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与现代中国的语文运动*
2013-01-22彭春凌
彭春凌
一、引论:“林语堂之谜”及其意蕴
世所熟悉的大作家“林语堂”之登场,应是1925年4月20日《语丝》第23期《给玄同的信》的作者署名,因为那之前,中国知识界尚只见“林玉堂”而未有“林语堂”。1923年林玉堂从德国莱比锡大学获得语言学博士学位归国,任北京大学英文系教授。这是他1919年出洋,先后在美国哈佛大学、德国莱比锡大学留学后重返北京。1916年林玉堂自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曾担任清华学校之教习,并在《新青年》上有惊鸿一瞥的亮相。而无论是在《新青年》,还是1923年归国后于《国语月刊》、《歌谣》周刊上登载文章,他的落名几乎均为“林玉堂”,这些文章的性质亦大部属于语言学专业之范畴①1923年返回北京后,一些署名“林玉堂”的文章,如在《晨报副镌》上连载的《海呐选译》(1923年11月—12月间)、《征译散文并提倡“幽默”》(1924年5月23日)等亦兼具文学性,体现了林氏的文学趣味。。“林语堂”,由“玉堂”之堂皇富丽转入“语堂”之隽永雅致,名字一字之差,背后透视出其语言学家身份之逐渐退隐,而未来那个“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②语堂:《与陶亢德书》,《论语》半月刊第28期,1933年11月1日,第178页。,掀起小品文热潮,以《吾国与吾民》等著作风靡大洋彼岸的典型文学家日益显露峥嵘。林氏1930年代辑录、出版《语言学论丛》,1967年重刊该书时,承认自己有久不弹语言学“本行”之“调”而“走入文学”的领域跨度:“《语言学论丛》是我三十年前的著作,一九三三年上海开明书店初版,现在已不易购得。后来我走入文学,专心著作,此调久已不弹。”③林语堂:《重刊〈语言学论丛〉序》(1967年),《林语堂名著全集》16,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91页。从“玉堂”到“语堂”,由科班出身的语言学专家到大文学家,林氏转身、取舍的因由,便是令人困惑的“林语堂之谜”。
“清末开始出现的白话文运动、汉语拼音运动、国语统一运动”,一般被视为中国现代的语文运动①何九盈:《中国现代语言学史》,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3页。。林语堂1910—1920年代徘徊、游移于语言学家、文学家两个身份之间,笔耕不辍、身体力行的经历,实质上即是他全面参与现代中国语文运动诸方面的历史过程。从西方语言学出发来思考中国的文字与文学,林语堂此时期展示的基本逻辑,在他1930年代之后倡议“语录体”文章、构想国语、整理汉字等进一步的语文实践中,有所深化却并无根本的移易。这意味着,剖析构成“林语堂之谜”的前后史实,对于理解林语堂的整个语文思想至关重要。相比于小品文作家林语堂,对语言学家林玉堂的相关研究本就有限②周祖庠《林语堂与语言学》(《黑龙江社会科学》2006年第4期)高度评价了林语堂的语言学成就,称其为“语言学大师”;林氏的语言学研究融通中西,他1920年代的《古有复辅音说》,直到1980年代大陆语言学界才开始重视相关问题;他在古代汉语方言学、音韵学上也作出了重要贡献。其他相关研究还有王艳艳《林语堂的上古音贡献》(《教育教学论坛》2009年第2期)等。,其与现代中国语文运动的关联更是付诸阙如。本文的主旨不仅在开掘史料、还原历史、表彰前贤,更重要的是,从“林语堂之谜”出发,来探寻现代中国语文运动一些深沉、隐微的层面。
一旦将“林语堂之谜”置诸现代中国语文运动的大背景,就可窥见其十分复杂深厚的历史及文化内涵。审视晚清以降波澜壮阔的语文运动,国学大师章太炎是绕不开的人物。其1906年的《论语言文字之学》标志着中国现代语言学学科之诞生,1909出版的《新方言》用“考证死文字”的小学来“整理活语言”,更意味着“经学附庸之小学,一跃而为一种有独立精神之语言文字学”③沈兼士:《今后研究方言之新趋势》,《歌谣周年纪念增刊》,1923年12月17日,第17页。关于章太炎晚清的语言思想请参彭春凌:《以“一返方言”抵抗“汉字统一”与“万国新语”——章太炎关于语言文字问题的论争(1906—1911)》,《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2期。。章太炎“取古文、篆、籀径省之形,以代旧谱”④章太炎:《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1908年),《章太炎全集》4,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46页。所制造的文字符号,乃是1913年读音统一会所通过的“注音字母”之基础,并在1918—1958年的40年间拥有法定的拼音文字地位⑤关于清末拼音文字运动的情况,参见倪海曙:《清末汉语拼音运动编年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年。。不惟如此,章门弟子钱玄同、鲁迅、周作人乃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力,他们与留美归国的胡适、老革命党人陈独秀等共创文学革命大业;1920年,教育部改国文科为国语科更意味着白话文运动的推广和成功。换言之,考察章氏一脉在语文运动中的人事、思想走向,事实上是明了传统语文思想现代转化之途径。而自小受教会学校教育,后又完全由西方现代语言学训练的林语堂,舍弃哈佛的专家“架子”及“一切留学生回国时之通病”,受“《语丝》诸子影响”,尤其是与周作人文学建设方向趋近,“才渐渐知书识礼,受了教育,脱离哈佛腐儒的俗气”⑥林语堂:《〈语言学论丛〉弁言》(1933年),《林语堂名著全集》19,第1页。。这意味着,主要接受西洋文化的学人——甚至在林语堂那里呈现极端的一面,即到1930年代他给人的感觉,“还是初接触中国文化的西洋人”⑦徐訏:《追思林语堂先生》,子通编:《林语堂评说70年》,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3年,第140页。——如何看待及领纳传统的语文思想。而最“本土”之中国语文思想的现代创构与最“洋派”之西洋语文观念的合流,彰显着“东海西海,文心攸同”,人类感受与表达自我方式“万殊”而又“一本”的深层意蕴。
而将“林语堂之谜”还原到1920年代中国语文界的场域,其又呈现出繁复的历史面相。随着“新文化运动中,谈经济学、谈社会学、谈哲学、谈文学,莫不风靡一时”⑧孔繁霱:“讨论《中国历史研究法》”信件,《改造》第4卷第8号,1922年4月15号,“通讯”,第1页。,受西方知识架构的影响,学科分化与独立的局面纷呈。在新文化运动中联合一致的文学革命与国语统一运动,到了1920年代逐渐呈现出国语文学与现代语言学旨趣与学科的差别,乃至各自专业壁垒的筑建。较明显的例证即是《歌谣》方言调查事件中倡导国语文学的周作人与以制定拼音文字为宗旨的语言学家钱玄同、沈兼士等的殊途①参彭春凌:《分道扬镳的方言调查——周作人与〈歌谣〉上的一场论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8年第1期。。林语堂从一名专职的语言学家转到文学行当,尤其是先以语言学家的身份在《歌谣》上与钱玄同、沈兼士等章门弟子合作“讨伐”章太炎、相对孤立周作人,后又于《语丝》中愈加趋近周作人之思路,为审察语文运动发展到1920年代学科分化中的样态提供了多维的视角。
林氏后频频言及的知识界分化,不仅发生在学科领域,更表现为革命浪潮席卷下知识人的立场分裂,所谓“前十年目我为‘乱党’,为‘洪水猛兽’者,是前清故旧大臣及遗老,今日之目我为‘洪水猛兽’者,乃出洋留学的大学教授们”②林语堂:《请国人先除文妖再打军阀》,《京报副刊》第459号,1926年4月4日,第2版。。由此,审视“林语堂之谜”又必将牵涉1920年代林氏自身的抉择及其与周边的关系。实事求是地讲,1910—1920年代的林语堂,作为独立精神个体的“面目”尚未完全清晰地呈现在世人面前,而是处于各种话语氛围、知识关系及人际脉络之中。惟有将他的文章与思索置入北京知识界复杂的语义场,凭借《新青年》、《歌谣》、《国语月刊》、《国语周刊》、《语丝》等杂志搭建的历史瞭望塔,探赜索隐,还原人物的思想与心境、挫折及热望、自我设计之路途和周围人群动向的疏合关系,未来那个形象较为鲜明的“林语堂”之诞生,才能得到相对历史性的理解。
二、汉字与罗马字通约并行的文字观念
林玉堂1920年代重返北京后的语文思想,比他1910年代的考虑更趋丰富、周到;但其以西洋的语文观念反观中国语文传统的核心思考却一以贯之。他一方面搁置汉字与罗马字有“衍形”与“衍声”本质差别的先验观念③《汉字索引制说明·附钱玄同跋》,《新青年》第4卷第2号,1918年2月15日,第132页。,认为从汉字和罗马字制的文字落实到书面时都会变成一种图画和形象,其书写都由各自基本元素的先后组合关系而成,理所当然地将汉字与以罗马字拼写的英文等视为在形象构成、图画描绘的逻辑层面可以通约的事物,并参考英文字典来设计汉字的索引方案。另一方面,他认同汉字作为中国文化及民族情感寄托源泉的重要作用,但又坚信罗马字的科学性和普遍适用性,汉字和罗马字拥有独立的对等价值,在中国可以并行不悖地使用。如此的二元文字观念,致使他的拼音文字方案中没有注音字母的位置,也令其与主张革汉字之命、视注音字母为汉字过渡到罗马字来拼写中文之中介的知识人如钱玄同等,分歧不断。
林玉堂在《新青年》上共发表两篇文章,即1918年第4卷第2号所载《汉字索引制说明》及第4卷第4号的《论汉字索引制及西洋文学》,两文均涉及新文化运动时期中国语文建设的关键问题、汉字与罗马字的关系以及文学革命的方向,引得“新文化”的元老蔡元培、钱玄同参与讨论,各种思路形成实质性的对话。有意思的是,林氏将前文收入《语言学论丛》,却刊落后文,取舍背后,意味耐人琢磨。
在1917年的《科学》杂志上,林玉堂刊发过《创设汉字索引制议》,初步介绍了自己新创制的首笔检字法。他之后将思路整理得更完备,写成《汉字索引制说明》。林氏首笔检字法“取字之首先笔画,名之曰‘首笔’;而以汉字中所有首笔,会集成表,定其位次,别其先后;欲检一部首,即以是部之首笔检之;部中检字,以余部之首笔检之”。举例来说,“鲤”字:“先检‘’于部首中,即得‘鱼’部;复于‘鱼’部中检‘冂’,则得‘鲤’。”如此检索法的要点在于“必先知首笔之次序”,“首笔分为横,直,撇,点,勾五种,皆视其第一笔为例:横起者厂居先,直起者冂次之,撇起者又次之,以此类推”,如汉字之间第一笔相同,“其中分序,亦以第二笔之横,直,撇,点为准,适如英文 aa、ab、ac、ad 之例”④林玉堂:《汉字索引制说明》,《新青年》第4卷第2号,1918年2月15日,第128页。。
蔡元培的序言最看重林玉堂索引制提供的全新思路,即“西文由abcd等字母缀合而成,其编字典也,以ab及ac及ad或aba及abb及abc等为先后,序次顜然,一检可得”,“林君玉堂有鉴于是,乃以西文字母之例,应用于华文之点画,而有‘汉字索引’之创制”①《汉字索引制说明·附蔡孑民先生序》,《新青年》第4卷第2号,1918年2月15日,第132,132,132,131页。。换句话说,“在成年之时,完全中止读汉文”②林语堂:《林语堂自传》,《林语堂名著全集》10,第21页。,浸淫在英文世界中的林玉堂,将汉字书写的基本单位横、直、撇、点、勾,类同于英文书写的罗马字符号单位a、b、c、d、e,通过给这些书写单位排定次序,按照其先后关系的组合进行检索,于抽象的层面上实现了检索汉字与检索英文的对等关系:“立十九‘母笔’以为华文最小之分子;其两分子或三分子之接触,则更以‘交笔’‘接笔’‘离笔’别之;而接笔之中,又别为‘外笔’‘内笔’二类。以此为部,则无论何字,第取其最初三笔之异同,而准之以为先后,其明白简易,遂与西文之用字母相等,而检阅之速,亦与西文相等。”③《汉字索引制说明·附蔡孑民先生序》,《新青年》第4卷第2号,1918年2月15日,第132,132,132,131页。
