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念史与中共党史研究的新视野
2013-01-30郭若平
郭若平
(本文作者 中共福建省委党校教授福州 350001)
借助于某种方法的运用,往往是一门学科学术突围的手段之一,也是学科研究意义再生产的契机。中国共产党历史作为中国现当代历史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早已成为一种专门的研究对象,并形成了专业化的研究理论与方法。但是,中共党史学作为一种学科范畴,假如要促进学科理论研究水平的提高,以及在学科规则框架之下获得具体学术实践的进步,那么在一定范围内学科理论的充实和研究方式的更新,就理当成为不断追寻的目标,并转化为研究实践行为。这种学科理论与学术实践之间的有机融合,不仅仅是一种学术渴望,而且是可及的具体实践运作。任何研究方法都包含着一套基本理论规则,研究方法是理论规则的执行者,两者互为关系。因而,一旦研究方法叩问特定研究对象时,相应的理论规则就成为它的无形背影。概念史研究对于中共党史研究而言,既是一种理论规则,也构成一种研究方法。在概念史视野的观照下,合理地运用相关理论与方法,将使中共党史研究受益于其中的认知方式,并由此拓展相应的研究空间。
一、基本理论与内在关联
顾名思义,最简单地说,概念史指的就是某个概念的生成发展变化的历史。对这种历史的研究,就是概念史研究。实际上,任何一门严格意义上的学科,都有自身的概念史,中共党史学科也不例外。概念史研究是一种国际性的学术现象,国际概念史年会已开过十余次学术研讨会①黄兴涛主编:《新史学》第3卷,中华书局,2009年,第5页。,而在这个领域,国内的中共党史研究至今不曾开过任何略具规模的学术研讨会。难道党史研究果真不适应概念史研究么?其实,情况未必如此。
“概念史”这一概念的内涵②对于“概念史”一词在西方的早期使用,国内学界一般认为来源于黑格尔,但大都缺少引证。其实,黑格尔曾说:“概念的发展在哲学里面是必然的,同样概念发展的历史也是必然的。” 〔德〕黑格尔著,贺麟、王太庆译:《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40页。,学界的意见并不统一,且常与“观念史”混为一谈,尽管“概念史”与“观念史”在某些方面可能是重叠的。新近译出的一本讨论历史学科基本概念的辞典,将“概念史”表述为: “概念史斡旋于语言史与事件史之间。它的任务之一就是分析历史进程中所产生的概念与实情之间关系的一致性、偏移性或差异性”,“观念史”则被表述为:“观念史或精神史致力于分析精神运动、构想、趋势、动机、立场与传统”①〔德〕斯特凡·约尔丹著,孟钟捷译:《历史科学基本概念辞典》,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0、147页。。假如认同这两种表述,那么“概念史”关注的是一种概念的时空变迁,以及与周边社会历史语境的关系,而“观念史”关注的则是某一种思想意识的存在方式。本文不宜过多讨论二者的异同关系,但就学术起源而言,概念史研究被概念史家们看成是对观念史研究的一次反动与超越。
学术史显示,概念史研究进入史学领域的历史并不太长。国际上成熟的概念史研究,大致出现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其标志性的学术形态,第一是德语世界的概念史研究,主要代表人物是考斯莱特,强调概念史与社会史的关系,人称“海德堡学派”;第二是英语世界的概念史研究,主要代表人物是波考克和斯金纳,强调概念史与语言修辞的关系,人称“剑桥学派”。这两种研究路数虽然各有其有效性和缺陷,但支配了时至今日的概念史研究方式。从这两种研究视角入手观察,可以显示党史研究与概念史研究的适应性关系。
