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区抗战歌谣的创作范式和审美取向
2013-01-30王兆辉王祝康张冰梅
□王兆辉 王祝康 张冰梅
(重庆图书馆,重庆 400037)
解放区抗战歌谣是解放区文学与文艺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解放区最富生命力与表现力的文艺创作形式之一。“左翼”文学运动以后,解放区抗战歌谣凸显了中国文艺家关于“革命文学”、“文学的民族化、大众化”等相关文艺理念的精神价值。尤其是以1942年5月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召开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发表为标志,毛泽东将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与中国抗日民族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系统地整合规范了中国革命的文艺思潮,特别是明确了文艺为人民服务的根本宗旨,建立了文艺与政治之间的新关系。由此,解放区抗战歌谣的创作理念、典型塑造、审美趣味等都发生了嬗变,从而最终确立了文艺创作“政治话语,民间表述”的创作原则。
一、创作理念:文艺从属政治
解放区抗战歌谣的创作理念,构建于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基础理论之上,并始终孕育在中国无产阶级主流意识形态价值观的历史语境之中。从历史上看,这个演变过程大体分为两大阶段。
第一个阶段主要由20世纪中国晚清文学改良运动、“五四”文学革命运动和30年代“左翼”文学运动构成。而这些文学革命运动基本是由其时的中国政治革命家、思想家、社会革命家率先在文学领域中发动的革命运动,形成旗帜鲜明的政治意识形态化的文学价值理念,并主导了中国近现代文学与文艺现代性创作理论的发展脉络。在这些文学运动中擎起文学革命大旗的梁启超、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瞿秋白、周扬等代表人物,无一不是具有社会革命追求与思想启蒙主张的政治家,绝不是单纯的文艺家。譬如,瞿秋白关于文艺意识形态化理论建树方面,颇具代表性。他指出:“文艺——广泛的说起来——都是煽动和宣传,有意无意的都是宣传。文艺也永远是,到处是政治的‘留声机’。问题是在于做哪一个阶级的‘留声机’。”[1]P58-59这种观点充分体现了中国早期共产党人关于文艺与政治关系的价值判断。鲁迅也断言:“现在,在中国,无产阶级的革命的文艺运动,其实就是唯一的文艺运动。”[2]P285由此可见,服务于无产阶级意识形态价值观的文艺理论为大革命时期的红色革命歌谣及解放区抗战歌谣创作理念的意识形态价值取向提供了理论基础。随着抗日民族解放战争的爆发,尖锐的阶级矛盾与复杂的民族矛盾进一步为解放区抗战歌谣创作带来了新的历史语境。吕骥提出:中国新时期的歌谣“作为争取大众解放的武器,表现、反映大众生活的思想情感的一种手段,更担负起唤醒、教育、组织大众的使命”,“成为民族解放运动的主要力量。”[3]P10周扬在《〈苏联的音乐〉译后记》中更明确指出:“内容上是无产阶级的,形式上是民族的音乐的创造,便是目前晋察作曲家的主要任务。”[4]P196此类的主张可谓不胜枚举,它们逐渐汇聚成一股强大潮流,把全国抗战歌谣创作理念凝聚在抗日民族解放的旗帜之下。