林玉堂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学习期间,“学英文的秘诀就在钻研一本袖珍牛津英文字典上”,而且之后不论“到何处去旅行,都随身携带”④林语堂:《八十自叙》,《林语堂名著全集》10,第268页。。林氏终生受益于该书,认为《简明牛津字典》“名副其实,真正是现代通行英语的字典‘dictionary of current English’”⑤林语堂:《英文学习法》,《大荒集》,《林语堂名著全集》13,第198页。。日日翻阅英语字典且对其检索方式滚瓜烂熟的林玉堂,将之挪移到汉字检索领域,通过英文由罗马字符号组合的方式来思考汉字的结构,格外轻车熟路⑥近代中外人士设计了各种汉字检字法,黄希声“将汉字分析而成母笔,凡二十种,即认此二十母笔与外国文的字母相同。谓英文的MAN三个字母合而为英文的(Man)‘人’字,尤汉文之一撇一捺合而为‘人’字一样”,类比汉字与英文的书写方式,思路与林玉堂相似。这也说明在近代西学东渐的大潮下,即便是汉字检字法的构想都蕴含着西学的背景。王云五:《号码检字法》,《东方杂志》,1925年第22卷第12期,第85页。。他丝毫没有背负传统文字学的思想包袱,直接批评“旧法部首次序,至难记忆,必赖目录之助,新法惟须记忆横,直,撇,点,勾位次而已”⑦林玉堂:《汉字索引制说明》,《新青年》第4卷第2号,1918年2月15日,第131页。。蔡元培还就林氏对汉字“六书”的破坏进行辩护,称:“或以破坏字体不合六书为疑。然今隶之形,固已取小篆而破坏之,《字典》之分部,不合于六书者多矣。吾人所以沿用之者,为便于检阅计,不得不如是也。林君之作,何以异是?若乃精研小学,则自有《说文解字》之旧例在,于林君之作,又何疑焉?”⑧《汉字索引制说明·附蔡孑民先生序》,《新青年》第4卷第2号,1918年2月15日,第132,132,132,131页。
章太炎的弟子钱玄同,给予林玉堂索引制的掌声,远不如蔡元培响亮。在钱玄同看来,林氏检字法并非解决汉字检字问题的最佳方案,不过是最佳方案“尚难行”时的次好选择,称赞其“立法简易,用意周到”,更像是附和蔡元培“叹其功效之大”、“足以节省吾人检字之时间”⑨《汉字索引制说明·附钱玄同跋》,《新青年》第4卷第2号,1918年2月15日,第134页。的评论。
究其因,钱玄同与蔡元培对传统语文学的认知大相径庭。蔡元培从中国文字训释的类型角度切入,指出传统有三种文字训释方式,即如“《尔雅》、《广雅》、《释名》之属”以义为部,如“《经籍纂诂》用今韵、《说文通训定声》用古韵之属”以声为部,如“《说文解字》依据六书,《康熙字典》及《新字典》标准画数之属”以形为部。相较而言,“三种之中,便于检阅者,以形部为较便”,“今隶点画,多异小篆,检字者又不尽通六书,故《说文解字》又不如《字典》之便”⑩《汉字索引制说明·附蔡孑民先生序》,《新青年》第4卷第2号,1918年2月15日,第132,132,132,131页。。由此,从形体角度思考汉字索引问题、以点画方式进行检索的林玉堂,继承了汉字检索的最优传统。
钱玄同对此大不为然,他指出汉字字形从最初古象形文字到“秦汉以后,解散古文籀篆之体,作为隶楷,期便书写”,经历了进化及简易的过程,隶楷的字形“已成为一种无意识之符号,不能复以六书相绳”。由此,如《说文解字》“依造字初形分部之字典,自不适于翻检”,从而造成“魏晋以后韵书大盛”,以致研究《说文》的学者,如徐锴《说文解字纂韵谱》,都为了“翻检之便利”而以“韵书之据音分部”来排比《说文》。钱玄同检讨汉字字形演变对六书的突破,追溯韵书自魏晋以来盛行的历史,就为说明一个问题:“韵书为《说文解字》之代兴物可也。”以声为部,才是解决汉字检索问题的最佳途径。
钱玄同无论是以声为部取代以形为部的历史构想,还是“字音虽古今南北不能尽同,而大致尚不甚相远”①《汉字索引制说明·附钱玄同跋》,《新青年》第4卷第2号,1918年2月15日,第132、133,133、134,134—135页。的描述,都秉承着章太炎的语文“家法”。章太炎坦言“治小学不欲为王菉友辈,滞于形体,将流为《字学举隅》之陋也。顾、江、戴、段、王、孔音韵之学,好之甚深,终以戴、孔为主”②章太炎:《自述学术次第》,《菿汉三言》,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69,169页。。他一直对小学研究中如王筠(号菉友,1784—1854)偏重形体、忽视音韵的倾向不满,欣赏戴震、孔广森等的音韵之学,并称“凡治小学,非专辨章形体,要于推寻故言,得其经脉,不明音韵,不知一字数义所由生”③章太炎:《小学略说》,《国故论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9页。。而章氏还特地重新发明“转注”的概念为“类其音训,凡说解大同,而又同韵或双声得转者,则归之于转注”④章太炎:《自述学术次第》,《菿汉三言》,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69,169页。,来表明方言之间“义同声近”的道理。这就是钱玄同所言的,字音古今南北不尽同,但大致不甚远。当然,钱玄同以声为部,也将西洋文明作为直接参照系,其曰“若中国文字之分部如韵书,则与西文之以‘ABCD’顺者,其用意固相似;而尤与日本之字典以‘イロハ’次序排比汉字及和文者同一法则”。钱玄同评价林玉堂的检索法,主要是借题发挥,目的在切入现代中国语文运动的根本母题——推行拼音文字。其曰:
然而近代字典尚不能据韵书分部者,则亦有故。其故维何?曰,中国无适当之标音记号;昔之韵书,标“声”(即子音)标“韵”(即母音),借用汉字,无明确之读音。彼宋明之世所以觉韵书之便于翻检者,以其时诗赋盛行,韵书为属文之士所熟记也。故不知字音者,韵书即无从翻检。虽然,据音分部,实是一法。玄同尝谓“注音字母”,今已草创,异日倘能修正颁行,凡中小学校之教科书,及杂志,新闻纸之类,悉以“注音字母”附记字旁;则此后字典,可用注音字母之“ㄍㄎ兀”为顺,师韵书之成法,仿英法日本字典之体例,岂不甚善?⑤《汉字索引制说明·附钱玄同跋》,《新青年》第4卷第2号,1918年2月15日,第132、133,133、134,134—135页。
虽然说,1913年,“读音统一会”在章门弟子马裕藻、朱希祖、许寿裳、周树人(鲁迅)及钱玄同侄子钱稻孙的推动下,已经以章太炎“取古文、篆、籀径省之形”设计的“纽文”、“韵文”为基础,制定了注音字母。但是,由于国内政争,注音字母“尘封于教育部的档案橱中,让老鼠咬他,蠹鱼蛀他”⑥钱玄同:《注音字母与现代国音》,《国语月刊》第1卷第1期,1922年2月20日,第3页。,而并未公布于世。乘着“文学革命”的浪潮,钱玄同旧事重提,极力推动注音字母的普及化,比如在《新青年》第4卷第1、3号上,他发表《论注音字母》,详细论述了注音字母的优点。而在新文化人的力主下,1918年11月3日,教育部正式公布了“注音字母”作为法定拼音文字。
钱玄同这篇跋林玉堂《汉字索引制说明》的文章,大部分篇幅倒在浇自己胸中之块垒,真正触及“汉字索引制”具体内容的,仅是提醒林氏“字体之画一”问题。因为汉字中尚有“百分之一”存在“字形歧义”,如“‘勝’字,其右旁之首笔,林君属之于‘八’,亦有作‘丷’者”。他认为要寻找“善法”来避免依靠笔顺先后排列的检索法出现类似“窒碍”。
内心深处,钱玄同不大看得上毫无传统小学修养的林玉堂。林玉堂文中称“旧法合于程度既高,读书有年者之用;而新法则小学学生,及普通人民,皆易通晓”⑦林玉堂:《汉字索引制说明》,《新青年》第4卷第2号,1918年2月15日,第131页。,暗指《康熙字典》等古代通行的字典仅对程度高、读书有成者有用。这简直笑掉了这位《说文》学起家的章门弟子大牙,其哂曰:“至于满清之《康熙字典》及现在坊间出板之《新字典》等等,其分部之法,最无价值,貌似同于《说文解字》,实则揆之造字之义,触处皆是纰缪;若谓图检查之便利耶,则如‘才’入‘手’部,‘尹’入‘尸’部,‘年’入‘干’部,‘冀’入‘八’部,‘求’入‘水’部之类,皆令人百思不得者;如此而云便于检查,则尤堪发噱。”⑧《汉字索引制说明·附钱玄同跋》,《新青年》第4卷第2号,1918年2月15日,第132、133,133、134,134—135页。
实际上,林玉堂在《科学》杂志上登载的《创设汉字索引制议》,申明其新检字法正是针对《康熙字典》等旧书存在的问题,其中重要的一项是“《康熙字典》按字义而归之部首,然在于检字之人往往有未知字义为何求助于字典者;字义且不知,而责之以沿流溯源,由今反古,过于迂曲,不近事理”。《康熙字典》归纳部首考量的是“六书”理论,“吾国文字凭于六书孳乳相生,或谐声或假借,其变化错综之繁,虽训诂形声之学,博通小学之儒,尚不能穷其底蕴,而聚讼纷纭,万不能求之日用索引之间也”①林玉堂:《创设汉字索引制议》,《科学》第3卷第10期,1917年10月,第1128页。。林玉堂因畏于《康熙字典》依据的“六书”之难,其程度过高而反对将之运用于汉字索引领域;钱玄同则是鄙薄《康熙字典》淆乱“六书”,相比《说文》其程度太低。两人彼时传统语文学水准的高下,一较可知。类似钱玄同般的嘲笑,深深伤害了林玉堂,令其终生刻骨铭心,八十高龄回想起来依然如在目前:“因为我上教会学校,把国文忽略了,结果是中文弄得仅仅半通……我一毕业,就到北平清华大学去,我当时就那样投身到中国的文化中心北平,您想象我的窘态吧。”②林语堂:《八十自叙》,《林语堂名著全集》10,第271页。1920年代留学归国后,言及《康熙字典》,他每每模仿钱玄同的口吻,极尽嘲讽,如批评自古的检字之书,“分义之书最不适用,分形之书亦嫌庞杂,《康熙》即以形而兼义者也。其牵强附会,淆乱矛盾,非吾人所暇及计议”③林玉堂:《新韵建议》(1925年),《语言学论丛》,《林语堂名著全集》19,第276页。。
虽说在传统小学的功底上,林玉堂难掩略逊一筹的忧伤;但是,他对汉字与拼音文字的关系,及其所关涉的中西文化之异同,未来中国文字改革的方向则自有一贯的坚持。就中国文字的文化特色而言,林玉堂尊重汉字自身“衍形”的方式;而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剧,罗马字已经在国际交通、商务等领域广泛应用,它的科学性及经济适用性毋庸置疑。汉字与罗马字,是各自拥有独立价值、彼此不能互相替代的存在;未来的中国必定同时通行这两套文字符号。
基于如此立场,林玉堂在汉字索引问题上坚持首先考虑汉字字形的特点,尤其是运用字典检字时,因“检字书的人原不知所检字之读音,故无由知其韵目”④林玉堂:《图书索引之一新法》,《语言学论丛》,《林语堂名著全集》19,第267,268页。,字形就成为进入汉字音、义元素的中介。林玉堂1920年代发表的《汉字号码索引法》、《末笔检字法》、《新韵建议》、《新韵例言》、《新韵杂话》等系列研讨检字法的文章,就贯彻了这一思考。“汉字号码索引法”以0—9这十个数字来命名汉字笔画的十类,“凡一字必有四个号码以定其字典上之位置”,“非依笔顺,只按高低而定”⑤林玉堂:《汉字号码索引法》(1924年),《语言学论丛》,《林语堂名著全集》19,第261页。。它与1925年王云五发明的“四角号码检字法”十分类似,只是在具体数字与笔画的对应及如何区分四部分上有所差别。而无论“末笔检字”还是“新韵建议”,林玉堂最核心的思想是,“解决汉字字典索引问题的第一步就是先认清以右旁为类统的重要”,因为“中国汉字字体复杂,变化无穷,加以写体、印体的分别,笔划先后的不同”,“无论任何方法,欲求简易则失之疏漫,而欲求缜密则又规则繁难,绝对没有手续又简单排列又精确的办法”,所以右旁索引,就成为“缩小索引问题的大要诀”。而“假使我们认定了右旁能减少问题范围十分之九,而把万字左右问题变成千字左右问题,就无论用何方法来排列这些千余偏旁(用画数,用首笔,用末笔,用新韵,用号码)都不成问题”。以右旁为类统,乃是林玉堂“绝对不借用中国人素来不甚高明的分析法”⑥林玉堂:《末笔检字法》(1925年),《语言学论丛》,《林语堂名著全集》19,第263、264页。林玉堂发明的“新韵”检字,“不论‘槐嵬嵝澳淦漯’如何读法,尽以‘鬼娄奥金累’之韵检之,一千余右旁即一千余最常用之字”,仍旧是以汉字的右旁为类统,但前提是检字人对常用字已有所了解。林玉堂:《新韵建议》(1925年),《语言学论丛》,《林语堂名著全集》19,第277 页。,基本不管传统文字学的条条框框,直接体察汉字字形特点的结果。当然,长远来说,随着识字率的提高,解决图书索引等一般索引问题,林玉堂将“以声分类”的罗马字母视为检索“最好的方法”;“所苦者只是罗马二十六字母及伟得式(笔者按:Wade System)拼法尚非在中国人的常识范围”⑦林玉堂:《图书索引之一新法》,《语言学论丛》,《林语堂名著全集》19,第267,268页。。