以概念史研究反观中共党史研究,许多有价值的问题便会浮现。虽然晚近有人提出社会史应当介入党史研究,但这只是从方法论的移植与引入着眼。实际上,即便将党史视为政党历史,它也是社会历史的构成要素,是社会历史中的政党历史。党史离不开中国近现代以来的社会历史变迁的制约,它只是这种“变迁”的政治化表现,尽管它也促成了这种“变迁”。因此,党史一旦被理解为历史叙事 (本来就当如此理解),表达或阐释这种叙事的各种概念便内在地储存着相应的社会事实经验;另一视角的论证同样成立,党史叙事需要借助概念才能被表达、被解释,概念之所以具备这种功能,是因为此时的概念早已摄取了事实经验的意义,并以这种概念意义赋予党史叙事以相应内涵。这种关系一旦确立,党史研究中的概念史所要探讨的,就像考斯莱克强调的,是“概念史探讨概念在不同历史语境中的社会影响,推究政治和社会群体运用特定概念的典型张力,分析时代的、社会的和政治的结构变化”③转引自方维规:《概念史研究方法要旨》,黄兴涛主编:《新史学》第3卷,第8页。。
传统的认知认为,党史的客观存在不依外在主观的左右,这在历史本体域中是不成问题的。然而,殊不知,党史要成为历史,要构成历史的叙事文本,无论如何都离不开语言及由语言所组成的概念的表述。显然,在认识论上,党史的“事实”只能由语言 (含概念)来呈现。在概念史的视野下,概念语言的社会性“是对于事实的叙述。以一种回溯的方式来看,过去实际上所发生的事情只是在语言叙述的媒介中才是真实的”①〔英〕伊安·汉普歇尔·蒙克著,周保巍译:《比较视野中的概念史》,第31页。,这种语言通过社会中人们的所作所为来传递。尽管语言的社会性表述与被表述的社会,存在一定的差异与距离,但只有在语言阐释的基础上,社会才得以认知、理解和重塑自己,人们也由此体验或经历过去了的社会历史。在另外的视野下,概念语言也可被视为一种行动方式,概念通过语言行动加以体现。斯金纳在《现代政治思想的基础》一书中说:“一个社会开始自觉地掌握一种新概念的最明确的迹象是:一套新的词汇开始出现,然后据此表现和议论这一概念。”②〔英〕昆廷·斯金纳著,奚瑞森等译:《现代政治思想的基础》上卷,译林出版社,2011年,“前言”第2页。如何“表现”或“议论”构成一种称作“言语行动”的叙述方式。当考察某个概念如何使用时,应当关注它如何表达“意图”以及这种“意图”获得怎样的效果。显然,概念史研究“不仅要掌握言说的意涵,而且同时要理解言说者的意图”③〔英〕昆廷·斯金纳撰,任军锋译:《观念史中的意涵与理解》,丁耘、陈新主编:《思想史研究》第1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71页。。
无论是概念史中的“社会历史”研究,还是“言语行动”研究,中共党史只要介入其中,都要与这两种情境遭遇。党史领域储存着大量的基本概念,甚至几乎囊括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历史学、哲学以及文学的各个层面,这些概念从词源到引申意涵,都需要通过概念史研究方式予以剖析,以梳理和验证其中的历史关系。就像“社会主义”这个概念,它在中国本土经验的意义内涵,并不是一开始就如后来所固定化认知的那样,而是有一个概念的自身调适、修正、充实和塑造的理论旅行过程。对这个概念历史的运用、表述及其“家族”谱系的追溯,配之于各个时段历史语境的考察,对于反省国人如何接受、理解这个概念以及在中国的实践,如何修正或赋予这个概念以时代新意等等,或许不无教益。概念史研究对于党史研究领域的许多问题,能够起到充实、深化、匡正与还原等功效。
二、问题与方法