第二阶段则是以1942年5月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为标志的工农兵文艺运动。如果说第一阶段的各种文艺革命运动对解放区抗战歌谣创作理念产生了一种渐进式的辐射延伸影响,那么延安文艺座谈会,尤其是毛泽东的《讲话》则是从中共中央的战略决策高度,直接把解放区抗战歌谣的创作理念引向更为具体和规范的政治方向。《讲话》指出,文化战线上的军队,“是团结自己、战胜敌人必不可少的一支军队。”“我们今天开会,就是要使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帮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敌人作斗争。”[5]P848在这里,毛泽东把文化工作提高到与作战部队同等重要的地位,把它当作中国人民解放斗争中的一条战线,并把文艺工作者比作一支“军队”,把文艺作品当作无产阶级革命机器的组成部分和打击敌人的有力武器。可以说,《讲话》有着明显的为无产阶级政治利益服务的价值导向,即解放区文艺要为中国抗日民族解放战争服务。这种对文艺的论述观点是毛泽东作为革命家、政治家的领导身份,在抗日民族解放战争语境下的政治认知结论。《讲话》指出:“在现在世界上,一切文化或文学艺术都是属于一定的阶级,属于一定的政治路线的。”“文艺是从属于政治的。”[5]P865以此出发,《讲话》上承 20 世纪中国的历次革命文学运动与“左翼”文学思潮,下启解放区文学与新中国文学关于阶级形态和民族立场结合的工农兵文学。毛泽东把“文艺为什么人”作为最根本、最中心的原则性问题提出,系统阐述了中共中央文艺创作路线的方针政策,解决了解放区文艺发展的具体方法和有效途径,进而确立了解放区文艺的意识形态理论体系。具体到解放区抗战歌谣的创作理念,在学习《讲话》精神之后,吕骥认为“由于思想上得到了正确的指导,工作方面开始转变了过来,在创作上也开始有了新的收获。”[3]P97冼星海则明确提出,要用“马列主义艺术理论”,“去领导中国新兴音乐和革命音乐的运动”,中国要以“发展中国的工农的音乐”为“最基本的出发点”。[6]P49总之,解放区抗战歌谣在价值使命方面承载着中国社会革命的政治理念,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为无产阶级革命实践的文艺工具。“从梁启超把文学革新推崇为实现政治目的直接的根本的途径,到毛泽东把文学视为革命的重要一翼……几乎一个世纪,就其主流而言,文学都是作为工具的存在而服膺于政治使命。”[7]P41文艺服务于政治的原则的确立,决定了解放区抗战歌谣创作理念从属政治的意识形态化特征。
二、典型塑造:农民成为主角
毛泽东《讲话》关于“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精神,把中国“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文艺大众化、平民化、民族化、国民化等各种提法,具体指向工农兵。对于抗战时期的解放区具体社会情况而言,毛泽东充分意识到了广大农村与农民群众在中国革命的重要地位。他指出:“中国的革命实质上是农民革命”,“农民——这是中国工人的前身”,“农民——这是中国军队的来源,士兵就是穿上军服的农民。”[5]P1078可见,中国社会革命的主导力量,是拿着枪杆子武装起来的工农大众。同时,毛泽东认为,农民是中国文化的创造主体。大众文化,实际上就是提高农民文化。广大的农民阶级创造了中国封建社会一切文化的物质基础,但是中国文化却属于地主阶级。这是一个大颠倒。他提出:“中国历来只是地主有文化,农民没有文化。可是地主的文化是由农民造成的,因为造成地主文化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从农民身上掠取的血汗。”[8]P39毛泽东继而指出:最干净的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都干净。”[5]P851这些主张直接为解放区文艺的主题塑造指明了方向,从而涌现出一大批歌颂工农兵的抗战歌谣。“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但在旧戏舞台上(在一切离开人民的旧文学旧艺术上)人民却成了渣滓,由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统治着舞台,这种历史的颠倒,现在由你们再颠倒过来,恢复了历史的面目。”[9]P674工农兵既是革命文学的表现对象,也是革命文学的服务主体。“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根本性原则,就是要求文艺工作者用通俗易懂的民族艺术形式,去生动地反映人民群众革命历史的丰功伟绩。