汉字与罗马字通约并行的文字观念,不仅体现于林玉堂的汉字索引制方案,更贯穿了他设计汉语拼音制度的全程。只是在不同的时期,由于时代风潮及自身努力方向的差别,在汉字与罗马字上,他强调的重点有所不同。但他的文字系统中,始终没有近代知识人另起炉灶而新创制的注音字母的位置。
1921年,林玉堂在德国留学,3月5日完成长文《为罗马字可以独立使用一辩》,附于3月7日寄给胡适的信后,委托胡适代为刊发。不知何故,胡适没有发表该文稿,致使这篇体现林氏拼音文字方案的重要文献从未公布①林玉堂:《为罗马字可以独立使用一辩》,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藏“胡适档案”,卷号1416。该文稿为林玉堂手写稿,附在1921年3月7日林玉堂致胡适的信件后面,作者在每页稿纸抬头自署页码,共20页。耿云志主编的《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合肥:黄山书社,1994年)收入了“胡适档案”中林语堂与胡适的其他所有通信,但却没有收录这篇附在信件后面的文稿。关于该文稿的全部内容及相关问题,笔者拟另撰文详细介绍。。《为罗马字可以独立使用一辩》开篇表达了作者对注音字母公布之后的忧虑,即容易让人误以“注音当着拼音文字的公正代表,以注音的长短论断拼音文字的优劣”,而阻碍了罗马字制在中国的通行。文章区分了汉字存废问题的两个层面:一是文化及情感的主观意愿层面,汉字“当废不当废”及“我们愿意不愿意废”;二是文字作为工具的客观运用层面,汉字“可以不可以废”。林玉堂指出,他要讨论的并非主观上应否废汉字的问题,而是从客观的科学性角度,有没有可能制定出独立于汉字之外的其他文字符号来书写汉语。全文的重心亦是申辩罗马字可以独立使用:“罗马字的中文,可与罗马字的英文,论分字,论明晰,毫无差别,绝不用靠汉字的帮助。”林玉堂澄清人们对拼音文字独立使用的疑惑,重点是将罗马字的中文每辞连写做一字,以及为未来的罗马字制添加l,r,h,d,做阳平、上、去、入声的符号,改良当时比较通行的、以数码1、2、3、4做声调的魏德罗马字制(Wade System),从而使中文的罗马字制拥有严谨、精密的拼音法。事实上,林玉堂借此也公布了自己在魏德制基础上稍作改良的汉语拼音方案。林氏在篇末列举注音字母的十大罪状,试图为罗马字制中文的推行扫清制度上的阻碍②与罗马字相比,林玉堂列举了注音字母的罪状,简单来说包括:1.注音字母字体笔画不顺、不简单,罗马字每字母与别的字母有相连的接触,字势尽趋一方向。2.注音字母不便草书,罗马字母反是。3.注音为另创的符号,罗马字为今代的中国人横竖本须认识的。4.注音字母外国人难习,罗马文外国人容易习。5.注音直行,罗马字横行;直行损目力。6.注音必须译名,于罗马字制此问题完全打消。7.注音声号未得相当处置,罗马字字声明白。8.注音阻当拼音文字的通行,因为必须倚赖汉字;罗马字毅然独立,自成一文。9.注音一辞,不便连成一字,必须一音一字,结果字字混同;罗马字可使各字有各字的个性与个性的外观(individuality and individual appearance)。10.注音字母在外国不好打电报,必须借用洋文,为国际交通商务的阻碍。林玉堂:《为罗马字可以独立使用一辩》,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藏“胡适档案”,卷号1416。。
1923年,林玉堂回国后也一直拒绝注音字母,甚至作为高水平的语言学家,说出自己学习注音字母“已四五年,至今字母尚未学会”③林玉堂:《新韵建议》(1925年),《语言学论丛》,《林语堂名著全集》19,第277页。这种明显夸大其词的谎言。1925年《国语周刊》第1期上,林语堂《谈注音字母及其他》观点十分鲜明:“中国不亡,必有二种文字通用,一为汉字,一为拼音字。”因为“凡文字有‘美’与‘用’两方面”,汉字“太美了,太有趣了”,但“汉字之外,必须有一种普通可用的易习易写的拼音文字。反对一种普通可用的易习易写的拼音文字而以汉字美质为词者,是普及教育的大罪人”。创立这种拼音文字的基础只能是罗马字母,而不能是注音字母,因为注音字母“自己是万不可通,又阻当可通的拼音文字的进行”,它“惟一的罪案”,是“不能用为独立拼音文字,写成拼音文;就这一条,已足处以死刑”④林语堂:《谈注音字母及其他》,《国语周刊》第1期,《京报》副刊一种,1925年6月14日,第5、6页。。
汉字与罗马字通约并行的观念本就存在于林玉堂的思想之中。在新文化运动时期,注音字母刚刚公布,罗马字母尚未在中国获得法定地位,他思考中国文字改良问题的重心即在如何制定严正、精密的罗马字制使其可以独立使用,汉字“当不当废”的问题则搁置不论。回国之后,他一方面参与制定国语罗马字的运动,另一方面随着文字革命浪潮日益波高浪急,他本人传统文化修养又渐趋丰厚,他开始为汉字的价值呐喊。可以说,就整体的文字观念而言,林玉堂接近既要坚决保留汉字作为国语文基本的书写元素,又认同将罗马字拼音作为理想拼音方式的周作人⑤周作人的相关意见,可参周作人:《汉字改革的我见》(1922年)、《国语与汉字》(1936年),《周作人文类编》9,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722、789页。。而越到1920—1930年代,他越与钱玄同、黎锦熙、胡适等要革汉字之命,以罗马字母取汉字而代之的观念,相差越远。
林氏的此种文字观念,与他受西学熏陶的思想文化根基密切相关。在拥有“基本的西方观念”前提下,他“对于我们自己的文明之欣赏和批评能有客观的,局外观察的态度”①林语堂:《林语堂自传》,《林语堂名著全集》10,第21页。。辨析汉字与罗马字书写上的通约性是如此,珍视汉字的美感及其价值也是如此。他在1930年代的《吾国与吾民》中生动描述了汉字之于中国文化的意义,认为文字是“历史上复遗传下来一种宝贵的普遍法式”:“它用至为简单的方法,解决了中国语言统一上之困难”;“这替中国建立下‘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友爱精神,虽欧洲今日犹求之而不得者”;“语言的技巧在中国使其拓植事业逐渐扩展,其大部盖获助于书写之文字,此乃中国统一之显见的标志;此种文化上之同化力,有时令吾人忘却中国内部尚有种族歧异、血统歧异之存在。”②林语堂著,黄嘉德译:《吾国与吾民》(My Country and My People),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27—28页。此类主张,非常类似民族主义者章太炎晚清抨击世界语(Esperanto)时,对拼音文字不能代替汉字原因的分析:“盖自轩辕以来,经略万里,其音不得不有楚夏,并音之用,只局一方;若令地望相越,音读虽明,语则难晓。今以六书为贯,字各归部,虽北极渔阳,南暨儋耳,吐言难谕,而按字可知,此其所以便也。”③章太炎:《小学略说》,《国故论衡》,第8—9页。这个主张也和继承章氏民族主义思想的周作人,用汉字“写文章的野心”,“是想给中国民族看,并不单为自己的党派或地方的人而写的”④周作人:《国语与汉字》(1936年),《周作人文类编》9,第789页。主旨相一致。这也是林语堂的文学实践乃至文化气质与周作人格外亲近的主因。
在脱离章太炎民族主义的复古思想,而日渐走向“反复古”,倾向吴稚晖立场的钱玄同⑤参见钱玄同:《三十年来我对于满清的态度底变迁》,《语丝》第8期,1925年1月5日;周作人:《钱玄同的复古与反复古》(1950年),《周作人文类编》10,第469—486页。等人看来,从汉字到注音字母,再到国语罗马字,是一条呈线性发展的革命之路。所谓“什么是‘汉字之根本改革’?就是将汉字改用字母拼音,像现在的注音字母就是了。什么是‘汉字之根本改革的根本改革’?就是拼音文字应该采用世界的字母——罗马字母式的字母”⑥钱玄同:《汉字革命》,《国语月刊》第1卷第7期,“汉字改革号”,1922年8月20日,第19页。。作为晚清民初文字改革运动的亲历者,钱玄同清楚注音字母凝聚着章太炎等一代知识人的心血。注音字母明显有钱玄同等知识人参照日本片假名的痕迹。没有留日经验的林玉堂,恐怕也难以体会到彼辈对注音字母那份恋恋不舍的情态。从书写上,钱玄同认为注音字母有它的优势。因为“中国字是直行的,罗马字母只能横写”,罗马拼音从“一个字母”到“七个字母”,“长短大不相同,拿了来记在字字整方的中国字旁边”,呈现“难看”的“参差不齐的怪相”,所以在“教科书、通俗书报和新闻纸之类”的文字右旁记音时,还“不能不用注音字母”。当然,从拼音文字的远景来说,一旦“改用纯粹拼音的字”,那么注音字母当然跟着汉字“一同废弃”⑦钱玄同:《论注音字母》,《新青年》第4卷第1号,1918年1月15日,第7页。。
林玉堂1920年代能跟钱玄同等语言学家相投契的原因在于,注音字母在1918年颁布之后,语言学家们将主要精力放在制定国语罗马字上;新近回国,又赞同罗马字,且掌握专业语音学知识的林玉堂正好迎上了这股风气。然而,他们的合作却不能掩盖在文字观念上,坚持多元文化观、欣赏汉字之美的林玉堂与要革汉字之命的钱玄同、黎锦熙等人的本质差别。这种差别,从思想上为林玉堂趋近周作人的国语文学实践打下了基础,也为林氏脱离语言学家的小团体埋伏了导火线。
三、追求“一等文学”的文学革命
《新青年》以胡适《文学改良刍议》、《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等文为标志的文学革命,将“白话文学”作为“中国文学之正宗”⑧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第2卷第5号,1917年1月1日,第10页。,倡导以白话之“活文学”取代文言之“死文学”。在胡适看来,“文学的生命全靠能用一个时代的活的工具,来表现一个时代的情感与思想”,文学革命是把僵化的文言工具“另换新的,活的”①胡适:《逼上梁山——文学革命的开始》(1933年),《胡适文集》1,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46页。。林玉堂可谓胡适白话文学主张的同路人。哈佛时期的同学吴宓就描摹林氏“沉溺于白话文学”,“为‘新文学革命’大肆鼓吹”,“为胡适、陈独秀之党羽”②吴学昭整理:《吴宓日记Ⅱ》(1917—1924),北京:三联书店,1998 年,第73、81、144 页。。然而,林玉堂所追求的文学革命与胡适的白话文学思想存在持续的紧张关系。对林玉堂而言,“白话文学运动惟一的正义只是白话能生出一等文学来,文学革命而不能生一等文学出来,那就白话不白话,革命不革命,都不相干”。换言之,书写工具的革新并非文学革命的充分条件,“原因于文学”、实现“一等文学”③林玉堂:《致胡适》(1920年6月22日),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29,第323、324页。,才应该是文学革命的方向。以白话为基础,不过是以近代人文主义为思想源泉的“一等文学”必要的条件④周质平《胡适与林语堂》(《鲁迅研究月刊》2010年第8期)对白话文学观念上胡、林的差别有所分析。此文由胡、林分歧切入,侧重讨论林语堂与章氏一脉新文学观念的契合及相关的思想史问题。。
林玉堂的文学观念主要基于他欧美文学的阅读体验及知识背景,他的主张与从传统文学观念出发的章门弟子钱玄同、沈兼士、周作人对“新文学”的反思,尤其是和周作人对新文学内容与形式两方面的建设,大致趋同,很多见解甚至超前于周作人。林玉堂从在《新青年》上撰文《论汉字索引制及西洋文学》,留学期间与胡适通信,在《中国留美学生月报》(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刊载长篇英语论文,到回国后加入《语丝》文学团体,1930年代于《论语》、《人间世》上倡导“语录体”,思路一以贯之。一旦明确林玉堂文学思考拥有独立的知识渊源,他的文学实践顺承着自己的思想观念,他各个阶段的发言均与章氏弟子有意无意间唱和、互动。学界的陈见,如林氏《语丝》、《论语》、《人间世》、《宇宙风》时期的文学观及文学创作主要是追随与模仿周作人,就会随之打破。而继承传统小学大师章太炎与沿袭欧美近代文学思考的两种文学观念,其内涵同质的理论价值,其双流合并的历史图景,将变得愈加清晰。在追求“一等文学”的路途上,抱持“世界主义”姿态的林玉堂与毫不避讳自身“民族主义”立场的章太炎、周作人等的契合,无疑尖锐地击打着何为真正的“民族主义”这一近代关键的思想命题。