滥用或误用概念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是个通病,党史研究也难逃其外。所谓“滥用”或“误用”者,似是而非、张冠李戴、时空错位、意义位移等等皆是。然而,这些还不是最主要的问题,概念史研究并非为了解决这些问题而产生。党史研究对于概念史研究,囫囵吞枣、急功近利固不可取,但熟视无睹、回避拒绝亦非上策。概念史研究对于党史研究所负的职责,是为党史研究开拓一种新的研究路径。党史领域的概念史研究,当然需要界定或辨识“概念”的社会边界,但它更需要通过这种研究以观察党史领域的关键性概念,如何对现代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施加聚合力和影响力,反过来又观察这些领域的概念如何塑造现代中国的社会与个体的历史形象。尤其是,借助党史领域的关键性概念,可以“研究社会和政治结构中的跨时代变迁,并据而探讨作为经验、预期和理论中的一种转型,人们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在语言术语中‘把握’这种跨时代的变迁”④〔英〕伊安·汉普歇尔·蒙克著,周保巍译:《比较视野中的概念史》,第73页。。显然,党史领域的概念史研究,并不应局限于概念本身,它试图把握的是概念辐射的社会历史面相。
尽管绝大多数党史论著并不回避概念分析,但同样不可否认,这些论著并没有将概念史研究视为一种专门的研究类型,这或许是认知层面的问题,而不是学术上可行与否的问题。同样应当意识到,忽略概念史研究方法的介入,党史研究可能遇到某种学术困难。斯金纳在一篇针对洛夫乔伊“单位观念”的批评性论文中,概括了学术研究中的两种“历史性谬误”:其一是“学说神话”,其二是“预期神话”。“学说神话”将经典理论家的某些零星或即兴论述当成一种“学说”,结果造成两方面的时代误置:一方面,由于概念术语的相似性,将某个理论家的某个论点当成新“发现”,而实际上这个理论家压根就没有这种思想意图;另一方面,试图从经典文本中找到解释者自己期待的某些学说。“预期神话”则“将观察者自己声称的在某一特定历史时期发现的意义与这一历史时期自身的意涵之间的非对称性生硬地合并在一起”①〔英〕昆廷·斯金纳撰,任军锋译:《观念史中的意涵与理解》,丁耘、陈新主编:《思想史研究》第1卷,第60页。。这种做法往往是“后观意义”上的,并没有给原作者的思想意图留下解释空间,只是观察者自己的“意义”。观察者似乎“看出”了过往文本中貌似熟悉的论点,却作出误人视听的叙述,而这通常又是以“影响”一词作为托词,以为这些貌似熟悉的论点是过往文本意义的“影响”。“影响”成了一种缺乏前提条件的解释工具。显然,在这两种“神话”上努力得越勤勉,距离历史实相也就越遥远。
寻找“学说”、推演“影响”,粗略看去,似乎没有受到干涉的理由,任何人都可以振振有词地施展“辩护”技能,也可以兴高采烈地获得“发现”满足。问题在于,一旦进入严肃的学术场域,事实与假设、本意与后见、连续与断裂、背景与意图等,都会质询如何与为何,或者试图证明与证伪。经受这种近乎“审讯”的过程,对于党史研究中的一些“成果”,可能会出现措手不及,或言哑语滞的尴尬情景。不得不承认,党史研究领域的某些论题,或许无意间对以上“历史性谬误”不屑一顾,结果从一开始,问题就被误导。比如“和谐社会”这个概念,它是针对当今中国社会建构的一个用词,是中共对领导和推进当代中国社会建设的重要表述,具有特定的丰富内涵。但是,这个在特定社会政治经济语境下的概念用语,却吸引了某些论者的目光,于是历史想象被延伸至遥远,深度“挖掘”史料,以便再现战争年代的革命根据地曾经也在建构“和谐社会”,并且还言之凿凿地“发现”这种现象也“影响”到当今的“和谐社会”建设。此中佛心用意固然可嘉,学术之胆亦可称勇,但殊不知,根据地时人对“和谐社会”毫无概念,至多只有某些近似的用词,内涵上并不搭界,并且就根据地当时的政治经济条件而言,也很难想象能够提出建构和谐社会的措施,顶多心存理想,更不用说在实践上实施这种社会的建构行为了。概念的时代误置不受条件限定的“影响”,推论出的只能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观察。
