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时代人的异化新表征*
——读施尔玛赫《网络至死》
2013-01-30马升翼
马升翼
(华东师范大学社会科学部 上海 200241))
一
随着第三次科技革命的到来,科学技术转化为生产力的速度越来越快,科技成果的商品化周期越来越短,科学技术的社会化功能越来越强,科学技术对人类的影响也越来越显著。与第三次科技革命相伴随的是计算机技术的蓬勃兴起,而这直接带来了互联网事业的飞速发展。现如今,网络已广泛地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各个行业,其使用方式也是花样百出、层出不穷。互联网已经成为人们生活方式、学习方式和工作方式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当今社会也已然成了名副其实的网络社会。我们视乎已经习惯了网络社会中的数字化生存,我们不愿想象也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了网络的当今社会,将是何种样子!换言之,网络仿佛已经进入我们的血液并流遍我们全身,离开了网络我们将不知所措,我们将不知如何演绎我们的生活!
确实,网络在给人们带来各种方便、快捷、舒适和便利,这是有目共睹的。但同时,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网络也给人们造成了一系列的负面影响。对此,德国著名学者弗兰克·施尔玛赫在其新著《网络至死:如何在喧嚣的互联网时代重获我们的创造力和思维力》(龙门书局2011年8月出版)中就进行了精辟的分析和独到的论述。《网络至死》是继《娱乐至死》后又一本深刻剖析现代化技术所带来的潜在的人类学问题的精彩著作。随着数字化技术的飞速发展,大众传媒——电视机似乎在数字化浪潮中对人类的影响日渐式微,而与之相代替的是一轮新的博弈——人类与互联网。书中作者将网络对人类的负面影响进行细致分析,揭示了网络时代人的异化的新表征和新形态,在引起我们强烈的思想共鸣和情感共振的同时,也激发了我们的深层忧思和无限思索。
二
“人的异化”概念最早由黑格尔提出,指的是作为主体的人与客体之间的分裂情形和对立状态。在马克思那里,人的异化是指人的生产及其产品反过来统治人、压迫人和束缚人的一种社会现象。人的异化表明人丧失了能动性和主体性,人的个性不能全面发展,只能片面和畸形发展。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集中论述了资本主义社会人的异化的突出表现——异化劳动。在马克思看来,“异化劳动把自主活动、自由活动贬低为手段,也就把人类的生活变成维持人的肉体生存手段”,“异化劳动是人自己的身体,同样使他之外的自然界,使他的精神本质,他的人的本质同人相异化”。[1](P54)换言之,劳动仅仅是一种生活的手段,而非生活的第一需要,异化的劳动已经丧失了作为人类谋生手段的这一特质,对于劳动者来说,劳动已经成为一个异己的、对立的东西,然而对于真实的劳动来说,劳动者用“活动来反对他自身的活动”,成为劳动的附庸,成为了异化的人。
在网络时代,人们尚未从劳动异化的藩篱中解脱出来,却又陷进了一片新的人的异化的沼泽。网络使人的异化出现了一系列的新表征和新形态,人的主体性和个性能力正面临着一轮新的消解和销蚀。
(一)注意力被吞噬
“注意力是对于某条特定信息的精神集中。当各种信息进入我们的意识范围,我们关注其中特定的一条,然后决定是否采取行动。”[1](P23)然而,在互联网的世界里,网络信息便是我们注意力的营养之源。在《网络至死》中施尔玛赫引用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赫伯特·西蒙的观点来描述网络信息与注意力的关系:“信息是需要耗费注意力的,信息的洪流带来的可能是注意力贫乏的浪潮”。[3](P18)
