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神农本草经》札记

●李今庸

1 死肌

《神农本草经》孙星衍、孙冯翼辑本，卷一载“云母，味甘平，主身皮死肌”，“鞠华，味苦平，主……皮肤死肌，恶风湿痹”，“术，味苦温，主风寒湿痹，死肌”，“络石，味苦温，主风热死肌”，“细辛，味辛温，主……风湿痹痛，死肌”，“雄黄，味苦平寒，主疽痔死肌”，“枲耳实，主风湿周痹，四肢拘挛，恶肉死肌”，“白鲜，味苦寒，主湿痹死肌”，“厚朴，味苦温，主血痹死肌”，“鮀鱼甲，味辛微温，主创疥死肌”，“乌梅，味酸平，主偏枯不仁死肌”，“石灰，味辛温，主癞疾死肌”，“礜石，味辛大热。主蚀创死肌风痹”，“青琅玕，味辛平，主疥搔死肌”，“藜芦，味辛寒……去死肌”，“白及，味苦平，主伤阴死肌”，“闾茹，味辛寒，主蚀恶肉，败创死肌”，“蜀椒，味辛温。主皮肤死肌，寒湿痹痛”，“皂荚，味辛咸温，主风痹死肌”，“麋脂，味辛温，主死肌，寒风湿痹”，“班苗，味辛寒，主疽蚀，死肌”，“地胆，味辛寒，主恶创，死肌”等等，出现了大量的“死肌”一词。然而何谓“死肌”?《说文·死部》说:“死，澌也，人所离也.从歺人，凡死之属皆从死”，段玉裁注:“《水部》曰:‘澌，水索也’，《方言》:‘澌，索也，尽也’。是澌为凡尽之偁，人尽曰死。死、澌异部叠韻，形体与魂魄相离，故其字从歺人。息姊切”。《释名·释丧制》:“人始气绝曰死，死，澌也，就消澌也”。《礼记·曲礼下》说:“庶人曰死”，郑玄注:“死之言澌也，精气澌尽也”，释音:“ ，本又作澌，同，音赐”。《白虎通·崩薨》说:“庶人曰死，魂魄去亡。死之为言澌，精气穷也”，《曲礼》注:“死之为言澌也，精神澌尽”……《檀弓》云:“小人曰澌”，注:“死之言澌也”，《说题词》:“庶人曰死，魂魄去心。死之为言精爽穷也”，《广雅·释诂》卷五上:“死，澌也”，王念孙疏证:“《太平御览》引《春秋说解辞》云:“死之为言澌，精爽穷也”，《广雅·释诂》卷四上:“死，穷也”，王念孙疏证:“《大戴礼·本命篇》云:“化穷数尽谓之死”，《玉篇·歹部》说:“嘶，思次切，死也，尽也，亦作澌”，又说:“死，息姊切，神尽也，穷也”，《龙龛手镜·歹部·去声》说:“ ，音赐，尽也，死之言澌也”。是人之随着气绝，人之整体化穷数尽而精神魂魄消澌也。人在其生命活动中，精神魂魄是伴随营卫气血在经脉系统内循环周身而维持正常功能的。邪气伤害某部，则人体局部或大或小就发生死肌，如《庄子·齐物论》说:“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陈鼓应注:“偏死，半身不遂”，马叙伦说:“‘偏’，借为‘ ’。《说文》曰:‘ ，半枯也’。”《素问·生气通天论》说:“汗出偏沮，使人偏枯”，枯，亦“死”也。《素问·病能论》说:“夫癰气之息者”，王永注:“息，瘜也，死肉也”，肌，肉也。死肉，死肌也。而《辞源·歹部》引《唐杜甫杜工部草堂诗笺十七《乾元中寓居同荅县作歌》之一:“中原无书归不得，寻脚冻皴皮肉死”谓其“失去感觉”。失去感觉者，《素问·痹论》说:“皮肤不营，故为不仁”，王冰注:“不仁者，皮顽不知有无也”，《素问·风论》说:“卫气有所凝而不行，故其肉有不仁也”，王冰注:“不仁，谓 帬 而不知寒热痛痒”也。是《素问》之叫“不仁”，《神农本草经》叫“死肌”，其义一也。