《讲话》之后,“延安出现的秧歌剧体现了毛主席的文艺方向——和群众结合,内容表现群众的生活和斗争,形式为群众所熟悉所欢迎。它歌颂人民,歌颂劳动,歌颂革命战争,工农兵成了剧中的主角。”新秧歌运动可以说是解放区抗战歌谣的高潮,它是《讲话》精神的伟大实践的最早体现。“我们已经到了一个群众的戏剧时代。过去的戏剧把群众当作小丑,悲剧的角色,牺牲品;群众是奴顺的,不会反抗的,没有语言的存在。现在群众走在舞台上大笑,大叫大嚷,大声歌唱,扬眉吐气,昂首阔步地走来走去,洋溢着愉快,群众成了一切剧本的主人公,这真叫‘翻了身’!”[10]由此,工农兵真正作为解放区抗战歌谣的主题塑造,开始登上历史舞台。
具体而言,解放区抗战歌谣不仅塑造了人民领袖的革命形象,更塑造了工农兵全新的革命形象。解放区抗战歌谣的创作者忠实实践了毛泽东的《讲话》精神,走出学院这个“小鲁艺”,投身到人民群众生活斗争的“大鲁艺”中去。他们借助于各种能够利用的传统民间歌谣艺术形式,全力营造了中国现代农民革命的壮观场面。在解放区抗战歌谣的典型塑造中,首先,农民不再是麻木落后、愚昧无知的社会群体,而是思想纯洁、立场坚定的时代先锋。如《兄妹开荒》、《有吃有穿》、《劳动英雄胡顺义》、《李振民》、《送公粮》等歌谣中农民以“劳动模范”的崭新形象出现。《夫妻识字》、《识字歌》等歌谣,表现了农民群众翻身学习文化的热情。而《赵富贵自新》、《钟万才起家》、《二流子要转变》等歌谣(秧歌剧)则显示了农民要提高、求进步、洗心革面的事迹。其中,在秧歌剧《钟万才起家》中,钟万才原是个农村吸食鸦片的“二流子”,好逸恶劳。但在村干部的帮助教育下,他不仅戒了烟,成为劳动模范,还当了民兵自卫军排长,人生可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次,解放区的民兵组织在残酷的抗战现实斗争中,也展示了他们强大的、源源不断的正能量,并能够凭借聪明才智及勇往直前的大无畏革命英雄主义气概消灭日军。如《自卫军》、《游击队之歌》、《新战士王二发》、《子弟兵战歌》、《山东民兵不一般》等歌谣就刻画了民兵的英勇善战形象。其中《山东民兵不一般》唱到,“沂蒙山,东海湾,民兵英勇又善战。地雷战,麻雀战,坚壁清野捉汉奸。全国军民齐抗战,打败日寇复江山。”[11]P49唱出了民兵在抗战中的重要地位。再者,农村的妇女与儿童同样具有崇高政治革命觉悟与英勇献身的斗争精神,她们用自己的辛勤劳动,甚至是生命和鲜血谱写出一曲曲革命英雄主义的壮丽赞歌。如《边区的姑娘》、《解放区的妇女》、《桂姐纺线》、《做针线》、《缝军装》、《做军鞋》等大量歌谣充分展现了解放区妇女支援抗战前线的场景。《翟大奶奶送子参军》、《送郎出征》、《劝夫参加基干队》等歌谣使农村妇女抗战的民族大义与凛然气节的形象跃然纸上。而《歌唱二小放牛郎》、《儿童团放哨》、《晋察冀小姑娘》等歌谣则显示了解放区儿童的英勇抗战的革命事迹。其中,《晋察冀小姑娘》塑造了一位机智勇敢的小姑娘,她故意将日军引入我晋察冀民兵所布设的地雷阵,悲壮地与敌人同归于尽。总之,解放区抗战歌谣在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创作理念的指导下,运用传统民间歌谣的各种艺术形式,人为地去遮蔽狭隘的小农意识,一扫中国农民的颓败气质,彻底改变了农民落后的艺术形象,塑造了中国农民革命时代崭新的典型气象。
三、审美取向:政治标准第一
中华民族抗日战争的历史语境不仅使得解放区抗战歌谣的创作理念、主题塑造发生了价值嬗变,也导致解放区抗战歌谣文艺审美价值观念和意识形态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随着文艺为政治服务观念的强化和文艺工农兵方向的确立,20世纪40年代的解放区文艺“第一次从精神体系、概念范畴、研究方法和价值取向上初步建立了具有民族化特色的新形态。”[12]P150由此,解放区抗战歌谣彻底走上了文艺家与工农兵群众结合,作家文艺与民间文艺融合的道路,不仅宣告了中国工农兵文艺的诞生,也开创了中国革命文艺审美取向的新范式。