林玉堂在《新青年》第4卷第4号发表《论汉字索引制及西洋文学》,从西洋文学的优长,尤其是论理文的角度,审视正在蓬勃开展的文学革命。林玉堂质疑“文学革命的大宗旨,实在还只是个形式的改革(用白话代文言之谓也)”,明确挑战胡适的核心思路;尤其考虑到同期的《新青年》上首篇登载胡适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这样的对峙显得更加表面化。林玉堂曰:
兄弟每读西书,随便甚么稍稍读书的人做的,大半都是论理精密,立断确当,有规模有段落的文字,其一种有名的讲学说理之文,如Huxley,Buckle,Mathew Arnold,William James,其用字的适当,段落的妥密,逐层进论的有序,分辨意义的精细,正面反面的兼顾,引事证实的细慎;并且其文的好处,西人叫做 Lucidity(清顺)Perspicuity(明了),Cogency of thought(构思精密),truth and appropriateness ofexpression(用字精当措词严谨)……都使读的人有一种义理畅达,学问阐明的愉快,这都是我们新文学还没达到的工夫。我读他们随便那一个大学教员所做的书,觉得在学问价值上,胜过我们的诸子万万,所以心里焦急,想我们文学革命必定须以这种文字做我们至高最后的目的,倘或我们国人看见这种文字的流行,那就是中国民智复生的日子。我找来找去,只看见秋桐君的著作,可以与他们比较。(如秋桐君的文字,可谓能够完全代表西文的佳处,近来人想讲到西文,或是新文学,必定是要想一句,做一句,支支节节的做出来。我真为西文抱不平,并为白话抱不平。)⑤林玉堂:《论汉字索引制及西洋文学》,《新青年》第4卷第4号,1918年5月15日,第366、367页。
林玉堂与胡适谈论文学革命,皆是以西方文学作为参照系,但由于强调侧面的差别,而呈现出对新文学不同的想像图景;这反过来也说明,打“欧化”大旗的新文化运动,其如胡适代表的主流派系,事实上更多效仿的是某一个面相的欧洲。胡、林相较,胡适更具有历史的眼光,他类比白话文运动与欧洲文艺复兴中各国创立自身的民族书写语言取代拉丁文的进程,指出用白话解决言文合一问题,如同“但丁、路得之伟业”,“欧洲中古时,各国皆有俚语,而以拉丁文为文言”,“其后意大利有但丁(Dante)诸文豪,始以其国俚语著作。诸国踵兴,国语亦代起。路得(Luther)创新教始以德文译《旧约》、《新约》,遂开德文学之先。英、法诸国亦复如是”,“故今日欧洲诸国之文学,在当日皆为俚语;迨诸文豪兴,始以‘活文学’代拉丁之死文学”。察之以“历史进化的眼光”,胡适信心满满地断言:“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①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第2卷第5号,1917年1月1日,第10页。林玉堂则更多出于现实的英文阅读感受,他欣赏Huxley,Buckle,Mathew Arnold,William James讲学说理之文“论理精密,立断确当”,称赞其清顺(Lucidity)明了(Perspicuity),构思精密(Cogency of thought),用字精当措词严谨(truth and appropriateness of expression)。他体验阅读诸家文章“义理畅达,学问阐明的愉快”,并直观地感觉中国只有章士钊(即“秋桐”)《甲寅》论文能与之媲美。
《甲寅》“在民国三四年的时候,实在是一种代表时代精神的杂志”,而“政论的文章,到那个时候,趋于最完备的境界”。章士钊彼时风靡文坛,罗家伦表彰他“集‘逻辑文学’的大成”,“其论调既无‘华夷文学’的自大心,又无‘策士文学’的浮泛气;而且文字的组织上又无形中受了西洋文法的影响,所以格外觉得精密”②罗家伦:《近代中国文学思想之变迁》,《新潮》第2卷第5期,1919年12月1日,第872、873页。。胡适后来写作《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也赞美章士钊的文章“文法谨严,论理完足”。然而,由于章士钊使用的始终是“古文”,而“古文只配做一种奢侈品,只配做一种装饰品,却不配做应用的工具”,在文言与白话死活斗争的革命逻辑及相关政治正确性的判定上,章氏文章再优秀,也带着原罪,“既不容易做,又不能通俗,在实用的方面,仍旧不能不归于失败”③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1922年),《胡适文集》3,第234、201页。。
林玉堂毫不避忌“文学革命”的政治逻辑,公然宣称秋桐君的著作是新文学的榜样,其发言的基础,是对自己英文阅读、审美体验的充分自信。由于后来胡适经济上帮助、职业上扶持林玉堂,林氏几乎终生对胡适口不出恶言,但就对英语文学的了解而言,他心中当然有超过胡适的自信④据徐訏的回忆:“在语堂同辈的朋友之中,我听到过许多人对语堂贬抑轻率的评语,譬如胡适之先生,他就在许多北大同学集会中,说他某本书完全拾英国人的牙慧等等。但语堂对胡适之从未有轻侮的评语,有人称他的英文高于适之,他也从不承认。有一次,我对他说,他把各民族的特性分为不同成分的感性,如幽默感什么感之类,似乎缺一种‘神秘感’……他很欣赏我的话,笑着说,所以适之碰到了宗教思想问题,往往就没有一点办法。这是惟一谈到胡适之缺点的话,可是完全不含轻侮的语气的。”徐訏:《追思林语堂先生》,子通编:《林语堂评说70年》,第143—144页。。而林玉堂凭借西洋近代说理文,为新文学提出的两项建议,与有深厚传统文学功底的章门弟子钱玄同、沈兼士、周作人先后对文学革命的反思暗相契合。这意味着,彼时中文“仅仅半通”的林玉堂由于熟稔英文,意外地弥补了其对中国传统文学认知及修养的不足,进而“反哺”文学革命。从长远来看,对符合文学规律的“好文学”之追求会逐渐取代对“政治正确”的文学之要求。林玉堂与章氏弟子观念之契合,表明“东海西海,心理攸同”,人类在感受、表达自我的方式及审美要求上有终极相投的趣味。
林玉堂参照现代西文为“改革新国文”提的两项建议是:第一,“注重老实有理的话”的文章趋向“自然是对的”,但“要为白话文学设一个西方论理细慎精深,长段推究,高格的标准”,使“人家读过一次这种的文字,要教他不要崇拜新文学也做不到了”,“须要戒用白话的人,不要胡思乱写,没有去取”,意义上“决不容”有因“俗”失“文”的“毛病”。第二,关注文体差异对文学书写的不同要求,虽说“文生于情,须要与情感题目相配才好”,但“凡文不必皆是义理讲的深奥,因其应用不同”:“写信有写信的体,谈论有谈论的体,讲学有讲学的体,科学专门有科学记事的体,西人亦分familiar style,conversational style,style of scientific reports,oratorical style,etc.”,当然,“讲学说理的一种(essay style)应该格外注意”⑤林玉堂:《论汉字索引制及西洋文学》,《新青年》第4卷第4号,1918年5月15日,第367、368页。。
林玉堂《论汉字索引制及西洋文学》关注文体(style)殊别对文学书写的影响,对“新国文”提出了超过形式变革、工具更新的更高要求,与钱玄同、沈兼士对新文学的设计部分相合。文体说一直是中国传统文论擅长的理论。《典论·论文》曰:“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章太炎在《文学总略》中亦强调:“文辞之用,各有体要。”①章太炎:《文学总略》,《国故论衡》,第51页。其《国故论衡》讨论文学的部分,在《总略》之后,分为《原经》、《明解故》、《论式》、《辨诗》、《正赍送》,正是通过分述各种文体,来全面理解广义的“以文字为文”的中国文学。钱玄同于《新青年》撰文讨论“文学革命”,本就与胡适有不同的理论来源。《新青年》第3卷第5号钱氏《论应用之文亟宜改良》提出改良大纲十三事,如“所选之字,皆取最普通常用者”,“绝对不用典”②钱玄同:《论应用之文亟宜改良》,《新青年》第3卷第5号,1917年7月1日,“通信”栏,第8、9页。等仅是针对应用文,而非对所有文体的要求。这不像胡适,对所有的文体都偏重一元的“白话”依据。沈兼士在《新青年》第4卷第2号上发表《新文学与新字典》,继续分析应用之文与文学之文由于“为文之性质不同”而产生的对“用字之范围广狭”不同的写作需求:“应用之文,说理叙事,期于易知易能,故其用字宜采狭义的标准字。”“文学中如‘诗’、‘词’、‘曲’等,多有格律、音叶之限制,若专用一种标准字,恐有拘滞牵强之弊,故其范围宜稍加广,以资通融调剂。”沈兼士提出,应分别编撰标准字典和文学字典来应对应用之文与文学之文写作的不用需求③沈兼士:《新文学与新字典》,《新青年》第4卷第2号,1918年2月15日,第178页。。
然而,在文学革命初期,新文化人的共识是先进行“第一步”的工作——“从改用白话做起”,只有“改用白话,才能把旧文学里的那些死腔套删除”,“才能把西人文章之佳处输到汉文里来”。因此,虽说钱玄同赞赏林玉堂的倡议,新文学应效法“西人文章之佳处”,“不单是改文言为白话,便算了事”,但他依然坚定表态支持胡适的倡议,暗示林玉堂的言论有点为时过早。钱玄同用集体决议的口吻及气势称:“本志同人均以改白话为新文学之入手办法,高明以为何如?”④钱玄同:《答〈论汉字索引制及西洋文学〉》,《新青年》第4卷第4号,1918年5月15日,第368页。林玉堂此后的文学观念虽一直是《论汉字索引制及西洋文学》的延伸和深化,但遗憾的是,由于1920年代知识界的分化,林语堂将《语丝》的公敌章士钊视为必须“痛打”的“落水狗”、反动文人,并斥责江亢虎、章士钊等“文妖”,“文章未尝包藏着诚意的想思”。林氏自我检讨道:“惭愧的很,我就是曾经佩服过《甲寅》文字的一个人。”虽说他不讳言章士钊“其文足道”,但毕竟“其人不足观”⑤语堂:《插论〈语丝〉的文体——稳健、骂人及费厄泼赖》,《语丝》第57期,1925年12月14日,第4页。,从而将这篇表彰章士钊的早年文章刊落于《语言学论丛》之外。
章门弟子中钱玄同、沈兼士专长在语言学,鲁迅、周作人则偏于文学。钱、沈二人于《新青年》上反思胡适的文学革命思路,宛如蜻蜓点水;白话文渐成潮流之后,着意经营“人的文学”、“国语文学”的概念,而与胡适的“白话文学”真正展开持续、完整、全面对话的是周作人。林玉堂留学之后对“一等文学”内涵与形式两个层面的深入建构都与周作人合拍。
周作人为新文学塑造了“人道主义”的理想,倡导“一种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的“人的文学”⑥周作人:《人的文学》,《新青年》第5卷第6号,1918年12月25日,第578页。;文学的精神与形式两方面都须是“普遍”而“真挚”的,即“以普通的文体,记普遍的思想与事实”,“以真挚的文体,记真挚的思想与事实”⑦周作人(署名“仲密”):《平民文学》,《每周评论》第5期,1919年1月19日,第2、3版。。林玉堂也主张白话文学必须对应于共和制度,“借西洋文学的眼光”,“得一个哲学的根基”,要有“明确的文学理想”⑧林玉堂:《致胡适》(1920年2月19日)、《致胡适》(1920年4月13日),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29,第309、315 页。。这就是“评论人生的新的文学观念”:“所有伟大文学的目标都是妥帖而完整地表现生活,文学总是为我们呈现生活演绎者的某一些方面,包括洞察人性,对人生悲剧的穿透力,对宇宙自然之伟大存在的神秘面孔拥有清晰贴近的想像,这些都是伟大作家首要的素质。”①Yü-t’ang Lin,“The Literary Revolution and What is Literature”(林玉堂:《文学革命与什么是文学》),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中国留美学生月报》)Vol.XV.No.4,1920,February,p.28.译文均为笔者所译。