盘旋于“历史性谬误”之上的概念辨正,并不是举一两个例子就能够打发的。但就一个概念的运用可靠性,应当将其置于与它同期概念兼容的框架内来分析。就像“和谐社会”一词,它不能与当今社会的其他用语相脱离,对它的考察应当兼顾周边的社会性概念的意义存在,如与“经济社会”、“公平公正”、“稳中求进”等概念之间的意义关系。与周边语境同构的概念为伴,是一个概念在特定时期意义存在的指示器。党史领域的概念史研究,对一个概念历史演变的探讨,必然涉及这个概念在历史时段中的基本用法,而“历史时段”是个约束性的规则,它对概念内涵可能产生变异性的冲击。因此,这就要求应当考察一个概念的适用范围,也就是在“历史时段”中同一个概念内涵的连续性与变异性;其中的辨识途径,就要看这个概念与“历史时段”的其他概念或用语是否处于同构或兼容的关系之中。“人民”是一个抽象而又具体的概念,在中共理论概念的发展史中,这个概念在每个历史阶段的具体内涵并不具备一致性。特定时段的“人民”指涉,往往与这个概念同其他用语的关系相关,亦即它们是同一个语义场的相关性成员。“群众”、“民众”、“大众”、“群体”等都可以成为判别“人民”概念意义蕴涵的坐标。“人民”概念的对立性概念“敌人”,同样是理解“人民”概念特定含义的助手,只要它处在与“人民”概念“历史时段”的同构关系中。显然,确认一个特定概念的意义生成与演变,相邻伴随的其他用语词汇的解说性服务,恐怕比起这个概念的“自话自说”显得重要。
在煤矿区总体开发规划环境影响评价中,设置的评价指标要能反映煤矿区开发规划—经济—环境复合系统的状态和变化特征[3]。在选择评价指标时,除了遵循科学性与系统性、政策相关性与区域发展规划符合性和可操作性等指标构建的一般原则外,还应与时空上的敏感性相结合。
语义场概念分析仅是概念史研究的形式化手段,尚不足以满足党史研究领域基本概念的意义阐释。因此,社会的历史情景分析的介入,就构成研究分析的另一视角。这种分析视角在两个互动层面展开——社会历史分析使概念获得重新定位的机会,而概念的历史化阐释又使得社会历史面貌重新展现,双方互为“他者”,各自从对方窗口瞧见自己、叩问自己、发现自己、阐释自己。
表述中共政党行为的概念范畴,通常浓缩为理论上的政治语言。它既是一种政治术语,也是对政治行为的表述性概念。这些概念大都因政治需要应运而生,因此,理解这些概念的内涵,首先必须了解这个“运”——时代之风云开阖的状态。政治概念意蕴的变化,也会因政治局势的变动而变换意义指涉,其中的概念内涵增加什么或减少什么,都取决于这个概念应对政治局面的改变。中共甫一建立,在党纲中就确认“党的根本政治目的是实行社会革命”①《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1页。。这里的“社会革命”概念,显然是中共因应中国社会变革政治行为的一种表述,理解这个概念,就意味着理解中共政治革命的内涵。问题是,这个概念意指什么?“社会”出了什么问题?“革命”为何而来?在社会变迁与政治变革过程中,概念内涵是否保持一致? “社会革命”无疑是对社会形态、社会制度的根本变革,是社会阶级矛盾发展的结果。那么,理解“社会革命”这个概念,非但要诠释以上基本问题,而且要揭示“社会革命”在不同历史阶段的性质。只有这样,才能在这种诠释与揭示中,还原“社会革命”历史涵义的延续、转变和革新。