当越来越多的人追逐时尚、流行的时候,随便的一句话就有可能会引起一场“信息瀑布”。还记得2009年红遍一时的网络流行语“哥吃的不是面,是寂寞”,随后这句话传遍国内的各大论坛,钟爱这句话的网民也组成了“寂寞党”。一句看似幽默并极具讽刺意味的话,却成为了众多网民争相模仿和恶搞的对象,即使他们对此并不信任,但是他们仍会加入一个多数人的意见当中,形成旅鼠效应。施尔玛赫对此解释道:“很多信息瀑布制造了顺应潮流主义、可预见的群体效应,它们是个体注意力的反面”。[3](P162)因此,在互联网时代背景下,我们谈到的“注意力”与学校当中的“注意力”有所不同,这里不是要求我们“集中注意力”,反而恰恰要求我们在信息时代学会“转换注意力”,只有学会转换注意力才能使我们在多数人的意见中实现自身的解放,在信息洪流中找到诺亚方舟。
众所周知,搜索引擎作为互联网的基础应用,是网民获得信息的主要来源。2012年7月,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在京发布《第30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据统计:截至2012年6月底,搜索引擎用户规模达到4.29亿,比2011年底增长了5.2%,在网民中的渗透率为79.7%。也就是在中国,平均每三个人就有一个人使用搜索引擎来获得信息,而且有明显的增长趋势。2011年据麦肯锡公司调查结果显示,2011年中国网民人数为4.2亿,2012年超过5亿,到2015年中国网民人数将增至7.5亿。随着网民的增加和网络信息数量的飞速增长,不得不说,未来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在这一信息洪流中浮浮沉沉,人们的注意力日益被网络信息所吞噬。
(二)记忆力被消磨
“记忆是人们保存和积累个体经验的过程。从信息加工的角度看,记忆就是人脑对外界输入信息进行编码、存储和提取的过程。”[4](P1)记忆分为两种,一种是短时记忆,一种是长时记忆。二者是彼此独立的,短时记忆可以说成是一个容量有限的缓冲器,而长时记忆则是一个可以长期存储的信息库。二者又是相互联系的,信息首先通过感觉器官进入短时记忆,短时记忆只可短暂的保持15~30秒,但是如果经过复述,便可以在记忆中持续的保存下去,进入长时记忆。也就是说,长时记忆的前提和基础必须是短时记忆,如果在短时记忆的过程中注意力受到干扰,那么遗忘就会产生,信息就会消失。对于干扰注意力和短时记忆关系的研究最具说服力的便是布朗和皮得森所做的实验,他们运用分散注意作业的方法,设计出复述中注意力受到干扰或阻断的情况下短时记忆中信息遗忘的情况。研究结果表明,注意力越受到干扰,信息遗忘的越快。
生活中常常碰到这样的事情:当刚想要做一件事情的时候,突然一个电话,或者一封电子邮件之后,便再也想不起来之前要做的事情,即便再把之前的事情像放电影一样一遍一遍地在脑海中慢镜头回放,最终还是想不起来。所以,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这种由于注意力受到干扰而导致记忆断路的情况往往是由冰冷的机器所造成的。正如书中所提到的乔治·戴森的观点:“这也将使得电脑更容易地来操控我们的思维和大脑”,施尔玛赫也认为“当电话铃声或电子邮件提示音响起的时候,就是我们被操控并失去控制的时刻”。[3](P49)长此以往,我们将面临更严峻的局面就是记忆力的丢失。
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发布的《第30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数据显示,从“网民的职业结构”来看,截至2012年6月底,学生占整个网民职业结构的28.6%,远远高于排名第二的自由职业人群的17.2%和排名第三的无业、下岗、失业人群的11.1%。可以说,学生群体是推进互联网事业的“排头兵”,是推动互联网发展的“先锋”。但是,那些高呼把互联网引进学校、引进教室、引进课堂的人们,那些满心欢喜地认为包罗万象的互联网能让学生开阔视野的人们,那些认为操作系统不会消磨学生记忆力的人们,是否也曾想到被“引进来”的并极具神秘感和现代化的数字技术使学生在打开电脑或者拿着比电脑更灵巧的手机的时候,就意味着要开始遨游于具有明显偏好的网络世界之中。一边上课一边玩手机;一边复制粘贴一边写作业,一边查所谓的资料一边挂着QQ……网络时代使得80后、90后甚至00后成为了“千禧一代”。这一代拥有最丰富的物质条件,但海量的信息也分散着他们更多的注意力,消磨着他们更多的记忆力。物质条件的极大丰富,看上去似乎对这一代智力的发展有益无害,但是,它的负面影响却在一定程度上干扰着他们的注意力,消磨着他们的记忆力,阻碍着他们智力的发展。