周、林二人皆以近代人文主义为基础,建构新文学与平等的人类、普遍的人性及全体的人的生活之间的关系。他们都主张,所谓“白话文学”的概念,并非要服从于共和以来平民取代贵族获得政治权利的民主需求,也并非要迎合平民阶层的思想趣味。周作人特别澄清“平民文学”容易引发的字面上的误会,强调不是专做给平民,专讲平民或平民自己做的,而是文学精神上的普遍与真挚。“平民文学”的目的“并非想将人类的思想趣味,竭力按下,同平民一样,乃是想将平民的生活提高”②周作人(署名“仲密”):《平民文学》,《每周评论》第5期,1919年1月19日,第2、3版。。“真正的人的文学”要有“超越现代的精神”,“当以平民的精神为基调,再加以贵族的洗礼”③周作人:《贵族的与平民的》(1922年),《周作人文类编》3,第74、75页。。林玉堂也反复申明,“文学革命的鼓吹”,“必要兼容美术的文化的要端在内”④林玉堂:《致胡适》(1920年1月6日),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29,第304页。;“降低文学标准,将语言变得容易学,容易写,这似乎成了白话文学的唯一诉求,因而掩盖了许多远较易学易写更重要,更有意义的议题”;“在模仿屠夫负贩者的语言中找寻文学的最高境界,其危险正不下于狭隘的保守主义”⑤Yü-t’ang Lin,“The Literary Revolution and What is Literature”(林玉堂:《文学革命与什么是文学》),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中国留美学生月报》)Vol.XV.No.4,1920,February,p.25.。他甚至将论述文学革命的论文直接命名为Literary Revolution,Patriotism,And the Democratic Bias(《文学革命、爱国主义与民主的偏见》),认为“民主并非繁荣正确文学理想最好的条件”⑥Lin Yu-t’ang,“Literary Revolution,Patriotism,And the Democratic Bias”(林玉堂:《文学革命、爱国主义与民主的偏见》),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中国留美学生月报》)Vol.XV.No.8,1920,June,p.40,41.。
对比周作人、林玉堂1920年前后的言论可知,他们同时为文学革命树立了本于文学、基于近代人文主义的哲学根基。从此出发来思考文学表达的形式问题时,他们的见解也趋于一致。林玉堂1920年在给胡适的信中说,国语落入文学的正轨,应该“一面从俗话里,一面从古文里”,把“所有许多可以收容的材料”,“支配处理,可以操纵自如”⑦林玉堂:《致胡适》(1920年2月19日),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29,第308页。;他在英语论文中称:“一个明了清晰的文体,对词汇更细微的辨别和采择,以及艺术性的白话散文,正是我们将来应当竭尽全力去追求的目标。”⑧Lin Yu-t’ang, “Literary Revolution,Patriotism,And the Democratic Bias”(林 玉堂:《 文学革 命、 爱国主 义与 民主的偏见 》),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中 国留 美学 生月报 》)Vol.XV.No.8,1920,June,p.40,41.1920年代,周作人对于“国语”的期望,也始终是“尽他能力的范围内,容纳古今中外的分子,成为言词充足,语法精密的言文,可以应现代的实用”;“尽量的使他化为高深复杂,足以表现一切高上精微的感情与思想,作艺术学问的工具。”⑨周作人:《国语改造的意见》,《周作人文类编》9,第778、773页。类似的表述还见于《歌谣与方言调查》(1923年)、《理想的国语》(1925年)、《国语文学谈》(1925年)、《中国新文学的源流》(1932年)、《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导言》(1935年)等。在1928年的《〈燕知草〉跋》中,周作人描绘了新文学的理想样貌:“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⑩周作人:《〈燕知草〉跋》(1928年),《周作人文类编》3,第644页。可以说,林玉堂与周作人一直处于同样的思想水准线上。他归国后“受《语丝》诸子影响”,更多是心有灵犀,选择加入与自身文学趣味、观念相投契的知识群落,而不是失落自我的趋附。在林玉堂思想发展的脉络中观察他1930年代提倡“语录体”,“文言中不避俚语,白话中多放之乎”⑪语堂:《怎样做语录体文?》,《论语》半月刊第30期,1933年12月1日,第299页。,“冶文言白话于一炉,炼出一清新简洁富表现力的文字”,便丝毫不令人感觉突兀。而在30年代文学界以文言复古的背景下,陶亢德等提醒林语堂谨防“助纣为虐”时,林氏斩钉截铁答道:“凡事只论是非,不论时宜。”⑫语堂:《我的话——与徐君论白话文言书》,《论语》半月刊第63期,1935年4月16日,第724、722页。也不过是重申他《新青年》以降一贯的态度而已。
林玉堂文学观念与周作人的趋近,与他们均从语言学出发来体验、思索文学密切相关。将语汇的丰满、精微与准确视为创作、评价文学的标准。此即为林、周二人某种程度文学气质相投的思想原点。因此,他们也都格外看重辞典的编纂之于国语文学的意义。有差别的是,周作人虽左右采获①在1922年《国语改造的意见》,周作人就坚持将辞典的编撰作为国语改造的重要一环。考察周作人1921至1922年的读书、购书情况,可以发现,与以往购书不同,周作人此两年集中购得大量的日语辞典,如《日本国语辞典一、二、三、四》(上田、松井)、《新式辞典》(芳贺矢一)、《和英辞典》(神田、石川)等,可见其强调辞典的功用,多少有日本方面的影响。参见《周作人日记(影印版)》中,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年,第216、274—278、280、286页。,也具备世界主义情怀,但毋庸讳言地是,以《尔雅》、扬雄《方言》、章太炎《新方言》等中国辞典文化为思想底基,用他自己的话说,1925年后更“回到民族主义”②周作人(署名“开明”):《元旦试笔》,《语丝》第9期,1925年1月12日,第8版。。林玉堂则是决绝的世界主义者,持普遍主义的价值立场,坚决反对一个“陈旧的偏见”,即“一个民族应该在伟大的世界文坛及思想界中,拥有及保持不同于其他民族的独特的文学标准”③Yü-t’ang Lin,“The Literary Revolution and What is Literature”(林玉堂:《文学革命与什么是文学》),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中国留美学生月报》)Vol.XV.No.4,1920,February,p.26.。他指出:“拥抱自己民族的缪斯也许并不是爱她的最好的方式。”林氏从感知相似语言对于意义表达的细微差别,到心目中好文学的典范,大部分都源自英文的阅读体验。然而,周、林的合拍充分说明,在文学问题上,基于民族深厚文化的、真正的民族主义,与采撷世界文学正面价值的,开阔的世界主义殊途同归,并无根本之歧义。它们都是面向未来,从过去与当下、本土及异域的文化中来开掘民族潜在的可能性,而“开掘民族潜在的可能性的人并不比那些仅仅梦想着尧舜时代的人爱国之情要少”④Lin Yu-t’ang,“Literary Revolution,Patriotism,And the Democratic Bias”(林玉堂:《文学革命、爱国主义与民主的偏见》),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中国留美学生月报》)Vol.XV.No.8,1920,June,p.37.。这也印证了与林氏同时留学哈佛的陈寅恪、吴宓等人的共同感受,东西文化“同一因果,同一迹象,惟枝节琐屑,有殊异耳”⑤吴学昭整理:《吴宓日记Ⅱ》(1917—1924),第59页。。
下面即简述林玉堂一路走来,如何以英语文学的“他山之石”贡献于文学革命,开掘国语文学潜在的可能性。“钻研一本袖珍牛津英文字典”,是林玉堂于上海圣约翰大学时“学英文的秘诀”:
这本英文字典,并不是把一个英文字的定义一连串排列出来,而是把一个字在一个句子里的各种用法举出来,所以表示意思的并不是那定义,而是那片语,而且与此字的同义字比较起来,表现得生动而精确,不但此也,而且把一个字独特的味道和本质也显示无余了。一个英文字,或是一个英文片语的用法,我不弄清楚,决不放过去。这样precarious永远不会和dangerous相混乱。我对这个字心中就形成一个把握不牢可能失手滑掉的感觉,而且永不易忘记。这本字典最大的好处,是里面含有英国语文的精髓。我就从这本字典里学到了英文中精妙的片语。⑥林语堂:《八十自叙》,《林语堂名著全集》10,第268页。
林语堂描述了最本真而原始的语言识别、把握状态。英文毕竟不是母语,英文大师林语堂与英文词的相遇,就像一场初恋,在紧张和悸动中急于得到对方认同,惟恐词的意义与自己失之交臂,“把握不牢可能失手滑掉”。而他通过字典意识到,“生动而精确”地理解一个词的含义,最佳方法是将词还原到“那片语”的氛围中,尤其是“与此字的同义字比较起来”,这样“一个字独特的味道和本质也显示无余了”,“precarious永远不会和dangerous相混乱”。此段文字虽是晚年的回忆,多少浸润了其成熟期的语文观念;然而,征诸1918年林氏在《清华季刊》上发表的《分类成语辞书编纂法》,他当年的状态与回忆相距不远。
林氏指出,应当编纂与寻常“由语以求义”的字典及与辞书不同的“由义以求语”的成语辞书,即“按意思之种类而分部首,使检阅者有一意思,即可得一适当之语以表述之”,“专供学生作文之应用”。林氏计划分六部如下:“部一、抽象关系;部二、时间空间;部三、物质;部四、知;部五、意;部六、情”。林玉堂编纂该辞典主要参照“法文之 Dietionaire des Idées suggérées parles Mots(P.Roudix)及 Dictionaire Idéologique(T.Robertson);德文有Deutscher Wortschatzoder Der passende Ausdruck(A.Schelling);英文亦有Thesaurus of English Words and Phrases(P.M.Roget)”;林氏遗憾地表示,类似辞书“吾国则未之前闻”①林玉堂:《分类成语辞书编纂法》(1918年),《语言学论丛》,《林语堂名著全集》19,第286、287页。。1920年在致胡适的信中,林玉堂敦促胡适,为了“白话里字的丰富”,需要照Roget’s Thesaurus of Words and Phrases的方法搜集编纂一种刊物②林玉堂:《致胡适》(1920年4月13日),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29,第317页。。