毫无疑问,解放区抗战歌谣的审美意识趣味遵循的是毛泽东关于“政治和艺术的统一,内容和形式的统一,革命的政治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的统一”的要求[5]P870。然而抗战歌谣具体实践体现的往往却是“政治第一、艺术第二”的审美取向。譬如《解放区的天》、《翻身道情》、《军民大生产》等等歌谣典型,它们都借用了“民间表述”的艺术手法,但凸显的确是解放区革命语境的“政治话语”。毛泽东要求解放区歌谣创作者要“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来一个变化,来一番改造”,他指出:“有出息的文学家艺术家,必须到群众中去,必须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农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5]P861毛泽东认为:“老百姓的歌,民间故事,机关里的墙报,战士吹牛拉故事,里面都有艺术。一个字不识的人可以讲出美丽的故事,连说的话也是艺术性的。”[13]P429从某种意义上说,作为政治革命家的毛泽东主宰了解放区抗战歌谣及那个时段整个中国文艺创作的历史命运。由此,在毛泽东《讲话》精神的指引下,解放区抗战歌谣通过民间传统通俗易懂的艺术表现形式,来宣扬无产阶级的社会革命政治理想,着重于提升歌谣的社会教化功能,而淡化歌谣文艺内在的审美属性。在抗战的文化背景下,解放区歌谣文艺家站在无产阶级工农兵的立场上,从政治审美意识形态角度,为适应抗战的宣传需要,对传统民歌、小调、秧歌等各种歌谣类型进行改造,把以“恋爱”、“调情”等本质特点的旧歌谣转化为“斗争歌谣”。比如解放区抗战秧歌已不是娱乐方式,“已成参与政治斗争、社会活动的利器,在群众文艺运动上尤其起着极大的作用。”[14]这些抗战秧歌剧甚至塑造有“鸳鸯拆散”——“绝处不死”——“英雄还乡”——“相逢奇遇”——“善恶终有一报”[15]P623的审美趣味模式。可以说,由于政治审美意识的渗透和改造,解放区抗战歌谣的审美形态已经发生了改变,以至在抗战秧歌剧中出现了缺乏“人物的性格化”,“舞姿与内容的游离”等缺点。此时的解放区抗战歌谣已不属于民间,而演绎成为战斗的、革命的政治化的歌谣。
作为一种文艺审美形态,不论解放区抗战歌谣也好,其他文学文艺形式也罢,都有其自身的、内在的本质规律。宣传、教育等功能只是它的一面,甚至是附带价值,而并非全部。因此,解放区抗战歌谣强调“文艺为政治服务”、“政治标准第一”等创作原则,强化政治对文艺的主导作用,不仅轻视了歌谣本身的审美属性,同时也容易导致以阶级的审美意识形态的单一性,取代文艺的审美意识趣味的丰富性。胡乔木认为:“长期的实践证明,《讲话》中关于文艺从属于政治的提法,关于把作品的思想内容简单地归结为作品的政治观点、政治倾向性,并把政治标准作为衡量文艺作品第一标准的提法,关于把具有社会性的人性完全归结为人的阶级性的提法,关于把反对国民党统治而来到延安,但还带有许多小资产阶级气的作家同国民党相比较、同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相提并论的提法,这些互相关连的提法,虽然有它们产生的一定的历史原因,但究竟是不确切的,并且对建国以来的文艺的发展产生了不利的影响。”[16]P934-944李泽厚也指出:“《讲话》不是从文艺特别不是从审美出发,而完全是从政治需要出发,从当前的军事、政治斗争要求出发。”“这是站在比文艺本身规律‘更高’一层的社会政治角度来谈文艺。”“强调与工农兵的一致和结合,包括对民间形式以及传统的高度评价,构成了这个‘中国化’的有机组成部分,它随着中国革命的胜利而日益巩固化、定型化和偶像化,并一直延续了下来。”[17]P903-905不可否认,解放区抗战歌谣作为《讲话》精神价值导向下的历史文化产物,是文艺从属于政治的结果,也是无产阶级抗战政治话语历史文本价值的表述折射,自然存在着一定的政治“绑架”文艺的嫌疑,这在当时的民族革命战争的历史条件下是难以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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