(三)创造力被抑制
创造力就是一种进行创造的能力。它并不是一般的能力,而是一种特殊的综合能力。从创造力的构成来看,既有认知因素——想象力和各种思维能力的相互协调,又有动力因素——专注、坚韧、热情、勤奋等心理品质的支持,还要有世界观和方法论的导向因素的制约。德国的心理学家戈特弗里德·海纳特曾说过:“创造力意味着从复述和反应式的狭隘思维和态度中解放出来,向灵活性、自发性和独立性的方向发展,而不走到绝对自由的极端上去”。[5](P7)
学生创造力的培养能够成为未来国家科技创新和文化创新的源动力。学校是学生接受教育的最主要的学习场所,学校在想尽各种办法提高学生的学习兴趣的同时,也力图在学习活动中培养学生的创造力。随着计算机数字技术的飞速发展,多媒体教学也广泛运用到学校的课堂教学当中,成为了一个随处可见并广受欢迎的教学手段。玛姬·杰克逊也曾说过:“我们的工具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价值观镜像。所以,在我们这个充满断片和原生摘要的时代,选择PPT作为工具绝非偶然。”[3](P66)应该说,在一定程度上PPT提高了学生的学习兴趣,但是,另一方面,PPT这种“经过过滤的思考过程”,并大量采用具有十分确定性的图片,“会让人自以为得到了信息,而这种假象会让人失去创造力和讨论的兴趣。”[3](P65)同时,在教学过程中,教师往往喜欢用一些明确的语言阐述问题,但是越明确,学生的控制感就越强烈,创造力就越会受到遏制。这似乎形成了一种悖论——学校的校训大都会提到“创造力”,而在实际的操作中却不自觉地抑制了“创造力”。因此,施尔玛赫也多次提到:学校里的教师应该更多地利用不确定性,而不是主观确定性。不确定才是他们自由的前提。
(四)阅读能力被扼杀
从认知心理学的角度来看,“阅读是读者从书面材料中提取意义并影响其非智力因素的过程”。[6](P474)人们通过阅读可以提取信息、获得意义,同时阅读还影响情感和个性的形成。阅读不是只停留于表面的看和阅,更重要的是大脑对知识信息加以读取、加工、整理,从而进行思考、判断、推理、评价等一系列复杂的心理过程。美国著名心理学家罗伯特·J·斯滕伯格曾说过:“我们阅读的好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是怎样对正在读的东西进行反思和思考的。”[7](P258)
互联网,可以为我们提供大量的信息。图书馆、博物馆、大学、公司、企业和个人都把信息发布在万维网上,只要学生点击屏幕上的文字或图标,便可获得这些信息。由于互联网上信息获取的快捷性和可操作性,使得书籍阅读越来越多地被现代化的网络阅读所取代。但问题是,网络阅读是否也像书籍阅读那样能够提高人们的认知能力呢?
2006年,美国长期研究网站可用性的著名网站设计师杰柯柏·尼尔森发表了一份关于网络阅读的警示报告:《网络内容阅读的F模型》,这是通过视线跟踪器来捕捉网络用户浏览页面时的视线运动为依据形成的。人们对网页的关注热度大致呈“F”形。对于网页顶部的内容,网络用户通常会从头到尾扫一遍,越往下走浏览速度越快,到网页中间的部分会稍微的放慢速度,短范围的扫视页面,但是到页面底端的时候,他们的视线往往都是垂直下来的,从而形成了阅读的“F”模型。所以,尼尔森在开篇中便写道:“人们以惊人的速度扫视完网站上所有的语句,其阅读模式完全不同于学校里学到的阅读模式。”[8](P155)因此,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种阅读并不是提高学生认知能力的有效手段,反而消磨了他们持久的推理能力和解读能力;互联网也并不是教育的良好环境,反而成为了信息消费者的乐园。网络阅读就在这一前提下,夺走了人们由书籍阅读所产生的反思和思考的时间。我想说,其实网络阅读并不是阅读。
在《网络至死》中施尔玛赫也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深刻的探讨。施尔玛赫引用了阅读生理学的权威玛雅内·沃尔夫的观点,认为:“阅读最核心的秘密就在于可以让读者的大脑获得自由思考的时间,而这种思考所得远远超过他们在阅读之前所拥有的认识。”[3](P25)然而互联网中的海量信息,恰恰使得热衷于网络阅读的我们失去了这种“自由思考的时间”。在这里,我并不是要抵制互联网、抵制网络阅读,而是要让人们在网络阅读之前,先学会“深度阅读”。只有那些枯燥的、不会弹出任何图片的书籍才会培养我们线性的逻辑思维,才会培养我们洞若观火的洞察力,才会让我们在那些令人急躁不安的信息洪流中找到那一寸宝贵的“自由思考的时间”。