林玉堂多次提到英国人Roget,Peter Mark(1779—1869)的Thesaurus of English Words and Phrases:classified and arranged so as to facilitate the expression of ideas and assist in literary composition,也为周作人所心仪。从时间上看,林氏的倡议早于周作人。周作人在1923年的《歌谣与方言调查》中,指出“中国语体文的缺点在于语汇之太贫弱”,“我们写一篇文章的时候,常觉得缺少适宜的字,心想倘若有一部同英国Roget所编的相似的词典,收罗着各种方言成语,可以供我们的选择,那就非常得力了”③周作人:《歌谣与方言调查》,《歌谣》第31号,1923年11月4日,第3版。。至于林玉堂声称未曾听闻中国有类似辞书,那就的确显示他彼时孤陋寡闻,对传统语文认知浅薄了。位列十三经的《尔雅》,从释言、释词、释亲属、释天地、释草木虫鱼,正是小学中以“义”分部的典型;后世如扬雄的《方言》、章太炎的《新方言》皆大致遵循《尔雅》的体例。章氏《新方言》“展转钩考”各省各府各县的“乡土殊言”④章太炎:《博征海内方言告白》,《民报》第17—24期封底广告,1907年10月25日—1908年10月10日。,是变相的同义词词典。还是周作人对传统语文的认知更深,在向Roget致敬之后,马上调转话头,指出方言调查可以“以词为主的;举出名物疏状动作多少字,征求各地不同的名称,总结起来,仿佛是扬子云的《方言》似的”⑤周作人:《歌谣与方言调查》,《歌谣》第31号,1923年11月4日,第3版。。
林语堂对编纂义典计划始终不能忘怀,在审视自己的语文成就时,尤为看重“仿Roget's Thesaurus”的“《义典》之计划”,相信它是“中文必须有而至今尚未有人编过的字书”⑥林语堂:《重刊〈语言学论丛〉序》(1967年),《林语堂名著全集》16,第192页。。随着学业的长进,他后来在中西语文资源间作了相对余裕的思考,批评“旧有字书”,比如《尔雅》“分类偏重实物(如鸟、兽、虫、鱼等),而略于抽象名词(如好、恶、哀、乐、成、败等)”,西文的Roget's Thesaurus又“过重玄理,翻检不易”,强调要“折中斯二,斯为的当”⑦林语堂:《编纂义典计划书》,《语言学论丛》,《林语堂名著全集》19,第293页。。
在中、英语言文学之互观中体悟文学书写的奥秘,始终是林语堂独树一帜、言人所不能言的胜场所在。为何“一等文学”一定要以白话俗语为基础,这里面所蕴含的人类通过文字来体验世界的奥秘,林语堂也始终进行着跨语际的思考。他1920年代的一篇《英文学习法》权可作中英文写作谈来品味。林氏将语汇视为“语言之本身内容”,强调选择语汇贵在“本色自然”。将司马迁与斯威夫特(Swift)并观合论,惟有林语堂具此等胆识,他认为二者的特点都是言辞丰富,“且多实质器用动作之形容词”:
现代英文固是一种雄健丰富、不离本色的语言,英文文学也未入了萎靡浮华的时期。真正的好英文还是多少带点街谈巷议或是文士雅谈的气味,英文谓之有smell of the soil,正与司马迁之文相近。譬如Swift称为“英文散文巨擘”(master of English prose),我们看他的《小人国》,文是如何的浅显流利,味同嚼菜根,并不像吃燕窝鱼翅,然而真正懂得饮食的人才知道“尝尽天下美味不如菜根甜”。学英文的人必须注重学这种浅显常见的字的用法。这种字用得好、用得老,才是入了英文文章的正宗……所以英文要学好的人,不应先注重 epitomize,processes,modernization,tendency,locate等字,应先注重nutshell,drift,grip,flirtation,shoe,pinch等比较不抽象,比较有实质印象的字。这一类字用得好,英文必好。⑧林语堂:《英文学习法》,《大荒集》,《林语堂名著全集》13,第195、196、197页。
语语皆心得,句句都切中要害;林语堂细微咀嚼着质实、自然、带有“泥土气息”的俗语之于文章美学的价值,实际上亦是与周作人同行,思考白话文如何成为美文的问题。林语堂“尝尽天下美味不如菜根甜”,与周作人反复强调的文章“必须有涩味与简单味,这才耐读”①周作人:《〈燕知草〉跋》(1928年),《周作人文类编》3,第644页。极为相似。林氏指出,近代欧洲书面语产生的过程证明,民众粗糙、鄙乱的口头语,可以通过文学书写“对语词进行仔细辨析和选择,寻找到微妙、适宜而优美的表达”,从而“锻造出一种形式的感觉”,成为“艺术表达的手段”②Lin Yu-t’ang,“Literary Revolution,Patriotism,And the Democratic Bias”(林玉堂:《文学革命、爱国主义与民主的偏见》),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中国留美学生月报》)Vol.XV.No.8,1920,June,p.39.。周作人同样认为,“久被蔑视的俗语,未经文艺上的运用,便缺乏了细腻的表现力”③周作人:《中国民歌的价值(江阴船歌序)》,《歌谣》第6号,1923年1月21日,第4版;《猥亵的歌谣》,《歌谣周年纪念增刊》,1923年12月17日,第24页。。林语堂心目中“理想之文字”乃“英国之文字”:“英国文字,所谓最正派者(in the best tradition),乃极多土语成语之文,非书本气味之文。英国散文大家,绥夫脱也(《小人国》作者),第否也(《鲁滨逊》作者),莱姆也。”借鉴英国散文词汇丰富、文字灵健的特点,方是“洗练白话入文”④语堂:《怎样洗练白话入文》,《人间世》第13期,1934年10月5日,第13—14页。的通衢。周、林二人重视俗语的艺术化,实质上是对国语文学如何重新“文质彬彬”进行的深入探索。相比于周作人传统民间文艺、日本文学的修养,林语堂谈论文学问题的立足点更多是基于对英文文学的熟稔体察。林语堂视野的进入,无疑为国语文学的建设提供着更丰富的外国文学的理论和实践资源。林语堂留学归国后,从文学观上舍《现代评论》走入《语丝》团体,疏远胡适而接近周作人,从内因上讲,是他自身以英文为参照,一贯追求“一等文学”的文学革命观念水到渠成的结果。
四、“寂寞”与“热闹”之间的事业抉择
从专职的语言学家到将主要精力转入文学领域,时代大环境、周边小环境的外部刺激,是林氏进行主动抉择的最直接元素。1923年3月,林氏携德国莱比锡大学语言学专业博士学位头衔回国,海上航行途中即致信胡适,谈论雄心勃勃的志愿:“堂此次往赴北大之聘,名虽为英文教授,而心中很愿于语言学上philology and linguistics特别致力(而尤以发音学phonetics为最注意);因堂此两年来所研究,及此次考试博士皆以此为中心;而此学之关系于研究古之经学(音声训诂)或是今之方音,处处都有极重要方法上及科学上之贡献,此次我带回四大箱德书,一半尽属此门。”⑤林玉堂:《致胡适》(1923年3月30日),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29,第349页。归国后,林氏从事了两项语言学方面的重要活动:一是参加北京大学《歌谣》杂志组织的方言调查,并担任了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方言调查会主席;一是参与由《国语月刊》钱玄同、黎锦熙等操持、赵元任打响重炮的制定国语罗马字运动。两件事,深刻彰显着林玉堂本人乃至现代语言学在彼时中国学界的处境;严峻的现实,逐渐冷却了林玉堂意欲在语言学领域奋发作为的热情。
现代语言学的研究者普遍承认,《歌谣》杂志1923年以周作人《歌谣与方言调查》为标志的方言调查,是现代方言学尤其是现代方音研究的“椎轮大辂”⑥最早作这样评价的是罗常培《方音研究之最新的进展——北京大学方音研究引论之三》,载《国语周刊》第73期,教育部国语推行委员会周刊编辑处,1933年2月18日;另外,何九盈《中国现代语言学史》(第413页)亦曾作此评价。。以此为契机,1924年1月26日成立了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方言调查会,北大内外国语运动的各色人物三十余人,包括黎锦熙、容庚、容肇祖、魏建功、钱玄同、沈士远、沈兼士、夏曾佑、周作人、马裕藻、朱希祖、毛坤等与会,林玉堂被推举为方言调查会主席。该会的目的是分别在横、纵两方面调查现代方言语言语法,研究各方言历史。林玉堂等语言学家在西洋语言学的影响下,奠定了现代语言学以“语音”为基础,方言学偏重方音调查的研究重点①林语堂:《闽粤方言之来源》,《语言学论丛》,《林语堂名著全集》19,第190页。。林玉堂本人通过方言的调查与研究,也展示了他对现代语言学的宏伟架构。
林玉堂在《歌谣》上的初次亮相就出手不凡,《研究方言应有的几个语言学观察点》特别申明方言研究的科学性与专门化:“方言的研究……是一种语言学的事业,应用语言学家的手领与艺术去处治他。”②林玉堂:《研究方言应有的几个语言学观察点》,《歌谣周年纪念增刊》,1923年12月17日,第7页。当时全世界语言学都受到布龙菲尔德(Bloomfield)描写语言学的影响:“语音学是描写理论和方法的开路先锋;语音的观察和音位的分析,是促使理论以及有关概念不断完善的最大动力。”③[英]R.H.罗宾斯著,许德宝等译:《简明语言学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229页。在西学知识架构的笼罩性下,林玉堂亦将方言研究的首个语言学观察点定位在“考求声音递变的真相,及观察方言畛域现象”,强调要注重当前实地的语言现象,应使发音学详密的方法来厘清音声④林玉堂:《研究方言应有的几个语言学观察点》,《歌谣周年纪念增刊》,1923年12月17日,第7—11页。林玉堂在文中强调“不应持偏狭倚赖的态度以治中国文法”时,提到布龙菲尔德,指出“可于Bloomfield:The Study of Language论‘形态学’(Morphology)一章得一个入门的指导”。。
“方音”成为方言研究的主流,除了如西学科班出身的林玉堂力图为现代方言学立规则之外,来自传统学术内部的自我反思同样不可忽视。在林玉堂刊文之前,容肇祖已经掀开了批判的帷幕,他认为从杭世骏、程际盛到钱大昕“以往的方言学著作”,“所采取的材料,自字书,史传,杂书,等等中取出”,“与我们宗旨不同”⑤容肇祖:《征集方言的我见》,《歌谣》第35号,1923年12月2日,第1、2版。。章门弟子沈兼士《今后研究方言的新趋势》指出,章太炎《新方言》在古书中寻求方言本字的方法很可疑,因为“言语是随着时代孳生愈多的一样东西,所以后起的语言,不必古书中都有本字”。汉语作为大中华各民族长期融合之语言,来源相当复杂,比如“你们”、“我们”之“们”本作“每”,盛行于蒙古人入主中夏之后⑥沈兼士:《今后研究方言之新趋势》,《歌谣周年纪念增刊》,1923年12月17日,第18页。沈兼士对章太炎《新方言》的批评,获得语言学家的认同,如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1928年)(《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傅斯年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42页),王力《新训诂学》(1947年)(《龙虫并雕斋文集》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林玉堂《研究方言应有的几个语言学观察点》参照英文中的现象,指出字词往往没有从古到今的一贯性,而是各文化交流的结果,如“当十世纪英国被法贵族威廉克服之后,语言中生起一种交互融合现象,而结果牛,羊,猪三字(ox,sheep,swine)保用日耳曼字,而牛肉,羊肉,猪肉(beef,mutton,pork)倒是使用法文字。所以人家说当初必定是英国的本地人养猪,而讲法国话的先生们(贵族)吃猪肉”。他虽然不清楚北京话的情况,但提醒“本京的土话更应该详详细细慎慎重重的与满州蒙古语互相比校,查出多少满州蒙古话之收入于京话的”⑦林玉堂在文中还举出了英文和中文体现文化交流的实例,如英文中“‘凳子’是日耳曼字,而‘背椅’是腊丁字,‘代数’是亚拉伯字,‘糊椒’是印度字(经过腊丁),‘西红柿’tomato是墨西哥字,‘白薯’(potato)来自西印度群岛,——这都是交通文化痕迹之寄存于英国语言中的”。而“广东之有‘咸水妹’(有人说是handsome maid恐怕只是臆测之辞),厦门之有bali(轮船上大餐间)lelong(拍卖),上海之有‘亚木灵’,宁波之有‘啊啦’是几个极显的例”。见《研究方言应有的几个语言学观察点》,《歌谣周年纪念增刊》,1923年12月17日,第9—10页。。沈兼士的文章可说正面解答了林氏的疑问。沈兼士声称“向来的研究是目治的注重文字,现在的研究是耳治的注重言语”⑧沈兼士:《今后研究方言之新趋势》,《歌谣周年纪念增刊》,1923年12月17日,第19页。,将方音摆在了第一位。这一来自章门内部的“倒戈”,也深度呼应了林玉堂的倡议,助其一臂之力。