党史领域的概念史研究正途,或许采取这样的路径同样有益,即从某个关键概念分析出发,借助史料语言叙述,回溯性地再造党史与中国近现代社会的关系。这是一种构成式的复杂制作——事件的起伏与回旋、时间的连续与断裂、人物的荣辱与沉浮、因果之链的缠绕与离合,诸如此类构成历史面相的要素,都须经历这样的历史情节制作。建立在这样的历史认知基础上,对党史概念的演变分析,就可能为观察中国社会结构的更迭提供指示,而且通过概念演变轨迹的描绘,中国革命运动中的大众心理、集体表象、意识归属、集体记忆等,也可能被解释性地表达。如对“阶级”概念的分析,既可揭示现代中国社会阶级分层的结构,由此观察中共从中获取何种要素,并用作建构革命策略理论的依据;亦可以借用“阶级”概念表达词汇的使用方式,观察人们如何认知具体的社会阶级构成,由此呈现的基本立场、态度、情感、心智等又如何左右人们“阶级”观念的形成。尤其重要的是,对“阶级”概念演变史的分析,可以考释中共早期理论中,对“阶级”这一原本只是表示社会阶层的概念,在其后的理论建构中如何将其转化为一种意识,而这种意识化的“阶级”概念,又是如何成为判别阶级立场、划分阶级成分的历史缘由②已有研究可参见栗荣:《“阶级”概念的起源与中共早期的理论认知》,《党史研究与教学》2012年第2期。。这一系列的分析,可以对再现中共阶级理论的社会实践得失提供基本判断。
与历史学的其他领域一样,党史领域存在的关键性概念,总是内在地聚合与党史相关的大量社会性信息。从中挑选出的关键性概念,都不是纯粹的空洞词汇,它已经“先在”地吸取了它被使用时的社会意义语境。社会结构的复杂性使概念蕴涵着多种潜在的、多歧的意义。因此,党史领域的概念史研究不可能是单向度的解题问答,任何一种决定论同样不可取。
三、“语言行动”:话语分析与概念变迁
既然概念是概念史研究的中心主轴,那么党史领域哪些词汇可以纳入概念范畴,就是一个需要选择的问题,因为并不是所有词汇都构成概念。考斯莱克曾说:“一个词语的意义总是指向其所意指的,无论其所意指的是一种思想,还是一个客体……如果意义的这种语境——词语是在这种语境中被使用的,并且是为了这种语境而被使用的——完全融合进词语自身,那么这个词语就成为一种概念。”③〔英〕伊安·汉普歇尔·蒙克著,周保巍译:《比较视野中的概念史》,第77—78页。这或许不是一个对概念之所以是概念的完整表述,但至少提示,意指与语境及其关系是概念的首要构成要素,就像“半殖民地”这个用语之所以成为中共理论中的一个关键性概念,首先是这个用语指涉了中国社会性质的特征,同时也指涉了中国革命的特征,并且是在这种社会与革命的具体语境下被使用,而离开了这种条件,这个概念就失去可被界定的理由。
当然不必烦琐地枚举党史领域的概念,需要确证的是,揭示概念构成条件的意图,在于显示概念的意义指涉如何构成中共历史的象征,如何转换为对中共历史的表意。实际上,任何象征或表意都是一种语言陈述,在社会交流、认知框架的意义层面上,又是一种话语陈述,是一种意义表述的动态行为。作为一门人文历史学科,党史学科之所以不同于其他历史学科,就在于党史学科存在表述自身学术特色的概念,以及陈述自身历史的专业术语,亦即有一套适合自身学术特征的话语系统。不具备这种特点,党史学科又如何成立?党史的史实内容或党史叙事文本,只有经过专业概念或术语的过滤与筛选,才能被表达与被指意。所谓的党史专业概念或术语,指的当然是吸融了党史内容的概念或术语,而不是指概念或术语的字面意义,如“实践”既可用于党史研究,也可用于其他学科的研究,但党史研究中的“实践”内容,显然有别于其他学科的内容。
语言陈述不能简单地等同于话语陈述,虽然后者以前者为前提,“话语的关键是‘识别’。如果你把语言、行为、交流、评价、信仰、符号、工具和地点等综合在一起,使别人能够识别出你是特定的谁 (身份)在此时此地从事一种特定的什么 (活动),那么你就成功地创造了一个话语”①〔美〕詹姆斯·保罗·吉著,杨炳钧译:《话语分析导论:理论与方法》,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8页。,这是就话语的功能而言的。实际上,在历史 (包括党史)研究领域,话语——历史话语既是一种表现形式,也是一种行为形式,它通过历史化的概念或术语“复活”或重现一个过去的“实际经历”。