三
自从1946年世界上第一台计算机问世之后,计算机事业的发展便突飞猛进。从起初仅应用于军事用途,到现在囊括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从起初仅被几个社会精英所使用,到现在进入“寻常百姓家”;从起初重达30吨的体积庞大,到现在发展成可随身携带,甚至摆弄与掌心之中。数字技术的发展和壮大,我相信,任何一个前人都无法想象,任何一个见证这一历史时刻的人都会为之欣喜和感动。我们更新着技术,我们希望技术能够不断适应社会潮流,满足更多人的物质和精神需要;我们热爱着技术,我们希望技术能给我们带来更优越、更方便、更快捷的社会生活条件;我们追逐着技术,我们希望能够紧跟技术的脚步,走在时代的前沿。但往往这又促成了某种循环——由于热爱,而不断更新,不断追逐,再不断更新。问题是,那些狂热追逐技术的人们,那些一刻都离不开手机和电脑的人们,那些长时间遨游于网络世界的人们,你们是否想过,这一现代化技术、这一包罗万象的互联网最终会带领人类走向何方?
在互联网时代背景下,伴随着铺天盖地的海量信息,人们的注意力被吞噬,记忆力严重退化;伴随着数字化技术的飞速发展,人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受到了抑制;伴随着方便、快捷的阅读方式,人们的阅读能力正在逐步丧失。“电脑就像小型的机器管家一样,慢慢地消弱着我们的大脑功能。我们天真地以为它们像受虐狂一样执行着我们的所有指令,而事实上,它们才是骨子里的施虐者。”[3](P59)人类满心欢喜的创造着使用工具,反过来却被自己所热衷的工具控制、物化和异化。但是,拥有高尚思维的人类为什么会被这一冰冷的器物所异化?或许赫胥黎的回答依然适用:现代人热爱技术,如此热爱,以至于我们愿意成为它们。
人们沉溺于网络世界中,机器越来越人性化,人类却越来越机器化和越来越遭受异化。更可怕的是我们生活在一个被机器强权所统治和控制的时代却浑然不知。人类制造了电脑,为它编写程序并不断的更新它,而电脑也如人所愿的为人类服务,我们不能把这些罪名毫无理由的加在电脑身上,加在互联网身上,也不能毅然决然的放弃使用电脑。然而,我们要做的是,树立起自觉意识、自省意识、自律意识和创造意识,更多地审视我们人类自身,广泛的重建我们的思维和理性精神。
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发现:需要更新的不再是电脑,而是人类自身;需要扩充的不再是互联网,而是我们的人脑;需要刷新不再是屏幕,而是我们的认知能力;需要追逐的不再是技术的脚步,而是属于我们人类自身的那份广阔和自由的思想空间。正如施尔玛赫所说,“有一条出路,它从不显得像今天这样可行:现存系统的完美只在我们允许自己不完美的情况下才能帮助我们。我们拥有电脑欠缺并羡慕的特质:创造力、宽容和沉着”。[3](P10)
参考文献:
[1]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2][美]托马斯·达文波特,约翰·贝克.注意力经济[M]. 北京:中信出版社,2003.
[3][德]弗兰克·施尔玛赫.网络至死:如何在喧嚣的互联网时代重获我们的创造力和思维力[M].北京:龙门书局,2011.
[4]鲁中义,杜建政.记忆心理学[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
[5]段继扬.创造力心理探索[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
[6]彭聃龄,张必隐.认知心理学[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
[7][美]斯滕伯格.认知心理学(第三版)[M]. 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6.
[8][美]马克·鲍尔莱恩.最愚蠢的一代[M].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