2 石锺乳

《神农本草经》卷一说:石锺乳，味甘温，主咳逆上气，明目益精，安五脏，通百节，利九窍，下乳汁，生山谷。

按 此文“石锺乳”之“锺”字，借为“湩”。湩为乳汁，《说文·水部》说:“湩，乳汁也，从水，重声”，《玉篇·水部》说:“潼，都贡切，江南人呼乳为湩”，《穆天子传》卷四说:“因其牛羊之湩以洗天子之足”，郭璞注:“湩，乳也。今江南人亦呼乳为湩，音寒冻反”，《列子·周穆王篇》说:“具牛马之湩以洗天子之足”，杨伯峻集释:“湩，乳也”。《龙龛手镜·去声·水部》说:“湩，都弄反，乳汁也”，《广韻·去声·一迭》说:“湩，乳汁，巨鬼氏取牛马之湩以洗穆天子之足”。字亦借“重”为“湩”，《史记·匈奴列传》说:“得漢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裴駰集解:“湩，乳汁也，音都举反”。司马贞素隐:“重酪，音湩酪二音。按《三仓》云‘湩，乳汁也’。《字林》云‘竹用反’。”《漢书·匈奴传》说:“得漢食物皆去之，以视不如重酪之便美也”。颜师古注:“重，乳汁也。重音竹用反。字本作湩，其音则同”。是“鍾”，“湩”，“重”在此形虽有三，而其义为“乳汁”则一也。

《太平御览·药部四·石锺乳》说:“《列仙传》曰:‘邛疏煮石髓而服之，谓之石锺乳’。是石锺乳乃矿物天然聚溜汁所成，如乳汁，黄白色”。妇人产后，乳汁缺乏者，服之能“下乳汁”以育儿也。故名之曰“石锺乳”。

《太平御览·药部四·石锺乳》又说:“《水经》曰:‘大洪山巖峰皆数百许仞，入石门得久，穴上素崖壁立，非人迹所及，穴中产锺乳，凝膏下垂，望若水雪，微津细液滴沥不断，幽穴潜远，行者不极’。《盛宏之荆州记》曰:‘天门郡出石锺乳’。”可见我省古代亦产“石锺乳”，未卜现代还有否?

3 血瘕

《神农本草经》卷一说:“天名精，味甘寒，主瘀血，血瘕欲死，下血止血，利小便，久服轻身耐老。一名麦句姜，一名虾蟆蓝，一名豕首，生川泽。”

按 此文“血瘕”之“瘕”，当读“蠱”。《尔雅·释诂下》说:“蠱，疑也”。郝懿行义疏:“……通作假。《诗》:‘烈假不瑕’，《唐公房碑》作‘癘蠱不瑕’。蠱，假音同，古读假如蠱也”。《说文·疒部》说:“瘕，女(“女”字衍。《玉篇·疒部》说:“瘕，公遐，公诈二切，久病也，腹中病也”，无“女”字，可证。)病也，从疒，叚声”，段玉载注:“瘕葢腹中病”，亦引《钱氏大昕》曰:“《唐公房碑》癘蠱不遐”，即郑笺之“癘瘕不瑕”也。足证此文之“瘕”读“蠱”无疑，是“血瘕”即“血蠱”也。

《神农本草经》卷三所载之“附子”、“水蛭”、“桃毛”，亦治“血瘕”即“血蠱”也。其实，“血瘕”这一病证名词，在《黄帝内经》一书里已经出现，如《素问·阴阳类论》说:“二阳三阴，至阴皆在，阴不过阳，阳气不能止阴，阴阳并绝，浮为血瘕，沉为脓胕。”王冰注:“脉浮为阳气薄阴，故为血瘕。”阐明了此“血瘕”的形成，为“阳气薄阴”然也。《金匮要略·果食菜穀禁忌并治》亦有“醋和酪食之，令人血瘕”的记载。

4 淋闭

《神农本草经》卷一说石龙刍，味苦微寒，主心腹邪气，小便不利，淋闭，风湿，鬼注，恶毒。久服补虚羸，轻身，耳目聪明，延年。一名龙须，一名草续断，一名龙珠，生山谷。

按 此文“淋闭”一词，分为“淋”、“闭”二者以释，不妥。《素问·宣明五气篇》说:“膀胱不利为癃”，《素问·奇病论》说:“有癃者，一日数十溲”，这概诸小便不利，小便涩痛在内也。其与“闭”字连用作“闭癃”，则为“小便点滴不通”也。癃，同。汉殇帝名“隆”，张仲景生在东汉，因避殇帝讳，故其著作中，只用“淋”而不用“癃”也。迨至三国时，不避殇帝刘隆讳，故《神农本草经》及《素问》“七篇大论”皆“淋”、“癃”同用。《灵枢·经脉》说:“足少阴之别，名曰大钟，当踝后绕跟，别走太阳;其别者，并经上走于心包，下外贯腰脊。其病气逆则烦闷，实则闭癃”，《灵枢·本输》说:“三焦者，足太阳少阴之所将，太阳之别也。上踝五寸，别入贯腨肠，出于委阳，并太阳之正，入络膀胱，约下焦，实则闭癃，虚则遗溺，遗溺则补之，闭癃则泻之”，《难经·十六难》作“闭淋”说:“假令得肝脉，……其外证善结，面青，善怒;其内证脐左有动气，按之牢若痛;其病四肢满，闭淋，溲便难”是也。闭淋，倒言之则曰“淋闭”，《金匮要略·五藏风寒积聚病篇》说:“热在下焦者，则尿血，亦令淋秘不通”，《素问·六元正纪大论》说:“热至……，淋闭之病生矣”，《素问·五常政大论》说:“涸流之纪”，《备急千金要方》卷二十一第二说:“淋闭第二，论一首、方四十九首、证一首、灸法十五首”。秘、閟、闭三字通。余于1954年访汛救灾期间，在石首县农村，曾以“通关丸方而改丸为汤”，治愈一“癃闭”病人，应手取效:“黄蘖一两，知母一两，肉桂一钱，以水煎服”。