在党史研究领域,某个关键性概念已包含了相应的语言、行为、评价等要素,使得这个概念能够被“识别”为所要表述的党史内容。因此,分析这个概念的变迁,就相当于分析概念话语形式的变迁,一方面,“话语是被社会结构所构成的,并受到社会结构的限制……另一方面,话语在社会意义上是建构性的……话语不仅是表现世界的实践,而且是在意义方面说明世界、组成世界、建构世界”②〔英〕诺曼·费尔克拉夫著,殷晓蓉译:《话语与社会变迁》,华夏出版社,2003年,第59—60页。。可以说,党史领域的概念话语形式,其建构性特征在思想理论史上储存着大量具有充分诠释力的实例,如“新民主主义”这一概念即是。
在中共思想理论史上,“新民主主义”是一个核心概念,然而这个概念有其自身的演变史。对这个概念的历史生成、思想建构、意义蕴涵等内容的分析,从概念史研究的一般方法而言,似乎已可以满足这种分析。因为至少中国近代以来的社会结构,构成了这个概念的生产性制约条件;在社会意义层面上,这个概念又建构了一种历史观念、一种革命思想、一种社会理论。但问题在于,这个概念是否能够“自动”地接受“制约条件”?是否能够“自动”产生“建构性”功能?换个问法,这个概念会主动“宣示”意义的诞生吗?会自动向历史与社会“喊话”吗?如果不会,那它是如何构成?如果会,那它又如何运作?
显然,对“新民主主义”这个概念的分析,应该有另外的审查视角。当承认概念具有建构性功能时,就历史的呈现与书写而言,已意味着它被转换为文本话语的建构性,同时也意味着它是在被使用过程中的建构。正因如此,概念的历史就只能是文本话语的变迁史,就只能是概念被运用的变迁史。斯金纳提示说:“要理解一个概念,不仅有必要把握用于表达该概念的词语的意思,还要把握借助这个概念能够做的事情的范围……没有一般概念的历史,只有其在辩论中用法的历史。”③〔芬兰〕凯瑞·帕罗内著,李宏图等译:《昆廷·斯金纳思想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7页。概念对社会结构、政治行为、思想生态等内容的建构性表达,应当理解为一种特定的话语表达;换言之,概念的意义维度首先是与“语言行动”相关联的。所谓的“能够做”、“用法”等提示,正是“语言行动”的意指注脚。就此说来,“新民主主义”概念的演变史,就应当被理解为这个概念的用法史或使用史。也就是说,不存在一般意义上的“新民主主义”的概念史,只存在“新民主主义”概念的运用史。
任何一个概念都是共时性与历时性关系的存在,都只能在共时语境与历时语境中才能被理解。波考克从政治思想史的角度称:“每一个政治作家都应被看作‘置身于一个特定的语言世界,正是该语言世界赋予了该政治作家在其中施行的言说以意义’。”①〔英〕伊安·汉普歇尔·蒙克著,周保巍译:《比较视野中的概念史》,第349页。理解“新民主主义”概念史,同样应当将其置于共时与历时的语言世界中,看其如何被言说并赋予内在意义,这是一种被转化了的概念话语沿革史的理解方式。这种理解方式的最大特征,就是揭示概念运用的主体是如何成为概念变迁的驱动力,而不是试图解释概念本身漂浮不定的变化。“新民主主义”作为中共革命理论中的一个关键性概念,其内涵的形成与变化,并不取决于这个概念本身的变化,而是取决于这个概念的运用变化,取决于这个概念使用主体对概念运用的变化。
如此一来,对“新民主主义”概念变迁的话语分析,与其说是一种概念史的研究,倒不如说是一种概念运用史的研究。那么,概念运用的分析又如何可能呢?“新民主主义”概念分析的“语言行动”是如何被揭示呢?当一个概念被语言表达时,只有进入话语分析才有意义,而表达与分析的方式总是多元的,其中“剑桥学派”提供的“惯例”与“意图”分析,或许可作为一种分析典范。