林玉堂回国后十分欣赏胡适、梁启超等整理国故的呼吁,因他在德国提交的博士学位论文《古代中国语音学》,正是以科学方法对旧有学问的系统整理。由此,他讥讽“大凡号称西学专门家而不看《诗》《书》子史的人”,要么是“西洋学问读的不好”,要么就“简直‘不会读书’”。在将传统思想学术自觉纳入研究视野后,林玉堂处理语言学问题,便时常以章太炎的语言学观念作为参照或标靶。他认为章太炎“蕴染过西洋学识”,所以得到了“转注”理论的正确解释:“转注者,同一语根变化出来,意义及文法关系稍有不同的字的一种语言史现象也,英文的wreak,wreck的是也。”①林玉堂:《科学与经书》,《晨报五周年纪念增刊》,1923年12月1日,第21、22、23页。他也批评章氏“没有精确的时代地理观念”,对中国古语未能进行科学的语原学的讨论②林氏《古有复辅音说》(1924年)谓:“在中国古语之真相未明时,我们很不应该断定其必与今日中国语之面目相同(如章氏说)。”《前汉方音区域考》(1927年)称:“看了章氏的‘成均图’及对转旁转之说所得的印象,便是古音几乎无一部不可直接或间接转入他部,绝无地理上与时间上的条件,例之以西洋之语原学通则,可谓不科学之至。”《古音中已遗失的声母》(1928年)批评:“章太炎以‘精清从心邪’本是‘照穿床审禅’之副音(见《新方言》卷11),遂毅然将二种声母合并,而以‘精清’等归入‘照穿’等,这已经来得武断。更奇怪的,是黄侃的古音十九纽说的循环式论证。”以上参见《语言学论丛》,《林语堂名著全集》19,第1、14、18、43 页。。对于章太炎《新方言》中体现晚清民族革命思潮的方法论——“博求古语之存于俗语中的”,林氏则不太以为然,他指出:“古说之亡于文言而反存于俗语的现象不但是中国语言如此,实各国语言都如此。”③林玉堂:《研究方言应有的几个语言学观察点》,《歌谣周年纪念增刊》,1923年12月17日,第10页。
方言调查会成立后,林玉堂拟定《北大研究所国学门方言调查会宣言书》,筹划方言调查的蓝图。在拟定的七项研究中,他将制成方音地图,作为“语言调查(Linguistic Survey)的根本事业”;依据传统训诂学而来的语汇调查,位列第六,地位远逊于语音与语法④林玉堂在《北大研究所国学门方言调查会宣言书》中提到的研究范围包括:1.制成方音地图;2.考定方言音声,及规定标音字母;3.调查殖民历史,即方言与本地历史的密切关系;4.考定苗夷异种的语言;5.依据方言的材料反证古音;6.扬雄式的词汇调查;7.方言的语法研究。《歌谣》第47号,1924年3月16日,第1、2、3版。。吊诡的是,在方言研究会公开宣布要从歌谣研究中独立出来,与重视语汇的周作人不公开退出之后,《歌谣》上的方言调查,就有了偃旗息鼓的势头。方言研究会虽然成立了,《歌谣》上却仅零星出了两个专号,即55号“方音标音专号”(1924年5月18日)、89号“方言研究号”(1925年5月2日)。林玉堂更是苦苦支撑场面,比如发表《征求关于方言的文章》(84号,1925年3月29日),拟定《方音字母表》(85号,1925年4月5日),刊发《关于中国方言的洋文论著目录》(89号)等。相对照的是,接踵而至的“孟姜女专号”,引发讨论热潮,顾颉刚故事研究的思路,占据了《歌谣》的主导地位⑤参见彭春凌:《孟姜女故事研究的生成与转向——顾颉刚的思路与困难》,《云梦学刊》2007年第1期。。
林玉堂方言学的构想不可谓不宏大,措施不可谓不周密。然而,彼时除了几个专业的语言学家外,还没有培养起这门知识的广泛受众和研究者。让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没有采集工具,也没有掌握标音符号的一般人,来整体描述方音的特点,门槛实在过高。所以,尽管林玉堂等敞开胸怀征求关于方言的文章⑥林玉堂:《征求关于方言的文章》,《歌谣》第84号,1925年3月29日,第1版。,但终究应者寥寥。而语言学文章中满纸拉丁字母和未定型的拼音文字,也留不住“非专业”的读者。这也使得方言研究在《歌谣》上难以维系,逐渐被门槛较低、参与者日众的故事研究所覆盖。遑论普通的知识界,就连清华研究院的学生,初期对现代语言学都难以投入热情,甚至集体请愿,“意在避免赵元任之功课”⑦吴学昭整理:《吴宓日记Ⅲ》(1925—1927),第137、138页。。直到1928年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成立,赵元任《现代吴语的研究》、罗常培《厦门音系》等一系列方言研究专著推出,专业研究者日增,中国的现代方言调查才迎来了其音系描写、田野作业的收获期。
林语堂在多年后的回忆文章中,痛苦地称:“使巴勒斯坦的古都哲瑞克陷落的约书亚的使者,我都知道,我却不知道孟姜女的眼泪冲倒了一段万里长城;而我身为大学毕业生,还算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实在惭愧。”⑧林语堂:《八十自叙》,《林语堂名著全集》10,第271页。这段话表面描述的是圣约翰大学毕业之后初到北京的情形,实际指涉的,应该是《歌谣》孟姜女故事研究的火热完全淹没方言调查的声音之后,林玉堂的失落心情。林玉堂把在《歌谣》上刊发的最后一篇文章《关于中国方言的洋文论著目录》的署名改为了“林语堂”。他投入到《语丝》的创作和讨论中,以文学的书写掩盖他准备大干一场的语言学在大环境缺失面前寂寥的伤痛。林玉堂在《语丝》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论土气与思想界之关系》,以充满隐喻的形象化方式描绘了洋博士在“土气”的中国思想学术界所受到的刺激,大致堪比《歌谣》给予他的冲击:
我觉得凡留美留欧新回国的人,特别那些有高尚的理想者,不可不到哈德门外走一走,领略领略此土气之意味及其势力之雄大,使他对于他在外国时想到的一切理想计画稍有戒心,不要把在中国做事看得太容易……一过了哈德门,觉得立刻退化一千年,甚么法国面包房的点心,东交民巷洁亮的街道,精致的楼房都如与我隔万里之遥。环顾左右,也有做煤球的人,也有卖大缸的,也有剃头担……正在那个时候,忽来了一阵微风,将一切卖牛筋,破鞋,古董,曲本及路上行人卷在一团灰土中,其土中所夹带驴屎马尿之气味布满空中,猛烈的袭人鼻孔。于是乎我顿生一种的觉悟,所谓老大帝国阴森沉晦之气,实不过此土气而已。我想无论是何国的博士回来卷在这土气之中决不会再做什么理想。①林玉堂:《论土气与思想界之关系》,《语丝》第3期,1924年12月1日,第3版。
如果说,“土气”的中国学界之“大环境”消退了洋博士林玉堂从事现代语言学的理想,那么,现代语言学家聚集的制定国语罗马字的“洋气”的“小环境”,也并未给予林玉堂来自同伴的慰藉和温暖。在那里,他体验到了更深层次的、志同而道不合的寂寞。
国语罗马字(National Language Romanization)全称为“国语罗马字拼音法式”,1925—1926年由国语统一筹备会“罗马字母拼音研究委员会”研究制订,1928年国民政府大学院予以公布后,成为中国推行国语和供一切注音用的第一个法定的拉丁字母拼音方案。回溯历史,明万历年意大利教士利玛窦(Matteo Ricci)最早编过全套的中国音用罗马字的拼法,此后三百多年经历了多种拼法制度,近代中国比较通行的罗马字拼法是英国人威妥玛(Sir T.F.Wade)拼制的,就是所谓“威妥玛式”(Wade System)。国语罗马字是中国的语言学家试图创造的“一种中国人自己编的拼法制度”②赵元任:《国语罗马字》(1936年),《赵元任语言学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455页。。虽然说,1918年左右《新青年》、《新潮》等杂志上,陈独秀、胡适等就主张“废汉文”“而改用罗马字母书之”③钱玄同:《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附陈独秀《答书》、胡适《跋语》,《新青年》第4卷第4号,1918年4月15日,第351、356、357 页。;但语言学家们真正将这个设计落实,则要等到1922年《国语月刊》第1卷第7期“汉字改革”特刊。天才型的语言学家(“essentially a born linguist”④赵元任1916年日记,赵新那、黄培云编:《赵元任年谱》,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82页。)赵元任,发表“最有建设性的文章”⑤倪海曙:《中国拼音文字运动史简编》,上海:时代出版社,1950年再版,第103页。《国语罗马字的研究》,刊布了自己的国语罗马字方案。赵元任1910年考取庚款赴美留学,先后在康奈尔、哈佛等校学习,1916年获得哈佛大学哲学博士学位,1922年时正在哈佛任教。赵元任1916年就与胡适在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中国留美学生月报》)上合刊文章The Problem of the Chinese Language,赵氏重点思考的即是“吾国文字能否采用字母制,及其进行方法”⑥胡适:《逼上梁山——文学革命的开始》(1933年),《胡适文集》1,第141页。;1922年的草案早已成竹在胸。赵元任乃1920年代制定国语罗马字运动中当之无愧的头号理论家,之后的很多讨论均围绕他的方案展开。
如前文所述,林玉堂1921年留德时所撰长文《为罗马字可以独立使用一辩》,已完整阐明了自己中文罗马字制方案。但因此文从未公开发表,林氏归国后关于罗马字的言论,虽为阐明自身见解,却又不得不回应赵式方案刊布后一系列问题。林玉堂与赵元任都是罕见的语言天才,又皆为洋博士,有相似的西洋近代语言学专业背景。在制定及推行国语罗马字运动中,赵元任占了先手,且持之以恒。因此,在时人眼中,难免将林氏视为以赵元任为主将的国语罗马字运动中的副将,如此情势,也使林氏心绪复杂。
林玉堂1923年9月12日在北京《晨报》上发表《国语罗马字拼音与科学方法》,与此前该报上庄泽宣《解决中国言文问题的几条途径》商榷。庄泽宣赞成以科学方法研究将来应取的拼音文字制度,但却反对《国语月刊》“汉字改革号”上“极端主张用罗马字母”的意见①庄泽宣:《解决中国言文问题的几条途径》(续),《晨报副镌》1923年8月23日,第1版。。林氏一面坚持一贯立场,为采用罗马字制实现国语的拼音化呐喊,一面也与赵元任的方案进行对话。他指出庄氏提到的蔼斯伯森的“非字母制”(Jespersen’s Analphabetic System)、培尔的“看得见的话”(Bell’s Visible Speech)及速记术类等,不能与“普通应用文字问题”拉上关系,而罗马字由于是“今日中国无论什么人本来要懂的字母”,“是实际上的世界字母”,广泛应用于科学、商务领域。无论历史的演化实验,还是印刷、旗语、打字等运用都十分成熟,由此,“采用罗马字是采用拼音文字最自然的一个解决”。林玉堂宣告:“凡去罗马字而他求别种拼音文字的,是小题大做,是好作新奇,是自寻烦恼,是好讨热闹,是舍大道而弗由,而终久是劳而无功。”②林玉堂:《国语罗马字拼音与科学方法》,《晨报副镌》1923年9月12日,第1、3版。如此坚定的宣战态度,与赵元任在《国语罗马字的研究》中解释“反对罗马字的十大疑问”③赵元任:《国语罗马字的研究》,《国语月刊》第1卷第7期,“汉字改革号”,1922年8月20日,第87—98页。细致的学术分析正相呼应。钱玄同对该文给予了“极精当”④钱玄同:《〈国语罗马字拼音与科学方法〉附记》,《晨报副镌》1923年9月12日,第3版。的评价。而1923年,林玉堂与钱玄同、黎锦熙、黎锦晖、赵元任、周辨明、汪怡、叶谷虚、易作霖、朱文熊、张远荫等11人,成为“国语罗马字拼音研究委员会”的委员,亦显示着林氏作为制定国语罗马字的语言学家小团体一员的立场。
林玉堂在《国语罗马字拼音与科学方法》中对罗马字拼法中“赵元任式的制度”基本持肯定态度,称:“我们可说现在国语改用罗马字运动已有积极的方针,有一定的办法了;不是旁皇莫决,模糊空泛,茫无指归的一种谈论了。”饶有趣味的是,林氏表态欣赏赵元任避免罗马字方案过度学究气的言论,诸如“一国的文字不是专为音韵家字典家底方便而设”。但林氏同时又举出赵元任方案中,因讲求科学原则而伤害文字的“雅观”和文化习惯的例子:“譬如‘赵元任式’中有以q代ng(以luq代lung)一办法,论发音与经济都比从前的ng好,但恐怕因为与社会上所摸不着、科学所无法试验的一种‘美感’相碰而卒至于失败,旧式之ng反保存,也未可知。”这可谓以赵氏之“矛”攻赵氏之“盾”。林玉堂倡议国语罗马字改良应奉行“经济”、“美观”及注重“文化关系”的原则⑤林玉堂:《国语罗马字拼音与科学方法》,《晨报副镌》1923年9月12日,第1、2版。。