5 癎痓

《神农本草经》卷一说:“鸡子，味甘微温，主除热，火疮，癎痙，可作虎魄神物”。

按 此文“癎痙”之“痙”，疑误，当作“痓”，以其二字形近而误为“痙”也。“痓”尚未见于《说文解字》，而首见于张辑《广雅》之书也。《广雅·释诂》卷三下说:“痓，恶也”，《玉篇·疒部》说“痓，光至切，恶也”，“痓”从“疒”而训“恶”，乃是“恶病”也。《备急千金要方》卷五上第三说:“夫癎，小儿之恶病也”，虽然《说文·疒部》说:“疠，恶疾也”，《玉篇·疒部》说:“庲，力代切，恶疾也”，亦引《说文》“本力大切，恶疾也”，然“痓”从不与“疠”或“庲”连用，是知“痓”与“疠”或“庲”之义无关也。而“痓”字每与“癎”字连用以作“癎痓”，《针灸甲乙经》卷四第一下说:“心脉满大，癎痓筋挛，肝脉小急，癎痓筋挛”，痓《素问·大苛论》、《太素·五藏脉诊》作“瘛”，说“心脉满大，癎瘈筋挛，肝脉小急，亦癎瘈筋挛”。《脉经》卷五第五作“痸”，说:“心脉满大，癎痸筋挛，肝脉小急，癎痸筋挛”。《诸病源候论·小儿杂病诸候一·风癎候》作“瘈”，说:“诊得心脉满大，癎瘈筋挛，肝脉小急，亦癎瘈筋挛”。《灵枢·筋脉篇》说:“病在此者主癎痸及痓”，《针灸甲乙经》卷二第六说“病在此者主癎瘈及痙(原误为“痓”，今改)”，《太素·筋经篇》说:“病在此者主癎痸及痙(原误为“痓”，今改)，《针灸甲乙经》卷十二第十一下说:“小儿癎瘈，手足扰，目昏，口禁，溺黄，商丘主之”，《备急千金要方》卷三十第四说:“昆仑主癎瘈，口闭不得开”。是“痸”、“瘈”、“瘛”、“痓”等字同也。

《神农本草经》之我见到五个辑本，其中“痓”、“痙”之有错误，兹改正之，“石胆”，孙星衍辑本、黄奭辑本、曹元宇辑本皆误为“痙”，今改。“独活”，日人森立之辑本误为“痙”，今改;“麝香”，日人森立之辑本误为“痙”，今改;“鸡子”，孙星衍辑本、顾视光辑本、日人森立辑本、黄奭辑本皆误为“痙”，今改;“石蜜”，日人森立之辑本、曹元宇辑本皆误为“痙”，今改;“竹叶”，孙星衍辑本、黄奭辑本皆误为“痓”，今改;“钩吻”，孙星衍辑本、顾视光辑本、黄奭辑本、曹元宇辑本皆误为“痓”，今改;“六畜毛蹄甲”，日人森立之辑本误为“痙”，今改;“鼠妇”，日人森立之辑本误为“痓”，今改。是否有当，就正于海内同道。

6 色青翳热利下重

《神农本草经》卷二说:“秦皮，味苦微寒，主风寒湿痹，洗洗寒气，除热，目中青翳，白膜，久服头不白，轻身，生川谷。”