所谓的“惯例”分析,指的就是理解一个概念变迁,要把概念的用法与重构一种惯例性语汇和习惯性指称结合起来分析,如同理解“新民主主义”概念的变迁,就要重构或复原“新式的特殊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革命”②《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47页。话语陈述的内涵,其中“新式的”、“特殊的”的用法在当时历史语境下习惯指称的是什么,它与当时人们理解的“革命”处在什么关系之中。同时,还应当处理这个概念与“反帝反封建”、“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旧三民主义”、“社会主义因素”等惯例性词汇的关系。因为不参照其他“概念”,不追溯“前词汇”的意涵,实际上根本无法理解一个单一的“概念”。对特定概念的重构与复原的目的就是显示这个概念在当时特定语境下,正在历史地“做什么”和“怎么做”。对语言惯例的合理性理解,是对“新民主主义”概念内涵准确理解的前提,因为这个概念只能在常规的、惯例的社会语境表达情景中提出,超越这种情景,这个概念反而无法理解。
不能设想一个概念的提出及其运用,可以摆脱话语维度的语言表达行动。在“新民主主义”概念的变迁史上,分析运用这个概念的行为主体,出于何种“意图”使用这个概念,就构成理解这个概念的前提。“意图”的理解使概念的解释可以回复到原本的意义之中,“任何一种能够被A成功理解的意图……必须是社会上常规性的意图,也就是说,必须在一个给定的、已经确立的、能够习惯性地被理解为具有那种意图的行为范围内”③〔芬兰〕凯瑞·帕罗内著,李宏图等译:《昆廷·斯金纳思想研究》,第39页。。概念使用的主体一旦被纳入这种行为范围内,对主体的意图进行解码就成为可能。“新民主主义”概念在中共历史文献中,最早的使用者显然是毛泽东。在1939年写成的《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一文中,“新民主主义”概念在第二章才出现,此章为毛泽东所撰。而由他人所撰的第一章 (后经毛泽东修改),并无这一概念的用法。1940年初,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中,再次扩充这个概念的基本内涵。毛泽东使用这一概念的“意图”何在?又如何使用?这就要追溯毛泽东此前的一系列习惯用法。毛泽东试图赋予中国革命以一个新的提法,但此前大都使用“资产阶级性的民主主义的革命”④《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562页。之类的提法。显然,“民主主义”概念构成“新民主主义”概念使用的“前词汇”,而“新民主主义”概念周边的惯例性语汇,如“社会”、“阶级”、“性质”、“政治”、“经济”、“文化”、“民族”、“科学”、“大众”、“民主”、“共和国”等一系列特定社会—历史语境中的词汇,都成为“新民主主义”概念的结构性要素,其中的每一种要素又有其自身的意义话语系统。这个概念的使用建构性地表达中共意识形态的理论意图,并以此主导中国革命的观念与思想趋向。
类似概念的使用特征,在党史领域大量存在,不惟“新民主主义”一词独然。对这些概念及其变迁史的话语分析,既可辨识概念原始含义与衍生含义的同一性与差异性,增强党史叙事中概念使用的准确性与可靠性;又可通过概念的话语分析,来判定概念使用语境的社会边界,避免党史叙事中的时代误置。
四、余论:学术实践的意义
概念史研究对于党史研究来说,并不是一套完善的理论或方法,更不是说这种研究具备绝对的可靠性和有效性,但也不能因此拒绝这种研究理论或方法在党史研究领域的存在。同样,不能因这种理论或方法在党史研究理论体系中,直至目前尚未有足够的、成熟的“学术指南”,就回绝域外足资借鉴的理论提示。应当发问的是,已有的理论或方法,是否具备相应的解释功能?对于党史领域的概念史问题,这种解释功能的适用性,是否经得起学术实践的验证?
