要巩固,也是不可能的”⑤《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257、1473—1474页。。统一战线反映在外交政策和外交战略中就是国际统一战线。
二战结束后不久,为寻求革命的支持力量,毛泽东曾提出过“中间地带”理论。后来国际局势发生变化,苏联转而支持中国革命,为了新政权的生存和发展,毛泽东选择了“一边倒”战略。在“一边倒”外交下,发展与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关系成为新中国外交的重点,但发展与民族国家和西方国家的关系也是重要考虑,并初步建立了国际统一战线。在和平共处外交政策下,毛泽东不但发展与民族国家的关系,也力求发展与美国等西方大国以及日本等战时敌手的关系,开展全方位外交,初步具备国家外交的特质。在经历了中苏同盟及之后的一系列重大事件后,毛泽东重新提出“中间地带”思想,将“中间地带”作为改变世界政治版图的重要战略空间。后来的实践发展表明,毛泽东等领导人实际上将“中间地带”的力量看作比“两个阵营”更为持久的落脚点和出发点,是在美苏两个阵营之外开展新的战略竞争的一个主要舞台。战略思维的回归为新中国建立新的外交战略提供了条件。此后很长时间,中国都将“中间地带”作为自己主要的外交舞台,成为“三个世界”划分的逻辑起点,至今仍深刻地影响着中国外交。
可见,在50年代的中国外交政策中,国际统一战线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尽管在不同的外交政策中,它的表现形式并不一样,有时体现得比较明显,有时体现得比较隐约,但始终是影响中国外交的一个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