按 吴普谓“岑皮，一名秦皮”，《名医别录》则曰“一名岑皮，一名石檀”。《说文·木部》于“岑”字加“木旁”作“梣”，训为“青皮木”，或作“ ”。段玉裁注:“《淮南书》曰:‘夫梣木色青而蠃蝸瘉睆，此皆治目之药也’。高曰:‘梣木，苦歷木名也，生於山。剥其皮以水浸之，正青，用洗眼，瘉人目中膚翳’。正文各本为误，今考定如是。按《本草经》謂之秦皮，以‘一名岑皮’而声误为‘秦’耳。其木一名石檀，陶隐居云是‘樊槻木’。槻音规，《集韵》云:“江南樊雞木，其皮入水绿色，可解膠益墨’。‘樊雞’即‘樊槻’也。子林切”。其“色青翳”之“色”，当为《素问·腹中论》“一剂知，二剂已”之“已”字而误也。《淮南鸿烈集解》引王引之云:“‘色青翳’当做‘已青翳’。(注内“色青翳”同)已与瘉相对为文，已亦瘉也，言梣木可以瘉青翳也。瘉今作愈。《吕氏春秋·至忠篇》‘王之疾必可已也’，高注曰:‘已，犹愈也’。故此注云‘用洗眼，瘉人目中膚翳，故曰已青翳也’。今正文及注皆作‘色青翳’者，涉注内‘青色’而误耳”。

仲景书中，每以秦皮、黄芩、黄连合白头翁组成“白头翁汤”，以治下利(痢疾)口渴欲饮水者，收到极佳的治疗效果。《金匮要略·下利病篇》所谓“热利下重(“下”、“重”二字误倒，今据《伤寒论·解厥阴病篇》文乙转)者，白头翁汤主之”是也。《金匮要略·妇人产后病篇》还有“产后下利虚极，白头翁加甘草阿胶汤主之”，治疗产后或疲惫不堪之下利(痢疾)欲饮水者，亦效如桴鼔。仲景经验创立于东汉，疑《神农本草经》卷二“秦皮”条之“目中青翳白膜”下，脱去“热利下重”四字。

7 商陆

《神农本草经》卷三说:“商陆，味辛平，主水张，疝瘕痹，熨除痈肿，杀鬼精物，一名昜根，一名夜呼，生川谷。”

按 此文“商陆”之“商”，《肘后方》作“章”，称曰“章陆”。《尔雅·释乐》说:“章者，商也。”《晏子春秋·内篇谏上》说:“景公饮酒，七日七夜不止，弦章谏曰……”，孙星衍云:“弦章，《韩非子外储说》有“弦商”。“章”，“商”声相近，一人也。……《韩非·外储说左下》作“弦商”，当即‘弦章’。苏輿云:孙、蘆说是。‘章’、‘商’古字通。《尚书·费誓篇》的‘我商赉汝’，《释文》曰:‘商，徐邈音章’。《荀子王制篇》‘审诗商’，王引之读‘商’为‘章’，并其证”。商，既作“章”，商陆即是“章陆”，《肘后方》卷三第二十四说:“章陆根一斤，刮去皮，薄切之，煮令烂去滓，内羊肉一斤，下葱、豉、盐如食法，随意食之。肿差后，亦宜作此，亦可常捣章陆与米中半蒸作饼子，食之”，又方:“切章陆一升，以酒三升，渍三宿，服五合至一升，日三服之。”又作“当陆”，《肘后方》卷四第二十六说:“多取当陆根，捣蒸之，以新布藉腹上药，披著布上，勿腹上，冷覆之，昼夜勿息”，《备急千金方》卷二十一第四说:“羊肉一斤，当陆切一升，右二味，以水二升，煮令当陆烂，去滓，下肉，为臛，葱、豉，酢事事如臛法”小注云:“治卒肿满，身面洪大。”

《尔雅·释草》说:“蓫薚，马尾”，郭璞注:“《广雅》曰:‘马尾，商陆。本云:‘别名薚’。今关西亦呼为‘薚’。江东呼为‘当陆’。”郝懿行义疏:“薚，《说文》作‘昜 ’。云:“‘艸枝枝相值，叶叶相当’。释文:‘蓫，他六反。薚，吕，郭:他羊反’。然则蓫、薚合声为‘当’，以其枝叶相当，因为之当陆矣。《易》之‘苋陆夬夬’，陆即当陆，《广雅》作‘蔏陆’，云‘常蓼，马尾，蔏陆也’。《说文》:‘蔁，艸也’，《玉篇》‘蔁桺，当陆别名’，又云“藰，蔁陸也。”蔁、蔏、当、藰、桺、陆，音俱相近，商与常，蓼与陆，古字音又同也。《本草》商陆一名昜根，一名夜呼，如人形者有神。《蜀图经》云:“葉大如牛舌而厚脆，有赤华者根赤，白华者根白。”《苏颂图经》云:“商陆俗名章桺，多生人家园圃中，春生苗高三四尺，葉青如牛舌而长茎青赤，至柔脆，夏秋开红紫花作朵，根如蘆菔而长。”蔏与商同，蔁与章同，薚与昜同。据《本草品汇精要》记载，药用白者，红者不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