对党史领域关键性概念的研究,学术界已付诸不少的学术实践。如对党史文献中频频亮相的“封建”概念的研究,有的学者意识到“概念、范畴的演变,是人类思想更革的表征,反映了知识总量的扩大和认识的迁衍、深化”,因此,对这个概念进行“古今转换和中西移植”的考论式探寻①冯天瑜:《“封建”考论》,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页。,可以厘清这个概念在中国近现代史上使用 (包含误用)的来龙去脉,使其获得清晰的历史面目。在观念框架内研究某种关键性概念,或许是晚近研究现代概念史的一种特色,像“革命”这一概念,有学者从词源上考察,配合考究中西语义的语际跨越,认为现代以来,“革命不仅意味着进步与秩序的彻底变革,还成为社会行动、政治权力正当性的根据,甚至被赋予道德和终极关怀的含义”②金观涛、刘青峰:《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法律出版社,2009年,第365页。。观念领域的概念分析,可能与概念史研究存在一定差异,但它同样可以揭示某种历史表象的隐蔽成规。经过语义考索的“小资产阶级”概念,揭示了这个原本作为界定社会阶层的用语,是如何转换成为一种表述思想意识的用语,由此这个概念的意义内涵就从历史隐蔽之处浮出,人们可以从中理解为何这个概念能够不断再生产相关的意义,并且“构成中共思想系统的经验因素之一”③郭若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共“小资产阶级”观念的起源》,《中共党史研究》2011年第4期。。尽管许多关键性概念在现代史领域与中共党史领域并存且重叠,但对其进行专门性研究,其学术价值对各自领域同样有效,像“人民”、“民族”、“同志”、“科学”等概念即是。严谨的学术实践对推进党史领域概念史研究的进步,意义不可小觑。
斯金纳曾认为,对概念变迁的探究,有望获得社会的知识与意识的增长,因为这种探究可以“洞察处于变迁中的社会信念和理论;洞察处于变迁中的社会认知与意识;洞察处于变迁中的社会价值和态度”④转引自许纪霖主编:《知识分子论丛》第9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21页。。对党史研究领域中概念史研究的意义而言,是否可以获得如此理想的“洞察”预期,当视研究的广度与深度而定。不过,斯金纳的另一种见识,却有金针度人的意味:“在特定的语义或语言惯例不可能为一个作者所用的地方,我们就不可能把该作者诠释为正在实施这样的语言或语言惯例,他们的著作也不可能按照这样的方式来理解。”⑤〔英〕伊安·汉普歇尔·蒙克著,周保巍译:《比较视野中的概念史》,第58页。就像前举的“新民主主义”概念,是在20世纪30年代末才正式出现并使用,是这个时期“语言惯例”——历史语境之下所“实施”的政治概念,对其“现场”的共时性理解与后来的历时性理解,其观察方式就不应当脱离相应的历史语境。由此可反思的是,在这个概念被使用之前的中国革命史,是否也可以用这个概念,冠名为“新民主主义”呢?这是可质疑的。在这个概念出现之前,人们对其一无所知,更不用说用这个概念为其所经历的革命历史命名。尽管在20世纪20年代初,中国社会党党首江亢虎使用过这个概念,但与中共所赋予的“新民主主义”意义的革命理论,其内涵大相径庭①汪佩伟、李炤曾:《江亢虎的“新民主主义”研究》,《近代史研究》1991年第2期。。尽管这段“革命历史”含有“新民主主义”概念的意指成分,但这并不等于就是“新民主主义”概念所赋予的事实。日后史学家之所以混合指涉,蕴涵的意图是多方面的,但在形式上只不过是意义的追加。虽然历史具有连续性,但由此用“新民主主义”概念的特殊指涉来解释此前的革命历史过程,既可能造成历史分析的困难,种种附会论断可能因此滋生,也可能表面上赞誉而实质上减弱了这个概念及其相关理论的创造性意义。
党史研究领域存在的诸多关键性概念,是否也需要如此“验证”,当取决于某个概念在党史研究中的运用是否具有历史的可靠性。即便对党史与中国现当代社会历史关系的分析,概念史研究也是一种必要的手段,同样还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新领域。在党史研究领域,概念史研究是一种历史分析的场域,“不诉诸这种概念就不可能对历史进行思考。这是不可或缺的思维工具”②〔法〕安托万·普罗斯特著,王春华译:《历史学十二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