在《国语月刊》第2卷第1期上林玉堂《赵式罗马字改良刍议》与赵元任《新文字运动底讨论》,彼此谦逊客套,但都自信满满的文章中亦能隐微透露“同行”间争竞的心态。林玉堂“极力赞成”赵元任的二十五条原则为“凡要研究这问题的人所应讽诵领会、详细玩味的准绳”,其中“最要紧的贡献”是“用整个字母、不用符号注声调”。林氏指出赵元任方案有两个“不完满”之处:
第一,关于标别四声,同是以字母做声号,恐怕还有较好的标别法子。第二,赵君太偏信统计学的方法与结果,过于以算学的精神处置分配二十六个字母,以致其结果与世界的习惯相差太远。这个与世界的习惯相差太远的结果,就是使我们觉得那些拼出来的字不雅观,像很生硬难读。这是推行国语罗马字的一个妨碍。
林玉堂提了若干声调改良的建议,其中“以r母做上声符号,不照赵君双写主要元音”,就是贯彻《为罗马字可以独立使用一辩》的设计。在字母的分配问题上,林玉堂举出赵式方案中不雅观、“生硬难读”、与世界通常用法相离太远的例子,如“szxw似乎,daqh当,iaqzz样子,jrr只,xxoqszh红丝,zjiidih自己的,tszxou伺候,ttoqzz铜子”,如“以 q代 ng,以 x代 h,以 v代 ü,以及以 r、z、w、y当元音用”,“以致时常看见有辅音无元音的结合(如szxw、szh、ccrjv)”。虽然说感知上的美与不美,完全受已有审美观的影响,但赵元任不顾虑人群的接受习惯,基于语言学家的立场,“太注重各音常寡的percentage,很毅然的放胆创出几条新用法”,就“无端的为了新制的罗马字生了一个推行上的阻碍”。在提出自己的方案前,林玉堂有言在先,“这改良制虽有我素来独抱的主张”,但“其中受过钱玄同、赵元任、周辨明三先生启导之力不少”,并且“或者是的确采取三君制度的特长处并合而成的”。“或者是”、“的确”,表不确定与表确定关系的两个状语不寻常地连用,林玉堂仔细拿捏着表述的分寸。他申明自己的方案“与三君的制度是相辅相成的,不是背道而驰的”;“我们几位是(依人事上的可能)异常的同意的;于短期的时间内,我们已经有几层公认为最妥的办法”。林主要担忧“研究罗马字的几位先生各竖门户起来了”①林玉堂:《赵式罗马字改良刍议》,《国语月刊》第2卷第1期,1924年2月,第1、2、3、4,17—18页。的流言,对外也昭示其和钱、赵等人团结无间的关系。
“各竖门户”的流言只怕并非无中生有。赵元任在《新文字运动底讨论》中承认“领略这种引诱的意味”,并非“以圣人自居”,“老实话,假如我的名字能够永久加在中国的文字上成为永久的形容词,我一定是很会得意洋洋的”②赵元任:《新文字运动底讨论》,《国语月刊》第2卷第1期,1924年2月,第2页。。所谓“诱惑”,是继苍颉造字、陆法言《切韵》“斟酌古今、折衷南北,定二百〇六部,自是遂无敢凌越”③林玉堂:《新韵建议》,《语言学论丛》,《林语堂名著全集》19,第276页。之后,再次有机会为中国文字创制立法的荣誉。但赵元任同时反对在文字前面加“个人名字”,虽然或不免心中暗喜,但还是拒绝“赵元任式的国语罗马字”的话头,强调无论谁拟,“后来自然就是国家的文字”,“假如引起了个人的出风头的心,怕于协力共进有妨碍”④赵元任:《新文字运动底讨论》,《国语月刊》第2卷第1期,1924年2月,第2页。。林玉堂一激,赵元任一退,未见战火,已闻硝烟,还要钱玄同出来调停、宽慰。钱玄同称“赵先生似乎太过虑了”,“我们称‘赵元任式、周辨明式、林玉堂式’,其实与称为‘赵元任拟的、周辨明拟的、林玉堂拟的’的意义是一样”;“赵先生既不赞成用‘赵元任式’的字样,我个人从今以后一定改称‘赵元任拟的’或‘赵拟’;不过别人或用‘赵式’字样,我却未便擅改”⑤钱玄同:《〈新文字运动底讨论〉附记》,《国语月刊》第2卷第1期,1924年2月,第17页。。钱玄同的话表明,无论个人摆出多高的姿态,创制新文字的荣耀本身是客观存在的,难以辞退。“赵元任式的国语罗马字”成为表述习惯及创制基础后,加诸于赵元任头上的冠冕将被永远铭记;林玉堂、赵元任对这一点,当然都是心知肚明的。
林玉堂《赵式罗马字改良刍议》详细论述了与Wade制相比“极少创新”的改良原则,以及声调改良、声母韵母改良的理由和方案,体现他与赵式“不同的地方”⑥林玉堂:《赵式罗马字改良刍议》,《国语月刊》第2卷第1期,1924年2月,第1、2、3、4,17—18页。。这是林玉堂创制国语罗马字过程中一直坚持的。赵元任虽然后来认可了林氏的部分建议,如“x改用h,tc改用ch,c改用sh,v改用ü”⑦林玉堂:《〈赵式罗马字改良刍议〉附记》,《国语月刊》第2卷第1期,1924年2月,第21页。,但对赵氏来说,国语罗马字创制的基础在于“一种中国人自己编的拼法制度”,反对的正是“威妥玛式”(Wade System),“这套拼法有许多又不方便又难看的撇点符号”⑧赵元任:《国语罗马字》(1936年),《赵元任语言学论文集》,第455页。。林玉堂后也偶有撰文重申自己的意见,如《方言字母与国语罗马字》评价当时的几种制度,“赵式专重简便经济,几置美观方面于不顾;周式注重适合音理”,“而我个人所主张则似乎很注重于美观及跟从世界习惯”。他亦再次提醒,赵式“铜子”拼ttoqzz,“除了”拼tcwle,“行人”拼cyqrren,“与世界习惯相差太远,总是推行国语罗马字的大障碍”⑨林玉堂:《方言字母与国语罗马字》(1925年4月),《语言学论丛》,《林语堂名著全集》19,第250页。。
林玉堂与语言学家小团体的关系始终较为疏离。从观念上,林玉堂坚持汉字与罗马字拼音各自均有不容替代的价值,谓:“蔡孑民先生主张同时改用罗马字又改革汉字,两事并行不悖,我的意思以为极对的。”⑩林玉堂:《国语罗马字拼音与科学方法》,《晨报副镌》1923年9月12日,第2版。而钱玄同、黎锦熙等语言学家则将罗马字拼音最终取代汉字视作未来的理想图景。具体举措上,对“威妥玛式”做极少改良的方案也难以得到语言学家群体的认可。林语堂发表于1925年《国语周刊》第1期的《谈注音字母及其他》,基本上就是对他们“摊牌”了。
该文开宗明义“中国不亡,必有二种文字通用,一为汉字,一为拼音字”。汉字的优势在“美”及“有趣”,汉字实用性上的劣势则可用罗马字的拼音文字来予以补足。林语堂非常不屑注音字母,认为其是“普及教育的大妨碍”,并翻出旧账:“若当时读音统一会定用一种罗马字母,无论是Wade或是别样,我敢包今天凡学生至大学教授没有一个不懂得国语字母的。”这样的指责对当年为注音字母成为法定字母而据理力争的钱玄同等人来说,真是情何以堪!林语堂比任何文章都更直截了当地批评赵元任,称:“‘赵元任式的罗马字’,又要弄得很美很有趣而且很科学了。”注意,这里的“又要”二字,是相对于汉字来说的!在林语堂心目中,赵元任式的罗马字反映的更多是语言学家科学思维下的拟想设计,充满了理想化的色彩,最终也会和汉字一样变成“美”与“有趣”的装饰。林氏直指“拼音本很容易,只不要学究及发音大家来干涉,便样样好弄”,无异于暗讽如赵元任般的发音大家是“学究”!林、赵矛盾日益露骨。文章结尾,林语堂重提自己的见解:“今日有一种不学而能的字母,就是Wade氏所定的。若就Wade式加以最低度必不可少的修改,便可有不学而能的国语字母。所谓不学而能不是说空话。例如我写Ch'ien Hsüan-t'ung,Chiang Meng-lin,Li Shih-tseng,Wu Chih-huei①笔者按:钱玄同、蒋梦麟、李石曾、吴稚晖。,这篇的读者都可不学而能明白。”②林语堂:《谈注音字母及其他》,《国语周刊》第1期,《京报》副刊一种,1925年6月14日,第5、6页。
此篇措辞激烈的文章之后,林语堂未在《国语周刊》上发表任何其他文章,愚目所见,其亦未就国语罗马字问题再写作他文,由此更可见其淡出该圈子的决心。1925年9月26日,刘复发起“数人会”于赵元任家,到者钱玄同、黎锦熙、汪怡。取名“数人会”,典故出自隋陆法言《切韵》序“魏著作谓法言曰:我辈数人,定则定矣”;“数人”之会名彰显几位语言学家集体荣耀的同时,也在小心翼翼地避免“一人”独领风骚的局面。第二次会议在赵元任家,“数人会”正式成立,林语堂亦到。从1925年9月到1926年9月,数人会共开会22次,只有1925年11月28日的一次是在林家,林语堂主席,议定林语堂最关心的诸韵母。其他更多的还是由赵元任、黎锦熙来做主席③参见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198—200页。。
22次会议后,《国语罗马字拼音法式》终于出炉。1928年9月26日,国民政府大学院将之公布,其拥有了法定的“国音字母第二式”的地位。赵元任在日记中用国语罗马字兴奋地写道:“G.R.yii yu jeou yueh 26 ryh gong buh le.Hooray!!!(国语罗马字已于9月26日公布了,好哇!!!)”④赵元任1928年日记,赵新那、黄培云编:《赵元任年谱》,第154页。然而,国语罗马字公布后,却极受冷遇。最明显的例子是1928年12月教育部规定“北平”的拼音为“Peiping”,而非国语罗马字的正确拼法“Beeipyng”,官方机构否定官方拼音法式,“作法”而“自毙”,令语言学家们怒发冲冠。钱玄同、黎锦熙致信教育部长蒋梦麟,称教育部的拼法,或疑“系用威妥玛制”,“现在国府的最高教育行政机关,若说不用大学院公布的优良制,而反用外国私人所拟的粗劣制,似乎无此情理”;况且“即使照威妥玛制”,“‘北平’还应该拼作Peip’ing,若作Peiping,则成为‘悲兵’了。威制虽粗劣,对于‘伯’‘魄’两音尚有分别;今一律用P,则粗劣更过于威制了”⑤钱玄同、黎锦熙:《致蒋梦麟》(1928年12月30日),转载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第211页。。当年就提议在Wade制基础上“极少创新”作为国语罗马字改良原则的林语堂,看到此情此景,不知作何感想,有旁观之冷眼,也有凝聚自己心血之“国罗”受挫的痛惜吧。由此再来看1933年林语堂为《语言学论丛》所作之序言,又会读出更丰富的意思了:
这些论文,有几篇是民十二三年初回国时所作,脱离不了哈佛架子,俗气十足,文也不好,看了十分讨厌。其时文调每每太高,这是一切留学生回国时之通病。后来受《语丝》诸子的影响,才渐渐知书识礼,受了教育,脱离哈佛腐儒的俗气。所以现在看见哈佛留学生专家架子十足,开口评人短长,以为非哈佛藏书楼之书不是书,非读过哈佛之人不是人,知有世俗之俗,而不知有读书人之俗,也只莞尔而笑,笑我从前像他。①林语堂:《〈语言学论丛〉弁言》(1933年),《林语堂名著全集》19,第1页。
处处都是揶揄哈佛归国的留学生,专家架子、腐儒俗气,似乎是自我调侃。仔细审查,林玉堂虽说曾在哈佛留过学,但拿博士学位却是于德国的莱比锡大学,而其奚落哈佛留学生时,已是以今日之我观“从前”之我、现在的“他”。回顾林玉堂那段短暂的、比较纯粹的语言学家生涯,此处的哈佛人同时暗指赵元任,也并不令人意外。他批评赵式制度,提出自己罗马字方案的长文《赵式罗马字改良刍议》竟未收入《语言学论丛》,也显示着缺席的批评意味。
如果说,“土气”的中国学术之大环境,令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方言调查会主席林玉堂因伸不开拳脚而寂寞,那么过于“洋派”、不甚接地气的语言学家小环境,只能倍添他的寂寞感。林语堂早就感叹“精神界魑魅魍魉还多着,非痛剿一番”②林玉堂:《科学与经书》,《晨报五周年纪念增刊》,1923年12月1日,第21页。不可,因而与《语丝》的格调“不用别人的钱,不说别人的话”,“有自由言论之资格”③岂明:《答伏园论〈语丝〉的文体》,《语丝》第54期,1925年11月23日,第38页。分外投契。而周氏兄弟的文章及人格魅力,对周作人汉字与罗马字并行的文字观念、“人的文学”及“国语文学”文学思想的欣赏,《语丝》提供的话题空间和团体感受,无疑都召唤着他日渐走进那个热闹的、每日与中国的现实相冲撞、相抗争的文学世界④《语丝》、《京报副刊》、《莽原》等刊物上,林语堂与周氏兄弟的互动,基本事实学界已较为熟悉,本文限于篇幅,此处从略。。